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媛媛張欽利
公共交通中“碰瓷”案件的定性
文◎劉媛媛*張欽利**
本文案例啟示:公共交通中的“碰瓷”行為往往以交通事故的形式出現,此類行為的最終定性需要結合具體的行為方式并根據相關罪名的本質特征來判斷。分析行為是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性質,是否成立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如果排除公共危害性,則行為定性主要取決于獲取財物行為的手段,有可能涉及詐騙罪、敲詐勒索罪等不同罪名。
[案例一]2004年4月開始,李某等31名案犯糾集在一起,先后組成兩個團伙,在北京市二環路、三環路、四環路等城市主干道路以及部分高速公路上多次故意制造交通事故,由被告人李某等人駕車在道路上尋找外省市進京的中、高檔小轎車并尾隨其后,當前車正常變更車道時,突然加速撞向前車側后方,造成前車變更車道時未讓所借車道內行駛的車輛先行的假象。事故發生后,其他被告人輪流冒充駕駛人,待到達事故現場的交通民警作出前車負全部責任的認定后,以此要挾甚至采用威脅的方法,向被害人索要錢財。31名被告人先后制造對方負全部責任的事故220余次,非法獲利共計人民幣51萬余元。
[案例二]2004年10月7日,徐某某在上海市嘉定區嘉定鎮,有意與被害人的助動車相擦倒地。在醫院檢查時,徐在小便中滴血造成腎挫傷的假象,然后報警以此為由向被害人騙得人民幣3000元。之后,徐某某伙同“托兒”陳某某先后竄至金山、閔行、嘉定、南匯等區,多次故意制造交通事故,選擇在市郊小鎮的一些小路或路窄的地方,當看到一些年齡較大的騎助動車男性,就裝著兩人在路上行走,然后由徐某某故意朝行駛的助動車上靠,造成與助動車相擦受傷。徐某某每次與助動車碰撞,均稱是自己左右腰部被撞,碰撞后夸張地躺倒在地,手捂腰部假裝疼痛難忍,主動打“110”報警,并要求“肇事者”將自己送往醫院檢查。檢查中,他在衛生間內劃破手指,將血滴入尿液中,造成腎挫傷的假象,使多名被害人信以為真。最后再由陳某某出面“調解”,以住院費用昂貴為由,勸說雙方私了。后因被害人發覺報警而案發。
[案例三]2006年11月21日,劉某(身患駝背、瘸腿殘疾)和杜某、張某一起預謀在假裝撞車訛詐錢財。當日約21時許,三人來到村東的橋前,劉某看到從東面駛過來一輛摩托車,等車快到跟前時,劉某就把自己推的自行車朝那人的摩托車上推過去,摩托車撞了一下自行車,自行車倒了,劉某就順勢趴在了自行車旁邊,而摩托車被撞后僅晃了一下沒停就從自行車旁邊開了過去。這時杜某和張某過來把車攔住了并對騎摩托車的王某說:“你撞人了,你看看撞得怎么樣,趕緊上醫院看去。”杜某和張某就把王某拉到劉某跟前,劉某在地上裝著受了傷:“撞著我了,給我看傷去。”后來劉某等三人扣下王某的摩托車讓其去借錢,王某借來1500元錢交給劉某后,得以騎車離開,劉某等三人將錢平分。后劉某又伙同他人多次實施類似行為,最后一次由于被害人報警而未遂。
上述三個案例均為發生在公共交通中典型的“碰瓷”案件。從表面看來,上述案例存在如下相同之處:其一,從行為實施的方式來看,三起案件均以“碰瓷”的形式出現,以交通事故的表象掩蓋故意犯罪的本質,即行為人自己故意實施一定的行為,導致他人對交通事故負全責或假裝對自己造成損害,借以非法獲取錢財。其二,從行為實施的地點來看,均發生在道路上,屬于公共交通的范圍。根據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119條的規定,“道路”是指公路、城市道路和雖在單位管轄范圍但允許社會機動車通行的地方,包括廣場、公共停車場等用于公眾通行的場所。上述案例中,有的是在車輛眾多、速度較快的高速公路或城市主干道,有的是在市郊小鎮的馬路上,有的是在行人較少的公路橋梁上。不管具體路況如何,上述地點均是實行公共交通的場所。其三,從行為主體來看,均為多人共同實施。參與“碰瓷”的各行為人之間預謀周密,分工明確,相互配合,協同一致,共同完成犯罪。其四,從行為持續的時間來看,三起案件均為連續多次實施,有的甚至持續數年,如果沒有遇到被害人報警等其他阻卻因素,可以預見類似行為仍會繼續實施,社會危害性極大。
正是由于存在上述類似案情,尤其是均以“碰瓷”的形式出現,導致在審判過程中對三個案例的定性,分別存在詐騙罪、敲詐勒索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罪名的爭議,具體的判決結果也并不相同。