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笑話中的《論語》
——明清笑話中的戲說《論語》現象淺析
王 彬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在明清笑話中,存在著許多戲說《論語》的現象。戲說《論語》的慣用技巧大致有九種。在這些開《論語》玩笑的笑話背后,反映出了許多當時的社會問題。由于戲說《論語》的笑話在戲曲、小說中的大量存在,使其又具有了一定的文學價值。
笑話;《論語》;科舉
如若追根求源,中國古代的笑話可謂源遠流長。早在《詩經》里就有“善戲謔兮,不為虐兮”的記載,從先秦諸子的寓言中更可以看到笑話的端倪;及至曹魏,邯鄲淳的《笑林》三卷即是關于笑話的專著;中歷隋唐宋元,迨諸明清,笑話創作已是蔚為大觀。
笑話與經史相比,顯然難登大雅之堂,創作笑話的作者為了提高笑話的地位,往往將圣人孔子抬出來作強大的后盾,因為孔子曾“莞爾而笑”,也曾說過“殺雞焉用宰牛刀”。這一“笑”一“戲言”于是成為創作笑話的最好借口。圣人都講笑話,何況我們凡人呢?然而孔子又說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孔子在后世已被推上圣人的寶座,他說的話正是“圣人之言”,拿他的話開玩笑正是“侮圣人之言”。可是在明清笑話中,這類“侮圣人之言”的笑話廣泛存在。
在今天,我們開經典作品的玩笑,謂之戲說。《論語》作為經典著作之一,被戲說是在所難免的,像“君子不重則不威”,被人解釋為“君子要想威嚴,必須變成胖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被解釋為“女子者,老婆也;小人者,孩子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就是養活老婆孩子很不容易”。不過,戲說《論語》的現象并不新鮮,如上所述,早在古代就開始了。本文意圖針對明清笑話中的戲說《論語》現象,做一個簡單的研究。
開《論語》的玩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文字游戲。游戲是需要技巧的,沒有技巧便會拙劣。戲說《論語》的常用技巧是本文關注的第一個問題。
(一)諧音及破句
諧音,是文字游戲中慣用技巧,戲說《論語》時自然少不了這種手段。在《論語》中,“譬”字出現多次,如“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笑林廣記》中有這樣一則笑話:“眾客飲酒,要‘譬’字《四書》一句為令,說不出者,罰一巨觥。首令曰:‘譬如為山。’次曰:‘譬如遠行必自邇’,以及‘譬之宮墻’等句。落后一人無可說得,乃曰:‘能近取譬。’眾嘩然曰:‘不如式該罰。如何譬字說在下面?’其人曰:‘屁原該在下,諸兄都從上來,不說自倒出了,反來罰我。’”在這則笑話中,“譬”諧音“屁”,從而把孔子的名言“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搞得啼笑皆非。
古書上是沒有現代的標點符號的,如果句讀錯誤,將句子讀得殘破,便會鬧出笑話。這樣的讀破句,又常常與諧音聯用,因為單單讀破句子,如果不諧音,那些句子是沒意義的。還是《笑林廣記》中,有這樣的一則笑話:一個不怎么高明的教書先生,由于機緣巧合,被一位官員請去當幕府。有小偷盜鐘,被官吏逮住了。官員問教書先生如何處置那個小賊,教書先生說:“夫子之盜鐘,恕而已矣。”于是乎,小偷被無罪釋放。又一個盜席的小偷,他就沒那么幸運了。教書先生說:“朝聞盜席,死可矣。”于是乎,這個小偷被砍了頭。教書先生所引用的話,實則出于《論語》,只是被讀得面目全非了。《論語》中的原話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朝聞道,夕死可矣”。
(二)篡字
篡字,是指篡改原話中某個或某幾個字,以達到令人耳目一新、脫胎換骨的效果,本質上是將熟悉的東西陌生化。在現代的笑話和俏皮話中,篡字的技巧被經常使用,舉一個老套的例子,我們通常罵人丑的話是“丑八怪”,為了新穎,也是為了進一步夸張,“丑八怪”可以升級為“丑九怪”“丑十怪”甚至“丑十八怪”。在戲說《論語》時,篡字也是一種重要技巧。
