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丁彬彬

白衣隨筆

我是你的眼

丁彬彬

我正在醫院上班的時候，母親打電話來說：“你奶奶最近視力下降得厲害，我尋思著把她送進醫院去檢查檢查，但你奶奶就是不愿意，兒子，你知道你奶奶最喜歡你了，如今你做醫生了，你說的話你奶奶準聽。”

母親的意思我當然懂，只是電話掛斷的時候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放下手頭的工作，盯著電腦屏幕發呆，電腦D盤儲存著很多病人的住院資料，作為一名內分泌醫生，我擔負著周邊地區的糖尿病防治任務，所以給每個前來看病的病人都建立了詳細的檔案資料。

那是我花費了整整三年時間建立起來的，如今它不斷完善壯大，因為工作認真，服務周到，所以年紀輕輕的我得到了很多病人的賞識。只是，此刻再看到這些時，感到的卻不是以往的自豪和滿足，而是無窮無盡的愧疚。

那些愧疚出自我對家人的歉意，大學畢業成為一名醫生來，我從未為家里的便利開過任何后門，家人知道我太忙，也不忍打擾我，小病在診所看看，大病跑到醫院掛個號，按部就班地來，常常看完病很久以后我才聽說。

這次奶奶的事，如果不是母親實在沒辦法，她也絕不會打電話給我。

小時候，奶奶最寵我，有好吃的好喝的總是第一時間拿給我，那個時候被奶奶寵著覺得很幸福，可是一年一年長大了，卻恍然有一天發現，奶奶徹底老了。

奶奶變得老態龍鐘，她的頭發斑白，脊背佝僂，十年前還發現了2型糖尿病，但奶奶的思維還算清晰，她總是記得她的孫兒，她引以為榮的孫兒，每次提起我，奶奶總是滿臉的自豪，說她孫兒在全市最好的三甲醫院上班，說她的孫兒多么多么的優秀。

只是愧疚的是，身為一名內分泌醫生，我卻從未給奶奶看過病，電腦里也從未儲存過奶奶的任何病歷資料，我總是以很忙很忙為由，很少去看我的奶奶，即便看到了，也是囫圇地問兩句，甚至有些不耐煩，只是告訴奶奶這個不能吃那個要少吃，飲食不控制血糖是怎么都控制不好的。奶奶呢，每次都是笑著，把好吃的都往我碗里夾。

那么多年過去，奶奶還是那個愛我寵我的奶奶，她生怕我受一丁點兒苦。

有次我上夜班，母親特地從家趕過來，將滿滿一保溫盒的雞湯放到我面前，對我說：“你奶奶把家里養的雞殺了，燉了一下午的雞湯，知道你上晚班，非要我送過來。”我那時在處理一個糖尿病高滲性昏迷的病人，只是不耐煩地回復母親：“先放那吧。”

再后來，我處理完病人的時候已是凌晨，徹底忘記了奶奶燉的雞湯，等到清早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因為天熱雞湯已經變質，于是直接倒掉。回家后，母親第一時間問我，說你奶奶打了很多電話，生怕昨晚的雞湯味道不好，你不樂意喝。我用很好喝全喝完了搪塞了母親，卻不知道，也搪塞了奶奶的一顆心。

