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珂
(大連海事法院 研究室,遼寧 大連 116001)
船員勞務合同糾紛較其他海事海商糾紛具有顯著特點:其一,該類糾紛數量較大,但法律關系相對簡單,爭議多集中在事實認定方面,證人證言種類的證據較多,普遍缺少書面證據,如無書面勞務合同;其二,雖然是典型的海事海商糾紛,但特別規定少,法律適用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簡稱《勞動法》)等一般法為主;其三,屬于涉民生案件,群體性情況較多,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法院審理存在一定壓力;其四,屬于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范圍,易涉及船舶扣押、拍賣程序,并因此對案外相關利益方權益產生較大影響。
中國是船員勞務派遣大國,隨著經濟活動日趨活躍和法律知識日益普及,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海事審判工作任務艱巨、面臨挑戰,與之相關的一些典型法律問題,也給審判工作帶來了困擾。因此,對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相關法律問題進行研究和探討十分必要。
勞務,作為一個經濟學的術語,也在社會生活中得到廣泛的運用,多指不以實物形式而以活勞動形式為他人提供服務,滿足他人需要。勞務合同則是較為典型的法律用詞,見諸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簡稱《勞動合同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簡稱《海商法》)等法律及相關法規,雖然沒有明確的概念,但通說基本認為,勞務合同是以提供勞務為合同標的;勞務合同與勞動合同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合同,所以調整兩種合同所適用的法律也不同,如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將勞務合同糾紛列入第四部分,即合同、無因管理、不當得利糾紛一類,而將勞動合同糾紛列入第六部分,即勞動爭議、人事爭議一類;勞務合同與雇傭合同無本質差別,只是在不同的情況或條件下,內涵和外延略有差別,比如廣義上的勞務合同包含雇傭合同、承攬合同等,而狹義的勞務合同一般即是雇傭合同。學界對勞務合同與勞動合同、承攬合同等之間的區分、識別有很全面的研究,在此筆者不做贅述。從上述通說,基本可以對勞務合同有一個比較直觀的認識。
因此對于船員勞務合同的內涵和外延似乎也應該不難理解,但為什么從事司法實務的人員有時卻有混淆不清之感呢?筆者認為,原因有兩點。
一是客觀方面,即船員勞務合同與一般勞務合同并非簡單的涵蓋關系。船員勞務合同受船員職業特殊性、涉海行業特殊性及海事法律關系特殊性的交互影響,產生了不同于一般勞務合同的內涵和外延,如船員職業的專業技術和工作環境等特殊性,使各國對其職業管理和職業保障多有特殊或專門性規定,有些甚至是強制性的,比如《海商法》第31條規定,船員是指包括船長在內的船上一切任職人員,而“船”則要符合《海商法》第3條對“船舶”的界定,又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船員條例》(簡稱《船員條例》)第4條規定,本條例所稱船員,是指依照本條例的規定經船員注冊取得船員服務簿的人員,包括船長、高級船員、普通船員。這些規定必然對船員勞務合同的內涵和外延形成限制。
二是主觀方面,即船員勞務合同糾紛內涵與外延不清,影響了船員勞務合同內涵和外延的界定。前者是一種案件類型,關系到法院的受案范圍和案件案由,如《民事案件案由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若干規定》,后者是合同的一種,不同合同的識別影響的是法律適用和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也就是說二者的內涵和外延并不一定具有一致性。《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若干規定》均列明了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但未明確其范圍。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國內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件是否應勞動仲裁前置的請示的復函》中明確指出,“船員勞務合同包括國內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不同于一般的勞務合同糾紛。