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魚
夜讀蕭紅(組詩)
QING LAN DE QUN SHAN
夜 魚
窗外霧霾厚重,夜色中
我的城只現幾筆淡緲的輪廓
不像你的城,雖卑,雖小
雖舊得薄脆陳腐,依舊有明晰的經緯
可供抽絲剝繭,可供寒冰生煙
可供愛恨交織,就連你的咳喘
都帶著清晰的節奏
“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你的詰問也是我的困惑
不同的是我的凄涼更模糊——
寫不出霧霾里的事物
也憶不出故鄉任何一種草木的溫度
整個十月都無雨
女人抹著潤膚露
男人干咳幾聲,剝蜜柚
陽光準時光顧曬衣架
幾件舊衣服,懶散地晃著
最后一絲隱秘的潮氣,散盡
柚皮打開
他們同時深嗅
像是心照不宣,又像境由心造
譬如因干澀撕扯出的裂痕
是多么微不足道
一小片清香就能蓋住
在城中行走,過斑馬線
霧霾中仍能看見
飛速的車輪
灰塵撲打過來
感覺是在背道而馳
比如霧霾里的我
一團混沌又無比緩慢
近距離看
依舊是原有的形態
依舊喜歡香甜,厭倦曖昧
無比貪戀溫暖
能見度已越來越低了
這讓我的行走
恍若喝醉一般,隨時面臨
急剎車刺耳的驚險
我知道我需要一場極度嚴寒
低矮的灌木叢邊
一棵蘋果樹橫空而出
你描述它的語氣
像果實墜地
之后,我一個人走著
手里捏著幾粒蘋果種子
但這只是街邊
灰塵和霓虹順著風向一陣陣揚起

夜 魚,本名張紅,1969年生于江蘇鹽城,七歲舉家遷入湖北武漢,現為湖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多種純文學刊物。著有詩集《碎詞》。
向陽橋很小
汽車駛過頂多半分鐘
下橋后往右拐是細窄的田埂
七彎八繞,一棚絲瓜架后
就是姑媽的家
比向陽橋大的是寶堰鎮
寶堰鎮在鎮江的南端
比鎮江大的是江蘇
但就算江蘇,你展開旅行地圖
也只不過巴掌大
所以向陽橋,連同橋上走過的表哥
小得有如一滴泥
不在地圖上顯形
手舞足蹈的表哥
合不攏大嘴口水直滴的表哥
衣服干凈頭發整潔的表哥
好吧,表哥,你隨便踩踏水洼吧
不用擔心濺上泥點
忽然想起姑媽漿洗時說的話
“要是我不在了,傻子的衣服誰洗啊?”
我有些心悸,晃眼看去
表哥身上的泥點似乎越來越多
但即便他全身是泥
也還是不能,哪怕只在市鎮地圖上
顯出小小的一滴
寄身于雜沓中的,不僅是玉
小伙計白皙,略有書生氣
此店簡陋,門可羅雀
和田玉鐲雖碧如春水,但瑕疵明顯
一道裂紋,使身價低廉如無望的人生
癸巳年秋日的下午,古玩店外,陽光
射窗而入。小伙計的臉越發白皙
且透著急切的紅暈:“這裂紋不要緊
不會斷,不信你掰……”
嗯,好吧,不致命。我戴在腕上
忽然發現玉上瑕疵與我手上的疤痕
非常合契
對一座保持著事物原始香氣的院落
我的闖入顯得突兀。至少
隔著幾十年跌宕的遠,視線會模糊
但這并沒妨礙我看到茅屋的輪廓
像倒扣的船。屋頂覆著
幾個世紀厚的茅草和葵葉
這實實在在的庇護,讓我
想起雷雨夜,想起藍花瓷碗,想起疼痛的牙
說起圍坐晚餐,我不能不提到院落里的木桌
經常落滿細碎的花瓣、樹葉甚至鳥屎
我的童年匍匐其上,咬著筆桿走神
作業本因此添加有筆墨之外的復雜成分
沖淡著紅色叉叉帶來的刺鼻氣味
我的注意力還時常
被她們手中纏繞的線團分散,一些絨絮
輕飄著,落在藍頭巾上
落在起伏的胸乳上。她們偶爾絮語
像開不完的槐花,有點酸,有點苦,也有點甜