離開醫院后，我第一時間趕去了奶奶家，算起來，已經整整三個月沒來，如今我住市里，奶奶住鄉下，我總以相距太遠為由遲遲不來看奶奶，即便母親常提醒我，你奶奶想你了。

再見到奶奶的時候，奶奶的背更駝了，她將眼睛瞇成一條縫，她試圖要看清我，但是很艱難，以致我走到她面前喊著她奶奶，她才恍然意識到是她孫兒來了。

“乖乖孫，快來屋里坐，要吃什么，奶奶現在就去給你做。”奶奶一直拉著我的手往屋里走，但是連橫在她面前的一條凳子都看不清，差點被絆倒。

三個月不見，我無法想象奶奶的視力會變成這樣。三個月前，只是偶然聽母親提起，奶奶人老了，可能是老花眼，視力比以前下降，但疏忽的我那時并沒留意，現在真是后悔莫及。

經過我的勸說，奶奶同意跟我去醫院，我給她查了血糖，結果顯示為32mmol/L。我再檢查奶奶的胰島素筆，發現針頭已經半個月沒換，早已彎掉，筆顯然經常掉在地上，所以一些部位已經摔裂，身為醫生的我當然知道，奶奶一個人獨居，以她現在的視力，她如何能夠看清胰島素上面的旋轉刻度，她如何能夠準確地更換針頭，所以她壓根就沒將胰島素注射進去，她因為看不清，筆經常掉地上，打了多少單位的胰島素自己也不清楚。

即便她的孫兒是一名醫生，可是為了不麻煩他，她一直默默地自食其力地將就著。

奶奶還想像二十年前一樣，她抱著她的孫兒，她牽著她孫兒的手，無論什么她都沖在最前面，她給孫兒擋雨，她給孫兒做引路人。

現在，時光荏苒，歲月剝奪了奶奶的一切，留給她的是孤獨，疾病和老態龍鐘。

可是我的奶奶，她依然全心全意惦記的還是她的乖孫兒。

所以，當看到奶奶的檢驗報告時，我再也無法抑制住內心的悲痛和愧疚，當著奶奶的面，我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可是那么近，奶奶還是什么都看不清。

我給奶奶辦理了住院手續，親自做她的管床醫生，在住院的時間里，我一直盡心盡力為奶奶做著一切，可奶奶，每天提的最多的是出院，聽母親說，我不在的時候，奶奶總是埋怨自己不爭氣，凈給孫子添麻煩，恨不得早點死了，省得在這世上禍害人。這是奶奶的原話，可是奶奶不知道的是，現在，無論我為她做多少，我的心都不會安，我握著一張眼底熒光造影單和一張眼科醫生的診斷證明，我的手在顫抖，那上面寫著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已經進入最嚴重的境地，隨時可能失明。而這種糖尿病并發癥已經完全無法逆轉。

我一個人躲進廁所哭了很久，身為一名醫生，我曾拯救了無數糖尿病患者，使他們從急性并發癥中轉危為安，也使他們遠離了慢性并發癥，但因為我的疏忽和漠不關心，我的奶奶，卻將過上暗無天日的生活，我又怎能不愧疚不難過。

可是奶奶，她永遠想的是我。我查房的時候，她開心地說：“乖乖孫，奶奶的血糖達標了，空腹6.2，餐后也正常，還有，奶奶的眼睛好多了，現在什么都看得清，走路也不用拐杖了，奶奶想好了，明天就出院。”奶奶說完，下了床，她想大踏步朝前走，證明她的視力沒問題，可是她連門關了沒有都看不清，要不是我，她差點就撞到門上了。

不過最終，我還是允許奶奶出院了，因為母親對我說：“你奶奶雖然眼睛看不到了，但思維很清晰，現在血糖好了，你再留你奶奶一天，你奶奶就會寢食難安，你不知道，這幾天晚上，你奶奶總是失眠，她真得不想打擾你，她覺得心不安呀。”

我哭得泣不成聲。

出院后，我攙扶著奶奶，奶奶笑著說她能走。

我對奶奶說：“就讓孫兒好好扶您一次吧。”

于是，我攙扶著奶奶一直走出醫院，我在心里說：“奶奶，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

那句話我在心里說了一遍又一遍。時光給了我最美好的年華，讓我成為年輕有為人人仰慕的醫生，卻也殘忍剝奪了奶奶的視力，以致她再也看不清我的面孔和我的笑，可是奶奶卻說：“乖乖孫，奶奶永遠以你為榮！”

奶奶還是一如既往地笑著，只是我，早已眼淚縱橫。

10.3969/j.issn.1672-7851.2014.07.009

株洲市中心醫院內二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