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琳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200020)
美國“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實踐及其啟示*
尹琳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200020)
美國的“治療性司法”理念主張司法具有治療性功能,有利于化解各種社會矛盾。在刑事審判中,“治療性司法”理念要求法官直面被告人犯罪的根本原因,利用各種資源,解決引發被告人犯罪的所有主客觀因素,消除其再犯可能性,使他們能更好地回歸社會。“治療性司法”理念注重實踐和經驗,通過建立“問題解決型法院”和普通刑事法院進行嘗試。這些嘗試都是利用行為科學的知識,促使犯罪人悔罪,并積極參與到矯正程序中。在我國,雖然還不存在完全接受“治療性法學”的土壤,但隨著法院對緩刑判決的宣告數量日益增多,緩刑案件審判過程中存在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治療性司法”理念可以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積極的啟示。
治療性司法;緩刑;聽證程序
近年來,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法院作為糾紛解決機構的傳統功能都得到進一步加強。尤其在美國司法改革過程中出現的“治療性司法”理念,更是將法院的功能發揮到極致。“治療性司法”理念,根據行為科學的知識,著眼于法律適用時犯罪人的相關心理及情緒側面,將司法過程視為社會機制的一部分。“治療性司法”理念主張司法具有治療作用,可以化解各種社會矛盾。在刑事審判中,“治療性司法”理念要求法官直面被告人犯罪的根本原因,利用各種社會資源,解決導致被告人犯罪的各種問題原因,消除其再犯可能性,使其更好地回歸社會。“治療性司法”理念要求法官發揮社會工作者的作用,帶來一種嶄新的司法觀,明顯不同于我國的當事人主義司法觀。依據當事人主義司法觀,我國的刑事程序被定位在對被告人處罰和處遇的決定過程。因此,在我國的刑事審判中,法院只承擔審判被告人做出處罰決定的職責,不會主動承擔化解社會矛盾的責任。這樣,不利于犯罪人回歸社會,特別是在我國法院對緩刑判決的宣告日益增多的情況下。因此,“治療性司法”理念,對于解決我國法院在緩刑判決的審判過程越發突出的問題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治療性司法”(therapeutic justice)理念認為,法律本身具有治療主體的作用。司法過程作為社會
機制的一部分,發揮著增進所適用對象內心的幸福感(psychological well-being)的功能。①小林壽一:「書評B.J.ウリニック&D.B.ウェクスラー:治療を重視する裁判実務:治療的法學と裁判所」,犯罪學雑誌71巻1號(2005),第29頁。
(一)“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基本理論
“治療性司法”理念的理論基礎是“治療性法學”(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TJ)。“治療性法學”是分析法律作為治療主體的功能(the role of the law as a therapeutic agent),即法律的適用對人的感情及內心幸福帶來治療性或反治療性影響的學問。這里所謂的法律不僅包括實體法,還包含程序法與法律適用的過程以及法律適用相關人運行法律的行動等。②David B.Wexler,"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 and the Criminal Courts",William&Mary Law Review(1993)Vol.35 P.280.“治療性法學”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是為了改善精神保健法適用領域中法律功能不全等情況而進行的學術性研究。進入90年代,這種思想開始應用于刑事司法程序及治療藥物犯罪法院、處理家庭暴力法院。2000年,美國司法部在《來自現場的新提議:面向21世紀的被害人權利和服務》中指出,“法官不能將司法制度僅視為傳統的司法判斷及處罰機關,而應當為努力處理被害人的所有相關問題及處遇發揮領導作用,在審判程序中積極引入恢復性的社區司法及治療性法學的原理”,勸告在刑事司法領域,積極引入治療性法學的理論。至此,“治療性法學”已不再是單純的學術研究,而是結合行為科學(behavioral science)的成果,通過對法律家的功能進行再構筑等方法,變成改善刑事司法實踐的一種對策。
