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銀川 750004)
我最早對書的記憶,應該說還沒有上學。家里自然是很窮的,住的房子是用向日葵桿子蓋成的,聽起來很詩意,但是一下雨就漏水,還常常掉下來一種長須細腰的小蟲子,落下來就用很多的腳極快地跑。吃飯的時候還會掉到碗里。但就是在這樣的屋子里,給我極深印象的是,一個靠墻的小木桌上面,總是碼著一摞書,有時候多一點,有時候少一點,但總是有的,印象中有《水滸傳》《西游記》等,文字是不認識的,書里有插圖,穿著古裝的插圖人物使我覺得古人好像都是沒有腿的。那些書是父親的。父親沒有上過學,卻喜歡看書。父親夜里就著油燈看書,險些釀成大禍,看書時睡著了,沒能吹滅的油燈把他的頭發都燒焦了。至于父親因為夜里耽于看書,早上誤了上工時間,吃隊長批評扣工分的事,也是所在多有,不必細說。但是在低矮逼窄的小屋里,在昏暗油燈的映照里,那小木箱上的一摞書,給與我的印象,卻真是再深沒有了。除開課本,我主動讀的第一本書叫《新兒女英雄傳》,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在山里一邊放羊一邊讀,至今記得那小說的第一句話:牛大水二十三歲了,還沒有娶媳婦。
花錢買的第一本書記不清了。現在留給我很深印象的屬于我的第一本書叫《陳毅詩選》。時間大致是我讀初二的時候,父親那時候做一個小買賣,需去蘭州調貨,寒暑假時,父親會帶著我和叔叔,給他幫忙。一次調好貨,余留時間還多,我和叔叔就在火車站一帶閑逛,不覺意間走進了一個規模不小的舊書市場。我那時候就對書是有特別的興趣的,于是留戀不走,讓叔叔先去別處轉,然后到這里找我即是,反正有這么多書,我是不會提前走的。書很便宜,我自然沒有多少錢,但也買得不少。叔叔看過一場錄像后來叫我回去,我們走到火車站的廣場前面時,叔叔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給我。我不記得叔叔什么時候掏錢買過書,看叔叔掏書時的神情,我都懷疑叔叔是趁便偷的。也不便細問,給我就是我的了。
這本書就是《陳毅詩選》,直到今天還在我的書架上,不知道為什么,此前我已經買得一些書拎在手里的,后來記得書名的卻只有這本《陳毅詩選》,而且這么多年來,我好像并沒有好好讀過這本來歷莫名的書。
上高中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半柜子藏書。之所以說是半柜子,是因為那種老式的花花綠綠的柜子有兩個箱子,一個母親用來裝衣服被褥等,另一個就給我裝書了。掀開沉重的箱蓋看到滿滿的一箱書在眼前,那種滿足感是無法言喻的。我喜歡過一段時間就把書攤開在炕上整理一下,好像是某種檢閱一樣。一次就讓做皮活的爺爺看到了,爺爺對我有這么多書表示了驚嘆,并給與贊賞與肯定,說就應該這樣,干啥的就應該務啥。
書是很容易被淘汰的,中學時收得的書,上了大學就難以再看入眼里,可以說我高中時視同寶物的那半柜子書,現在也許沒有一本在我的書架上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輕視那時候的自己,也許恰恰相反,那半柜子書好似一個要緊的良好的種子,使我的今天的家里舉目皆書。我同樣慶幸于多年前自己在蘭州火車站附近與書的那次邂逅,老實說,那時候的我,偶涉書海,其實比一個盲人強不了多少,真正的好書我是沒能力挑出來的。正是買櫝還珠的青澀年華啊。然而回頭來看,那時候只要涉足此境,即使得櫝遺珠,也屬大可慶幸。
自從2000年搬到銀川后,我就成了銀川市幾處舊書攤的常客。有日進斗金之說,這個我是不敢妄想的,但是說我十多年來日進一書,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專業寫作的原因,我不坐班,多時蝸居家里,因此家人把我去舊書攤叫上班,尤其周六,出來的書攤相對多些,在我幾乎就是一個節日,有時日光映窗,見我還不出門,家人就會揶揄我怎么還不去上班。
我雖說是個寫小說的,和社會卻是疏于往來,因此到舊書攤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晤面交流,也就成了我了解社會的一個重要窗口,近年來發表的文字至少有一半由此而來。而且和諸多書攤攤主形成了某種默契,之間有了友誼。一些人知道我需要什么書,有好書也會暫壓箱底,給我放著,就在前幾天,我和詩人夢也去逛舊書攤,過后我拿收得的書給他看,一本文物出版社1975年版的《魯迅手稿選集四編》使他大感意外,問得于何處,我照直說了,他說那個書攤他細細耙梳過了,沒見這本書的。自然是給他見不著,這書攤主小白就沒有擺在書攤上,而是藏在暗處的,見我過來,小白使個眼色,我即心領神會地過去,掏錢拿貨,好事成交,當時定價一塊,我給小白三十,可謂各得所需。和我有如此關系的賣書人還有幾個,想來心里不能不因此有好感覺的。
