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圳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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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無止境,死亡是岸——《金瓶梅》的主題思想辨析
馬圳煒
(漳州職業技術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金瓶梅》的主題應是對人性特別是人性之惡的現形式觀照和解剖。作者以“人”為本,由“性”切入,全景式展現以西門慶為首的各式人物的日常情欲生活,或濃妝,或淡抹,或明說,或暗喻,舉重若輕地完成了對“人”被永不饜足的欲望所驅使走向毀滅的整個悲劇人生的審丑敘事, 并蘊含了作者“生聚死散,因果輪回”的悲天憫人佛道思想,從而完成了對人性的一種特別的“立此存照”:看似有“色”卻是空,道是無“情”卻有情。
金瓶梅;主題;人性;審丑敘事
《金瓶梅》成書約在明朝萬歷年間,是我國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創作的以家庭日常生活為素材的長篇小說。它主要描寫西門慶這個“大款”憑籍金錢的萬能之力,勾結官府,稱霸一方,恣意妄為,縱欲享樂直至身死石榴裙下,眾妾也隨之風消云散。書名由三個主要女性(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的名字各取一字合成。
《金瓶梅》長期以來被視為成人不宜的“淫書”中的“淫書”,歷代王朝均將之列為禁書中的“榜眼”而嚴加查禁,因為這部張潮評為“一部哀書”[1]、袁宏道稱為“云霞滿紙”[2]、張竹坡推崇為“天下第一奇書非淫書”[3]的小說存在大量性、性心理、性行為的描寫,違反了中國傳統的“萬惡淫為首”、“床第之言不逾閥”的道德原則,尤其是作者對性行為恣肆鋪張,乃至描摹狂淫濫交,丑態淫聲無不展示,毫不顧及中國文人以及文藝青年對文學淡雅的詩意追求和欣賞含蓄蘊藉的審美習慣。茅盾先生說:“此書描寫世情,極為深刻,尤多赤裸裸的性欲描寫。……描寫性欲之處,更加露骨聳聽。全書一百回,描寫性交者居十之六七——既多且極變化,實可稱為集性交之大成。”[4]魯迅先生把《金瓶梅》稱為“世情小說”,并認為:“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5]日本著名漢學家鹽谷溫作了量的統計:“西門慶淫過的婦女從潘金蓮起共十九人,男寵二人;潘金蓮淫過的男子除了西門慶之外有四人,描寫極淫褻鄙陋。”[6]鄭振鐸先生卻做出了高度評價:“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但是,“不干凈的描寫是那么多,簡直像夏天的蒼蠅似的,驅拂不盡。”[7]游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寫道:“雖然從它整個傾向看,存在著嚴重的缺點,卻相當全面地暴露了現實的腐朽和黑暗……有些描寫過于細碎,使得全書臃腫繁復。尤其是大量的淫穢描寫,既使其喪失美學價值,并為后起的淫穢小說開了不良先例。”[8]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在對《金瓶梅》社會內容和藝術成就與地位作高度評價的同時也指出:“小說中存在大量性行為的描寫。這種描寫又很粗鄙,幾乎完全未曾從美感上考慮,所以格外顯得不堪,使小說藝術價值受到一定削弱。”[9]時下流行看法把《金瓶梅》當作“社會小說”、“寫實小說”,認為其中大量性描寫是這部“現實主義杰作中夾雜的自然主義描寫”,是這部“偉大作品的贅疣。”