1.“治療性司法”的概念
“治療性司法”的方法由來于精神保健法,但在今天,已經發展成為與所有法律相關的精神保健性方法。特別是在刑事法和少年法及其它法律領域,“治療性司法”的適用必要性得到空前的強調。③參見千手正治:「刑事司法における治療的法學(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の可能性」,比較法雑誌35巻1號(2001),第203頁。從“治療性司法”的立場看,法律自身屬于潛在的治療主體,即:由法律規則、司法程序、法律執行相關人員各自發揮的作用而構成的法律,有時會發揮具有治療性的積極作用,有時又可能成為促使病原性結果產生的原動力。從這種意義上說,“治療性司法”是指,“為考察法律規則或者司法實踐對促進受其影響者的心理及身體福祉而利用社會科學手段”的司法方法。④see David B.Wexler,"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 and the Criminal Courts",William&Mary Law Review(1993)Vol.35 P.279; Warren Brookbanks,“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implications for judging”,The New Zealand Law Journal(December 2003),p.463.綜合來說,“治療性司法”理念,就是在進行司法程序和執行法律過程中,考慮對于其相關的人們采用治療性方法解決問題的思想。⑤同前注③,千手正治文,第202頁。
因此,根據“治療性司法”理念,司法并非僅與刑罰相連,而是應該通過解決犯罪人本身的問題即通過“治療”,與預防再犯及回歸社會相連接。⑥指宿信:「“治療的司法”への道」,季刊刑事弁護第64號(2010冬),第14頁。與現行的刑事司法程序相比,“治療性司法”理念建議,刑事審判法官一方面要認識到根據法律的正當程序原則履行實現正義的義務,另一方面還要努力做好社會工作者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
2.“治療性司法”理念的特征
首先,“治療性司法”理念具有柔性和互補性。其柔性是指,“治療性司法”理念提供了探索研究司法治療性功能的觀點與討論的平臺,從研究者與實務家的激烈議論中確立具體的原理及法則。互補性意味著,在不破壞現行刑事司法制度(比如維持“程序正義”等)的基礎上,提高司法的治療性功能。其次,“治療性司法”理念具有跨學科性。關于“治療性司法”理念的研究課題具有連帶性且跨學科性,經常與法學、哲學、精神醫學、心理學、社會工作、刑事司法、公共衛生及其它專業領域相關。在與行動科學緊密協作下,充分積極利用行為科學知識,提高法律的治療性功能。具體來說,在刑事司法程序中通過法官與刑事辯護人使用認知行動療法,力爭改善被告人和減少再犯等就屬于這種情
況。最后,“治療性司法”理念強調司法機關與行政機關以及社區協助的必要性。要實現增進犯罪人幸福感的服務,司法機關與行政機關及社區的民間團體等進行緊密的協助不可缺失。因此,司法機關要擺脫本來作為中立仲裁者的地位,轉變成具有主體性的個案主導者發揮福利性功能。⑦參見小林壽一:「治療的法學(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の発展と刑事司法への応用」,犯罪社會學研究第29號(2004),第130-131頁。這種觀點正是扎根于社區的刑事司法(community justice)所追求的,這種刑事司法正是將“治療性司法”理念具體化的一種方式。⑧參見法務総合研究所:「再犯防止に関する総合的研究」,法務総合研究所研究部報告42號(2009)第2編第2章第1節3,第181頁。在美國的司法領域中提倡“治療性司法”理念的法官,尤其強調司法作為“治療的代行者(healing agent)”的研究。根據這些研究,只要是存在可以影響審判的職責,就可以要求“法官及法院,對于出庭受審者,實行‘干預性的審判’,發揮具有強硬的行政性、保護性或者回歸社會的作用”。⑨W Schma,"Judging for the New Millenium",4 Court Review(2000),p.6.這種強調審判的新方法,不僅是要處置出庭受審者的癥狀,而是以解決其根本問題為目的,法官在發揮主導作用的過程中,采用具有協助性且跨學科的方法致力于問題的解決。⑩B J Winick&D B Wexler(eds),Judging in a Therapeutic Key: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 and the Courts(Carolina Academic Press,2003),cited in W J Brookbanks,"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implications for judging",The New Zealand Law Journal(December 2003),p.464.但是,“治療性司法”理念的思想,并不意味著這種治療程序是強制性的,歸根到底還是需要被告人同意,基于承諾進行親自參與這種程序的意思表示。因此,在解決問題的程序中,司法制度與司法實踐就會顯示人性化的、治療性的、有益的、人道主義的、恢復性的、協調性的及包容性的特征。