船長、船員和在船上工作的其他在編人員根據勞動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勞動合同所產生的工資、其他勞動報酬、船員遣返費用和社會保險費用的給付請求,屬于第一順序的船舶優先權請求。此類案件是極具專業特點的海事案件,應當由海事法院審理。有關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案件,當事人向海事法院起訴的,不受本院(法釋〔1998〕24號)文規定的必須經過仲裁程序的限制。海事法院應當受理。”筆者認為,此并非對船員勞務合同的界定,而是對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界定,是對海事法院受案范圍的說明,雖然該復函已于2013年失效,但其研究、參考意義猶在。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的規定,因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直接向海事法院提起的訴訟,海事法院應當受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3條規定,勞動者以用人單位的工資欠條為證據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訴訟請求不涉及勞動關系其他爭議的,視為拖欠勞動報酬爭議,按照普通民事糾紛受理。由于《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若干規定》中可適用于有關船員工資或報酬等爭議的案由僅有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或其他海商合同糾紛,而后者屬于“托底”案由,故司法實踐中一般均采用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作為案由,可見,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不僅包括了勞務合同的糾紛,還包括了一部分勞動合同的糾紛,包括了勞務派遣的糾紛;既包括國內糾紛,也包括涉外糾紛。其內涵和外延不同于實體法下的船員勞務合同,也不能因此模糊了船員勞務合同本身的內涵和外延。從《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也可看出端倪,民事案由中既包括了勞務合同糾紛,也包括了勞動合同糾紛,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課題組編著的《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理解與適用》中將勞務合同糾紛定義為一方當事人提供勞務為合同標的,在履行合同過程中,因勞務關系發生的糾紛。而勞動合同糾紛是勞動爭議的一種,在中國境內的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因訂立、履行、變更、解除和終止勞動合同發生的爭議都屬于勞動合同糾紛。[1]199但海事海商糾紛中卻僅規定了船員勞務合同一種案由,而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理解與適用》中,該案由的釋義和法律適用部分都包括了適用《勞動法》等與勞動合同緊密相關的語言表述。筆者認為,基于社會生活實際和司法實踐考慮,從更好的社會效果以及避免案件管轄存在灰色區域的角度出發,擴大適用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由的范圍很有必要且并無不妥。
依據現有法律規定,因船員勞務合同產生的糾紛、船員勞動合同中符合規定的拖欠工資糾紛,以及因船員勞務派遣,與接受勞務單位之間的糾紛,無論是否涉外,應由海事法院審理。但題中所述四類案件是否應由海事法院管轄尚存爭議。