善讀書可以醫愚,我屬下愚,雖勤讀書也常有愚頑難化之感,所謂常讀圣賢書,還是栽跟頭,這讓我感到讀書的必要。有時候讀到一句好話,有從死胡同里突出來的感覺,比如偶然讀到古羅馬皇帝馬克·奧勒留的一句話,就使我有茅塞頓開,耳目一新之感,覺得這樣的話置之左右,響于耳畔,對自己的身心都是有好處的。
不妨把這話寫在這里:死亡就是對肉體服務的結束。
任何一個愛書人都會眼睜睜地漏掉一些好書吧。這樣的事情即使回憶起來也是不愉快的,有痛惜感,錯過了一段好姻緣似的。
淘書多年,這樣的例子不少的。隨手撿拾兩個在這里吧。
一次去逛銀川新市區夜市,在各種各樣琳瑯滿目的攤點里,也夾雜著幾個不合時宜的舊書攤的。這正是我的去處。那天剛到一個書攤前,就眼睜睜地看著一部老版本的《托爾斯泰傳》被人拿去了。攤主只要了八塊錢,八十塊錢我也要的。我把這話有些沖動地說給了攤主,他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那樣子看著我,使我覺得他真是面目可憎。
還有一次某部門組織了一幫子人去旅游,途經西安,有半天自由活動的時間,我輾轉打聽,很快就出現在西安古舊書店里了。就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了似的,買得不少書。還看上了一套契訶夫集,五十年代版本,品相不錯,有插圖,價錢也合理,然而當時真是昏了頭了,竟聽信了老婆的話,沒想到她的主要用意是怕花錢,其實回家途中我已經洞悉到婆娘的用心了。其實這種事就不該和她商量,就像她買化妝品不必和我商量一樣。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西安古舊書店聯系,那套契訶夫讓他們千萬給我留著,我馬上寄書款過去。但就像早就備好了一瓢涼水單等著潑向我似的,我得到的消息說,書已經賣出去了。放了多久無人問聞,我一買卻就賣出去了,于今想來,心有痛感。所以見到自己心儀的好書,即使價錢高些,即使種種雜音盈耳,也應該果斷出手,免落后悔。
出門已有了一種習慣,即使一箭之遠,去去就回,也習慣于在包里帶一本小書,以備不時之需。有時也未必看,但帶一本書在身上,總是感到踏實。舉個不很恰當的例子,就像心臟病人出門記得帶藥一樣,未必真會犯病,但帶不帶藥在身上,心態是完全不一樣的。
坐在車上的時候,開無聊會議的時候,排著長長的隊伍的時候,只要有一本書在手里,你就不會像別人一樣打那么多無聊的哈欠,不會像鍋里爆炒著的豆子那樣兇巴巴急惶惶的。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在手里,真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要是出一趟遠門,需十天半月,那備書就成了一項很重要很費神的工作,帶幾本書?帶什么書?都要反復掂量和取舍。我的習慣或經驗是,一般帶薄書,帶兩三本,精讀,讀完。出門帶兩三本書,但返回的時候,帶著的書就不止兩三本了,出行眼饞,免不得又買一些書帶回來。
人生在世,惡習亦多,但這個習慣卻實在是好。
淘書淘到后來,什么書都可能被我淘到手里,什么書都可能被我喜歡到難以釋手,吾生也有涯,術業需專攻,剛開始買書淘書,還局限于文史哲,現在是早就溢出這個圈子去了。
舉個例子,比如我就收了一批條編方面的書,收的原因是其中的插圖好;收了不少外文版的書,其中文字,一個不識,所以收來,是因為覺得版本好裝幀好;前段時間還收了一套四卷本的數學方面的書,辭書出版社據1935年版于1981年重印,作者叫長澤龜子助,日本人,這就還需翻譯的,譯者薛德炯、吳載耀,是用很漂亮的文言文譯過來的。雖則我的數學,尤其幾何,從來學得就不成樣子,但用文言文讀數學書,我還是很有興味的。
也不妨摘一小段在這里:
四月十三日,向銀行借450元,每百元日息三分四厘,至其年六月二十五日歸還,問應還之本銀及利息若干?
走海撒網,釣各種大魚,對于自己不計門類,見好就收的淘書路徑,我越來越覺得此道正大,徑直走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