(二)“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實踐
“治療性司法”理念在刑事司法領域的實踐形式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建立“問題解決型法院(Problem-Solving Court,以下簡稱:PSC)”;①B J.Winick,"Therapeutic Jurisprudence and Problem Solving Courts",Fordham Urban Law Journal Vol.30(2002),pp.1055-1090.參見マリカ·オーマツ:「トロントにおける問題解決型裁判所の概要:『治療的司法』概念に基づく取り組み」(指宿信·吉井匡共訳),立命館法學314號(2007),第200-212頁。另一種是普通刑事法院對“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嘗試。②See supra note②,pp.284-298.這兩種實踐形式的目的,就是針對導致犯罪人犯罪的各種主客觀因素通過個別化的治療方法加以應對解決,從而使犯罪人更好地回歸社會。
1.“問題解決型法院”(PSC)
相當于刑事法院而言,社會心理存在問題的個人(包括藥物濫用者、精神障礙犯罪人、家庭內暴力及原居民的累犯),其問題在PSC更易得到人道主義的成功解決。PSC的特征是,緊密協助社區服務的提供者,針對被起訴到法院的被告人存在的根本問題采取適當的措施,強調由許多專家組成具有統合性且協調性的團隊工作方法。
PSC秉承五項基本理念:第一,與社區居民之間的聯動。法院不僅是為國家服務也是為市民服務的部門,基于這種觀點,推進與社區居民之間的聯動關系;第二,有利的信息提供和信息共享。犯罪人再犯危險度評價的結果在法官、社會資源調整官員及其它的相關人員中廣泛共享。為此,在法院中配置促進各種社會資源利用,調整各種資源之間關系的專職社會資源調整官(resource coordinator);第三,處分的多元化及彈性處遇。通過對法官提供更加有利更為廣泛的信息,使適合犯罪人的多向、多元處分選擇成為可能;第四,使犯罪人承擔實質的責任。問題解決型法院法官需要指導、監督和支持犯罪人真誠執行處分。這不僅是履行法院的判決,而且是履行堅守在社區經常露面作為特定人的法官與特定犯罪人的約定;第五,基于實證結果的實踐。針對問題解決型法院的措施是否有助于該地區
整個犯罪率降低、是否有利于提高犯罪人的生活質量等情況,實施持續性的實證調查、研究,早期發現應處理的問題,并反映到實踐之中。③同前注⑧,法務総合研究所文,第192-193頁。
“治療性司法”理念的目標是,通過處理問題的真正原因,使問題解決型法院的適用對象不再犯罪。以藥物濫用者治療法院(Drug Treatment Courts,DTC)為例,其實踐采用以下的程序:(1)即時的介入;(2)非當事人型的判決;(3)參加介入型的司法;(4)基于明確規則的治療程序與體系化目標;(5)容納包括法官、檢察官、律師、治療提供者、社會工作者及矯正職員等在內的團隊工作方法。在一般情況下,TJ采用跨學科的行動科學,比如心理學與犯罪學的理論,要求犯罪者承擔自身行動的責任,即“克服拒絕承擔責任及將責任最小化這種認識上的扭曲”。在終結DTC治療程序時,要求藥物濫用者遠離藥物、確保安定住所、改變生活方式。通常,他們上學、上班或從事志愿者活動,犯罪傾向都大幅度減弱。成功的PSC治療程序參加者則被免去收容處遇。美國的一項研究表明,每向DTC支出1美元,結果相當于節約近10美元的“社會資源”。迄今為止的研究顯示,參加者認為,PSC非常讓人滿意和具有高度的公正性,本身不壓抑,對司法制度的信任也隨之提升。④參見前注①,マリカ·オーマツ文,第202-205頁。
2.普通刑事法院對“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嘗試
