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舟
在文藝青年云集的蝦米網,汪峰新專輯《生來彷徨》竟然被打了6.4分,而2011年的《生無所求》和2009年的《信仰在空中飄揚》則分別高達9.1分和9.2分。當然并不意味著汪峰的音樂水準有了大幅下降,也不意味著蝦米聽眾的音樂審美水準有了大幅提升,實際上二者均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頂多就是汪峰從音樂套路到歌詞的自我重復讓有些歌迷膩煩而已。
分數暴跌的真正原因其實是:隨著汪峰人氣的暴漲,很多歌迷從他身上尋找和得到的認同感反而急劇下滑。汪峰曾經一度被捧為“最具人文精神的歌手”,但這一“人文”身份現在逐漸被春晚紅歌和明星八卦所稀釋所模糊,從人文硬通貨淪為流行大路貨。一個藝術家越是成為頭條新聞,他的偉岸身影就越是擋住自己的作品,恐怕很多歌迷聽都沒怎么聽,就不屑地給《生來彷徨》狠狠地打了一顆星。
可以理解汪峰的委屈。汪峰演唱會向章子怡示愛,有媒體斥之為“性脅迫”,但如果換成別人呢?比如換成劉以達呢?他也在達明一派演唱會上向老婆示愛,如果你說他這是“性脅迫”,他會搞笑地回應:“就系啦!”前兩年汪峰宣稱要砸機場那事兒,明明是機場先做錯,明明是民航關于吉他的托運以及損壞賠償問題一直有爭議,令無數樂手有苦難言,但最后媒體只顧著找汪峰出來道歉,卻根本不采訪機場和民航。如果換成別人呢,比如換成某個屌絲吉他手,沒準他砸了機場都有不少人叫好吧?我的意思是,這是典型的對人不對事,汪峰被妖魔化了。
發展到現在,就是戴著有“色”眼鏡,在歌詞里尋找八卦,尋找“高潮”和“乳房”這樣的敏感字眼。汪峰被活生生給肢解了。
可以理解汪峰的憤怒。但他似乎沒有認識到或不愿認識到,自己被妖魔化被“肢解”的原因,不僅僅在于“無良媒體”,還在于自己身份的多元和分裂,造成了外界的張牙舞爪各取所需;而當明星成為一個老少咸宜街談巷議的談資,那么“談資”本身也會轉化為一種名聲資本——這種名聲的資本不僅僅建立在藝術的基礎上,它還來自八卦至死的娛樂世界。汪峰用話癆而字跡模糊的長微博反擊了無良媒體,可以說是想用藝術痛擊八卦。這當然屬于完全正當的反擊,但值得質疑的是他高度體制化的反擊方式。
先說這首焦點歌曲《高地》,它屬于說得過去的汪式情歌,但“姑娘一起來吧,不要浪費這美妙的時光,震撼我吧,達到高地,讓我們的頂點充滿喜悅”,這樣的詞實在是粗糙,幸好還有“馬耳他香薰”和“燃燒的海倫”作為前戲可以將就一下,幸好后面那句“用你那芬芳的乳房將我在公路旁埋葬”,也極富美國公路cult片的香艷驚悚之感。
無良媒體揪住幾個字眼不放,一邊意淫女星一邊偽充道德家固然可惡,但這歌詞的問題不在于道德不道德,而在于寫得好不好。正如陳冠希的主要問題不在于拍艷照這行為本身,而在于拍得不好。這首先不是個道德問題,而是個技術問題,在技術上《高地》這首歌顯得太參差不齊。
而在道德層面上,汪峰以自己的歌詞“經過了審核機構通過”來自辯,這簡直堪稱中國搖滾史的奇聞——一個崇拜鮑勃·迪倫和吉姆·莫里森的據說“最具人文精神”的搖滾歌手,竟然需要以審查制度的標準來為乳房和高潮辯護?
