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昕李坡山
高利借貸犯罪的懲治研究
——以天津市紅橋區2007年至2013年的案例為樣本
文◎王昕*李坡山**
高利借貸行為的不斷發生,使得非法集資案件、群體性事件、惡性追債案件頻發,高利貸成為犯罪的重要誘因,其引發的犯罪問題日漸突出。[1]筆者以天津市紅橋區為樣本,梳理該區人民檢察院2007-2013年以來審查逮捕因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情況,以期對懲治該類犯罪有所裨益。
2007年至2013年,天津市紅橋區人民檢察院審查逮捕因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案件24件51人,涉及罪名9個,主要集中在集資詐騙罪和詐騙罪,另外還涉及合同詐騙、職務侵占、貸款詐騙及暴力討債引發的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犯罪。
(一)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呈現的特點
1.詐騙類犯罪案件數達歷史新高。從統計的數據來看,七年來,紅橋區人民檢察院審查逮捕的詐騙類犯罪共16件22人,在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案件中所占的比例高達66.7%,其中涉嫌詐騙罪12件15人,涉嫌合同詐騙罪2件2人,涉嫌貸款詐騙罪1件1人,涉嫌集資詐騙罪1件4人。從發案的趨勢來看,受到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國內金融形勢的影響,2009年以來受理的因高利借貸引發的詐騙類犯罪開始逐年升高,到2011年達到歷史最高點,受案數同比增長了200%,所占案件總數的比重為100%,同比增長了33%。2012年有所回落,但是到2013年又迅速上升,所占案件總數比重為50%,比2007年分別增長了50%,案件總數追平了2011年。
2.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類型呈多樣化趨勢。從司法實踐來看,根據犯罪所處的高利借貸階段,可以將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分為騙取型非暴力犯罪、“討債型”暴力犯罪及“反抗型”暴力犯罪,其中騙取型非暴力犯罪16件22人,所占比例分別為66.67%與43.13%,“討債型”暴力犯罪6件25人,所占比例分別為25%與49.02%,“反抗型”暴力犯罪2件4人,所占比例分別為8.33%與7.84%。騙取型非暴力犯罪是指借款人在借款過程中發生的騙取放貸者資金的犯罪行為。如犯罪嫌疑人裴某通過虛構做銀行房屋貸款、承包綠化工程、投資等理由,承諾以5%至10%的月息,騙取被害人陳某、張某、溫某某等人130萬元并揮霍,后裴某被檢察院以詐騙罪批準逮捕。“討債型”暴力犯罪往往是放貸者在索回高利借款過程中發生的放貸者侵犯借貸者人身權利的犯罪行為。如犯罪嫌疑人魏某章為了追討高利貸糾集丁某、魏某林對崔某非法扣押,向其索要欠款利息1.2萬元后將其放回。“反抗型”暴力犯罪是因放貸者強行索要高利借款過程中,借貸人反抗強索行為而引起的暴力犯罪。如犯罪嫌疑人劉某某為阻止被害人索債,持剃肉尖刀將被害人董某某身體多處捅傷,造成被害人胸部、腹部重傷的后果。“反抗型”暴力犯罪雖然不常見,但是其社會危害性不容忽視。
3.涉賭型高利借貸行為誘發多種犯罪。2007年以來,紅橋區人民檢察院僅批準逮捕的涉賭型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就有5件24人。這些涉賭型高利貸犯罪表現為:一方面涉賭型放貸者為了索取高額利息往往對無力還債的借貸者采取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違法手段追索債務。如董某等非法拘禁案中,蔣某為賭博向董某所在的小額貸款公司借款6萬元,因輸光后無力償還而四處躲債,董某知悉后派打手將蔣某抓回其公司內,為索取債務而授意其下屬用電擊、棍擊、拳打腳踢、澆冷水、罰蹲等毆打、侮辱手段,致蔣某肋骨多處骨折,身體多處損傷。另一方面,一些賭博人員為了還高利貸,實施詐騙、敲詐勒索、職務侵占等犯罪。如楊某詐騙案中,楊某為歸還賭債,虛構為其大姑換房的事實,通過中介將其大姑住房出售,騙取賣房款36萬元。由此看來,高利借貸往往與賭博行為發生聯系,參賭人員一旦無力償還賭債就容易引發多種犯罪現象。
(二)查辦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存在的難題