這種嘗試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關于性犯罪人與答辯程序,通過法官重視與被告人接觸的態度影響性犯罪人的認識。性犯罪人通常存在強烈否定或者最小化自身所實施的犯罪的傾向,這種特征被稱為“認識上的扭曲”(Cognitive Distortion)。美國學者主張,如果法院向被告人詳細詢問作為答辯前提的事實問題,法官對被告人治療的可能性功能就可能得到提高。因此,法官應當直面性犯罪被告人常見的“認識上的扭曲”,對有罪答辯后的被告人進行詢問。也就是說,“在被告人進行有罪答辯之后,法院在讓其宣誓的基礎上,要求其陳述親自實施的犯罪及犯罪方法”。在實施收容處遇及社區矯正程序之際,如果性犯罪人對自己的有罪認識產生躊躇或加以否認,充分的審判記錄可以促使其再次認識自身的責任,參加治療程序。這就是“治療性司法理念”對性犯罪人的處理方法。如果在有罪答辯時因司法的態度影響性犯罪人修正“認識上的扭曲”,那么“治療性司法”理念就促進刑事司法實踐走向改善的軌道。根據美國學者的分類,重視與犯罪人接觸的法官重視司法程序,而盡量避免與犯罪人接觸的法官則重視審判記錄。在重視司法程序的法官面前進行答辯的性犯罪被告人,與在重視審判記錄的法官面前進行答辯的性犯罪被告人比較,是否容易修正“認識上的扭曲”?對此已經有研究涉及這種測定的實施可能性。在重視程序的法官面前進行答辯的性犯罪人,比在重視記錄的法官面前進行答辯的性犯罪人,是否具有積極參加針對自身治療程序的傾向?關于這一點的調查可能性,也有研究開始涉及。⑤See supra note②,pp.288-290.如果相關研究結果得到證實,“治療性司法”理念將發展成為確立各類性犯罪被告人及其它犯罪被告人進行答辯事實的根本原理模式。如果將回歸社會作為刑事司法制度所具有的正當功能重新加以考慮,為了被告人的矯正及回歸社會,法官促使被告人重新構筑認識的潛在功能,就會超越性犯罪的局限,在任何犯罪領域的審判中都變得極為重要。⑥Id,p.291.另一方面,關于矯正程序,探索援用健康管理(health care)中的同意原理(Compliance Principles),促使被告人積極參與矯正程序的方法。即宣告緩刑判決的法官,在審問過程中要考察被告人是否了解緩刑的遵守條件事項,并確認被告人同意這些事項。更為理想的是在制定遵守事項時,若某種程度聽取被告人的意見,那么被告人積極參與矯正程序就成為可能。因此,法院就可能將這種審問過程作為被告人遵守緩刑條件事項的“公式干預”(public commitment)的場所看待,以實現同意原理為目的,構筑具體化的審問過程。
實際上,法院對釋放的條件事項進行具體化,且承認這些條件事項,這本身就代表法院自身發揮了類似健康管理專家的作用。例如,法官應向被告人進行自我介紹,顧慮被告人,避免使用專業術語,聆聽被告人陳述。這樣,通過利用心理學上的同意原理,與現行制度相比,司法組織(judiciary)將緩刑的程序,轉變成分別適合每個被告人的內容,促使成為緩刑對象的人積極參與的內容。在犯罪人的矯正程序中,通過法官與辯護人在審判階段使用認知行動療法,提高刑事被告人的改善(再犯預防)效果。⑦Id,pp.291-298.
在刑事法院嘗試“治療性司法”理念的過程中,法官是否能讓有罪答辯后的被告人參加到有關犯罪情況的詢問對話中,法官對確定緩刑對象同意遵守事項以及為促使他們遵守是否期待“公式干預”,說明法官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對犯罪人的治療和回歸社會產生影響。
(三)“治療性司法”理念與恢復性司法的區別
在上述刑事法院對“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嘗試過程中,無論是性犯罪人的答辯程序還是宣告矯正程序,都主張通過加害方的積極參與才會產生治療性效果。“治療性司法”理念主張被告人積極參與刑事程序這一點,與恢復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具有相似性。然而,恢復性司法與“治療性司法”雖極其類似,但其內涵還是有差異的。“恢復性司法”主要是由社區、被害人、加害人等所有利害相關者實施的刑事司法及量刑的方法,屬于社區司法模式。⑧辻脇葉子:「応報と修復の関係-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的刑罰論の視座から-」,情報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學研究第3巻(2007),第41頁。與此不同,“治療性司法”理念強調法庭成為扮演重要場面的舞臺的作用,主張由法官擔任導演。雖然“治療性司法”理念無法主張司法改革的規范性框架,但它通過強調跨學科的視野,提供社會科學中的有力經驗及理論性依據,擁有拓展其它法律制度規范的可能性。⑨ウォーレン·ブルックバンクス:「治療的法學:裁判とのかかわり(1)」(萩野太司、吉中信人訳),広島法學31巻2號(2007),第237頁。在批評、修正現行司法的框架內,“治療性司法”理念提出一個完全有別于恢復性司法的模式,即作為治療及心理處置所使用的治療模式。由于恢復性司法欠缺這樣的模式,因此恢復性司法只能提供斷片性地改變現行法律制度的方法,只有恢復性司法與“治療性司法”理念相結合,兩者才能成為更為有效的內容。⑩同前注③,千手正治文,第203頁。