對于非海船船員因勞務合同等產生的糾紛,典型例子是內河船舶船員,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簡稱《海訴法》)第6條第5項關于海船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管轄的規定、《海商法》第3條關于船舶的規定、第31條關于船員的規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調整大連、武漢、北海海事法院管轄區域和案件范圍的通知》(簡稱《通知》)中“四、大連海事法院、武漢海事法院、北海海事法院分別管轄上述發生在黑龍江省水域(大連)、長江支流水域(武漢)、云南省水域(北海)內的下列海事、海商案件:1.船舶碰撞、共同海損、海難救助、船舶污染、船舶扣押和拍賣案件;2.涉外海事、海商案件。發生在上述水域內的其他海事、海商案件,由地方人民法院管轄”的規定來看,前兩類案件似不屬海事法院管轄,但筆者認為《海訴法》第6條第5項屬于地域管轄的特別規定,針對的是法院管轄案件中一類或一類中一部分案件,不能以此限定海事法院受案范圍,而《海商法》的有關規定,則限于《海商法》的調整范圍,即海上運輸關系、船舶關系,其也不能限定海事法院受案范圍,只有《通知》中第四項對海事法院就發生在黑龍江省水域(大連)、長江支流水域(武漢)、云南省水域(北海)內的案件的管轄范圍作了限制,實際上,除了這一限制外,對于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受案范圍,法律法規并無明確限定,而此類案件與海船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件差異不大,由海事法院管轄也符合設立海事法院管轄海事海商案件的目的,所以非海船船員因勞務合同等產生的糾紛除《通知》第四項有關規定涵蓋的案件外應由海事法院管轄。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出新的通知——《關于調整大連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通知》,原《通知》第四項對大連海事法院已失去效力。
對于非任職船員人員因勞務合同等產生的糾紛,比如漁業捕撈人員等,筆者認為,關鍵是能否將其識別為“船員”,前文提及過《海商法》和《船員條例》中關于船員的定義,依此其顯然不屬于“船員”范疇,但不可否認其工作于船上且與船舶有著緊密聯系,同時,其也是海事侵權糾紛,如海上人身損害責任糾紛等典型海事海商案件的主體之一,機械地將此類案件排除于海事法院受案范圍之外,既不方便當事人訴訟,也浪費了訴訟資源,降低了訴訟效率,所以此類案件可以由海事法院管轄,但案由是否為船員勞務合同糾紛值得商榷。
對于申請撤銷勞動爭議仲裁裁決訴訟和不服勞動爭議仲裁裁決訴訟,前者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簡稱《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49條規定,“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后者由《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50條規定,“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二者均沒有明確排除海事法院管轄,從兩類訴訟的性質來看,前者雖然是對仲裁裁決的審查,但因涉及所適用法律法規是否有錯誤,以及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否系偽造等與船員職業、工作環境等特殊性密切聯系的方面,對訴訟審理的專門性要求不言而喻,而后者更是對于因船員勞動合同而產生糾紛的審理,故此兩類案件也應由海事法院管轄,但問題同樣集中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事法院受理案件范圍的若干規定》,雖然筆者認為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案由既適用于因船員勞務合同產生的糾紛,也適用于部分因船員勞動合同產生的糾紛,且司法實踐也多如此,但其范圍還應當是有限的,需以立法目的和規定文意為基礎,有相應的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等作為依據,故若將申請撤銷勞動爭議仲裁裁決訴訟和不服勞動爭議仲裁裁決訴訟兩類案件歸于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甚至其他海商合同糾紛,則有擴大解釋之嫌,且此兩類案件適用《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有關法律法規,并已經過仲裁程序,故筆者認為此兩類案件不宜由海事法院管轄,應由地方人民法院管轄。
在一起案件中,船員提起訴訟向雇主索要拖欠的工資,但法院在查明事實中發現,船員所提供勞務系于禁漁期、禁漁區從事捕撈作業,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法》(簡稱《漁業法》)等法律法規的強制性、禁止性規定,屬于嚴重違法行為,并因此未支持船員索要工資的訴訟請求。