古時的文人飲酒,為風雅見,總是要行令。有反應遲鈍的在座位上茫然不知酒令該怎么應對,他的朋友乃笑話他:“不知令,無以為君子也。”那人是讀過《論語》的,《論語》的原文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他就生了氣,說:“不知命,何為改作令字?”他的朋友不僅開了《論語》的玩笑,還牽連上了《中庸》,他說:“《中庸》注曰:‘命,猶令也。’”[1](P203)
(三)歧義
歧義,是利用漢語的多義性對同一語句做出不同的解釋。在戲說《論語》之時,歧義技巧的運用自然是不顧及整個背景的。換言之,它的不通之處顯而易見,但只看那片言只語,也說得有些許道理,這類似而今常見的腦筋急轉彎。在笑話中,運用歧義開《論語》玩笑、并且最著名的,當屬關于孔子弟子的那則。
孔子的得意弟子有七十二人,有人就問了,在這七十二賢人之中,“冠者幾人,未冠者幾人”。答者曰:“冠者三十人,未冠者四十二人。”發問的人進一步追問:“有何證據?”答者曰:“《論語》云:‘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也。”(“冠者五六人”與“童子六七人”俱出自《論語·先進第十一》)孔子的弟子傳說總共有三千人,有人問這三千人后來的結果如何。答曰:“時將戰國了,二千五百都充了軍去,那五百個做了客商。”發問者再問理由,答曰:“《論語》注云:‘二千五百人為軍,五百人為旅’。”[1]( P308)
(四)錯解
錯解,簡單地說就是胡說八道,對《論語》的解釋是完全不顧原意。在戲說《論語》的笑話里,錯解又往往和那些一竅不通的教書先生緊密相關。有些教書先生欺世盜名,教書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把書教得亂七八糟,這本身便是笑話。有一個教書先生不僅肚中無學,還愛白天睡覺。他的一個學生恰好問他“宰予晝寢”是什么意思。“宰予晝寢”出自《論語·公冶長第五》。這位教書先生的解釋堪稱經典,他說:“我不講,你怎曉的?宰者,殺也;予者,我也;晝者,晝時也;寢者,睡一覺也;合而言之:便殺我,定要晝時誰一覺也。”[1](P419)
(五)引用
但引用更為好笑的,另有一種情況。《論語》本是無尚崇高的“圣人之言”,但將這種高高在上的言論用在一個粗鄙的背景下,這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落差,不禁使人駭笑。比方說,一個吝嗇至極的人要出遠門,害怕半途上“出恭”,白白浪費一泡大糞,他就帶上了狗。須要知道,狗是吃糞的。行至中途,果然要“出恭”,這個人不禁喟然嘆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而這句名言出自《論語·衛靈公第十五》。[2]
(六)對聯
對聯,就是以《論語》中現成的語句對對子,這說到底和上述的“引用”相差不多。但由于對聯是一種較為特殊的形式,所以單獨列出來。一般情況下,以《論語》中的語句出上聯,下聯不必出自《論語》。比如,有位皇帝出《論語》中的“色難”二字讓大臣對,有某學士才高八斗,當時答曰“容易”。這副對聯妙在“容易”二字上,那位出上聯的皇帝兀自不覺這二字便是下聯,還等著對呢
上下聯皆用《論語》中語句的也自不乏。“相傳錢虞山有一杖,自制銘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歸國朝后,此杖久失去,一日,得之,有人續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錢為之惘然。”這則故事是嘲諷錢謙益的。[1](P525)
(七)破題
破題,是八股文寫作的第一部分,主要是將四書中的某些語句或段落破解成兩句話,而文意基本不變。《論語》中的語句經常成為寫作八股文的題目,如果破得好,那是八股文的破題;如果破得不好,那就是笑話了。如以“三十而立”為題,一生作破曰:“兩個十五之年,雖有椅子板凳不敢坐焉。”又一生作破曰:“年過花甲之半,惟有兩腿直站而矣。”這類的破題,在明清笑話中非常常見。[3]