“司法性治療”司法觀認為司法具有治療作用,即使在刑事審判中,法院也應該立足于犯罪的根本原因,解決問題,以使犯罪人作為一個健全的人回歸社會。“治療性司法”理念給我們帶來這樣的思考:在刑事司法過程中法院的功能是否僅僅限于對犯罪人進行審判和做出處罰判決?對于犯罪人來說,法院是否也應該作為治療的場所發揮喚起犯罪人改惡從善愿望的作用?依據“治療性司法”理念,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應該是否定,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從預防犯罪構建平安國家的角度看,我國法院應當改變以往只負責做出處罰犯罪人決定的立場,將處罰犯罪與預防再犯結合起來,重新構建刑事司法過程的理念,這理念的實施首推法院在對犯罪被告人判決適用緩刑的過程之中。
(一)緩刑判決的相關法律規定
根據刑法第72條,“對于被判處拘役、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宣告緩刑,對其中不滿18周歲的人、懷孕的婦女和已滿75周歲的人,應當宣告緩刑:(一)犯罪情節較輕;(二)有悔罪表現;(三)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四)宣告緩刑對所居住社區沒有重大不良影響”,第74條是“對于累犯和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不適用緩刑”的規定。
第72條1款中的四個條件表明對犯罪人適用緩刑不致再危害社會。其中,“前三個條件的設定是基于法律理由,(四)則是基于政策理由的設定,盡管是犯罪人能否適用緩刑的主觀條件,但在判斷時,卻需要對其能否適合社區矯正等進行客觀的判斷,不能以社區部分居民反對緩刑為由而認定不符合(四)”。①張明楷:《刑法學》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542頁沒有再犯罪的危險,作為適用緩刑的實質條件,也可以說是核心條件。在實踐中盡管有第72條1款中的(一)和(二)等其它事實提供判斷資料,對于行為人而言不論是有利還是不利,其也只是表明已經發生的事實。而“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則是對尚未發生的事實的一種判斷(或者稱為預測),只能“由審判機關根據犯罪分子的具體情況進行綜合分析和判斷,具體可以考慮犯罪情節等”。②馬克昌、楊春洗、呂繼貴主編:《刑法學全書》,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230頁。這種綜合分析和判斷,便是“綜合犯罪人的犯罪事實、情節;犯罪人的平時表現,工作、家庭社會環境等因素進行預測”。③黎宏:《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396頁。但也只是作為一種預測而已。在現階段,對于“沒有再犯罪的危險”這個緩刑適用的實質標準,“實踐中法官便很難根據有意義的材料來做出這種判斷”,只能以行為人的犯罪情節和悔罪表現作為參考資料進行預測。若沒有這些參考資料,“除訴訟過程中有特殊證據表明犯罪人確有再犯罪的危險,只要符合緩刑的主客觀條件,就可以適用緩刑”。④意]杜里奧·帕多瓦尼:《意大利刑法學原理》,陳忠林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71頁。隨著我國社區矯正制度的進一步開展,法院宣告緩刑判決的犯罪人越來越多。
(二)緩刑判決的審判實踐中存在的問題
從我國緩刑判決件數與比例增多的現實看,為提高緩刑人員的矯正效果,法院應當在緩刑案件審判過程中,通過聽證程序,加強與承擔緩刑人員考察即社區矯正的責任部門等的溝通。針對被宣告緩刑的犯罪人,通過幫助和矯正使其消除再犯隱患,順利回歸社會,成為守法市民,維護社會和市民的安全,是從事社區矯正工作相關人員的主要職責,但作為宣告緩刑的法院在審判過程中也應發揮能動作用。目前,在法院緩刑審判的司法實踐中,還存在不少問題。
