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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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崇嘏故事的主題演變與古代科舉文化
蒙丹陽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黃崇嘏女狀元的故事在中國古代流傳甚廣,自唐五代至宋元明清,見諸小說、戲曲、筆記、詩文集、書畫錄等各種體裁。崇嘏故事的主題隨時代變遷自有其演變軌跡,其中,古代科舉文化在黃崇嘏故事發展中起有推動作用。
黃崇嘏;科舉文化;民間信仰
黃崇嘏女狀元的故事在中國民間廣為流傳,從唐五代開始經宋元明清,廣泛見諸歷代小說、戲曲、話本、筆記、史傳、詩詞、書畫錄等體裁,人們對這一獨具個性的西蜀女性持有的態度不盡相同,從驚異稱奇到批評、贊揚、崇拜以及世俗化改造,黃崇嘏故事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內涵也在不斷發生變化。本文運用中國敘事文化學的研究方法,梳理黃崇嘏故事在中國古代流傳過程中的文本演變軌跡,從而探究該故事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內涵。
黃崇嘏故事最早見載于五代時期金利用所撰《玉溪編事》,《崇文總目》將其列入小說類,《玉溪編事》已佚,今見于《太平廣記》。敘王蜀時,蜀相周庠在邛南幕府兼政,臨邛縣發生大火,捕縱火人黃崇嘏下獄。崇嘏于獄中貢詩自陳清白,周庠頗為賞識,推舉黃崇嘏為司戶參軍;不久周庠欲將女兒嫁與黃郎,崇嘏便賦詩一首:“幕府若容為坦腹,愿天速變作男兒”,最終辭官歸隱不知所終[1]2925。在故事早期形態中,只有獄中貢詩、為官、周相嫁女等簡單情節,后期故事中的易裝科考、中狀元、神明斷案、婚配等情節并未出現。
到了宋代,雖然官修《五代史》并未對偏居一隅的西蜀政權的人物史實給予足夠重視,但黃崇嘏故事卻得到了人們的關注和傳播,歐陽修《五代史記注》、野史《五國故事》、馬永易《實賓錄》均援引《玉溪編事》所載黃崇嘏事。蔡寀之《碧湖雜記》中將黃崇嘏與古樂府木蘭從軍故事對舉,認為“此事尤怪”[2]。《太平廣記》將黃崇嘏故事列入妖怪傳后所附人怪故事中,體現了宋人對黃崇嘏故事的態度,即奇怪、驚嘆。
元明時期是黃崇嘏故事文學化的一個高峰期,記載崇嘏故事的話本小說有7部,雜劇4部,筆記17部,史傳1部,詩文集4部。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載有金元院本《女狀元春桃記》劇目,該本今不傳,但對后世影響很大,明代學者楊慎的《升庵集》卷四十九有“女狀元”條,云傳奇《女狀元春桃記》敘黃崇嘏事。《名疑》《四友齋叢說》《堯山堂外記》《焦氏說梏》《留青日札》《玉芝堂談薈》《弇州四部稿·說部》皆從楊說。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設專篇辨析“女狀元”故事,認為歷史上黃崇嘏非女狀元,楊用修誤將之當作信史,“蓋因元人《女狀元春桃記》而誤也。元人《春桃記》今不傳,僅《輟耕錄》有其目,大抵如《琵琶》等劇,幻設狀元之名耳”[3]109。馮夢龍《古今小說》亦云:“如今搬演《春桃記》傳奇,說黃崇嘏中過女狀元,此是增藻之詞。”[4]418可見,在黃崇嘏早期故事中并未有中狀元的情節,《玉溪編事》僅提到她是鄉貢進士,但在金元時期的戲曲中被虛構了“女狀元”這一重要故事元素,黃崇嘏的形象也更加豐滿。