1.高利借貸刑法規制難題。由于我國《刑法》除了“高利轉貸罪”之外,沒有其他條文直接將高利借貸行為規定為犯罪的,這樣就引發了刑法學界對高利借貸行為定性的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根據罪刑法定原則,高利貸行為屬于不受法律保護的民事借貸行為,不構成犯罪。[2]另一種觀點認為,高利貸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和刑罰當罰性,應由刑法加以調整。[3]持該觀點的學者之間也存在視角的不同,有的學者主張發放高利貸行為應當入罪,有的學者主張強索高利貸應當入罪,有學者認為涉賭型高利貸應當單獨入罪,還有學者認為應當根據不同情形適用非法經營、非法拘禁等罪進行規制。2003年1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就武漢市公安局偵辦的涂漢江發放高利貸案給公安部經偵局的《關于涂漢江非法從事金融業務行為性質認定問題的復函》確立了司法實踐以非法經營罪對高利借貸行為進行規制的先例,但由于該答復缺乏法理支撐、擴大刑罰處罰范圍而飽受學者的詬病。[4]當前,盡管高利借貸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擾亂了市場經濟,破壞了金融管理秩序,但是由于缺乏法律依據,各地區的認識不夠統一,大多數高利借貸也只有在引發了其他犯罪才得以刑法的評價,而對高利借貸行為即使有以非法經營罪進行偵查的情況,但是往往因為法律依據不足而被久拖不決。
2.刑民交叉情況下的法律程序難題。高利借貸引發的非法集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詐騙等犯罪涉及數額較大,受害人數較多,容易引發群體上訪事件。司法機關在辦理該類案件時,由于贓款追繳困難重重,又帶來刑民交叉程序問題,因而無法做到“案結事了”,難以實現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在該類案件中,一方面因為犯罪嫌疑人的債務關系復雜,賬目混亂,在騙取受害人借款后往往將財產轉移給第三方逃避債務,這樣直接加大了司法機關查清和追繳贓款的難度;另一方面,受害人在發現自己受騙后對追回債權和彌補損失的民事訴求與我國“先刑后民”的訴訟原則形成強烈的反差。“先刑后民”原則在處理該類案件時剝奪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體現了公權張揚、私權壓抑,不符合現代司法理念。過分強調“先刑后民”原則的剛性,可能導致犯罪嫌疑人潛逃、長期無法歸案,刑事追究遲遲不能發動時,私權又無法尋求及時救濟。[5]
高利借貸引發犯罪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如下:
(一)金融體制不健全導致民間資本市場供求關系失衡
我國金融體制受到改革的“雙軌制”和城鄉的“二元結構”影響,民間的金融體制一直沒有完全開放,這與當前的非公有制經濟高速發展對民間資本的巨大需求形成矛盾。一方面,我國受金融危機的影響,經濟發展不景氣,經濟體制不健全,而導致民間資本缺乏投資渠道。我國金融機構的存款利率過低,使得資金持有者存款無利可圖,大量的民間資本只能閑置,這就為民間高利借貸提供了溫床。另一方面,民營經濟迅猛發展對資本產生巨大需求,而我國金融機構發放貸款的門檻過高,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在獲得銀行資金支持時受到不平等待遇。據有關統計,四大國有銀行70%的貸款都給了國有企業,再加上民營企業在資本市場直接融資渠道上的劣勢(股票、債券市場等),民營企業想要獲得發展資金,只能求助于民間金融,這就為高利貸留下了廣泛的生存空間。[6]
(二)金融市場監管不到位致使行業經營失范
當前,我國金融市場監管存在政出多門的情況,從事放貸經營的金融機構或準金融機構,從設立到審批往往由多個部門管理。在對金融機構的監管方面,由于我國采取分業監管的模式,導致同為放貸經營的金融機構由于經營性質的不同而監管部門也不一樣。這就造成了金融監管的真空地帶,為一些非法融資中介提供了可利用的空間。近年來,民間借貸的活躍帶動了民間借貸中介的興起,特別是在中小企業通過銀行正規融資途徑受阻時,更是催使了一些非法中介惡意抬高了民間借貸的利息。高額利息難以被傳統產業的利潤所消化,許多中小企業向民間融資后,一旦資金不能及時回籠,往往利用相同的手段向更多人或資金中介籌集資金,以償還之前的借款本金和利息,并產生滾雪球現象,導致涉案人數和資金不斷增加,最終使企業陷入困境。[7]
(三)放貸者與借貸者的貪婪追逐利益導致社會信用缺失