第一,庭審對被告人適用緩刑應當遵守的法定事項不重視。我國刑法第75條對被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規定了在緩刑期間應當遵守的事項,具體包括:遵守法律、行政法規,服從監督;按照考察機關的規定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遵守考察機關關于會客的規定;離開所居住的市、縣或者遷居,應當報經考察機關批準。法律要求的這些遵守事項,是緩刑人員能否真正改惡從善順利回歸社會的試金石,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和作用,法官有必要對被告人強調這一點。通常情況下,我國法院在宣告緩刑判決的最后,才會簡單地對緩刑人員提出籠統的遵守事項。比如“被告人某某,回到社區后,應當遵守法律、法規,服從監督管理,接受教育,完成公益勞動,做一名有益社會的公民”。這種要求同時被寫進所有的緩刑判決書之中。⑤比如參見:上海市徐匯區法院刑事判決書(2010)徐刑初字第38號;上海市徐匯區法院刑事判決書(2012)徐刑初字第521號。但是,在審判過程中,法官根本不會考慮被告人是否了解和理解這些籠統的遵守事項具有什么意義,更不會進一步確認被告人能否承諾遵守這些條件事項。在緩刑判決的庭審中,法官對被告人適用緩刑應遵守事項不重視,對被告人意見聽取的欠缺,可能致使被告人參加矯正活動的積極性不高,難以遵守條件事項,甚至重新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第二,各部門間銜接不到位。2012年6月,為進一步貫徹落實《社區矯正實施辦法》,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市人民檢察院、市公安局及市司法局聯合印發相關實施細則。在與緩刑判決有關的方面,該實施辦法規定人民法院必須履行如下職責:對擬適用社區矯正的被告人,需要調查對其所在居住社區影響的,委托司法行政機關進行調查評估;鑒于社區矯正人員在居住地接受社區矯正的前提,人民法院等應當核實其居住地;對于被宣告緩刑的罪犯,人民法院應當做好銜接工作,其具體包括:(1)
向罪犯宣讀并發放社區矯正告知書,告知罪犯報到時間及逾期報到后果;(2)向罪犯宣讀并發放社區矯正保證書,令其在接受并簽字;(3)宣判當日將判決結果通知罪犯居住地區(縣)司法行政機關;(4)在判決生效之日起3個工作日內向上述司法行政機關送達判決書、執行通知書、接受社區矯正保證書、社區矯正告知書等法律文書,同時抄送相關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⑥這些規定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36條的規定相同。這些規定看似非常完善,但根據筆者走訪X區法院轄區各街道獲得的信息看,街道司法所對此并不認可,認為雙方之間的銜接不到位。⑦2012年2月至2013年2月的一年間,筆者曾在X區法院掛職,期間曾數次隨X區法院訴調對接中心去轄區內各街道調研。2014年6月,上海市司法局社區矯正辦公室在全國司法工作會議的報告中指出該問題依然存在。誠然,這其中可能存在司法所自身準備不足的問題,但可以認為在緩刑判決的審判過程中缺少司法所的支持也是原因之一。
第三,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無形中“剝奪”了被告人接受辯護人援助的機會。2011年至2013年的3年間,上海市徐匯區法院適用簡易程序案件的平均比率為73%,2013年的比率高達81%。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日益增多,表明在極短時間內結束刑事審判的被告人越來越多。這直接導致法官與被告人的接觸時間越來越少,法官對被告人的正面影響就會減弱。2012年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擴大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有利于提高刑事審判的效率,同時也可能更加助推庭審的形式化,進一步排除刑事審判化解社會矛盾的可能性。另外,在刑事審判中,辯護人的作用至關重要。這不僅體現在為被告人辯護的方面,還包括在對被告人進行矯正方面可能發揮的作用。雖然刑事訴訟法規定,在審理適用簡易程序案件中,法院應當在開庭三日前通知被告人的辯護人出庭(第292條、第293條),但是,在審理適用簡易程序案件的司法實踐中,法院大多片面強調公訴人出庭的重要性,而忽視辯護人出庭。這樣可能導致被告人無形中“被剝奪”接受擁有良好資源的辯護人的援助機會。