元人《春桃記》雖至明代已不傳,但據其搬演的劇目層出不窮。明代劇作家徐渭創作雜劇《女狀元辭凰得鳳》收入其雜劇集《四聲猿》中。該劇共五出,分村居困窘、易裝科考、高中狀元、神明斷案、擇婿試才、奉旨成婚等情節,極大豐富了故事內容,標志著黃崇嘏故事文本走向成熟。徐渭之后亦有何斌臣的傳奇《女狀元》和明末女妓梁玉兒作《合元記》演黃崇嘏故事,皆為南曲。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認為何斌臣作傳奇“為女狀元增一弟純嘏,蓋以結周女嬌鳳之配耳。就徐劇略演之,為出止十八。其中數折不失文長本色”[5]62,而《合元記》亦是敷演文長《女狀元》劇,盡管“閨閣作曲,終有脂粉氣,然其艷香殊彩時人目”[5]63。明代話本小說也多援引黃崇嘏故事,贊揚女性的智慧和膽識。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九《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和《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七《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兩部話本小說的入話中都援引黃崇嘏女扮男裝登官堂、中狀元的故事,用來贊揚此等奇絕女子的權濟善變、聰明才智。馮夢龍《古今小說》卷二十八《李秀卿義結黃貞女》入話敷演黃崇嘏故事稍詳,且與當時的雜劇女狀元故事有異,話本中沒有中狀元的情節,而將其上謁求官行為看作一種游戲心態,并為其安排了圓滿婚姻,讓其丈夫高中狀元,崇嘏得封誥命夫人,這些都體現了“夫榮妻貴”的觀念。
黃崇嘏故事在清代熱度繼續上升,涉及黃崇嘏的小說有4部,戲曲2部,詩文集24部,文人筆記13部,史傳、地方志16部。與以往不同的是,清人對這一西蜀才女的才學內涵予以格外關注,黃崇嘏的詩才、書畫才能受到清代眾多詩文集、書畫譜、史傳文學的推崇。一方面,黃崇嘏故事中起重要作用的兩首詩《下獄貢詩》《辭蜀相妻女詩》被從流傳的小說戲曲文本中特別挑出,收入清人編纂的詩集、詩話,如《國朝閨閣詩鈔》《全唐詩》《頤道堂集》《春草堂詩話》《五代詩話》《隨園詩話》等。另一方面,黃崇嘏故事成為文人創作的素材,有直接詠嘆崇嘏本人的詩句,如百美人詩之《黃崇嘏》、楊潮觀《訪黃崇嘏墓》四首等,更多的文人則將黃崇嘏化為典故廣泛運用于贊美有才情和膽略的奇女子的詩文、碑銘作品中。除了詩才被重視之外,她的書畫才能在清代也獲得了較高贊譽。厲鶚《玉臺書史》、湯漱玉《玉臺畫史》、彭蘊璨《歷代畫史匯傳》、孫岳頒《佩文齋書畫譜》均有黃崇嘏傳,其中《佩文齋書畫譜》一書中將黃崇嘏分別列入書家和畫家傳。清代黃崇嘏故事流傳的另一顯著特點是傳播載體由文學文本向史傳、地方志滲透,吳任臣所纂《十國春秋》是對五代十國歷史的全面總結,其中將黃崇嘏作為前蜀重要人物入列傳;王初桐《奩史》專為杰出女子立傳,其中對黃崇嘏行跡描述甚詳,增加其“男子裝游歷兩川”的情節。《蜀水經》《蜀故》《(雍正)四川通志》《(嘉慶)大清一統志》等方志均將黃崇嘏作為蜀地名人入傳,主要記載黃崇嘏故里、崇嘏墓、崇嘏山等地方風物和民間崇拜。清代黃崇嘏故事仍活躍在小說、戲曲舞臺上,世情小說《鳳凰池》即化用崇嘏原型寫了一位因家族遭難女扮男裝出逃的小姐,入太仆幕僚,因才華見賞得娶太仆獨女,最終巧為周旋得以恢復女身,才子中第佳人得歸,皆大歡喜。此外,黃崇嘏故事得到了清代女性劇作家的同情和喜愛,張令儀雜劇《乾坤圈》、王筠傳奇《繁華夢》或直接敷演崇嘏故事,或據之改編,均體現出了一種閨閣女性抱負不平的感慨。而崇嘏故事中女子男飾、巧換角色、終成佳緣的元素,也成為明清兩代眾多世情小說的常用故事套路。
