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跟我們是一類人

閆紅

那天林沖正在和魯智深喝酒侃天拜把子，忽聽說老婆被人調戲了，怒發沖冠，火速趕到現場，將那歹人扳過身來，卻發現是高太尉的養子高衙內……

施耐庵用了五個字描述林沖的反應：先自手軟了。非但如此，隨即趕到的魯智深要替林沖去揍高衙內，林沖反倒回頭勸他。金圣嘆看到這一節，連稱奇文。這樣的筆法，寫出了林沖膽小怕事、息事寧人的性格特征。

林沖是當時社會典型的中產階級，80萬禁軍教頭雖不是多大的官，日子卻也頗過得去，又娶了美貌賢惠的妻子。他的生活很完整，完整得像一件精致的瓷器，要小心呵護，動作大點就給碰碎了。

所以他放過高衙內，以為一切可以了結，但高衙內卻不肯放過他。高太尉設局，令他誤入白虎堂，被刺配滄州。他依然選擇接受，甚至還給老婆寫了一紙休書，讓她另嫁他人。

他的生活破碎了，但他以為秩序還在。他習慣于生存在一個有序的世界里，自欺欺人地無視它早已被顛覆的事實。他的逆來順受，實際上是對這種秩序的默默維護。不能做一個常人，那就做一個最正常的囚徒，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以為這樣就還在正常的軌道上。直到陸謙來要他的命，他無可躲避，才終于出手。

在山神廟，林沖殺掉了陸謙等人，卻沒有武松血濺鴛鴦樓的豪邁。此后他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路途，疾走于風雪中的林沖，像是一只凄厲的蒼狼，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或許就是他接下來失態的原因。在那間草屋里，他近乎無理取鬧地把容許他取暖的莊客們打了一頓，這實在不符合林沖一向溫文爾雅的風范。

他不是李逵，不是武松，甚至，他的革命性都趕不上宋江：宋江在沒殺閻婆惜前，就與晁蓋這個“黑社會頭目”密切聯絡。林沖卻每一步都是被逼，都是身不由己，他的爆發也是一次暫時性的反應，爆發之后又復歸于隱忍。

火并王倫也是這樣。林沖早就可以動手，但他害怕。在山下，他害怕打破王朝的秩序；在山上，他害怕打破江湖的秩序。他更愿意隱身在秩序中，他依賴那種安全感。

這也正是林沖的可親之處。說實話，看那些打打殺殺、天不怕地不怕的水滸英雄，總覺得他們像外星人，他們似乎沒有妻兒老小，也不擔心無處落腳，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及時行樂、活在當下。可我們做不到，我們有太多的顧慮、擔憂、恐懼，即使身懷絕技，也習慣了妥協，我們總希望這個世界能容我們過正常的日子。說到底，林沖跟我們是一類人。

試想，若林沖活在當今社會，也一定是那個安心做房奴的人，是那個不會輕易辭職的人，是那個兢兢業業守護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人。反過來，若是我們穿越到水滸時代，假如不是那些在黑暗朝廷和“梁山英雄”夾擊下的炮灰小民，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個林沖，而不是李逵、武松。

（摘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