第四,法院對緩刑人員的矯正效果不重視。追蹤調查研究被判刑犯罪人的矯正效果,可以驗證矯正手段和方式是否有效和科學,是否符合犯罪人回歸社會的需要,最終達成促使犯罪人回歸社會的目的。但是,我國法院及其它與管理犯罪直接相關的部門都不太重視這方面的研究。由于我國采用當事人主義刑事司法程序,法院屬于對犯罪人做出是否有罪判決的中立機構。因此,對于被判監禁的犯罪人或被處以社區矯正的犯罪人,除非因重新犯罪再次被提起公訴,否則對其后情況如何比如矯正成功與否等,我國法院幾乎不再涉及。犯罪行為發生后,對于犯罪人,公安部門、檢察院、法院和監獄及社區矯正管理部門,都是各司其職,除相關交接工作以外,難以產生其它的交集與合作。從表面上這似乎不存在什么問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部門的存在,都擁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通過處罰來預防犯罪。現在,不要說這些部門的合作機制不存在,就連法院內部也不存在追蹤調研犯罪人在其它領域的情況的機制。因此,筆者在X區法院,根本無法追蹤查詢相關緩刑人員的后續情況信息,也就不值得詫異。但是,僅就緩刑人員而言,法院不重視對緩刑人員實行社區矯正的結果,將不利于對社區矯正制度的科學驗證。
我國的法院在進行緩刑案件審判時,為證明被告人不存在再犯的危險可以順利回歸社會,根據法律規定應舉行聽證程序。這種聽證程序正是對“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實踐。如上所述,隨著我國社區矯正制度的進一步展開,被判處社區矯正犯罪人將日益增多,法院在宣告緩刑判決時存在的問題也將越發明顯。針對這些問題,“治療性司法”理念給我們提示了有力的解決方法。在刑事審判中,“治療性司法”理念要求,法官注重庭審技巧,使被告人加深對自身犯罪的認識,產生悔罪心理,并通
過聽取被告人對矯正程序、遵守事項的意見,促使其產生積極參與矯正的心理,利用各種社會資源,最終達到不再重犯,真正回歸社會的目的。
在我國,緩刑人員的考驗必須通過社區矯正來實現,只有綜合利用各種社會資源才能保證社區矯正的效果。這樣,就將法院與其它社會資源緊密地聯系到一起。依據“治療性司法”理念,法院應當做到以下幾點。
首先,法官需要加強與各相關部門的銜接與溝通,完善緩刑審判中的聽證程序。宣告緩刑,將犯罪人置身于社會當中,這是把雙刃劍。一方面緩刑可以降低收監處遇的經濟成本,可以減少緩刑人員惡風傳染的可能性,順利回歸社會,另一方面緩刑人員可能存在潛在的社會危害性,給社會帶來一定程度的風險,給居民帶來不安的感覺。這樣,在緩刑案件的審判實踐中,法院應當做好一系列的銜接與溝通工作。實際上,上海市X區法院已經有過很好的先例,該院刑事審判庭成為2011年上海市法院十佳示范庭審之一。2011年,X區法院在對一起本地戶籍被告人盜竊案件的審判過程中,曾對被告人是否具備宣告緩刑的監管條件及實行社區矯正進行了聽證。參加聽證的人員包括被告人戶籍地X區公安分局某社區民警一人、所在街道司法所矯正工作人員二人及被告人的辯護人一人。聽證中,被告人所在街道司法所根據《被告人審前社會情況調查表》的要求,對被告人家境情況、捕前表現及其犯罪對社區影響進行調查,并做出被告人具備合適的矯正條件和家庭環境,可以對其適用緩刑并在社區進行矯正的結論。辯護人對被告人的犯罪進行深刻的剖析,被告人表示愿意接受其戶籍地派出所與街道司法所的監督管理,自覺遵守社區矯正的相關規定,并在“社區矯正公知書”及“社區矯正保證書”上簽字承諾。這個示范庭審案例說明,只要法院努力去做,通過聽證程序,緩刑案件的審判與其它相關部門的銜接與溝通可以做得更好更到位。然而,在現實中,法官因為疲于案多負擔重及各種評估考核,往往沒有時間和精力做到這一點。
今后,隨著我國司法制度改革的深化,法院將逐步實現獨立行使司法權目標,可以推測關于各種審判質效考核、評估也將有所減少和科學化,法院不必為此浪費大量人力資源。對于犯罪被告人,法院僅作為決定處罰的審判機關還遠遠不夠,法官在刑事司法程序中,還應體現促使犯罪人悔過自新重新做人的理念。因此,法院必須積極靈活利用聽證程序,與幫助和矯正緩刑人員的相關部門及其個人加強溝通和銜接,以使緩刑人員真正回歸社會,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其次,法官應當積極靈活利用其它社會資源。根據美國“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實踐經驗,在實現“治療性司法”理念的過程中,法官與律師發揮的作用巨大。因此,在適用簡易程序案件日益增多的情況下,法院的審判過程,不僅需要強調檢察官出庭的必要性,也需要強調辯護人出庭的必要性。但是,如果要使犯罪被告人順利回歸社會,矯正專職干部、社工及其它社會資源的作用也不可缺少。因此,在緩刑案件的審判過程中,法官發揮主導作用,并與律師、檢察官、社工、矯正干部及其它社會資源緊密協作與配合,以使緩刑人員真正悔罪,努力回歸社會。有效利用各種社會資源,可能幫助緩刑人員回歸社會時找到一份固定工作,免去經濟上的擔憂,也可能幫助緩刑人員找到一所合適的學校,使其繼續求學。固定的職業和學業,對減少罪犯再犯、回歸社會,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為使緩刑人員更好地回歸社會,在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日益增多的當下,如何有效利用各種社會資源是法院需要考慮的問題。