黃崇嘏故事之所以經久不衰,與人們賦予她“女狀元”的傳奇身份密切相關,而狀元一詞是伴隨著中國古代科舉制度的產生而興起的。科舉制度自隋代誕生以來就取代了先前的恩蔭、察舉、九品中正制等選拔機制成為隋唐之后封建王朝主要的選官用人制度,對維護封建統治、促進社會公平、發展文化教育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在黃崇嘏故事的歷代演化發展中,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科舉文化所起到的推動作用。因此,從歷時的角度分析黃崇嘏故事的時代演變,有助于探究其蘊含的科舉文化內涵。
科舉制度首創于隋朝,完善于唐代。科舉制度在唐代迅速發展,科舉出身成為官員引以為傲的身份,尤以注重文翰辭章的進士科最受推崇。這種科舉盛行的風氣一直延續到了晚唐五代時期,黃崇嘏的故事即誕生于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五代后蜀金利用的《玉溪編事》記載王蜀時期,邛州女子黃崇嘏自稱鄉貢進士,以詩賦上謁蜀相周庠并被授予司戶參軍官銜。據《新五代史》和《十國春秋》載,前蜀僅于王衍時開過一次制科,貢舉廢弛三十余年,直至后蜀廣政十二年方始開設貢舉,一直延續到后蜀政權覆滅。因此,《玉溪編事》中載黃崇嘏中過鄉貢進士,純屬小說家筆法。晚唐五代之際科舉廢弛,人們生活在戰禍動蕩之中,平民梟雄掌握割據政權,普通讀書人的入仕機會大大減少。這種背景下平民黃崇嘏被蜀相周庠賞識拔擢的故事,寄寓了士人的苦悶和愿望。
晚唐五代由于藩鎮勢力日漸強勢,地方州府判官對本鎮鄉貢人選的確定有很大權力,形成了及第舉人入幕的風氣,行卷、延譽之風盛行。黃崇嘏故事中崇嘏以鄉貢進士身份進入周庠幕僚,“于學院與諸生姪相伴,善棋琴,妙書畫”[1]2924,并獻歌貢詩于周庠,這一行為實質上是晚唐五代入幕投刺之風的反映。而王蜀政權兩代君王均雅好儒士,是五代諸國中對文人封賞最厚的君主,因此在唐末戰亂中接納了眾多中原的飽學之士,如貫休、韋莊、李珣、盧延讓、杜光庭等,形成了一個西蜀文化中心。明代凌濛初對兩川風俗有這樣的評價:“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8]344就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濃郁的地域,孕育了西蜀才女黃崇嘏。可見,黃崇嘏的才行并重與蜀地特殊的地域文化以及對科舉文化的推崇密不可分。
科舉制度在宋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宋代平均每年錄取的進士人數是唐代的七倍之多。科舉錄取名額的擴大一方面激發了廣大士人讀書求仕的熱情,另一方面也使宋代官員結構中文官比例大大提升。與此同時,宋代施行了更為嚴格的考試制度,廢除了盛行于唐代的公薦、行卷之制,施行謄錄、糊名法,并設立貢院,鎖院別試,這樣就杜絕了權貴干預、考生舞弊和考官徇私,給科考創造了較為公平的環境。隨著一系列科舉改革以及統治階級的大力倡導,宋代之際,科舉入仕成為家族興旺發達的頭等大事,也是士人的普遍追求。
在宋代科舉文化的影響下,婦女角色也染上了這一時代特點。鄭必俊研究宋代婦女墓志銘發現,“除了貫穿了傳統的價值觀、道德觀、婦女觀外,集中褒揚的都是那些能夠以自身文化素質相夫教子的女中之秀者”[10]35。宋代社會鼓勵女性讀書的社會風氣也與發揮女性在家庭中佐夫助子科考的作用密切相關。但同時,隨著宋代中后期理學的逐漸興起,像黃崇嘏這樣的女性通過易裝獲得男性身份并參加科舉獲得官位的現象,在尚有魏晉風雅遺韻的晚唐五代尚可獲得人們的艷羨稱奇,在宋代卻不會被理解。宋代的科舉制度雖然對報考對象的身份有了較前代更為寬緩的政策,但從根本上排除了女性參與科考的可能性,機會均等的原則只適用于居于社會主導地位的男性。故而,《太平廣記》將黃崇嘏故事列入妖怪傳后的“人怪”中,與古代具有妖異性的女性如婁逞、孟嫗、無足婦人等并列;《碧湖雜記》里對黃崇嘏的評價同樣是“此事尤怪”[2]。可見,宋人將黃崇嘏視為一個闖入男性社會的“叛逆者”,認為女性像社會上大多數的士人一樣吟詩作賦、登科場入官堂的故事近乎妖異事件。