此案結果引起了較大爭議,贊同者認為,根據農業部發布的《關于將黃渤海區和東海區刺網漁船全部納入海洋伏季休漁管理的通告》,黃渤海區和東海區刺網漁船全部納入海洋伏季休漁管理。中國每年在特定時期特定區域采取禁漁保護魚類繁殖休養生息措施已經幾十年,并根據漁業資源狀況和保護需求不斷進行時間和區域的調整,每個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漁業從業人員,都知曉或者應當知曉在實行禁漁期的特定海域內,不能出海捕撈。禁漁期出海捕撈作業,不僅違反了國家一系列法律法規的強制性、禁止性規定,情節嚴重的還要被追究刑事責任。《漁業法》第30條對禁止在禁漁區、禁漁期進行捕撈、在禁漁區或者禁漁期內禁止銷售非法捕撈的漁獲物做出了明確規定;第38條對違反關于禁漁區、禁漁期的規定進行捕撈的,規定了沒收漁獲物和違法所得、罰款、沒收漁具、吊銷捕撈許可證,以及沒收漁船等行政處罰,對構成犯罪的,還應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民事活動必須遵守法律和國家政策。依照上述規定,7月26日至9月1日間,時值黃渤海區禁漁期,原告此間在上述禁漁區域內,為被告從事捕撈作業是嚴重違法行為,其勞務報酬不受法律保護。反對者則認為,索要工資與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禁止性規定是兩種法律關系范疇,后者受公法調整,并應接受相應的處罰,但不能因此免除私法調整的雇主支付雇員工資的責任和義務,不能允許其因此拖欠工人工資。雇員受雇傭后,獨立性是有限的,具有一定的人身依附性,從事何種工作受雇主決定。當然,雇員在受雇過程中也可以選擇不從事違法行為,但他沒有協助國家執法的義務,所以不應被拖欠工資。故應當支持船員的訴訟請求。
上述問題在現實中并不鮮見,走私、偷渡、違法捕撈屬于其中較有代表性的行為。眾所周知,民事行為除應遵循平等、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等基本原則外,還必須遵守法律和國家政策,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擾亂社會經濟秩序,而船員從事此類行為在外在表現上存在違反法律、國家政策等情況,對自身合同權利,如獲得工資或報酬的權利、社會保險權利等是否有影響,筆者認為還應從以下幾方面考慮。
基于勞務合同或勞動合同而行為,由于雇員或勞動者的獨立性受限,其依附或遵從于雇主或用人單位的要求,且一般發揮的是次要或輔助作用,雖然其是實際實施者,但相對于為實現個人目的,組織、策劃或發揮主要作用的行為,違法性程度不同,后者違法性程度顯然更高。雖然不盡相同,可以借鑒刑法中有關從犯和脅從犯的認定和處罰等相關理論及法律規定來思考這一問題。同時,學界通常認為,相較于勞動合同的勞動者,受雇人的獨立性更高,與雇主之間也更為平等。
行為主體的主觀意識對于行為的性質和后果有著重大影響,比如承擔刑事責任,法律規定主觀方面要有故意或過失,同樣,承擔民事侵權責任,除一些特別規定外,主觀方面也要有故意或過失。民事行為因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所引起的法律后果,無論是返還財產、賠償損失,還是由于惡意串通損害國家利益等的追繳財產,都需要對當事人是否具有主觀過錯及其過錯程度、作用大小等進行判斷。船員付出勞務或勞動,在不知道也不應知道其行為違反法律強制性、禁止性規定的情況下,船員乃至船員所實施行為違法性的主觀條件是不存在的,缺少了違法性的影響,船員請求工資或報酬的權利一般應當受到法律保護。
違法行為一般由相應的法律作出規定,其也有相應的主體范圍。以捕撈作業為例,農業部《關于調整海洋伏季休漁制度的通告》和《關于將黃渤海區和東海區刺網漁船全部納入海洋伏季休漁管理的通告》,規定了休漁海域、休漁作業類型和休漁時間等要求,但并未明確對象或主體。《漁業法》對捕撈業、養殖業作出規定,并規定了采用違法方式捕撈、于禁漁期、禁漁區內捕撈等的法律責任,從法律規定看,中國對捕撈業施行行政許可制度,符合條件的單位或個人都可獲得捕撈許可證,并從事捕撈作業,條件包括:有漁業船舶檢驗證書;有漁業船舶登記證書;符合國務院漁業行政主管部門規定的其他條件。結合有關法律責任的規定,其處罰方式包括沒收漁獲物、扣押或沒收漁具、漁船、吊銷捕撈許可證等,可見《漁業法》下的違法主體是擁有漁具、漁船等捕撈生產資料,或具有捕撈許可證的從事捕撈作業的單位或個人,即用人單位或雇主。實踐中,漁業行政主管部門處罰的對象也是捕撈作業的用人單位或雇主,而非船員。所以基于勞務合同或勞動合同行為的船員并非一定是違法行為的主體,但這并不影響船員的相關行為具有違法性的外在表現及一定的社會危害性。
違法所得一般指行為人從事違反國家法律、法規規定的活動,即實施了國家法律、法規禁止的行為,或未履行法定義務的獲利。船員向雇主或用人單位提供勞務或勞動,而獲得諸如工資、報酬或社會保險等權利或利益,這都是基于相應的合同約定,所以船員的相關權利或利益是否屬于違法所得,應依據相關權利或利益的合同對價,或實現目的即合同目的來進行判斷,若合同對價或合同目的具有違法性,則因此而取得的權利或利益便是違法所得。通常來說,違法所得是不應受法律保護的。