如今《金瓶梅》雖然已洗去“淫書”罪名,但至今仍然不能大范圍公開發行,出版的往往是刪節二萬多字的“潔本”。其實在我看來,《金瓶梅》中,所有的描寫完全可以用“人性”兩個字來概括,是以“人”為本,以“性”為托,對特定環境中普遍人性的各個側面、不同場域及不同角度的全息觀照。
作為“中國十六世紀的社會風俗史”,《金瓶梅》所描繪的社會畫卷是一種末世景象——放縱和死亡。“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這是鄭振鐸先生的明斷。作者突破了以往小說家多以歷史、神話、英雄為對象的束縛,第一次擁抱社會人生,關注市井人情,發掘人性欲望。整部《金瓶梅》活脫脫便是一部末世社會人性現形記,是文學史上的《清明上河圖》。
《金瓶梅》以北宋末年為背景,但它所描繪的社會面貌,所表現的思想傾向,都有鮮明的晚明時代特征。小說描繪的是一個丑惡的社會,到處充滿了丑惡的生活事件,空氣中彌漫著毫不掩飾赤裸裸的欲望。那些靈魂卑劣的“國家棟梁”——內閣大臣的貪贓枉法和賣官粥爵,知府與縣令的營私舞弊,提刑所的草菅人命,元帥府的藏污納垢,是這個世界為所欲為的主人;那惡欲膨脹的商人,小城里的豪紳,市井上的幫閑,行院中的架兒無不加入造惡和行兇的“犯罪無限股份無責任公司”;而那些無錢無權無勢的婦女和社會下層人物竟也在這個生活的黑泥潭里翻滾,顯得那樣寡廉鮮恥,道德淪喪。王婆本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的老手,為了巴結西門慶和蠅頭小利,從拉皮條到當看家狗直至獻計殺人,何等陰損狠辣!仵作團頭何九掩蓋武大郎死亡真相,僅僅為了十兩銀子;乞丐侯林兒在陳經濟時受辱時挺身而出,原是要圖他白凈凈身子;而鄆哥兒的“仗義”是為了報復,且圖三杯酒吃;甚至圍繞在西門慶身邊的每一個女性,無論美丑貴賤,接受西門慶的性蹂躪和性施虐時幾乎都呈現出一種由衷的欣喜。他的妻妾們更是為一己私欲,潘金蓮謀害親夫,李瓶兒不給生病丈夫治療,月娘也會貪財,孟玉樓也會賺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圣徒,而只相信肉體”[10]翟總管托人覓妾,周統制花錢買妾,蔡御史宿娼,安郎中嫖妓,都是“好色勝好德”之徒;張大戶、張二官人等窗戶縉紳之嗜色無度都與西門慶臭味相投。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僅陳經濟、花子虛、王三官等浮浪子弟淫邪成性,那些伙計、家人、差役、道士等三教九流大都是“色急兒”,連溫奎軒一介窮儒,卻是“有名的溫屁股,一日沒屁股也成不得”。宋得做“養老不歸宗女婿”,倒把丈母娘按在“山野空地上奸脫一度”,而且是其丈母娘主動提出的。男人好色,女人也“欲心如火”:潘金蓮因西門慶嫖妓未歸,就急不可耐與小廝“干做在一處”;蔣竹山因“腰中無力”,竟遭到李瓶兒刻毒咒罵,并被一腳踢開;春梅爬上夫人寶座,最后還是因縱欲死在情夫身上。這正是晚明城市生活的真實寫照!
