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晞
“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是英國大文豪狄更斯的名言。在《雙城記》里,狄更斯這樣寫道:“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也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也是絕望之冬;我們可能擁有一切,也可能一無所有;我們正走向天堂,也正走下地獄……”狄更斯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是社會急劇發展、各種矛盾爆發的時代,與我們今天的社會頗有幾分相似。狄更斯的這句名言也適用于今天的閱讀,尤其是圖書館閱讀。
為什么說是最好的時代?套用一句陳詞濫調:國內外形勢一片大好。
從國際看,建立閱讀社會是世界性潮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1995年創建“世界閱讀日”,也叫“世界圖書與版權日”,現在已成為世界性節日,在我國也是重要的節慶。許多國家出臺了推動閱讀的規定,如美國的“從出生就閱讀”(Born to Read)、新加坡的“天生讀書種,讀書天倫樂”(Born to Read,Read to Bond)、“思考型學校,學習型國家”(Thinking Schools,Learning Nation)、英國的“閱讀起步”(Book Start),均把閱讀放到重要的位置。
從國內看,全民閱讀蔚然成風氣。黨的十八大報告發出“開展全民閱讀活動”的號召。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愛讀書,讀好書,善讀書”,并倡建“學習型人生”。《全民閱讀促進條例》已列入立法日程。各級政府為主導的讀書節慶活動精彩紛呈。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已經有400多個城市開展讀書日、讀書節、讀書周、讀書月、讀書季等活動。
再看圖書館界,開展各種閱讀活動已經在國內外業界形成高度共識。《公共圖書館宣言》將開展閱讀活動列為圖書館的重要使命,是“公共圖書館服務的核心”。《中國圖書館服務宣言》則說得更為明確:“圖書館努力促進全民閱讀。圖書館為公民終身學習提供保障,促進學習型社會的建設。”2013年圖書館年會主題就是“書香中國——閱讀引領未來”,表明業界對此的高度認同。
閱讀“最好的時代”更為重要的表現是:各種新技術涌現,并在閱讀中迅速得到應用,極大地擴大了閱讀的領域,資源極大豐富,獲取極大方便,檢索、利用手段日新月異。這一趨勢發展迅速,勢不可擋,給圖書館乃至整個社會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這是前輩圖書館人不曾遇有的大好形勢和發展機遇。
然而現在也是閱讀“最壞的時代”。危機是多方面的,如社會閱讀風氣的萎靡、低落,乃至消失;娛樂致死,“不娛樂毋寧死”;信息獲取“碎片化”,缺少系統的閱讀學習;以治學為主的一些知識分子急功近利,讀書淺嘗輒止,熱衷于制造學術垃圾。為此,有人提出“偽閱讀”概念,意謂許多人不是真的在讀書,而是假讀書,尤其是一些大部頭書、古文書、外文書,不愿意下功夫,只是走捷徑,淺嘗輒止,或是憑借一些零星的二手資料過日子、做“學問”。
更深刻的危機同樣來自各種新技術的涌現,并在閱讀領域普遍得到應用。可以說新技術是一把雙刃劍。
這并不是新問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著名圖書館學家蘭卡斯特(F.W.Lancaster)就提出“無紙社會”(paperless society)的著名預言:“我們正在迅速地不可避免地走向無紙社會”,“圖書館主要是處理機讀文獻資源,讀者幾乎沒有必要再去圖書館”,“再過20年,現在的圖書館就可能完全消失”[1]。這位令人尊敬的學者近日去世。曾有一位崇拜者當面詢問蘭卡斯特:為什么這一預言沒有如期實現?這位大牌教授的回答是:我的預言本沒有錯,是這個社會發展錯了——典型的美國式幽默。
