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國興陳長沙
為優先執行判決給予司法工作人員財物是否構成行賄罪
文◎陳國興*陳長沙*
2012年至2013年間,犯罪嫌疑人謝某明在以其兄謝某景名義出借(實為謝某明個人出借)的借款合同案件的執行過程中,為達到優先執行的目的,先后三次向案件承辦人泉州市某區人民法院執行庭副庭長林某健賄送人民幣15萬元。期間,謝某明多次發短信催促林某健抓緊查封張某輝等人的財產、加快執行速度;催促林某健查封張某林等人的房產和凍結對公賬號,加快執行速度。具體犯罪事實如下:
1.2012年5月份的一天,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為了讓法官林某健優先執行張某暉、張某輝、羅某麗及泉州市某服飾皮塑有限公司欠款103萬一案,加快執行進度并提供一些便利,在林某健的辦公室向其賄送人民幣5萬元。2012年6月份,林某健未經過院長審批,對被執行人張某暉、張某輝、羅某麗、泉州市某服飾皮塑有限公司采取查封、扣押財產,凍結、扣劃存款等強制措施。2013年3月份,林某健未按照規定程序報分管院長審批,拍賣張某輝所有的閩CML952轎車。
2.2012年11月份的一天,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為了讓法官林某健優先執行張某林、高某滿、福建省安溪縣某茶葉有限公司欠款215萬一案,加快執行進度并提供關照,在林某健的辦公室內向其賄送人民幣5萬元。2012年11月,林某健違反審批程序(事先作出執行裁定,后補辦審批手續),對被執行人張某林、高某滿、福建省安溪縣某茶葉有限公司采取查封、扣押拍賣財產,凍結、扣劃存款等強制措施。
3.2013年2月份的一天,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為感謝和繼續取得林某健對其執行案件的關照,讓其進一步加大執行力度,在泉州市豐澤區刺桐北路建德花園林某健的住處樓下,向其賄送人民幣5萬元。
第一種觀點認為,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行為構成行賄罪。理由:本案中謝某明為謀取其申請執行的案件能早日執行到位,而賄送人民幣15萬元,雖然其申請執行的案件為生效的法律判決,法院也有義務為其執行,但是否立即執行、如何執行、何時采取何種措施應由法官自主依法決定,該利益屬于不確定利益,法官有較大決定權。而謝某明為達到優先執行的目的,私下接觸、賄送法官,從兩人來往的短信中可以看出謝某明多次催促林某健、指使林某健如何執行、如何查封、凍結,干擾了司法正常運行。而林某健亦違反案件執行審批程序,為謝某明優先執行案件。因此,謝某明謀取的是不正當利益,符合行賄罪的構成要件。
第二種觀點認為,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行為不構成犯罪。理由:謝某明申請執行的案件為生效的法律判決,法院有義務為其執行,雖然其給予司法人員財物的行為,違反了工作紀律,侵害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但其要求幫忙抓緊查封涉案財產、加快執行速度,目的是為了使自己的合法權益早日得以執行到位,并非不正當請托,其行為不構成犯罪。
本案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行為是否構成行賄罪,爭議的焦點在于其行為是否屬于“謀取不正當利益”。
(一)“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認定
2012年12月26日兩高《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規定,行賄犯罪中的“謀取不正當利益”,是指行賄人謀取的利益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規定,或者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謀取競爭優勢的,應當認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可見,司法解釋關于“謀取不正當利益”的界定,既包括行賄人謀取的利益本身不正當,也包括謀取利益的程序(或手段)不正當。[1]
1.利益本身不正當,即非法利益。指謀取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的利益,即被法律、法規、規章、政策所禁止的非法利益。它是從實體方面來界定不應當獲取的利益。
2.謀取利益的程序(或手段)不正當,即非法手段利益。指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提供幫助或方便條件而獲得的利益。可見,行賄人所謀取的利益是否正當,除了判斷利益本身是否合法外,還應當從取得利益的程序、手段、方式方法是否正當來判斷,即謀取該利益的手段是否正當。如果手段不正當,那么謀取的利益亦應歸為不正當利益。它是從程序上來界定不應當獲取的利益。根據上述司法解釋,主要有兩個方面:
(1)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此時主要考量行賄人實施該手段時的主觀心態,即行賄人主觀上持希望或要求受賄人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為其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的目的,才能因其謀取利益的手段不正當而認定其為不正當利益。
(2)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謀取競爭優勢。該項實際上是“以不正當手段(或程序)取得不確定利益”的規定。而謀取的不確定利益正當與否,主要取決于獲得利益之前所采取的手段(或程序)是否正當。實踐中,國家工作人員在不確定利益的分配中具有較大的決定權,如果某人通過不正當手段(如行賄)獲取了競爭優勢或優先權,并最終取得了不確定利益,那么必然損害他人合法權益,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因此,通過不正當手段(或程序)取得優先權而獲取的不確定利益,屬于“不正當利益”。
(二)謝某明的行為是否屬于“謀取不正當利益”
本案中,謝某明申請執行的案件為生效的法律判決,屬合法利益,排除上述第一種情形。因此,問題的關鍵在第二種情形的認定上,即謝某明謀取利益的手段(或程序)是否正當?
