文◎張劍馮莎
被告人虛假供述后的舉證責任承擔
文◎張劍*馮莎*
舉證責任,簡單說就是提出證據以證明自己觀點的責任以及不能提出證據時承擔失敗結果的責任。根據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49條的規定,公訴案件中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由人民檢察院承擔,自訴案件中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由自訴人承擔。這是《刑事訴訟法》首次對舉證責任作出的明確規定,標志著無罪推定原則精神在法律中的進一步貫徹。實踐中,當被告人明顯做虛假陳述后,檢察機關如何承擔舉證責任,值得研究。司法人員往往認為被告人供述虛假,所以其不承認犯罪的供述也是虛假,就認定其有罪。這種觀點簡單說,就是“你說謊所以你的辯解不可信所以你有罪”,而完全忽視了舉證責任和舉證原則,或者說由于被告人的虛假供述而減小了公訴舉證責任,這顯然是不妥的。下文就從一個檢法在證據方面出現爭議、一審檢察機關擬提出抗訴,但最終上級檢察機關沒有支持的典型案件入手,從二審工作的視角,談談對這一問題的理解。
[基本案情]被告人劉某某,男,1981年至2001年因盜竊、強制戒毒被多次行政處罰,2009年因犯販賣毒品被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兩千元;后又因涉嫌犯販賣毒品、非法持有毒品于2011年6月9日被羈押,同年6月10日被刑事拘留,7月15日被逮捕。
(一)本案的基本事實
2011年6月9日,公安機關抓獲張某某(販毒人員),并在其身上起獲甲基苯丙胺3.97克,張某某表示這些毒品是2011年6月8日從被告人劉某某處購買,并表示愿意配合公安機關抓捕劉某某。隨后,張某某打電話將劉某某約至某地點見面,公安偵查人員前往該地點將劉某某抓獲,并從其身上起獲白色晶體3包,黃色晶體1包,白色粉末2包,經鑒定白色晶體和黃色晶體均為甲基苯丙胺,共計14.79克,白色粉末為海洛因,共計0.4克。
(二)本案的主要證據
劉某某被抓獲后供述稱自己隨身攜帶的毒品是從某新疆人處購買用于自己吸食,完全否認自己向他人販賣毒品,并表示與張某某勞教時不在同一個大隊,不認識張某某,不記得自己的移動電話號碼;證人張某某的證言和辨認筆錄證實,其在和劉某某一同被勞動教養時相識,2011年6月8日其與劉某某電話聯系并從劉某某處兩次購買毒品10克,并通過照片辨認出劉某某;到案經過證實,2011年6月9日,民警在某區某地點將劉某某抓獲,并起獲涉案物品黃色晶體(苯丙胺類)1份9克,白色晶體(苯丙胺類)3份5.79克,白色粉末(嗎啡類)2份0.4克,毒品檢驗報告證實,黃色晶體和白色晶體為甲基苯丙胺,白色粉末為海洛因;電話清單及相關工作說明證實,號碼1358180****的電話(張某某電話)與號碼1314638****(公安機關工作說明證實系從劉某某身上起獲)之間在2011年6月8日多次通話;勞教證據材料情況證實,被告人劉某某與張某某有短期在同所勞教的情況,但二人均不在一個大隊。
(三)本案的處理
根據以上證據,一審檢察機關起訴書指控:2011年6月8日,被告人劉某某在本市某區某地點,共計以人民幣6000元的價格兩次向張某某(另案處理)販賣毒品。同年6月9日張某某被公安機關查獲,上述毒品中剩余的毒品亦從張某某處被起獲,經鑒定為甲基苯丙胺3.97克。2011年6月9日,被告人劉某某被公安機關抓獲,其隨身攜帶的毒品6包被起獲,經鑒定為甲基苯丙胺14.79克,海洛因0.4克。并認為被告人劉某某的行為構成販賣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
一審人民法院經審理認定:2011年6月9日,被告人劉某某在本市某區某地被公安機關抓獲,并從其身上起獲白色晶體3包,黃色晶體1包,白色粉末2包,經鑒定白色晶體和黃色晶體均為甲基苯丙胺,共計14.79克,白色粉末為海洛因,計0.4克。另檢察機關所指控,2011年6月8日被告人劉某某兩次向張某某販賣毒品的證據不足,不予認定。并判決被告人劉某某犯非法持有毒品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二千元。