司法審判活動,關系法治意識認同、社會和諧穩定,對引導社會價值取向正面、健康發展起著重大作用,追求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的統一,符合社會主義司法理念。船員即使不是法律意義上的違法行為主體,但若其行為具有違法性的外在表現,并產生一定的社會危害性,對其權利或利益不恰當的保護,很可能誤導社會公眾,引發船員自身在面對違法行為時“事不關己”、“無所謂”的主觀狀態,在一定程度上助漲了違法行為的屢禁不止。再以捕撈作業為例,中國漁業資源日益枯竭,捕撈作業能力卻不斷擴大,而因海上執法力量有限,在禁漁期、禁漁區違法捕撈作業不僅沒有被有效遏制,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從另一方面說,這也與船員提供相應勞務或勞動,為違法行為提供“生存土壤”不無關系。
綜上,在船員從事雇傭活動或職務行為違法時,裁判是否保護其相應合同權益應綜合考慮以上幾個方面,依法進行審理。同時,筆者認為還應當注意兩點:一是對于船員主觀意識的認定,應當根據船員從事此項違法行為的時間、地點、周邊人文環境、行為內容和特點、違法行為社會危害性大小等進行綜合判斷,而不是僅依據其自述;二是當對船員的相關權益不予保護時,應當建議有關行政主管機關對違法用人單位或雇主進行處罰,不能讓其逃避法律制裁,無償占有船員勞務或勞動。
虛假訴訟指當事人基于非法目的、虛假事實,利用法律賦予的訴訟權利,采取虛假的訴訟主體、證據等手段提起民事訴訟,使法院作出錯誤的裁判或調解的行為。惡意訴訟則指一方當事人利用法律賦予的訴訟權利,以虛假事實等為基礎,以損害對方的利益、獲取自己的不正當利益為目的提起的訴訟,法院因此產生的錯誤裁判會侵害相對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二者雖有諸多相似之處,但區別也比較明顯,前者是通過虛假訴訟主體或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方式,利用訴訟侵害案外人的權益,包括國家、集體或公民的合法權益,而后者是一方當事人利用訴訟損害另一方當事人的權益,同時也可能因此損害案外人的權益。但無論是虛假訴訟,還是惡意訴訟,都會對人民法院的司法權威和聲譽產生惡劣影響。
虛假、惡意訴訟往往伴隨著巨大的利益驅動因素,同時,法律知識日益普及并為人民群眾所熟知,也為虛假、惡意訴訟提供了支撐,而相關制約與懲戒機制的不完善,更是降低了虛假、惡意訴訟的違法成本。近年來,虛假、惡意訴訟數量不斷增加,海事訴訟也不例外。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件正是海事訴訟中虛假、惡意訴訟的重災區,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簡稱《民事訴訟法》)修訂后,增加了確認調解協議案件,更是增加了這方面的道德風險。
船員勞務合同糾紛虛假、惡意訴訟除了具有虛假、惡意訴訟的共性特點外,還具有幾項個性特點:一是涉及船舶扣押、拍賣等海事訴訟財產保全程序,目的或為增設、擴大債權,參加債權分配,妨礙合法債權實現,或為妨礙船舶扣押、拍賣或轉讓,阻礙案外人實現合法權益,特別在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相關海事請求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情況下尤其突出;二是船舶為不可分物且價值巨大,而因船員這一特殊群體及拖欠工資等特殊情況,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的船舶扣押無擔保或擔保不足的情況較多,這就使得因錯誤扣押所帶來的損失得不到賠償的風險增大;三是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件屬于涉民生案件,且往往人數眾多,虛假、惡意訴訟人多利用這一點,向法院施壓,影響法院判斷;四是往往與在職船員惡意串通,雙方當事人意思表達明確,虛假證據充分,真實情況難于辨識;五是往往有專業律師代理訴訟,但代理人是否參與或具有惡意并不確定。
綜上,船員勞務合同糾紛虛假、惡意訴訟難于發現,危害巨大,不僅損害他人,甚至國家、集體的合法權益,損害海事法院司法權威和公信力,還給海事法院的審判、執行工作帶來巨大風險,甚至可能引起國家賠償的發生。對數量日益增加,形式卻愈加復雜、愈加隱蔽的虛假、惡意訴訟,應加強防范、及時糾正,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方面做好司法應對。