依據“治療性司法”理念,刑事司法程序要有明確的目標,要有包括法官、檢察官、律師、治療提供者、社會工作者及矯正工作人員等在內的團隊工作方法。由此,法院的司法過程,將成為法學與人類科學實踐的場所。因此,與犯罪人處理有關的各個部門和非政府組織及個人進而言之是整個社會,應當改變以往各自為政、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工作態度和方法,在刑事司法程序中通過法官的主導互相協助合作,共同建立一個適合緩刑人員回歸社會、預防再犯的網絡體系。這種網絡建設,對于全社會共同預防犯罪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從而對于平安國家建設也具有深遠的意義。
另外,我國也可以采用美國的社區司法模式。比如在犯罪易發頻發地區,通過各個部門的合作機
制,政府出資設立社區司法中心。這是“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具體化方式之一。社區司法中心所指向的是建立貼緊社區,與社區共同前進,可以看得見的法院。在紐約紅溝中心(Red Hook Community Justice Center)中,有法院改革中心(Center for Court Innovation,CCI,這是創設于紐約市的NGO,在與紐約州法院保持密切關系的同時,還負責司法制度改革的秘密實驗、開發的作用)、警察、紐約州法院、紐約市觀察保護局、紐約市福利局、住宅局、保健衛生局、勞動局、教育局等部門都派遣多名職員常駐。并且,該中心還有被害人支持團體、各種NGO等也有職員常駐或通勤。自紅溝社區司法中心于2000年設立,5年中,該地區的殺人案件只有2件,社區居民在地鐵和公園遭遇不安全的情況,也由1999年的77%降至2006年的32%。
再次,法官應當加強自身庭審技巧,加強心理學等行動科學的學習和培訓。毋庸置疑,法官最主要的義務是維持程序公正和實行正義。但是,“治療性司法”理念,正視刑事司法程序對被告人的正負影響,使得法官在刑事司法過程中既能引導出被告人的長處又能期待其回歸社會。從人為何要遵守規范的社會心理學角度進行的實證研究成果,暗示被告人感覺刑事程序公平(procedural justice)時就會情愿接受處分。⑧參見前注⑧,法務総合研究所文,第207頁。法官從事刑事審判的所有活動,都應以促使被告人認識自身所犯罪行,產生悔罪心理,積極接受矯正,最終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回歸社會為宗旨。無論是在實刑判決審判還是在緩刑判決的審判,這一點都極為重要。因此,法官應當尊重犯罪被告人,以感化被告人。在刑事審判過程中,法官作為中立的裁判者,對犯罪被告人應以禮相待,認真傾聽被告人的意見,努力使他們接受判決,遵守矯正中要求遵守的相關事項。
法官還應當努力學習法律知識以外的心理學、犯罪學及社會學等社會科學。在美國,法院在進行“治療性司法”理念的司法實踐過程中,法官都采用跨領域的行動科學,積極利用心理學與犯罪學的理論,要求犯罪人承擔自我行為的責任,從內心克服自身“拒絕承擔責任及將責任最小化”這種認識上的扭曲。因此,法官需要掌握認知行動療法理論,認識喚起犯罪人走向新生的愿望與支撐喚起這種愿望的認知行動程序的重要性。這就需要法官掌握認知行動科學,重視相關的培訓和研修活動。
最后,法院要重視緩刑人員的矯正效果,建立犯罪人適用緩刑以后的追蹤調查研究工作制度。犯罪人矯正的效果如何與社會安全息息相關,也是法院檢驗自身判決的科學性和合理性的基準。因此,法院應當重視犯罪人適用緩刑判決后的矯正效果,對此建立追蹤調查研究工作制度。現在,法院研究室工作的重點一般放在案件審判的法律宣傳等新聞效應及法院間的各種成果評比方面,自身從事研究工作的不多。鑒于緩刑矯正效果對法院判決的重要性,法院研究室有必要承擔對緩刑人員的矯正效果進行追蹤調查研究的工作任務。比如,每5年對本法院所做緩刑判決進行追蹤調研,對法院的緩刑判決做出評價,進而為法院能選擇具有科學性的個性化處遇方式提出方向。這種調研成果還可以為國家進一步健全社區矯正制度提供有力的實證依據。
(責任編輯:杜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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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4)12-0136-09
尹琳,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法學博士。
*本文受上海社會科學院刑事法學科創新工程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