很多年后,當我遠在千里,當我郁郁寡歡
當我厭倦霧霾里所有模糊虛幻的事物
我會長時間撫摸她們親手紡織的布衫
香樟、桂樹和蘭草,簇擁著院落
交織出的奇異香氣
越來越濃了。我有些暈眩,這到底
是回歸還是從未離開?她們——
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姐姐
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紡車還在吱吱嘎嘎地響
混合樹葉的簌簌和狗兒的輕鼾
舊光線一圈圈如紡輪般懶洋洋地暈開
我失去的那部分重量,正穩穩地貼掛在
粗壯的樹干上
我和程老師,每天準時站在清晨大街上
等班車。最近氣候異常,冷暖突變
這讓患有腰間盤骨病的她顯得憔悴
“到年底,堅決退休!”她說這話時
車子正好經過櫻園,幾樹櫻枝探出墻外
同事們開始唏噓,有人建議——
繼續代課,會有雙份收入
“算了,太累,再不去玩,馬爾代夫就要消失了!”
此話一出,車上的人
除了陷入沉酣的,臉上都微微起了些變化
哦,有些美真的很短暫
我也羨慕得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
向窗外看去——
幾架大型機器突兀地插入水面
橫豎切割,讓瑟縮在三月寒風里的湖水
顯得更加委屈
而那些剛剛粉上枝頭的花
已開始一瓣一瓣地掉落
這個冬天,唯清冷可增加清晰度
當我們的紅色豐田穿過幾百公里的霧霾
駛進姑姑的院落,視線一下子清亮了
姑姑的菜地是新鮮的
姑姑臉上的兩坨凍紅是陳舊的
她從井臺邊抬起頭,激動使得凍紅新了許多
她的手是濕的,沒法握,我也不敢握
一觸到那粗大變形的骨節,我的手也會痛
姑姑十七歲時從鹽城嫁到外地,幾經輾轉
落戶寶堰丹徒區向陽橋
在這個車載導航搜不到的地方
生過六個孩子,靠幫工,甚至賣血
才養活三個
最小的一個發高燒沒錢治
“已經廢了,不要了。”
姑爹這么說的時候,她卻執意一滴滴
將糖水喂進緊閉雙眼的孩子口中
現在,這個孩子,我的三表哥
正張著合不攏的口,手舞足蹈地歡迎我們
姑爹走后,他的哥哥們都去了城里
只留下他,口水兮兮地詮釋
“相依為命”這個詞
“要是我有個女兒該多好。”
姑姑一邊燒灶一邊喃喃對我說
我的安慰有點隔靴搔癢
放眼窗外,只余老弱的蕭條村莊
姑姑身影佝僂但不算寒磣
畢竟她的孤獨尚有兩畝菜地、幾間房舍
可供安放。但我們聽說
過幾年這里將拆遷并入城區
姑姑會不會因夾入繁華而顯得更加渺小
會不會因渺小而孤獨得更加磅礴
我確信那一天,一定是在夏末初秋
是在河邊,有清晰的汗味
暗合我出生時的氣息
我離你肌肉凸起的厚背那么近
那一刻,我不要求你抱我
也不告訴你我經歷過的污水和刺
那一刻的靜,包括蒲扇、水桶
和一張涼爽的草席
我不會講那些你從沒聽說過的東西
時間還停在穿著“的確良”卻擁有純棉內心的
1976年。我們從來不曾有過離別
我一點也不奇怪河水和山巒為何清晰得如此透明
在你身邊,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
也沒什么可懼怕的
我繼續撲捉流螢
直到它連同整個世界一起熄滅
我不時大聲叫叫你,你回頭笑笑
我太喜歡那兩個漢字的發音
于是接著叫,接著叫——
“爸爸,爸爸,爸爸……”
就這樣,隨便天什么時候黑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