“世俗以縱欲為尚,人情以放蕩為快。”[11]造成這種“代變風移”的時代社會風尚和心理的一個直接原因是“金令司天;錢神卓地”,正如晚明一首民歌所唱:“人為你跋山渡海,人為你尋豺,人為你將身賣”、“人為你虧行損,人為你斷義辜恩,人為你失孝廉,人為你忘忠信”、“人為你心煩意亂,人為你夢繞魂老,人為你易大節,人為你傷名教”。[12]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晚明社會思潮強調情欲是人的原始本性,鼓吹個體的官能享受,反對禁欲主義的影響。《金瓶梅》正是產生于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和思想文化背景,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
《金瓶梅》在第一回開頭便說“財色”的利害,這可看成是總起全書的綱領。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金瓶梅》是一部描寫“財色”,揚厲“人欲”的書。[13]作者著重描寫主角西門慶對“財”“色”等饑渴般的追逐,通過大膽的性與金錢關系的種種描寫切入晚明社會生活,不僅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生活現象、人情風俗和社會心理,而且揭示了這個社會的本質特點。西門慶是人欲的集大成者,金錢、美女、權勢、佳肴等等都是來者不拒,一個也不能少。作為一個靠中藥鋪起家的暴發戶式新商人,“生就秉性剛強,做事機身詭譎,又放官吏債,”巴結朝中權臣,“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岳父“吳千戶”,親家陳洪,為“八十萬禁軍提督”楊戩姻親。西門慶正是憑籍金錢魔力,勾結官府,賄賂官吏,乃至認蔡太師為干爹求得大樹蔭護,獲得理刑副千戶之職,從而再利用政治權力偷稅逃稅、巧取豪奪、聚斂更多的財富,然后再交易得到更多的權勢和金錢。而西門慶強烈的性欲和對女性的占有欲、征服欲與他不擇手段攫取財富和權勢的欲念相輔相成,實際上已成為他無視綱常道德的人生行為的內驅力和充滿野性的性格的支點。第五十七回西門慶有一段驚世駭俗的話:
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刺刺,胡掐亂扯,歪斯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私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速我潑天富貴![14]
這就是他的人生宣言!因而西門慶便以債主身份討風流債廣為布施。他用永不饜足的色眼去打量所能遇見的每一個女性,跟她們“自然配合”。他的征服之途充滿著“勝利”的里程碑:官宦家的千金,妓院中的名妓,小生意人的渾家,結拜兄弟的妻子,家資頗豐的寡婦,前妻的陪房,組成了他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妻妾隊伍;招宣府遺孀林太太,伙計之妻王六兒和賁四家的,奶媽如意兒,丫環春梅、迎春、蘭香,都是他隨時臨幸的情婦;更有那行院中的妓女:李桂姐、鄭愛月、吳銀兒、董嬌兒……都在供奉著他尋歡作樂。在大量地占有女性的同時,他追求超群的性能力及超常的男性生殖器,“夜御十女而不疲”,胡僧藥迎合了他饑渴的色欲,使他變本加厲地瘋狂縱欲,直到精盡而亡。作者著意通過性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的描繪去塑造西門慶這個具有個性特色的風月霸主的形象。他不僅有好貨好色的欲望,更有實現欲望的手段和行動;他似乎膽大包天為所欲為,但當武大郎來捉奸時竟然嚇得“鉆入床下躲了”,殺人奪妻后得知武松回來,“聽得慌了”“嚇得心膽卻碎”逃到行醫的胡老人家院里藏了;他既貪戀孟玉樓、李瓶兒的美色,也圖謀對方“手里有一份好錢”“手里現銀子,也上千兩”,千方百計娶到手,人財兩得,但當李瓶兒死了,他哭的死去活來,不惜花大錢殯葬,說明他對李瓶兒不僅僅是肉欲上吸引而且有情的成分存在;但伴靈不到三夜兩夜,就在靈床的對面和如意兒交歡;他既自大自狂,但對自己性能力又信心不足,用胡僧藥來壯大性器,慣用各式性工具,給女性使用春藥,要求女性在交歡時大聲呼叫,以驗證自己“偉哥”的價值;他既嘲笑蔡御史“文職的營生,他哪里有大錢與你……”顯示了對文官的寒酸的鄙視,又對尚在懷中的官哥兒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像你家老子,做個戲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14]卻又表示了對做文官的向往,后來他做蔡京的義子,其實是一種心理補償。