雖然蘭卡斯特教授的預言沒有如期實現,然而新技術給圖書館以及社會閱讀帶來的沖擊是確實存在的,而且日漸明顯、急迫。新技術的沖擊,造成讀者閱讀習慣的改變,社會信息渠道的日益多樣化,讀者對圖書館依賴程度的降低甚至流失,使圖書館面臨消亡的危機。近來業界出現過許多悲觀的論點,甚至提出為圖書館做“尸檢”(autopsy)[2]。如果說“尸檢”之類的說法顯得有些危言聳聽,還不是迫在眉睫的話,那么一些迫切的問題,如紙本資源收藏與否,傳統文獻與數字文獻的關系、比例等問題,就很現實地擺在圖書館面前,使我們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拿出解決的思路、方案。
在這個問題上,國內圖書館界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并出現了一南一北兩位大腕級的代表人物。一位是國家科學圖書館的張曉林館長,他多年大力倡導“電子文獻先行(e-first)”、“網絡先行(i-first)”。有人開玩笑說,他恨不能將所有紙質文獻請出圖書館。另一位是中山大學圖書館的程煥文館長,他的宗旨是“保留一切有價值的紙片”,嚴格恪守紙質文獻的核心地位。
這種分歧在社會上也廣泛存在。一部分人極端地依賴各種新技術來獲取信息,以致出現網絡控、手機控、微博控、微信控一族人,他們幾乎從不閱讀傳統紙質文獻,這些人以年輕一代的新新人類居多。另有一部分人則極端地抵制新技術,拒絕接受任何新媒體文獻,其中亦不乏深具影響的大家。這里且舉兩個例子。
一位是王蒙先生。2012年11月在東莞召開的“2012中國圖書館年會”上,他在閉幕式上做了題為《現代性文化與閱讀》的演講。這篇演講的結論性意見是:“讀書是不能替代的,不能用上網替代,不能用看VCD替代,不能用看DVD替代,不能用敲鍵替代,甚至也不能用手機和電子書來替代。……正是最普通的紙質的書,它表達了思想,表達了思想的魅力,表達了思想的安寧,表達了思想的專注,表達了思想的一貫。因此圖書館是一個產生思想的地方,是一個交流思想的地方,是一個深化思想的地方。”[3]
另一位是易中天先生,他的表達更為妙趣橫生。當談到數字媒體是否會代替傳統出版物時,易先生激動地說:“完全替代是不可能的。那種用手觸摸精裝書籍的美好觸感,電子閱讀永遠無法代替。經典作品還是要靠紙質媒介呈現,就像滿漢全席,能用塑料盤子裝嗎?”[4]
兩位先生的人品才學均廣受敬重,但他們對現代文獻尤其是圖書館收藏的各種數字資源的缺乏了解和抵制仍令人感到吃驚。在現代社會,對于治學之人,推而廣之到一切利用文獻為學的讀書人,本是一定要學會利用數字文獻的,其中主要是圖書館收藏的各種數字資源。作為一名現代學者,這已然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學術功力。
我曾在各種場合多次表述這樣的觀點:我們之所以堅信當今已經進入數字閱讀的時代,數字閱讀會取代傳統閱讀成為社會閱讀的主體(不是全部),最為重要的依據是今天的圖書館已經初步建立起系統完備的數字資源體系。與支離破碎、良莠不齊的網絡信息不同,圖書館收藏和提供各種的數據庫,如同圖書館的藏書一樣,是經過精挑細選和專業化整理揭示的,因此是最重要、最全面、最實用、最具價值的信息資源,是最為優質的數字資源集合,而且大多是全面開放、免費提供使用的。在目前社會上,還沒有其他社會機構擁有這樣完備的數字資源,這樣系統的數字閱讀保障,這樣全面無償的服務。圖書館之所以能夠如王蒙先生所說,是產生思想、交流思想、深化思想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有傳統的紙質藏書,當今還要有賴于這些足不出戶即可坐擁天下資源的數據庫集合。很難想象當今社會的治學者能夠脫離圖書館的數字資源來搞科研、做學問,就是追求全面系統閱讀的普通讀書人,也不應忽略這一高效便捷、人皆可用的途徑。不管閱讀習慣如何,都沒有理由說圖書館的數字資源不能“表達思想”,都不能否認這些數據庫集合是無比豐盛的“滿漢全席”,更不可無視或拒絕利用這些全體公民都有權利享用的公共資源。
那么,圖書館工作者應如何面對這個“最好的時代”和“最壞的時代”呢?或者說,張曉林和程煥文這兩位大腕兒,我們到底應該聽誰的呢?我歷來主張兩點。一是思想要激進,認識要超前;二是行動要保守,尤其是涉及破壞現有資源和模式的一些措施一定要緩行、慢行、三思而后行。