汪峰《這感覺怎么樣》一歌有一句也被無良媒體瞄上——“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做愛一個人哭笑”,樂評人孫孟晉為汪峰辯護,聲稱“這是孤獨生活的累積,不是打飛機的意思”。問題是打飛機又怎么了?打飛機有何不可,一個人做愛有何不妥?為什么需要辯護?臺灣搖滾先驅趙一豪1989年的專輯便為打飛機正名——《把我自己掏出來》,而這也成為臺灣最后一張被禁播并下架的唱片,后來再版趙一豪改了個名字——《把我自己掏回去》。大陸也有一支工業搖滾樂隊名為“自慰”,后來為了通過審查竟改名為“恣慰”,連自己名字都可以閹割,打不打飛機也就無所謂了。
汪峰的偶像吉姆·莫里森1969年在邁阿密一次演出中涉嫌拉下褲鏈露陰,還有人宣稱他做了打飛機的暗示,因此被判6個月監禁,莫里森堅持上訴,直到1971年去世官司仍未了。直到2010年佛羅里達州政府才宣布赦免這位已去世39年的歌手。但大門樂隊的隊友宣稱莫里森不需要被赦免,只需要政府道歉。時代早就變了,只不過我們變得太慢,如今專制文化的鐵襠之下是消費主義縱欲的下半身,正是這種道貌岸然的虛偽,使得上半身的乳房都會成為焦點。吉姆莫里森還曾經在偉大的《the end》一歌中問候自己的母親,那么即便汪峰狠狠地問候一下那些無良媒體,又有何不可?
但是他不敢。當然這里不是在鼓吹語言暴力,但即便是語言暴力,也比呼吁官方去整治無良媒體,要來得恰當。汪峰在長微博的最后希望:“這個國家以及相關監督機構可以真正地行使它的權利,保護一下屬于它的珍貴的藝術家們!”
首先“權利”還是“權力”?——這是個要命的錯別字。你盡可以指名道姓地罵某些個媒體,也可以直接上法庭告他們,但這種求助并不恰當,“國家以及相關監督機構”這個籠而統之的名頭差不多等于是“國家機器”了。而汪峰也應該知道,這個社會的問題不是缺乏“國家以及相關監督機構”的權力,而是這種權力太多,這種“監督機構”太多,而很多時候這對于藝術家也并不有利,公權力和法治不可混淆,動輒要求“國家以及相關監督機構”整治“無良媒體”,這并不是“有良藝術家”的應有做法。汪峰所為,是不自覺地歸順、攀附于權力體制,而這也多少體現了官方體制文化對一個搖滾歌手的成功重塑。
如果汪峰還是那個搖滾地下通道里的汪峰,他完全會用更骯臟的歌詞——搖滾史俯拾皆是——去攻擊無良媒體對他歌詞的骯臟解讀,但他卻用《飛得更高》《怒放的生命》《勇敢的心》《光明》這樣的勵志歌曲來自我辯護,好像唯恐自己沒有向大眾提供正能量和沸騰的雞湯。你可以說這是一種社會責任感,但也是對一種膚淺的流行文化的自覺依附,聽上去這既是向“國家以及相關監督機構”也是向社會大眾邀功。
汪峰就這樣在“搖滾、流行、主旋律”三種文化之間轉圈,從搖滾圈跳到娛樂圈,用新專輯他自己的前言來說就是,“滿滿的荒謬,滿滿的憂傷,滿滿的散聚,滿滿的感動”。問題是在他的作品中,“滿滿的憂傷,滿滿的感動”早已洶涌決堤,而“滿滿的荒謬”卻連影兒都沒見,汪峰的問題是他的作品始終少了一點荒謬感或者荒誕感(當然也就不會有幽默感),而這種荒謬感往往是在其生活和作品之間發生分裂才會出現。汪峰把作品當成了他自己的容器,太容易把自己給溢出去。章子怡扮演的是宮二(一個出色的角色),而汪峰扮演的只是他自己,這就是問題所在:汪峰往往把自己的作品當做梳妝的鏡子了。
那首有趣的《貧瘠之歌》還唱到:
“你不得不失去你磅礴的下體,現代文明終將把你詩意地閹割?!?/p>
“現代文明”這樣的詞抽象得似乎放之四海而皆準,但我們需要的是具體分析,而不是這種大而無當的對于現代文明的陳舊批判。究竟是誰在閹割你?現代文明像一個無辜的倒霉蛋,動輒被拎出來頂包替罪,但或許只有回到鮑家街43號附近復興門地鐵那個地下通道,直面主旋律文化和流行文化,直面極權主義和消費主義這對好基友,才能揪出真兇——當然,真兇也許就是你自己:搖滾樂反文化的“磅礴的下體”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自我閹割的。
與其說我是在批判汪峰本人,還不如說我想以汪峰為例分析和揭示一種普遍性的社會文化癥候。于是,“汪峰”也從頭條新聞一躍變成一個文化符號,甚至一個形容詞。
最后請允許我跑題提出另一個問題:為什么“公知”會被妖魔化?除了反智主義,除了極權主義和消費主義,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元兇,是否還有某些公知自身的問題?比如酷愛大而無當的大詞,酷愛兩極二元對立思維,酷愛用煽情代替思考,酷愛俯瞰蒼生,酷愛代表他人代言大眾……
可不可以說,很多“公知”也很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