案例一中,李某等人為達到非法占有之犯罪目的,在城市公共道路上故意制造了大量的交通事故,其行為實施的地點是特定的人群往來密集、車輛高速行駛的城市主干道或高速公路,其所采用的駕車突然加速撞向正在正常變更車道的其他車輛的方法,很可能會使受到撞擊的車輛失去控制,進而危及到其他不特定或多數人的人身、財產安全,故本案雖以交通事故形式出現,但行為人的行為已危害到公共安全,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于2007年9月27日作出判決,認為各行為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案例二中,被告人徐某某故意撞向被害人所騎車速較慢的自行車或助動車,佯裝受傷,在醫院檢查時割破手指將血滴入尿液,造成腎挫傷的假象,由同伙從旁居中協調,使被害人“自愿”支付賠償金以求將案件私了,其行為屬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騙取他人數額較大的錢財,故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于2007年9月14日以詐騙罪對被告人定罪處罰。案例三中,劉某利用身體殘疾故意撞上他人的摩托車,佯裝受傷向被害人索要錢財,并扣下被害人的摩托車讓其去借錢,直至被害人拿回錢后才交回摩托車。其行為雖然也表現為交通事故,但其扣押摩托車的行為屬于對被害人的威脅,被害人基于心理上的恐懼而被迫去借錢,最終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法院于2007年9月以敲詐勒索罪作出判決。
三起案例均以公共交通中的“碰瓷”現象表現出來,但其行為的最終定性卻各不相同。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各行為人的行為方式不同,由此體現出的主觀心態不同,最終觸犯了不同的罪名。
(一)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公共安全”之判斷
在案例一中,其行為的性質已經危及到公共安全,且屬于故意實施,與表象下的交通事故截然不同。在城市的主干道以及高速公路上駕駛機動車“碰瓷”,這一過程中行為人意圖侵害的對象事先并不確定,雖然最終每次侵害的對象特定,但這并不妨害碰瓷行為具有危及公共安全的屬性。“公共安全”相對于“個人安全”而言,其本質在于多數性或不特定性。“多數”是“公共安全”的常規表現形式,[1]而“不特定”則指行為人在實施行為時,對其行為可能指向的對象或可能造成的結果具有不確定性,無法具體預料也難以實際控制。行為人的“碰瓷”行為發生在城市主干道以及高速公路上,車流量很大,行車速度快,行人眾多,行為人突然變速沖撞正在正常行駛的車輛,很可能會使被害人駕駛的機動車因突然受到撞擊而失控,或在躲避撞擊的過程中引發新的事故,進而造成不特定或多數人死傷或公私財產的重大損失,其行為侵犯的法益已屬于公共安全。
另一方面,行為人的行為均是主動、故意實施的,特別是行為人在長時間內多次采取此類突然變速沖撞正在正常行使的其他車輛的方法,從一般人的常識即可判斷,很有可能在極短時間內釀成車毀人亡的嚴重后果,即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危害公共安全的嚴重后果,并希望或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其主觀心態決定了其行為已經超出普通交通肇事案件中的過失,而成為故意。從犯罪構成上看,應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二)詐騙罪中欺騙手段之界定
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欺騙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其基本的行為方式是,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產生錯誤認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取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2]案例二中徐某某等人的行為符合這樣的行為特征。徐在佯裝受傷后主動報警,并要求到醫院,在檢查過程中割破手指滴入尿液,造成腎挫傷的假象,致使多名被害人信以為真。其行為手段屬于以欺騙方式使被害人產生了錯誤認識,尤其是報警行為和腎挫傷的假象足以使受害人產生其受傷行為確為自己造成的錯誤認識,被害人在此基礎上“自愿”處分了財產,將財產交付給行為人,符合詐騙罪的行為特征。雖然有同伙居中調解,但勸說行為并非是使被害人交付財物的根本原因,在此過程中被害人也并非因為受到脅迫而產生恐懼心理。被害人交付財物的主要原因仍是由于相信徐受傷而自愿交付財物以求息事寧人。因此,徐某某等人的行為雖然也表現為交通事故,但因其行為手段符合詐騙罪的本質特征,最終應構成詐騙罪。
相較于案例一而言,徐某某等人的行為不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性質。從其選擇的行為地點來看,與案例一有本質差異。本案中選擇的地點多為車輛行人較少的郊區小路,選擇的被害人也均車速緩慢,行為人以自己的身體主動撞向被害人的助動車,并不會造成助動車的突然躲避或失控,其行為指向的對象具有特定性,可能造成的危害后果一般也在行為人的預料與控制之中。從這一特點來看,徐某某的行為并未達到危及不特定或多數人生命健康和重大公私財產損失的嚴重程度,不具備危害公共安全的特點,因此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三)敲詐勒索罪中威脅行為之認定