(八)“借尸還魂”
《論語》中有孔子及其弟子等很多的人物形象,笑話里借這些人物形象,不管《論語》原文,自出機杼,重新杜撰一則故事,或是借古諷今,或是調侃玩笑,就是所謂的“借尸還魂”。
傳言公冶長能聽得懂鳥語,孔子聞鳩啼,乃問:“此何云?”公冶長說:“他道:‘觚不觚。’”孔子又聽到燕子叫,又問:“此何云?”公冶長說:“他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孔子又聽到驢叫,因問:“此何云?”公冶長說:“此不可知,似講鄉談耳。”這是嘲笑河南人講話的。《論語》中當然沒這則故事,后人根據《論語》中的人物及語句加以杜撰,便起到了“借尸還魂”的作用。
(九)借題發揮
借題發揮是根據《論語》中的原有內容,做進一步的發揮,進而取得可發一噱的效果。如君子有“三畏”,有人借題發揮,說某人有四畏。若問哪四畏,四畏就是在原來的三畏上加一畏:畏老婆。
在《論語》中,對顏回之死著墨不少,孔子悲痛欲絕,說:“天喪予,天喪予!”然而后人可不那么悲痛,有書生讀到顏回身亡,直大聲叫:“死得好,死得好!”或問之為何叫好,他說:“他若不死時,做出上《顏回》下《顏回》,累我誦讀。”這是懶于讀書的人說的話,但也可以當成一種天大的諷刺:我們總想著寫下傳世之作留給后人,一廂情愿地以為這是造福后人,殊不知給后人帶來了多少閱讀負擔
在第一部分列出了九種技巧,可以約略概括出戲說《論語》的常用手段。這種技巧的總結,是表面的研究,笑話雖沒有多少微言大義,但其背后也隱藏有一些內容。首先,戲說《論語》的現象能夠廣泛出現,需要一個大前提,也就是人們對《論語》都很熟悉。明清兩代的科舉制度較唐宋科舉已經很完備,《論語》是必考書目。廣大的考生、后來的士人對《論語》的熟悉程度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正是因為極度的熟悉,他們才能戲說《論語》,玩文字游戲,展現他們的幽默性情。然而幽默與諷刺往往并肩而行,在玩笑之余,笑話也能像匕首一樣,刺中社會與人性的丑惡一面。
在那些戲說《論語》的笑話里,也有諷刺的成分。本文欲從這些笑話諷刺的對象入手,窺看笑話背后的內容。那些遭受諷刺的對象多半是這樣一群人:官吏、太監、學生與教書先生。
(一)官吏
在科舉制度下,舉人才有資格當官。按理說,凡是能中舉的人皆通曉五經,熟讀四書,否則怎么可能通過鄉試呢?但是笑話中的那些官員,不知怎么謀到了一官半職,書義不解,就有了笑話產生的契機。
有位官員自知沒學問,就想請人求教。他對下人說:“此間有高才否?”他的下人不懂雅言,以為“高才”是姓高的裁縫,他便說“有”,并將姓高的裁縫請來。官員不知那位“高才”是裁縫,而問:“‘貧而無諂’如何?”高裁縫說:“裙而無裥,使不得。”又問:“‘富而無驕’如何?”答曰:“褲而無腰,也使不得。”官員大怒,喝道:“唗!”高裁縫說:“若是皺,小人有熨斗在此。”[1](P218)這則笑話頻繁用到了上述九種技巧中的“諧音”,事雖可笑,卻也可以看到當時官員的素質多么低劣,在深層次上反映出彼時吏治的問題。
(二)太監
太監,亦即宦官。因為漢朝的宦官在帽子上配“珰”,“珰”在后來便代指宦官。在明代的笑話里,“珰”之一字屢屢可見,這與明代宦官專政不無關系。在古代的政治制度中,宦官本無權參與政事的,他們掌權,反映出的是政治畸形,這種現象便成了諷刺的對象,尤其是官宦主文事,笑話層出不窮。
宦官與文臣相比,是沒有多少學問的,讓他們主考,就有一太監說:“今不必作文論,只一對佳者便取。”換言之,考試不考別的,只考一副對子。此珰自恃才學,出上聯為:“子路乘肥馬。”一學生對道:“堯舜騎病豬。”此宦官聽罷,大加稱贊。
(三)學生
學生主要包括童生和秀才。古代的笑話里嘲笑童生的多半是嘲笑他們年紀大,是“老童生”,和《論語》缺少關系。嘲笑秀才假斯文、沒學識的笑話倒是經常和《論語》聯系起來,通常的表現便是那些身份為秀才的人連《論語》也沒學好。