黃崇嘏故事到了元代被改編成戲曲,金元院本《春桃記》第一次賦予黃崇嘏“女狀元”的身份。“狀元”一詞在中國古代科舉文化中特指進士科省試第一名。自唐代起士大夫以及民間對于進士科第一人的稱呼有“榜元”“榜首”“狀頭”等,據史料記載唐代使用最多的是“狀頭”,“狀元”是在唐代后期民間的俗稱,到宋元時期才廣泛流行開來,是科舉文化在民間興盛的反映。黃崇嘏這一西蜀才女之所以能夠由最低一級的“鄉貢進士”搖身一變成為金科進士榜的第一名,與元代特殊的科舉文化有很大關系。
元朝是北方蒙古貴族用鐵騎開創的朝代,尚武輕文的觀念非常濃重,元朝建立后34年未開科取士,這在中國科舉史上是終止時間最久的一次。經許多儒臣的竭力倡議,元朝終于在仁宗皇慶二年(1313年)建立科舉制度,但是這是一項帶有深重民族歧視的選才制度,漢人與蒙古人、其他少數民族分榜而試,考試內容、錄取比例也有較大差異,實際操作中因嚴重的民族歧視導致“漢儒希望通過科舉入仕簡直比登天還難”[11]266。而與元代殘酷科舉制度相對應的是民間廣為流行的“狀元戲”的熱潮,如被稱為“元代五大傳奇”中的三部——《荊釵記》《拜月亭》《琵琶記》都是寫狀元故事,另外還有王實甫的《呂蒙正風雪破窯記》、馬致遠《呂蒙正風雪齋后鐘》、尚仲賢《海神廟王魁負桂英》、高文秀《鄭元和風雪打瓦罐》、石君寶《曲江池》等也是敘寫狀元故事。對于“狀元戲”的熱衷反映了元代民眾普遍的社會心理,即對社會壓迫的不滿和對正常科舉制度的向往。由此,黃崇嘏《女狀元》雜劇在元代具有了更深層的文化內涵,人們呼喚著注重真才實學、平等公正的科舉時代到來,希望即使像黃崇嘏這樣有才智的女子也可以摘得狀元頭籌,并為社會所認可與接受。
與院本《女狀元春桃記》一脈相承,明代三部以黃崇嘏為主角的戲曲:徐渭《女狀元辭凰得鳳》、何斌臣《女狀元》以及女妓梁玉兒的《合元記》,均是在前代的基礎上進一步敷演黃崇嘏故事。同時,明代有大量的筆記論及黃崇嘏故事,許多話本小說也援引黃崇嘏故事,以贊揚女性的智慧與才情。在明代科舉制度逐漸走向鼎盛,市民文化興起和啟蒙主義思潮開始出現的大背景下,黃崇嘏故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總體而言,明代黃崇嘏故事呈現了由傳統的“狀元崇拜”向世俗生活、美滿婚姻等方面的過渡趨勢,但科舉文化的影響依然滲透其中。
明代的黃崇嘏故事出現了世俗化傾向。首先,在五代、宋元故事中,黃崇嘏的身份兼具才女、科舉進士、女子男飾的叛逆者以及隱逸之士的多重身份,在文本敘述中神秘色彩濃重,明代黃崇嘏卻是一個聰明伶俐、善于應變的少女形象。徐渭《女狀元辭凰得鳳》雜劇中,女主人公春桃少時亡了父母,與乳母黃姑流落鄉間,靠做針線女工賺錢度日;因不善經營,家財殆盡,只好因急權變想出了女扮男裝應舉的法子。黃崇嘏參加科考的心理迎合了明代社會大眾的世俗文化心理,即讀書科考只是為了謀個官位、混口飯吃。而黃崇嘏“女扮男裝”的關鍵情節,明代戲曲、話本均以游戲筆墨來對待,反映了市民文化的娛樂心態。雜劇中春桃和乳母主仆二人以易裝的形式蒙混過關還鬧出了一系列笑話。此外,雜劇《女狀元》中的重要情節“巧斷三樁無頭公案”一方面反映了崇嘏的聰明才智,另一方面也展現了明代豐富的社會生活,是崇嘏故事趨向世俗化的反映。其次,與明代科舉八股文風對應的是黃崇嘏故事中的反八股傾向。