因為在封建社會,西門慶雖然能夠以金錢買到一部分政治權力為己所用卻無法真正參與到國家機器核心中去,他雖有萬貫家財,在官本位的社會里,自認也不是真正富貴。西門慶既貪財無厭,卻又慷慨豪爽,救人貧難,捐款修繕永福寺。作者賦予他復雜的性格內涵和情感內涵,又把他置身于整個時代和社會的大背景,從他身上輻射出整個晚明社會風貌和人性在欲望驅使下的嚴重扭曲。
“一國之人皆欲狂”,作者“依山點石,借海揚波”,摹寫出一幅“道德大夏崩塌、世風澆漓、民心庸爛、民族精神失落”的末世生活畫卷,揭示出欲望的放縱和死亡的必然。[3]作者在放大寫照晚明社會縱欲時也展示了眾多人物從縱欲到死亡的過程:潘金蓮“一個好色的婦女……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李瓶兒為了性的滿足,由花子虛到蔣竹山再到西門慶,終不免在潘金蓮的算計下懨懨病終;龐春梅貪淫不已,淋淋而死;陳經濟先與潘金蓮、春梅鬼混,后又當道士面首,最終死在張勝刀下,連頭都給割下來了;而張勝卻被亂棍打死;宋惠蓮、孫雪娥均自縊身亡……。書中最后寫道:“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清河縣已是“男啼女哭,萬戶驚惶”,“一處處死尸骸骨,橫三豎四;一攬攬折刀斷劍,七斷八截。”[14]一個民族,一個經歷了末世的放縱歡樂的民族,從整體上淪亡了。作者告訴了我們:縱欲者最后的歸宿——死亡,渾渾噩噩的民族不可避免的結局——淪亡。[15]從這個意義上說,“《金瓶梅》是一部哀書”,在其寫情寫欲的表層下,底蘊著作者對生命價值生存意義的悲天憫人思考,底蘊著一種洞察世情的哲人的悲哀和無奈。
《金瓶梅》中有相當數量的性行為的描寫,不少人認為是應該刪去的糟粕,以免有礙觀瞻。其實作為一部以描寫世人縱欲為主要內容,以性關系為切入點的作品,如果從中抽去性意識、性心理、性行為的描寫部分,那么《金瓶梅》所展示的“社會風俗史”就失去存在的根據。沒有性描寫,就沒有《金瓶梅》。性、性關系內容是這部小說本體結構的有機部分,沒有這方面的描寫,就沒有那個活生生的充滿現實人生的歡樂和痛苦的嘈嘈雜雜的《金瓶梅》世界。[13]
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和行為方式,大多受制于道德或政治的因素,性的因素被淡化甚至排除,人物就成為“無性人”“超人”,離我們太遠。觀照人類歷史和文化可以發現兩性關系是人類存在發展的決定因素。馬克思說:“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之間的關系”,[16]而聯系兩性關系的性、性欲對人類不僅有自然的生理價值,也是審美意識的源泉和永恒的審美對象。出于描摹生活和審美的需要,在文學作品中描寫和表現性、性意識乃至性行為是無需“談性色變”的。[13]而通過性、性意識、性關系的描寫,揭示社會經濟關系和其他關系在性問題上的反映,探討社會、人生、人性等復雜問題表達作者思想,是《金瓶梅》藝術開掘的重要途徑。
首先,性描寫是作者展示人物性格、心理刻畫、塑造角色的重要手段。如西門慶與如意兒交歡時,教婦人說:“你說你是能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顯示了他對“女人如勛章”的人格價值追求。第七十二回潘金蓮揭露他同如意兒的關系“西門慶急了……于是令他吊過身子去,隔山掏火……一面令婦人呼叫大東大西,問道‘你怕不怕?再敢管著?’”[14]與“潘金蓮醉鬧葡萄架”一回相同,同虐待性的交歡來懲戒對他的男性人格尊嚴、權力的不恭。另外西門慶喜歡在交歡時在女人私處上燒香,特別是對林太太,不僅表示其性變態行為,更顯示了西門慶精神上占有女性特別是占有貴婦的心理虛幻的滿足。又如潘金蓮常在做愛時向西門慶提各種條件或索要心愛的東西,西門慶在樂極情濃時與王六兒商議對其丈夫韓道國的“工作安排”,都相當恰當地表現出這些貪婪人物的性交易心理。李瓶兒經期對西門慶的順從,如意兒在李瓶兒停喪時對西門慶的迎奉,則不僅表現了西門慶的自私和近乎病態的占有欲,而且也揭示出作為寵妾的李瓶兒的盲目柔順與作為奶媽的如意兒的曲意討好,也埋下了李瓶兒日后喪命的根由以及西門慶悔之不及的負疚原因。此外,西門慶與宋蕙蓮、李桂姐、鄭愛月、林太太等的幽會場面,也都很準確地透露出她們作為女仆、妓女、貴婦的不同情態,心理與處事方式,期間西門慶也由于對象身份性情不同而表現出全然不同的反映:有寵愛的,有狎昵的,有對好小性兒的欣賞,有占有貴婦的得意心理。至于春梅與西門慶翁婿、陳經濟與潘金蓮、潘金蓮與王潮兒等關系的描寫,也無一不簡潔地揭示出他們各自不同時期的不同性格和心態。[17]