還是以“宰予晝寢”為例子,有學生對此四字的解釋是:“晝非寢時也,今宰予正晝而熟寐,其意必待夜間出來胡行亂走。”秀才在古時的地位很高的,有某戶人家有三個女兒,因此有三個女婿。他的大女婿、次女婿皆是秀才,而小女婿不是秀才,他就瞧不起小婿。吃飯之時,他約定說話要說得斯文,小婿說得固然不雅,但那兩個秀才女婿說得也不通。岳丈請大婿用餐,大婿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岳丈又請次婿用酒,次婿說:“惟酒無量,不及亂。”在這里,兩位秀才引用《論語》,雖沒出錯,但驢唇不對馬嘴。[1](P414)
(四)教書先生
諷刺教書先生和諷刺學生差不多,都是從他們不懂《論語》出發。科舉制度下,《論語》是最基本的教科書。說教書先生不懂《論語》,好比現在的小學老師不知漢語拼音一樣可笑。笑話中反映的社會問題是不是具有代表性很成問題,但無風不起浪,這類笑話的存在足見當時的社會上有一些胸無楮墨而誤人子弟的教書匠。
一教書先生講《論語》,講到“康子饋藥”,學生問他:“是煎藥?是丸藥?”教書先生向他的東家夸獎道:“非令郎美質不能問,非學生博學不能答。上節‘鄉人儺’,儺的自然是丸藥;下節又是煎藥,不是用爐火,如何廄焚起來?”[4]在這則笑話里,學生問的便不是正經問題,老師回答得更是不通之至。
《論語》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無可否認的。但笑話中的《論語》,其價值則值得商榷。古代的白話小說里經常使用笑話,戲曲為追求舞臺效果,更需要插科打諢。在古代小說和曲文中常見戲說《論語》的笑話出現,如明代伏雌教主的《醋葫蘆》里有如此說法:“故孔子曰:君子有三畏。你道哪三畏?少年畏父母,中年畏老婆,晚年畏兒子。”筆者撰寫本文的最初動機正是由小說、戲曲中的關于《論語》的笑話激發。盡管這些笑話本身的意義也許不是很大,相信它們因與《論語》、小說與戲曲的千絲萬縷的關系,而具有了一定的文學價值。
[1]王利器. 歷代笑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3]游戲主人.笑林廣記 [M]. 桑圣彤(注譯). 武漢:崇文書局,2007.
[4]李云貴.笑解論語[J]. 幽默與笑話,2007,(8).
(責任編輯:周靜)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re are many jokes aboutAnalectsofConfucius, which fall into nine types in terms of conventional techniques. These jokes aboutAnalectsofConfuciusreflect many prevailing social problems. Besides, since the jokes exist abundantly in dramas, and novels, they also have certain literary value.
joke;AnalectsofConfucius; imperial examinations
2013-09-01
王彬(1989-),男,山東臨沂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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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4)02-0019-04
,即為引用《論語》中的話。有時候引用得巧妙,便成了笑談。試舉一例,有兩個人,一個叫達毅,一個王達。此二公皆為官員,且是同事。簽署公文的時候,王達說:“每書銜名,但以公上為我之下。”達毅的“上”是“達”,王達的“下”也是“達”,故有此說。王達開達毅的玩笑,但達毅亦自不笨,他立即引用《論語·憲問第十四》中的話,說:“君子上達,小人小大。”
文學及文化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