第一,健全相關法律法規。現行法律對于虛假、惡意訴訟的制度制約,在民事法律方面,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1條的規定,在刑事責任方面,可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簡稱《刑法》)第307條的規定,但前者處罰力度較低,且在司法實踐中實際操作性差,執行情況不理想,而后者針對的是證人,對于當事人能否適用尚存爭議。此外,還有觀點認為可適用《刑法》詐騙罪,但虛假、惡意訴訟“騙”的是人民法院,是人民法官,此法條能否適用亦值得商榷,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決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能否構成詐騙罪的請示》所做的答復也否定了適用詐騙罪的意見。可見,現行法律法規對于虛假、惡意訴訟的制度制約亟待完善,需明確懲處主管機關,加大民事法律方面處罰力度,完善刑事責任有關法律規定。
第二,完善法院內部制度。從已發生的虛假、惡意訴訟來看,形成損害的原因不乏法院內部制度存在漏洞、法官責任心不強等,鮮有虛假、惡意訴訟不露出蛛絲馬跡,比如船員勞務合同期限與船員服務簿記載不一致;船員勞務合同約定的工資或報酬明顯高于同行業水平;雙方或一方當事人不愿出面,甚至不愿與辦案法官電話聯系,只有訴訟代理人參與訴訟;雙方對事實和訴訟請求均無爭議,卻不接受調解等等,雖然不能僅靠上述情況就確定存在虛假、惡意訴訟,但也應引起合理懷疑,而法院內部相關制度的缺失,使得即使存在這種懷疑,也可能最終不了了之。法院內部相關制度建設應從程序和責任兩方面著手,程序上在立案審查階段,要做好訴前風險提示和虛假、惡意訴訟的懲戒提示,對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等易發類案件嚴格審查,可采用視頻等方式核實當事人身份,訴訟過程中應建立發現虛假、惡意訴訟跡象時的審查處理程序,責任上嚴格事后審查,對于辦案法官等存在疏忽等情況的,應追究其相應責任。
第三,建立專項資金、互保或擔保機制,降低因錯誤扣押、拍賣船舶給利益方或海事法院帶來的經濟風險。
第四,借助司法公開平臺,使案外人或相關利益方及時發現、掌握可能的虛假、惡意訴訟信息;加強人民法院系統內部的聯系,以及與檢察機關、公安機關等相關部門的聯系,使相關辦案法官能及時發現、掌握可能的虛假、惡意訴訟信息。
第五,加強律師、法律工作者執業管理,號召律師、法律工作者共同抵制虛假、惡意訴訟。
船員勞務合同糾紛與船舶優先權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系,船舶優先權是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不同于一般勞務合同糾紛,具有海事專門特點的原因之一。船舶優先權是法定海事請求人所享有的一種權利。[2]49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法定海事請求有五類,其中第一順位便是“船長、船員和在船上工作的其他在編人員根據勞動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勞動合同所產生的工資、其他勞動報酬、船員遣返費用和社會保險費用的給付請求”,而此恰恰屬于船員勞務合同糾紛范疇。問題隨之而來,該海事請求的表述基本可概括為勞動法律關系項下權利,那么船員勞務合同項下的相關權利呢?從法條規定看,其顯然是不具有船舶優先權的,勞動法律關系、《海商法》規定的“船員”,以及工資等四項權利,都嚴格限定了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中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的范圍。而《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理解與適用》中認為船員勞務合同與其他合同相比,內容較多地體現了強制性。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大多由法律規定,如船員法、勞動法和社會保障法等。[1]341從這一觀點看,船員勞務合同中符合法定項目如工資等的海事請求,亦可具有船舶優先權。但筆者認為,船舶優先權作為一項特殊法定權利,其適用范圍是法定的,影響利益巨大,在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時,仍應以狹義理解為基礎,嚴格適用。筆者也注意到,《1967年統一船舶優先權和抵押權某些規定的國際公約》將相關權利闡述為“在船上任職而應付與船長、高級船員及其他船員的工資及其他款項”,而《1993年船舶優先權和抵押權國際公約》則將相關權利闡述為“就船長、高級船員和其他船上在編人員由于在船上任職而應得到工資和其他款項的索賠,包括遣返費用和應為他們支付的社會保險費”,與《海商法》規定最明顯的區別便在于“勞動法律關系”的限定上,而《海訴法》第21條,可以申請扣押船舶的海事請求第15項,也為船員的工資和其他款項,包括應當為船員支付的遣返費和社會保險費。時至今日,無論是勞務合同,還是勞動合同,在工資、報酬或遣返費用上已無差異可言。可見,無論從船舶優先權設立的目的,還是中國經濟發展形勢、航運業等相關行業發展狀況來看,這種限定都不再必要和合理了。