1.是否“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前文已述,行賄人謀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當,主要考量行賄人實施該手段時的主觀心態。即持希望或要求受賄人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為其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的目的。結合本案,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案件已經過法院判決確定,通過正常途徑、按照法院的正常執行程序均能夠得到執行,只是時間的先后問題;而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為了達到優先執行的目的,先后三次賄賂法官,其主觀意圖顯然是希望或要求法官違反規定為其提供方便,取得優先執行的利益。因此,從主觀方面來看,犯罪嫌疑人謝某明有謀取不正當利益的目的。而從客觀表現來看,其行為已令法官違反了以下規定:
(1)違反法律規定為其提供便利。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私下在承辦法官林某健的辦公室和住處送錢給林某健,而林某健亦欣然接受,并按照謝某明的要求為其提供了便利。林某健的行為違反了《法官法》第32條第12項之規定,即法官不得私自會見當事人及其代理人,接受當事人及其代理人的請客送禮。而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行為,是促使法官違反上述法律規定的誘因。
(2)違反行業規范為其提供便利。所謂“行業規范”,是指在某個行業或領域范圍內統一適用的標準。這個行業規范引申到審判領域,便是法官職業道德準則。它是法官在行使審判權、履行審判職能的過程中或者從事與之相關活動時,應當遵守的行為規范的總稱。本案中,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為了案件得到優先執行,要求法官違反了行業規范。一是違反《法官職業道德及基本準則》。犯罪嫌疑人謝某明多次私下發短信催促、要求法官查封對方財產、凍結對方房產和對公賬號,其行為影響了法官按照正常程序執行案件,干擾了正常的司法秩序。而法官林某健亦按照其要求優先執行了上述案件,其行為違反了《法官職業道德及基本準則》第八條之規定,即法官“在審判活動中獨立思考、自主判斷,敢于堅持原則,不受任何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不受權勢、人情等因素的影響”。二是違反法院執行審批程序。如執行張某輝的案件過程中,拍賣張某輝所有的閩CML952轎車,未按照規定程序報分管副院長審批;對被執行人張某暉、張某輝、羅某麗、泉州市某服飾皮塑有限公司采取查封、扣押財產,凍結、扣劃存款等強制措施,未經過院長審批;對被執行人張某林、高某滿、福建省安溪縣某茶葉有限公司采取查封、扣押財產,凍結、扣劃存款等強制措施時,違反審批程序,事先作出執行裁定,后補辦審批手續。
誠然,《法官法》、《法官職業道德及基本準則》是對法官行為的約束,但是司法解釋的規定亦很明確,即只要行賄人主觀目的是為了使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和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便可認定其為“謀取不正當利益”。本案法官違反上述規定為謝某明優先執行案件,與謝某明行賄的目的完全相符。因此,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行為符合司法解釋中“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的規定。
2.是否“以不正當手段(或程序)謀取不確定利益”?刑法將“謀取不正當利益”作為行賄罪的構成要件,其立法本意就是要將其與“謀取應得利益”的行為區分開來,保護那些為“謀取應得利益”而行賄的行為。但是,“應得利益”在特定情況下,也有可能暫時轉變為“不確定利益”。
(1)謝某明謀取的利益是否屬于“不確定利益”?那么,本案謝某明的行為謀取的利益是法院的生效判決,從實體和程序上均屬于“應得利益”。但是這個“應得利益”的實現還得依靠人民法院的執行程序,由于法院的執行案件數量大,什么時間執行、如何執行、執行標的何時到位得按照法院的正常工作程序進行,無法立即明確。而民訴法只規定申請執行的期限,沒有規定執行到位的期限,事實上執行能否到位是不確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被執行人的財產狀況、法官履行責任是否盡責等等。因此,本案謝某明申請執行的“應得利益”能否實現,也是不確定的,該“應得利益”在執行階段實際上已經暫時轉變為“不確定利益”了。
(2)謝某明是否“以不正當手段(或程序)謀取不確定利益”?司法解釋關于“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謀取競爭優勢”的規定,主要是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以不正當手段謀取不確定利益的規定。這里將“等”字應用在本處,應理解為不僅限于經濟、組織人事管理活動,還應當包括其他有競爭、有秩序的活動,包括人民法院的執行活動。本案謝某明通過行賄手段要求承辦法官優先執行,對于其他同樣經過法院判決但尚未執行的案件當事人而言,其行為破壞了公平公正原則,搶占了他們按照法院正常程序執行的機會,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因此,其謀取利益的手段(或程序)不正當。
綜合所述,謝某明的行為屬于“采取不正當手段(或程序)獲取不確定利益”的行為,符合司法解釋關于“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謀取競爭優勢”的規定,應認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
3.謝某明的行為已有司法先例認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關于謝某明的行為是否屬于“謀取不正當利益”,司法實踐中已有先例。2005年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中國證監會工作人員王小石收受某股份有限公司賄賂要求其盡快辦理其上市事宜一案的刑事判決書中認定:“對于某公司要求對上市申請盡快審批的請求,通過在案證據不能證明在該企業的上市審批過程中有被延誤的情形,在對其申請按照正當工作程序進行審批的情況下,某公司的此種請托屬不正當利益,故本案中王小石有通過其他國家工作人員職務上的行為為請托人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行為。”[2]可見,對于按照正常程序運作的事項,而要求盡快辦理的請托,已有司法先例認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回到本案,犯罪嫌疑人謝某明的請托事項與該案基本類似。在不能證明其案件在執行過程中有被延誤的情形,在其案件按照人民法院的正常執行程序運行情況下,其要求案件承辦人加快案件辦理速度,抓緊查封財產、凍結對方房產和對公賬號的請托,亦屬于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請托。
綜上,犯罪嫌疑人謝某明謀取利益的手段(或程序)不正當,其行為符合司法解釋關于“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規定,即“要求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法律、法規、規章、政策、行業規范的規定,為自己提供幫助或者方便條件”以及“違背公平、公正原則,在經濟、組織人事管理等活動中,謀取競爭優勢”的規定,應以行賄罪論處。
注釋:
[1]參見李少華主編:《解讀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指導性案例》(刑事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846頁。
[2]引自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5)一中刑初字第3580號刑事判決書。
*福建省石獅市人民檢察院[362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