科舉制度發展到明代達到了鼎盛時期,明朝政權借鑒前代的利弊得失進行改革,將科舉制度高度定型化、程式化。其中八股文是一種綜合性極強的獨特文體,它是有明一代科舉試士的主要形式。明代的八股文風對文學、社會思想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許多民間話本作品中往往以封建說教的口吻“勸善”,戲曲創作中的駢儷對仗化等,同時,封建倫理觀念也在民眾心中得到強化。但八股文并非受所有人的歡迎,雜劇《女狀元》的作者徐渭是一個“詩文書畫”才能兼備的才子,卻因無法寫好八股文而科考屢試不中,科舉的陰影使徐渭的雜劇創作具有鮮明的“反八股”傾向。《女狀元》雜劇第二出講述黃崇嘏科舉應試并一舉奪魁的情節,周丞相奉旨為朝廷主持進士考,考試方式“洗這頭巾習氣”[9]67,改為詞賦,題目以蜀中美談為題,另諸生各賦一樂府。而評判優劣的標準也非出圣人意有大道言,而是講究神韻的“風神艷異,有神仙語”以及押韻是否葉妙等[9]68。第三出戲周相欲將女兒嫁與黃崇嘏,便拿詩詞文章擇婿試才,所出題目盡是匾額、楹聯、梁文,所題詠人物皆為蜀中揚雄、司馬相如、李杜、卓文君等大文豪,足可見作者對于才學的推崇是有尚古薄今傾向的。再次,明代黃崇嘏故事的另一重要變化就是大團圓婚姻結局的宣揚。明以前黃崇嘏故事的結局均是身份暴露后被“遣歸”,后不知所終,但明代崇嘏故事大多以大團圓結局。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兩種:一是雜劇《女狀元》中周相嫁女不得后,恰逢兒子鳳羽高中狀元,請求圣上賜婚,命與黃崇嘏結為夫婦,“封嘏夫人,秩三品,加號奇清君”[9]101。何斌臣傳奇《女狀元》在此基礎上“為女狀元增一弟純嘏,蓋以結周女嬌鳳之配耳”[5]62。二是馮夢龍話本小說《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講黃崇嘏身份揭開后辭去官職,隱居郭外,周庠在郡中挑選士人嫁之。崇嘏丈夫后參加科考進士及第,位至通顯,崇嘏累封夫人。由此可見明人的婚姻觀念深受科舉文化的影響,在擇婿、選妻的過程中,已經突破了傳統的門第觀念,能力、才學乃至科考功名在婚姻中的地位上升。
另外,晚明社會出現了啟蒙主義的萌芽,明末李贄提出男女平等的觀念,徐渭《四聲猿》戲劇中展現的反對“男尊女卑”思想,都是這一進步思潮的反映,但實際上,有明一代對婦女的束縛一度非常嚴苛。明代是中國歷史為婦女立貞節牌坊最多的朝代,官方嘉獎的烈女數量更是驚人。因而在明代,對黃崇嘏的評價褒貶不一,郎瑛《七修類稿》中指責黃崇嘏有“三不潔”:“偽為男子上詩,一不潔也;服役為吏,周旋于男子中,二不潔也;事露而不能告求所愿,復以詩戲,三不潔也。何謂青松白璧之操耶?”[6]427馮夢龍《智囊補》稱“黃崇嘏無故而詐為丈夫,竄入仕室,是豈女子之分乎?”[7]因此,戲曲小說中黃崇嘏可以參加科舉,除授官職并最終得到美滿婚姻的故事是極具浪漫色彩的虛構,同時也是現實女性長期被壓抑的一種反向釋放。文人將其改編成文學作品具有一定的進步性,但仍無法跳出女性終需回歸家庭、恪守婦道、“夫榮妻貴”的封建教化窠臼。黃崇嘏故事中女性挑戰社會權威、彰顯女性獨立意志的因素被消解。
清代黃崇嘏故事發展進入一個嶄新時期,黃崇嘏更多以一個獨立才女的形象進入人們的視野,其才學內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眾多詩集、詩話、書畫錄、奩史均給予黃崇嘏詩才、書畫才能較高的評價,黃崇嘏也被當作名媛才女的典型代表成為文人筆下美好的女性形象。另外,在戲曲領域,崇嘏故事也得到了一些女性劇作家的同情和喜愛,張令儀雜劇《乾坤圈》、王筠傳奇《繁華夢》均是借用崇嘏故事抒發胸中塊壘。因此,清代是全方位展現黃崇嘏故事中女性才情、智慧、抱負的時期,這與清代重視婦女教育的社會文化氛圍以及女性文學繁榮的現狀密不可分。