《海商法》還規定,船舶優先權在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自優先權產生之日起滿1年不行使的情況下消滅,且該1年期限不得中止或中斷。《海商法》規定船舶優先權較短的除斥期間,目的在于防止債權人疏忽或怠慢行使優先權,因為,船舶優先權具有秘密性的特點,對不知情的第三人存在潛在風險,法律賦予優先權的優先性和擔保性,應當在合理的時限內,超出此期間,優先權所擔保的海事債權,不再受船舶優先權的擔保,變為一般的海事請求。[2]58國際公約和各國海商法的相關規定也基本一致。《海商法》將1年除斥期間的起算日規定為優先權產生之日,這一規定不難理解,船舶優先權具有依附性,船舶優先權總是伴隨著主債權的產生而產生,[2]49這也符合船舶優先權的擔保屬性和目的,但在船員勞務合同糾紛中依此規定就復雜起來,因為工資、勞動報酬大多定期發放,一般以月份或季度為時段,如果拖欠工資等時間較長,雖然工資可以合并請求,但船舶優先權卻被人為割裂,因為勞動法律關系爭議的訴訟(仲裁)時效由《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27條規定:“勞動爭議申請仲裁的時效期間為一年。仲裁時效從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被侵害之日起計算。勞動關系存續期間因拖欠勞動報酬發生爭議的,勞動者申請仲裁不受本條第一款規定的仲裁時效期間的限制;但是,勞動關系終止的,應當自勞動關系終止之日起一年內提出。”同時,船員在職時,被拖欠工資等情況較為普遍,由于行使船舶優先權的方式是扣押船舶,這種方式無論對船員或船東都關系巨大,在職船員出于種種考慮,一般不會選擇扣船,以船舶優先權產生之日為除斥期間的起算點,船舶優先權易于因過期而消滅,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船舶優先權的擔保屬性。《1993年船舶優先權和抵押權國際公約》將“工資和其他款項的索賠,包括遣返費用和應為他們支付的社會保險費”所具有的船舶優先權消滅的除斥期間的起算點規定為“從船上離職時”(discharge from the vessel),與《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有關仲裁時效的規定異曲同工,值得我們思考和借鑒。
同時,《海商法》規定了船舶優先權應當通過法院扣押產生優先權的船舶行使,而船舶優先權消滅的有關規定中則為“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自優先權產生之日起滿一年不行使”,從法條文意看,筆者認為二者是不同的。前者是行使船舶優先權,后者是行使海事請求,不能用前者解釋后者,因為行使海事請求的形式顯然不僅限于扣押船舶。《海商法》并未對行使海事請求的形式作出明確規定,筆者認為可以參考《海商法》中時效的有關規定,即提起訴訟、提交仲裁、被請求人同意履行義務或請求人申請扣船的,但有關規定不僅存在但書情形,而且是作為中斷情形出現,而船舶優先權的除斥期間是不得中止或者中斷的,故在司法實踐中能否如此適用值得商榷。《1993年船舶優先權和抵押權國際公約》相關規定為“所列船舶優先權一年后即行消滅,除非在這一期限終止前,船舶已被扣留或扣押,而這種扣留和扣押導致該船舶的強制出售”,值得我們思考。此問題應在《海商法》中作進一步明確。
綜合上述對與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相關的幾個典型法律問題的思考,筆者提出以下初步建議。
第一,明確“船員勞務合同糾紛”案件的范圍,如可以通過設立下級案由、設立新的同級案由等方式予以明確,將內河船船員勞務合同糾紛等案件明確納入海事法院管轄。
第二,完善防范、懲戒虛假、惡意訴訟的相關法律制度,完善法院內部處理機制和管理制度。
第三,與船舶優先權國際公約相關規定相統一,適應社會發展需要,明確并有限地擴大《海商法》第22條第1項的范圍,去掉“勞動關系”的限制。
第四,借鑒船舶優先權國際公約的有關規定,將《海商法》第22條第1項海事請求的船舶優先權的除斥期間起算點修改為“海事請求人從船上離職時”,并進一步明確具有船舶優先權的海事請求“行使”的概念和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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