高利借貸引發犯罪的猖獗雖然主因在于金融體制的不健全和金融監管的缺位,但是其與放貸者和借貸者的個人因素不無關系。在紅橋區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的因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為無業人員的占90%以上。從放貸者及其雇用的催債者角度來看,這些人大部分為社會閑散人員,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有犯罪前科。這些人法制觀念淡薄,社會惡習嚴重,對不法利益狂熱追求,他們在借款時往往乘人之危,威逼利誘;在索債時通常使用非法拘禁、暴力威脅等手段謀取高額的利息。從借貸者的角度來看,一些借款人在金錢的壓力和精神的絕望下鋌而走險。他們利用放貸者在放貸時疏于防備、事發后不敢訴訟的心理,在簽訂擔保合同、提供擔保財產等環節上做文章,弄虛作假騙取放貸者財產。在放貸者索債時又往往選擇暴力反抗來擺脫放貸者的逼迫。這些放貸者和借貸者并不以社會信用為借貸的準則,而是以利益的最大化為目標。這種盲目追逐利益的貪婪,損害了他人的利益,更破壞了社會信用體系。
(四)相關法律規范模糊致使法律規制存在漏洞
我國現有法律對高利借貸缺乏顯性規定,致使法律規制存在一定的漏洞。其一,高利借貸行為游離于民法的規制范圍之外。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第6條的規定來看,我國法律對高利借貸超出銀行利息四倍的利息不予保護,但是并沒對有明令禁止高利借貸行為。民法對高利借貸既不保護又不排斥的態度,就導致了借貸雙方一旦出現違約時只能訴諸私力,最終引發犯罪。盡管有些學者認為高利借貸往往在顯失公平或者欺詐、乘人之危的情況下訂立合同,因而可以根據民法規定變更或撤銷合同,但是其并不能涵蓋所有高利貸情形,也違背了民法的自愿原則,而被大多數學者否定。[8]其二,刑法對高利借貸行為規制之難在于行政法規不完善。有學者認為,高利借貸行為符合非法經營罪的犯罪構成,應將其定性為犯罪。[9]司法實踐對“高利貸第一案”的湖北武漢涂漢江非法經營案正是采取這種觀點。但是,司法判決的依據并不充分,理由是非法經營罪是以違反國家規定為前提。法院對涂漢江非法經營案所依據的“國家規定”主要是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取締地下錢莊及打擊高利貸行為的通知》和國務院下發的《非法金融機構和非法金融業務活動取締辦法》,前者只是部門規章,不具有法律效力,后者雖然是行政法規,但是其對高利借貸并沒有直接予以規定,且高利借貸行為并不屬于該法規規定的“金融業務活動”。另外,非法經營罪只是針對非法金融中介的借貸行為有一定的規制意義,對自然人之間的借貸行為不具有普遍的約束作用。由于行政法規對高利借貸行為缺乏顯性規定,導致刑法對高利貸行為的規制留有漏洞,進而衍生出其他類型犯罪。
治理高利借貸犯罪,既要強化打擊因高利借貸引發的犯罪,又要加強治理高利借貸的灰色地帶,從源頭上遏制與高利借貸有關的犯罪行為的發生。
(一)把握刑事政策,堅持打擊與保障相結合
司法機關對于當前因高利借貸引發的破壞金融管理秩序及與相關的犯罪活動要加強打擊力度,堅決打擊集資詐騙、貸款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金融犯罪及為追索高利貸而引起的非法拘禁、綁架、故意傷害等暴力犯罪。同時,要正確把握法律政策界限,正確區分民事糾紛與犯罪,嚴格依照法律、行政法規及司法解釋的規定,正確界定金融犯罪責任追究的范圍,嚴格區分非法集資中“向親友吸收資金”與“向不特定的人吸收資金”。要認真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對確實進行了生產經營活動,但是因虧損而無力償還的借貸者應該不以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犯罪論處,對于惡意轉移資產、虛假訴訟等方式逃避債務的,應當予以嚴厲打擊。要加大保護企業和個人合法權利的力度,依法保護正規民間融資以及合法民間借貸的正當權益,依法保護涉案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秩序,依法保障服務民生。
(二)完善金融體制,強化金融監管和引導
要進一步放開民間金融市場,大力培育民間金融機構,緩解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從而減少因高利借貸而引發犯罪。當前,高利貸市場自身難以實現合法化民間金融形態,但因為其影響大、組織結構穩定成為合法化的重要突破口與法律規制的重點。這就要求一方面,我們要進一步扶持金融服務產業,特別是支持民間金融機構的發展,合理引導民間資本注入合法的投資渠道;另一方面,要加強民間金融市場的監管,重點監督小額貸款公司等金融中介機構,嚴格規范民間借貸行為,取締違法設立的金融機構或準金融機構,嚴厲打擊“地下錢莊”等高利貸現象,正確引導普通群眾合理化投資,嚴格控制金融投資風險,努力做好投資引導與宣傳工作。
