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方小說的反諷書寫

羅小青

（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0）

一、反諷的界定

“反諷”是西方文論中一個非常古老的概念，原意為希臘戲劇中一種角色類型，即佯裝無知者，他經常在自認為高明的對手面前說傻話，但最后這些傻話被證明是真理，從而使自以為高明的對手大出洋相。這里的反諷被確定為對假相與真實之間的矛盾以及對矛盾的無知，是一種修辭格。

作為一種修辭，反諷主要體現在語言上，一般把它理解為表里不一，尤指字面意義與深層意義的不一致，言在此而意在彼。這使得文本表現出一種意義繁豐，方式隱曲的特點。1948年布魯克斯發表《反諷與“反諷”詩》一文，給反諷下了一個定義：“反諷，是承受語境的壓力，因此它存在于任何時期的詩中，甚至簡單的抒情詩里。”也就是說，反諷是指文本中的詞語受到語境的壓力而意義發生扭曲，所言非所指。只要你承認了語境，承認了一個詞的意義是受語境的壓力而新生的，你也就承認了反諷。

反諷突破修辭學的界限，被擴展為一種文學創作原則，最大的貢獻當屬德國的浪漫主義。該派的核心人物F·施萊格爾兄弟認為：“世界就其本質而言，是似是而非的，只有憑借其矛盾態度才能抓住其相互抵牾的總體性。”這里他們主要強調的是作家的反諷態度。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往往體現為作者觀照世界、人生的一種矛盾態度。一方面作者積極主動地去創造、建構，另一方面又對自己的建造持懷疑態度，自我毀滅，最終表達出一種“虛無”的哲學立場。

悖論是指表面上荒謬實際上真實，或者表面真實而實際荒謬，是表述的一種矛盾狀態。它與反諷有著重疊的地方，它們都具有兩套信息，一個是字面意義，另一個是深層意義，是字面意義與深層含義的悖反、對立。現在一般認為，狹義的悖論是反諷的特殊形式。本文采用這一觀點，把悖論當成是反諷的一種特殊表達。

由修辭到文學創作原則，由詩歌到小說創作，反諷不僅成為作家自覺的創作意識，同時也儼然已經成為當代文學批評廣泛使用的術語。方方是“新寫實小說”中一個具有個性和勇于探索的作家，不管是作為修辭還是作為文學創作原則的反諷，都在其小說中多有體現。反諷成為她的小說對人生的悖論和生存困境的關注的形式，以這樣一種含蓄而隱晦方式來關注人的命運與存在，體現出反諷的世界觀和哲學立場。

二、語言反諷

所謂“語言反諷”，就是語言承受語境的壓力，是語境對陳述造成的明顯扭曲，我們現在稱之為“反諷”。我們知道，任何語言都置身于具體語境和歷史語境相互作用的語境中，所以，語言每次使用的時候都會受到新的語境的壓力，并與新的語境發生關系。方方小說的語言反諷包括下面兩方面：

其一，反語。人們說話行文，通常都是正面運用詞語的詞典意義，有時為了達到特殊的修辭目的而運用與本意正好相反的詞語，或是用正面的話語表達反面的意思，或是用反面的話語表達正面的意思，這就是反語，也叫說反話。從修辭的功能而言，在不同的語境當中，反語具有嘲弄、譏諷、挖苦、譴責、批判、否定、幽默、暗示、親昵、憐愛、喜歡等不同的情感意味，從而更加強化和突出了作者的真實表達意圖。

粞笑了，又說：“聰明是所有認識我的人對我的評價，你看得很準。”（《桃花燦爛》）

但是綜觀全篇我們就知道，粞有的只是小聰明，他在事業上風光一時，那是以婚姻做交易的結果，在愛情上，因為受不了誘惑，又自尊，結果永失所愛。這么聰明的人卻活得很糟糕，以至女主人公星子覺得“他死了正是他活著的最好形式。”聰明在這里就具有了否定的意味。

李亞對貝貝還是有深厚感情的，追悼會上李亞哭得鼻青臉腫。（《白霧》）

“深厚感情”在這里也是反語。從前文我們知道，貝貝是李亞棄舊換新的空檔期男友，在后文她則是一開完追悼會，就拿了貝貝的5000元遺產跟幾個朋友去大吃一餐，所謂的深厚感情只是作者的一種嘲諷，并且還用了“哭”與“鼻青臉腫”的不合理搭配來強調這一意圖。

其二，悖論反諷。在《桃花燦爛》有這么一段：“星子想這就是男人，這就是女人，這就是享受，這就是淫蕩；這就是人類最高尚而又最污濁、最美麗而又最丑惡。最親密而又最遙遠的時刻，是每個人最公開也最秘密，最渴望也最鄙夷，最真實也最虛幻的事。”這是悖反語義并置所營造的反諷，把相悖相逆的語義組合在一起，使語詞之間相互干擾、排斥而形成表達的張力，以一種酣暢淋漓的方式道出了人類男女之間性愛的本質。同樣，在《行為藝術》中楊高的父親是個警察，但是他卻在馬白駒的結婚前夕強奸了他的未婚妻，后來因懷了楊高，被迫與楊高的父親結婚。馬白駒怨恨難消，找了黑社會去報復，以至楊高的父親慘死。馬白駒的這句話給我講出了善與惡之間的悖論。在法律上，馬白駒是有罪惡的，但在道義上，他卻是坦坦蕩蕩的。