千余年來,科舉制度一直將女性排除其外,導致了中國古代女子教育長期凋敝落后,主要停留在“女德”“女誡”的道德教化上,而教育模式也主要以家庭教育為主,兼有宮廷、寺廟、青樓教育等特殊形式。明末清初,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思想文化日益活躍,科舉制度也進入了成熟期,社會上讀書尚學的風氣濃厚,出現了眾多科考世家,文化大族。簪纓之家、書香門第的女子讀書蔚然成風,人們將對女子才華的開發作為一種重要的婚姻資本。加之女子的學校教育也開始在民間出現,清代許多著名學者如袁枚、陳文述、阮元、沈德潛、畢沅、杭世駿、陳維崧、王世貞等均曾公開招收女弟子,并編纂女弟子詩集,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隨著女性知識群體的壯大,一些女性的文學團體紛紛涌現,如康熙年間杭州的“蕉園詩社”,乾隆時蘇州的“清滋吟社”、北京的“秋紅吟社”。這些文學社團讓女性走出閨閣,詩詞酬唱,對擴大女性文學的社會影響,促進女性意識的覺醒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中,黃崇嘏故事中女性才學主題得到了升華,反映了清代文化的繁榮與女性意識的崛起。
隨著清代文化界對黃崇嘏才學推崇的熱潮,黃崇嘏被當作蜀地的文化名人載入了清代編纂的各類史傳、地方志中,《蜀水經》《蜀故》《(雍正)四川通志》《(嘉慶)大清一統志》等方志對崇嘏故里、崇嘏墓、崇嘏山自然風貌以及以黃崇嘏為代表的狀元文化在西蜀的影響記載甚詳,這也是黃崇嘏故事第一次從文學形象走向現實生活。清代中后期四川百姓為黃崇嘏立碑刻傳,修建狀元橋、崇嘏塔、狀元祠堂,建設廟宇供奉崇嘏娘娘神龕,四時供奉,香火不絕,每年農歷六月十三黃崇嘏誕辰日更成為當地盛大的民間節日并一直延續至今。黃崇嘏女狀元的故事歷經千年演變,逐漸成為西蜀地區的一種民間信仰,其精神內核是在中國古代科舉文化影響下社會大眾對于科舉進仕,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普遍渴望。黃崇嘏形象在清代已經突破了一個普女性的傳奇經歷上升為一種“狀元精神”的化身,她勤學上進,才華顯耀,不屈不撓的勇敢進取精神,鼓舞著一代又一代讀書人向著治國安邦、光耀家族的理想而焚膏繼晷,刻苦尚學。因此,清代民間對黃崇嘏的神化是科舉文化在社會生活中廣泛滲透的反映。黃崇嘏故事本身具有的激勵性使之由文學形象上升為民間信仰,寄托了普通民眾的心理愿望和理想訴求。
總之,在黃崇嘏故事由五代至清的演變發展中,科舉文化始終是貫穿其中的一條主要脈絡,它與各個時代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相結合,讓崇嘏故事變得更具豐富性和時代特色。同時,正是由于根植于這樣深厚的科舉文化土壤中,黃崇嘏故事具有了感召人們上進的精神力量,所以它才能夠從古至今在民間流傳并經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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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小兵〕
蒙丹陽(1989―),女,內蒙古呼和浩特人,碩士研究生。
2014-04-08
I206
A
1006?5261(2014)03?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