我個人一直是圖書館現代化技術的鼓吹者,我所供職的深圳圖書館也一直走在圖書館現代化的前列。但是遇到具體問題,就一定要采取慎重的態度。例如前面所述的選擇數字閱讀還是紙本閱讀,在個人來說是各有所好、見仁見智的事,但對圖書館就不一樣了,因為涉及圖書館的館藏模式和服務方針這樣的根本大計,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和正確的對策。對此,我們的基本思路是:圖書館數字化的發展方向是明確的,但目前圖書館的紙本文獻仍然是不可缺少的。
關于圖書館數字文獻和紙本文獻的關系,現在有許多理論學說,可以說連篇累牘,涉及方方面面。而我們說目前圖書館的紙本文獻還不可缺少,主要是基于以下兩個很現實的因素,或曰“非學理”的因素:
一是社會紙本文獻資源極為豐富,還沒有被數字文獻完全取代。圖書館有“傳承文明”的社會責任,要為后人留下完整全面的文化遺產,因此不能舍棄紙本資源。
二是讀者對紙質文獻的需求很大,尤其是公共圖書館,我們不能忽略普通讀者尤其是底層民眾對傳統紙本文獻的現實需求。
后者涉及圖書館的人文關懷,因此必須強調。筆者舉一個經歷的例子。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筆者在北大圖書館供職,當時北大圖書館宣布取消原有的卡片目錄,全部采用機讀目錄(MARC)。這在全國高校圖書館是首家,我們都引以為榮,當時在國內圖書館界也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不久后筆者出訪美國,得知另外一個故事:在美國的一家大學,當時也曾計劃取消卡片目錄,但因為有幾位教授從不肯使用電腦,圖書館最后決定保留卡片目錄。兩種做法反映了兩種態度、兩種考量。且不說事情本身的是非對錯,畢竟現在大多數圖書館已經不再使用卡片目錄了,但無疑美國這家大學的做法更具有人文關懷的精神,而不是技術至上主義,不是為技術而技術、為現代化而現代化。這正是我們所缺乏的。
正是基于這種考量,深圳圖書館研制開發了“城市街區24小時自助圖書館”。對于這個項目的研制和使用,業界有不少爭議,有人認為我們采用了先進的技術手段,卻用于傳統的紙本書刊借閱,不能體現圖書館的發展方向。對此我不敢茍同。請看兩組近期的數字:2012年深圳全市自助圖書館借書1,053,084冊,還書1,217,989冊,預借135,442冊,服務讀者1,355,270人次;2013年5月借書89,686冊,還書105,803冊,預借13,201冊,接待讀者115,927人次。內行的同仁都能看出,這樣的服務量相當于一個中等以上規模的圖書館。這種利用效益就是最好的說明:社會有需要,民眾有需求,就是我們的服務方向。
曾有一位女市民動情地對深圳圖書館工作人員說,自己在深圳發展不順利,考慮回老家,但使用了自助圖書館這樣的便民服務設施,而其他地方沒有,就改變主意,不走了,留下來做一個深圳市民。自助圖書館項目多次得到領導肯定,獲得了很多獎項,包括胡錦濤同志的贊許,以及文化系統的最高獎“文化創新獎”和“群星獎”。但這位市民的夸贊卻更令我們倍感榮耀,切實感受到自己做了圖書館該做的事情,盡了我們的社會責任,體現了圖書館的社會價值。
對于閱讀,對于圖書館,“最好的時代”和“最壞的時代”還會繼續下去。不管是“好時代”還是“壞時代”,我們這一代圖書館人要做的是怎樣才能無愧于這個時代,不負時代的重托,完成時代的使命。
[1] 蘭卡斯特. 通向無紙情報系統[M]. 莊子逸,許文霞,譯. 北京:北京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8.
[2] Brian T. Sullivan. Academic Library Autopsy Report,2050[J]. The Chronicle ofHigher Education,2011(1).
[3] 王蒙. 文化被消費但讀書不能被代替[EB/OL].[2012-11-24]. http://www.sun0769 .com/subject/2012/2012tsgnh.
[4] 易中天稱電子書無法替代紙閱讀[EB/OL].[2011-06-05]. 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1/06-05/309114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