三、結構反諷

語言的反諷只是局部的，而結構的反諷卻是持續的、整體的。結構反諷是作品宏觀架構出兩種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的因素，它往往貫穿于文本的始終。方方小說的結構反諷有以下兩種表現形式：

1.時間結構的反諷

小說不僅是語言的藝術，也是時間的藝術。真正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都會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的利用。方方小說時間結構的反諷主要體現在把現實與歷史處于共時狀態來處理，從而增強小說在時間表現上的張力。

方方的《祖父在父親心中》是一篇很特別的小說。從標題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是寫“父親”心中的祖父，讓處于現在時的父親和歷史的祖父處于同一語境下進行對照，既寫出兩代知識分子不同的命運和人格對比，又是兩代知識分子精神延續的寫照，這種結構可謂獨具匠心。具體說來，小說由現在的父親茍活的心理、“痛苦而扭曲的姿勢”，寫出父親心中的祖父那儒雅的氣質、剛正的人格、凜然的氣勢、從容的境界，此其一。其二，由祖父那威嚴儒雅的生命姿態，對照出父親那“痛苦而扭曲的姿勢”。兩代知識者的對比互文，顯出不同時代的知識者的生命存在形式。其三，因為祖父與父親是共時性的存在，所以自然形成“祖父”與“父親”同為一體的文本效果。這樣祖父與父親不是被割裂的生命，而是中國知識者人格命運的延伸與傳遞。祖父，成為父親的精神和生命之源，而父親，又是祖父的生命命運的延伸。正是這種現實與歷史互匯一體的共時態結構，使現在與歷史這一原本對立的時間狀態集結在了一起，但卻更真實地表達出作者對于“現在”造成父親懦弱的批判。

其實在《閑聊宦子塌》中，現在的田七爹與當年的小戰士田保國作為同一個人的兩種身份的交叉敘述，傳達出一種歷史的虛偽與荒誕。時間的這種錯綜交融，過去與現在的相互扭結而又相互對立，體現了作者獨特的生活、生命感受和歷史觀感。

2.敘事結構的反諷

當代小說中比較常見的結構性反諷形式是“對舉”陳述。這種反諷注重將那些具有對立性質的事物在作品中予以并置，從而形成鮮明的對照，揭示悲與喜、成與敗、順與逆、雅與俗、嚴肅與荒誕的悖反并存現象。方方小說中這種“對舉”陳述所形成的鮮明對照我們在《行為藝術》跟《過程》等小說中都得到很好的呈現。

從《行為藝術》我們可以很明顯看到兩條線索的并進發展，一是飄云的三次“行為藝術”表演，一是楊高追查其父被殺的真相。一開始，這兩條線索并沒有任何的相關，只是“我”——小邰警察既參與了兇殺案的調查，同時又因飄云的一次“英雄救美”的行為藝術而與之相識并成為戀人，只是這一點微弱的關系在支撐著小說的敘事進程。雖然最后這兩條線索最終匯聚于“行為藝術”這一主題，但還是有許多悖反的因素存在于兩者之間，一條是輕松的、喜劇的、荒誕游戲性質的“行為藝術”表演，另一條則是沉重的慘酷的人生真相。人生是真實的，而“藝術”在這里卻被賦予了游戲的性質，但是真實的人生卻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行為藝術”之中，成為其中的參與者，反諷意味濃重。

小說《過程》的結構也呈現出相互對立敘述。李亦東英雄神武，熱愛警察事業，苦心追捕“強盜”未果，還被誤做賊抓。而江白帆“無心插柳”卻意外在掃黃中抓到了“強盜”，進而升職，而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的李亦東，最后只能自己主動辭職。他組長的一句話：“走了也好，這世界啥事都只要結果，所有過程都是他娘的個屁。”把這一人生悖論道了出來，我們許多人畢生都浸透在過程里面，但是最后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個自己想要的結果，偶然因素被置于了前臺，這種充滿了悖論式的敘事結果，同樣使文本充滿了反諷的張力。

四、反諷的世界觀

任何一種藝術手法的運用都不是偶然的，它往往來源于作者獨特的思考和觀察世界的方式。反諷在方方小說中不僅僅是一種修辭、一種結構原則，同時也是作者的一種世界觀。

在《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中我們看到了關于生命的悖論。車禍中有兩個受害者，一個是瑤琴的未婚夫，一個是陳福民的妻子。瑤琴說：“生命真是脆弱呵，就那一下，幾分鐘，一個活鮮鮮的人就沒有了。”而陳福民卻說：“我倒覺得生命好有韌性。人都已經廢掉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會行動，卻堅持著往下活。這九年時間里，你猜讓我感覺最深的事是什么？就是人之所以成為萬物的統治者實在是太有道理了。因為人的生命太頑強了。”

《桃花燦爛》中女主人公星子明明愛著粞，粞也愛著他，但是自尊又矜持的她接受不了粞與水香那一段過去在她心中投下的陰影，最終兩人都各自選擇一段無愛的婚姻。這是愛情的理想與現實的悖反。而粞的母親關于人生的一段話更是讓人震撼不已：“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但千千萬萬的人并不作看透之舉。一個有妻室有兒女有責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這種忍辱負重才是一種真正的看透。”人生即使是看透了它的虛無，我們也要看不透地生活，以此來與虛無的生活本質抗爭，在無意義中追尋生命的意義。

[1]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黃擎．論當代小說的敘述反諷[J]．浙江大學學報，200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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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向軍．論當代小說的反諷藝術[J]．懷化學院學報，200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