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濤
除了關注與我專業有關的美術史論和美術作品外,在刊物中我最鐘情的雜志,一本是《炎黃春秋》,其所刊文章,大抵在真實地梳理歷史和現實事件,揭示真實狀貌,并殷殷表達作者的政見和改革期望;一本便是《粵海風》了。很感謝編輯部,每期惠我一份,雖未全部拜讀,而每期的卷首語以及內中我感興趣的文章,則總是要看一看的。不讀則已,一讀便會興奮起來、共鳴起來。作為文化批評雜志,能產生較大的批評沖擊力,并不那么容易。一個突出的印象是,在很多領域被“假冒偽劣”歪風肆虐的當下,《粵海風》卻執著并艱難地(我想是艱難的)走在“真善美”辦刊的正路上,——堅持講真話,鄙棄“假大空”;堅持編輯操守,盡可能地昭示歷史文化中不少已成鐵案的真相;揭露時弊,鞭撻文化上橫行而又令人熟視無睹的丑陋現象,博求美好、健康的文化生態環境,令人豁然眼亮!
我以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雜志,透過當前文化上方方面面、熱熱鬧鬧、蒸蒸騰騰發展的背后,找到了不少不容忽視、難以革除卻必須革除的問題。編輯刊發文章,注意到擺事實、講道理,有個見、啟心智,實踐了“文以載道”,貫穿了歷史掃描、文化反思、現實期盼等等要旨。特別是面對種種文化時弊和癥結,立論犀利、針砭有力,因此,可以視之為時代文化的“門診部”,具有一定的文化啟蒙和引領作用。
一、關于“歷史掃描”
《粵海風》有幾期文章談到1955年發生的轟然于文化界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事件。涉及胡風、曾志、舒蕪、綠原、周揚、何其芳等諸多人物名流。2013年第四期又看到了楊學武的文章《清除“隔膜”未可期——胡風與周恩來的“恩恩怨怨”》,使人們對這一歷史的真相有了更為清晰的了解和全面的認識。胡風,這位一心要將自己的文化心智貢獻給革命事業的文化人,卻為一點文藝創作的不同主張,引來橫禍、慘遭迫害,釀成了“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的文壇大悲劇。鉤沉于此類不堪回首的文化歷史,對于當下切實而非表面化地貫徹雙百方針實具有前車之鑒的意義。
當然,《粵海風》在對歷史文化的回溯、掃描中是多方位、多視角的。如,《胡蘭成和張愛玲的“苦竹”》、《許壽裳與章太炎、魯迅》、《百歲影人的電影人生》、《徐明清與江青》等等,常常是選擇具有代表性、在特定時段所形成的生動鏡頭,縱橫攫取,力求得到有聲有色、有血有肉的揭示和表達(不少內容過去曾以訛傳訛或根本缺失),為我們重新認識、重新評價人物事件提供了可靠依據。
二、關于“文化反思”
徐南鐵先生在2011年第五期卷首語《文化:有的建設是破壞》一文中,就開宗明義地提到了這個問題,文謂:“文化建設是如今的時髦口號,但是有許多所謂的文化建設實際上是文化破壞。比如曾經喧囂一時的‘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文化轟轟烈烈地搭起臺來,但只是作為腳手架而行一時之用,唱完戲之后很快就要拆除的,這種虛情假意實際貶損了文化在人民心中的價值。”真是快人快語、一言破的。在這里,文化顯然被弄權者以發展經濟造就形象工程的幌子褻瀆了。決策者的做法往往是,高價邀來歌舞、表演明星,專程來地方舞臺唱唱跳跳演演,試圖藉歌舞升平炫耀地方的財力、實力(其實內中不乏貧困縣、市),圖謀招商引資;同時不顧群眾反對拆房毀田,樹起開發新區的旗幡,招搖顯擺。我不是搞經濟的,也沒有數據支撐,只是道聽途說,總之,以失敗告終、不了了之者甚眾。在這個問題上,還有一點可笑的是,顛倒了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的關系,用作為上層建筑的文化來打樁搭臺,而將經濟硬是抬舉到本該意識形態宅居的位置,使理論和實踐的關系,荒唐地落到常識線之下。