其次,在情節結構上,性描寫也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動力。全書以西門慶家族由盛及衰作為故事的主要線索,“性”在其間起著關鍵的牽引作用。前期,西門慶精力旺盛,四處獵艷,家族和事業也由于幾筆意外之財而愈加發達,故此一部分的性描寫大多表現西門慶對各類女性的強烈“性趣”與偷情得手的得意心理;中期,他已有了固定相好、眾多妻妾,生意也向“集團化”快速發展,官運也開始亨通,故此時性描寫集中表現在他“性的享樂”上,因而春宮圖、胡僧藥、行房術等成為主要展示對象;到后期,西門慶已被各種幽會弄得疲憊之極卻仍淫性不改不加節制,于是此間的性描寫開始透露出狂歡時的種種力不從心,無論行為或心態,都從前期的主動進攻——“我要”,轉為后期的被動證明——“我能”,因此描寫中藥物、器具的輔助作用與外部刺激成為主要敘述對象,最后隨著他的縱欲喪生——“我熊”而來的是家族的迅速破敗。
再次,在性描寫上,寫誰、寫多少、怎樣寫,作者都經過了道德“分定”尺度的衡量。而這種判斷、描寫與小說人物命運的情節結構相聯系,形成了《金瓶梅》創作上的獨到之處。[18]《閨艷秦聲》曾說:“《金瓶梅》一書,凡男女之私,類皆極力描寫,獨至月娘者,胡僧藥、淫器包未曾沾身,非為冷落月娘,實要抬高月娘。彼眾婦者,皆淫娼賤卑,而月娘則良家淑女也‘彼眾婦者,皆敦奔相就,而月娘則結發齊眉也。作者胸中裝著‘正經夫妻’四字,故下筆是爾大雅絕。”此說確有見地。性描寫是作者進行道德批判、諷誡的主要手段,小說對每個女性的性行為描寫,其頻次、程度以及為其設計的性交方式及修辭用語等,都與作者對他們的道德評價相稱符。作者將西門慶作為性縱欲的男主角,安排了十八人與之“配合”,為之設計了一百個左右鏡頭,因為他是作者對人欲橫流道德批判的主要“托兒”;女主角潘金蓮,與之對應男子五人,為之設計的性描寫“鏡頭”由少到多,由虛到實,技巧由單一到花樣百出,漸進式地展示了潘金蓮為得寵愛不惜“品簫”、“喝尿”、“性受虐”等等,并寄寓了作者對她的道德評價:一個出身下賤又欲望勃勃的女子只能以“性”為生存手段,潘金蓮的悲劇之處在于她走上了性放縱的極端且為此變得殘忍、奸詐、不擇手段,是一個可悲、可恨、可哀的淫婦形象。可以這么說,作者對眾多人物的評價是和對其性行為描寫多少、詳略、虛實、美丑成正比的,而不是一味地不分人物不分時間地點大寫特寫一切性行為。即使作者筆下道德正統形象——月娘,除了依靠道德說教和正妻等級身份力量,也借助性的作用來勸誡西門慶和維護家庭禮法,通過二十一回含蓄的落墨極少的性描寫可看出月娘同樣是一個情欲熾烈的世俗女子。作者并沒有因為對人物的肯定而將之寫成無情無欲之人,這正是作者高明之處。
另外,《金瓶梅》的一些性描寫,特別是韻文部分,往往也包含著作者多層意圖。例如宋蕙蓮和西門慶前兩次幽會,都在藏春塢雪洞子里。在這兒交歡,無疑有象征意味。書中寫道:“老婆進到里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于是袖中取出兩個棒兒香,燈上點著,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的打兢。”[14]這氣氛是死亡的氣氛。蕙蓮又說:“西門慶,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到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里銜著條繩,凍死了往外拉。”[14]“地獄”,“死”,“繩子”,作者暗示了宋蕙蓮后來含羞自縊的結局。
在西門慶與王六兒、林太太交合的韻文描寫中,作者幾次使用作戰博雜的詞語來形容,描寫似乎荒誕不經。張竹波批示:“此賦必用殺語,已伏西門慶死于六兒手中之機。”“一路于戰爭語,極力一丑招宣,又非如王六兒賦中殺語也。”[3]描寫的荒誕,意味著行為的邪惡;用語比擬的區別,昭示著不同的創作意圖。
第七十八回西門慶與如意兒交合后,書中寫道:“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镕。”[14]點出西門慶命運發展的階段,對前面性描寫的意圖及形象意義進行提示。