(三)進一步完善立法和司法解釋,填補法律規制空白
我國目前對高利貸的法律規制存在的問題主要是規制的合法性欠缺、政府對金融市場的干預過度及司法執行成本過高。因此,現行法律應當直面對高利借貸的法律調整。一方面,在民法上應當修改相關的司法解釋,堅持意思自治原則,承認自然人之間約定高額利息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在行政法規上應當著重加強對民間借貸行為監管方面的立法,特別是對民間金融中介及自然人面向不特定人借貸的行為的監管要有法可依。[10]通過行政法規的立法形式規定高利借貸行為擾亂金融市場秩序的情形及相應的行政責任,并為刑法以非法經營罪對高利借貸行為規制預設前提。
(四)完善刑民交叉案件程序處理機制,實現辦案效果最大化
當民間借貸糾紛納入刑事法律規制的視野后,就會涉及刑事、民事等縱橫交錯的法律關系,產生所謂“刑民交叉”法律問題。[11]對于“刑民交叉”案件的處理程序,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及公安部出臺的《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了“先刑后民”的原則。這種做法的理由是“刑事法官擁有民事法官所不能擁有的偵查和證據手段,這就使刑事法官的裁判決定比民事法官的裁判更能接近于事實真相。”[12]但是由于高利借貸涉及人員較多,如果以“先刑后民”的處理原則進行處理,則可能使得被告人喪失因積極賠償而減輕處罰的機會,進而可能造成被告人判刑后不積極退賠而使受害人損失不能得到及時彌補的情況。為了實現案件處理“案結事了”,達到辦案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一,對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涉及人員較多、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司法機關可以在堅持“先刑后民”原則的基礎上,積極促成借貸雙方達成刑事和解,由被告向受害人先行賠償,然后根據賠償情況酌情考慮對被告的量刑;對于公司或企業為主體的高利借貸犯罪,可以考慮“刑民并行”的處理方案,由法院對相關企業進行破產清算。這樣既有利于先行賠付受害人的損失,緩和受害人的情緒,減少辦案阻力,又有利于配合偵查機關核查相關賬目,調查其犯罪的證據,從而保障刑事訴訟的順利進行。
注釋:
[1]吳波、郭大磊:《對高利貸行為的犯罪學思考》,載《犯罪學》2013年第5期。
[2]萬國海:《高利貸行為能否入罪》,載《河北法學》2012年12期。
[3]龔振軍:《民間高利貸入罪的合理性及路徑探討》,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5期。
[4]邱興隆:《民間高利貸的泛刑法分析》,載《現代法學》2012年第1期。
[5]陳巧林、江偉:《刑民交叉民間借貸的程序機制探析》,載《法治論壇》2013年第2輯。
[6]周紹龍:《對高利貸的法律規制》,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7]張雪樵:《當前民間借貸引發犯罪的調查分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9期。
[8]許德風:《論利息的法律管制—兼議私法中的社會化考量》,載《北大法律評論》2010年第1輯。
[9]高東方:《民間高利貸的刑法規制》,載《新疆石油教育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10]參見林麗芳:《試論民間借貸中介機構的合法性》,載《莆田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
[11]李金鎖、杜博:《刑民交叉案件法律規制路徑之反思與重構》,載《法律適用》2013年第7期。
[12][法]卡斯東·斯特法尼等著:《法國刑事訴訟法精義》,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86頁。
*天津市紅橋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科副科長[300130]
**天津市紅橋區人民檢察院[30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