一審判決后,一審公訴部門認為,一審法院認定“沒有證據證實1314638****號碼為被告劉某某所使用”以及“二人在勞教期間不在同一個大隊,不能排除二人互不認識的可能性”,并據此認定指控被告人劉某某犯販賣毒品罪的證據不足,顯然錯誤。并認為,公安機關在扣押等偵查活動中的確存在瑕疵,但是劉某某關于不認識張某某也沒有與張某某聯系過的供述顯然系畏罪虛假供述不應采信,本案應當采信證人張某某的證言,認定劉某某構成販賣毒品罪。據此,一審公訴部門擬對本案提出抗訴。后經二審檢察機關研究決定,不同意對本案提出抗訴。
筆者認為,一審法院對劉某某、張某某二人是否認識以及是否通電話的評價所采取的證據標準過于嚴苛確有不妥,但是一審法院最終認定劉某某向張某某販賣毒品證據不足的結論并沒有錯誤。本案中,即使認定劉某某、張某某二人相識、二人確在6月8日多次通話、劉某某的供述確為無理的虛假供述,本案現有證據也無法認定劉某某向張某某販賣毒品。本案證據繁雜,但是對證據進行認真梳理和綜合分析后可以發現,本案中沒有對張某某處起獲毒品與劉某某處起獲毒品進行同一認定;劉某某始終否認向張某某販賣毒品;通話記錄只能證實二手機曾經通話,沒有證據證實二人通話內容涉及毒品,即使是張某某配合公安機關誘捕劉某某時,在案證據也沒有體現出二人的對話涉及毒品;并沒有其他證人證言或者視聽資料證實劉某某在6月8日與張某某有過接觸。因此,實際上在案能夠指控劉某某向張某某販賣毒品的證據,僅有張某某的證言而已。根據證據規則,無論張某某的證言多么可信,無論劉某某的供述多么虛假荒唐,但是在沒有其他證據與張某某的證言相印證證實劉某某向張某某販賣毒品時,僅僅根據張某某的證言就認定劉某某向張某某販賣毒品顯然是錯誤的。
被告人供述,是刑事案件中的重要證據類型之一。虛假供述,也是被告人供述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實踐中往往可以通過對虛假供述的核實、否定,逐步使被告人說出真相。但從證明效果看,由于其內容的虛假性,使得這種供述對于認定犯罪事實沒有任何直接作用,其在證實犯罪事實方面的實質效力,等同于沒有任何供述。簡單說就是,在證實犯罪這一問題上,虛假供述等于沒有供述。
對《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舉證責任”,筆者認為應當理解為審判階段控辯雙方為支持自己的主張和說服法官所承擔的證明責任。公訴案件中,要求檢察機關承擔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這是無罪推定原則的基本要求。無罪推定原則主張任何人在未經法院生效判決確定為有罪之前,均應推定無罪,而推翻這種推定的責任在控方。檢察機關在刑事案件中必須按照法定的證明標準向法庭舉證證明被告人有罪,否則就要面對無罪判決的風險。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這樣思考:虛假供述等于沒有供述,僅僅證明了被告人的供述虛假,是不能直接證明犯罪事實的。公訴案件的舉證責任在控方,舉證目的是證明犯罪事實而不是證明供述虛假。僅僅證明供述是虛假的,是不能達到公訴舉證目的,仍然需要其他證據形成體系證實犯罪事實。這種思考在沒有被告人供述的案件中很好理解,但是在虛假供述的案件中,供述的虛假性往往會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從而出現證明了供述的虛假就達到舉證目的、實現舉證責任的錯誤理解。
回到前面案例中,筆者認為,一審公訴部門在指控犯罪時,并未嚴格把握證據標準,而是被劉某某虛假供述所影響,一定程度產生了因為劉某某的供述虛假,所以劉某某的無罪辯解也無需采信,而應當采信證人證言,從而認定劉某某有罪的判斷邏輯。這種判斷邏輯在司法實踐尤其是偵查機關在偵查案件時經常運用,也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這種判斷邏輯明顯是將舉證的目的降低為證明供述虛假,舉證責任也隨之減小。將這種判斷邏輯在審查起訴、提起公訴時運用,而并不是嚴格遵循證據規則、證據標準對案件事實進行認定,就會出現“因被告人的虛假供述而減小檢察機關的舉證責任”的錯誤情況,出現證明了被告人供述虛假就實現舉證目的證實了犯罪事實的錯誤理解,會影響我們對案件的準確把握,在實踐中應當盡量避免。因此,通過上述案例和分析,我們應當得出結論,被告人的虛假供述不應影響舉證責任的承擔。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10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