敲詐勒索罪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對他人實施威脅,索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其基本的行為結構是,對他人實施威脅——對方產生恐懼心理——對方基于恐懼心理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獲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失。案例三中劉某等人的行為即符合這一構成特征。敲詐勒索罪的威脅行為是指以惡害相通告,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這種威脅行為與詐騙罪中的欺騙行為不同,前者是以被害人的生命、身體、自由、名譽、財產等進行為要挾進行恐嚇從而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而后者是通過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方法使被害人產生錯誤認識。從程度上看,敲詐勒索罪的威脅行為并未達到足以抑制或排除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如果已經達到此種程度,則宜認定為構成搶劫罪。案例三中,劉某佯裝受傷并扣押被害人的自行車,以此為手段迫使被害人去借錢,其行為方式已經構成了對被害人的威脅,但程度又尚未達到排除被害人反抗的程度,符合敲詐勒索罪的行為特征。
與案例一相比,劉某等人選擇的作案地點并非高速公路或城市主干道,而是主要集中在郊區農村的鄉路橋梁上,選擇的目標也是實行速度較為緩慢的摩托車或自行車,其行為不會造成被害人由于受到外來強力沖擊而突然躲避或失去控制。因此,劉某等行為指向的對象或可能造成的結果是相對確定的,不會危及不特定或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和財產安全,沒有危及到公共安全。而對比案例二中徐某某的行為可以發現,本案中劉某的行為與徐某某具有相似之處,選擇的對象速度均車速緩慢,主動相撞后佯裝受傷;但劉某及同伙后來實施了扣押被害人財物的行為,屬于敲詐勒索罪中的威脅,被害人因此而產生恐懼心理,從而被迫交付財物,與徐某某的造成腎挫傷假象的欺騙行為存在本質差別。
發生在公共交通事故中的“碰瓷”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上述三個典型案例定性各不相同,根本原因即在于行為方式的差異。綜合分析三起案例,其行為實施的地點、具體手段、索財方式等均影響到了對行為的最終定性。對于在城市主干道以及高速公路上駕駛機動車輛碰瓷而言,其行為方式本身以及犯罪行為發生時所處的客觀環境就決定了會對公共安全造成危害。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雖然可以囊括刑法分則沒有明文規定的、具有危害公共安全性質的全部行為,但“其他危險方法”應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性質相當,而不是泛指任何具有危害公共安全性質的方法。因此,對于公交通中的“碰瓷”行為是否有可能造成對公共安全的危害,其判斷標準和判斷規則也應參照放火罪等罪名中的對公共安全判斷。對于日常生活中大量出現的在行人稀少、車速較緩的郊區或鄉間小路、居民區等場所,利用路況混亂、機動車處于停車起步等速度較慢的階段、被害人本身有違規行駛行為等機會,駕車或以自身撞向被害人,制造碰瓷事故的,一般不會對公共安全造成威脅,不應一律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借此索要錢財的,應視其具體行為方式來判斷構成何罪。如果行為人實施了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的行為,使被害人產生錯誤認識而“自愿交付”財物的,即符合詐騙罪的構成特征;如果行為人是以脅迫為手段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而被迫交付財物的,則應構成敲詐勒索罪。
注釋:
[1]李煒、張勇:《認定其他危險方法不應只注重結果危險性》,載《人民檢察》2010年第21期。
[2]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89頁。
*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300222]
**山東省青島市平度市人民檢察院[266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