第五十二回西門慶和妓女李桂姐交合后,作者寫道:“海棠枝上鶯棱急,綠竹陰中燕語頻。閑來付與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14]透露出作者意識:嫖妓在不影響仕途經濟的前提下,不僅不是不道德的,而且是一種風流韻事。
總而言之,作為一部描摹人世百態,表現人性丑惡的文學巨著,《金瓶梅》絕不是一部“淫書”,更不是為迎合市井之徒而一味渲染情色,放縱情欲。《金瓶梅》以“人”為本,由“性”切入,對具體“人”的性描寫是《金瓶梅》有機的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是其進行性格表現、心理刻畫、塑造人物、推動情節發展、寄寓作者道德評價的重要表現手段。《金瓶梅》通過滲透著作者強烈意識的性描寫,展示了晚明社會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不僅突破了中國古典小說對“社會人”的表現理學的偽飾而恢復“自然人”的本相,而且揭示了人性對人的社會組合的影響。雖然由于作者主觀上張揚情欲和性恐懼(這是時代思潮和傳統文化在作者頭腦中的積淀并反映到作品中)且充斥著道德說教給《金瓶梅》藝術上帶來這樣或那樣不足并落得“啟人淫竇,導人邪機的誨淫之作”的指責,但《金瓶梅》作為一部偉大杰作,或濃妝,或淡抹,或明說,或暗喻,舉重若輕地完成了對“人”整個悲劇人生的審丑敘事,并蘊含了作者“生聚死散,因果輪回”的悲天憫人佛道思想,從而完成了對人性的一種特別的“立此存照”:看似有“色”卻是空,道是無“情”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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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endless, death is shore——Analysis of the theme of the “”
MA Zhen-wei
(Z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Zhangzhou, Fujian, 363000, China)
The theme of “”should be now in the form of human evil human nature especially for contemplation and anatomy. Author of “people” oriented, by “sex” cut, panoramic erotic show daily life in all kinds of characters, led by Ximen, or makeup, or Dan Ma, or confessed, or metaphor, shrugs completed on the “man”was never driven by the desire to meet to destruction of the whole tragedy of Ugliness narrative of life, and contains the author“ born dead gather scattered, karma, ”the compassion of Buddhism and Taoism, which completed a special humanity “put this on record”: the seemingly “color” is empty, said that no “feeling” but affectionate.
; Theme; humanity; Ugliness narrative
I207.419
A
1673-1417(2014)04-0030-06
10.13908/j.cnki.issn1673-1417.2014.04.0006
2014-08-08
馬圳煒(1971—),男,福建漳州人,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教育管理、明清小說研究。
(責任編輯: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