在2013年第一期的《粵海風》上,我又讀到王業群和徐南鐵二位所撰寫的《文化生態環境憂思》(下簡稱《憂思》)一文。文章在開篇就提到,“十八大報告和黨章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可以毋庸置疑地理解的是,“生態文明建設”之所以被放在“突出位置”,全在于當今“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已被破壞得傷痕累累。急功近利,唯財富是求;對自然界無窮盡的索取掠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價值觀風行于世;不少官員貪腐成性,不少同胞道德滑坡,……一切的一切,都促使自然生態環境和文化生態環境迅速惡化。
《憂思》一文中說得好:“文化的發展也需要氣場,需要生長和發展的氛圍。也就是說,一種文化能不能順利地發展,和周邊的環境和社會所給的條件和影響密切相關。”誠如所言。由于在相當長的時段內,我們只注重于抓經濟建設,抓GDP,造成市場化的無序擴張,并導致了一切向錢看的社會走勢,而疏于凝結正能量的文化建設;盡管有不少號稱文化建設者,,其實恰如文中所指出的那樣,那是對文化的破壞,是滿足官員樹立形象工程所需,是地方建造假古董開發旅游景點多爭鈔票所需,等等,這些都可看作是抽掉民族文化靈魂、以假充真、玩弄文化游戲的江湖術士的營生。
文化生態環境,正是整個社會積累形成的給人們生息其間的精神氣候(羅丹 在《藝術哲學》中有這一說法)和土壤,有怎樣的精神氣候和土壤,就會孕育出怎樣的頭腦和肌體。想起“文革”期間,階級斗爭為綱,“頌圣”文化盛行,人們的思想、行為和生活方式,就深深烙著那個時代的印記,體現著那個時代的文化生態環境。上班第一件事,要哇哇哇齊聲朗讀“最高指示”,謂之“早請示”,下班最后一件事,謂之“晚匯報”,要高聲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運動中期更有各單位晨練齊跳“忠字舞”的活動內容,男女老少舉著《語錄》、扭著屁股、唱著“紅太陽”歌,雖忠膽可掬卻是丑態百出。現在回看甚覺可笑,而又是當年千真萬確的事實 !
時代畢竟前進了。改革開放的國策,使我們的國家實力向強盛邁進了一大步。新時期所顯示的文化生態環境則是另一番景象。我以為,文化生態環境可視為客觀存在的社會氛圍,它必然影響著人們的價值觀、幸福觀、世界觀,并循此化為行為方式、生活方式;而另一方面,作為主體人群的言行舉止和處事處世的狀貌和結果,又會反過來造就和強化了這種環境氣氛。從理論上來認識,可以將文化生態環境看作主觀與客觀相互促動后的統一體。
《憂思》一文還挖掘了產生當下狀況的緣由:“有這么幾種人在影響著文化生態:政府官員、文化商人、文化人,此外就是普通的老百姓。這些人共同形成了整個的文化生態環境,但是這種種人里都含有為惡化文化生態推波助瀾的傾向。”
所謂文化生態的惡化,集中體現為理應遵循的道德標尺蕩然無存,對文化、文明的認知含糊,一切訴求于利益;評價人生的成敗,主要以擁有財富的多寡來鑒別;真理謬誤倒置,光榮恥辱換位。在“歪風邪氣”的大合唱中,“演員”隊列堪稱十分壯觀。
姑且不表官員,對文化形象工程的熱衷,對說假話毫無芥蒂的酣暢(中央八條下達后收斂不少),即令是文化人,如《憂思》一文中所言,“文化人自身也在毀壞文化生態環境,每一個假的東西,每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東西,每一個偽理論、偽命題,都有所謂的專家出來為它論證,為它說好話”,“不管好壞,只要出錢,就有評論家出席,為之大加贊賞,并發表文章。”拼著全力使“有錢能使鬼推磨”成為無良時風而危害于天南地北!
事例俯拾即是。如,過去要正式出版一本書籍,當經過嚴格的三審制度,一旦通過讓著作問世,作者就會有一種成就感、欣喜感、精神勞動后的收獲感。而當下出了錢就能出書的普遍性和商業化運作,致使低劣、粗鄙的書籍充斥于書市(請注意,這些書裝幀設計和紙張印刷往往比較精美)。不怎么會畫畫的人,竟也能出本畫冊混淆視聽。另外,有不少雜志刊發文章要收撰稿人的版面費,且數額不菲,其市場在于,源源不斷申報職稱者和研究生畢業謀求學位者,正式于一定刊物上發表論文成為不可或缺的條件。有份專登文藝方面文稿的期刊,原先薄薄的一本,現在很厚很厚,且通過關系獲得了“核心”期刊的雅號,“生意”十分興旺,如需付版面費的文章每篇達一萬多元,人民幣賺足了,而質量卻可想而知了。
再如,最能體現學術水平、引領文化前進的高等學府,景象也不使人樂觀。就整體觀照,大樓越建越多,設施越來越豪華,師生數不斷翻番,而大師卻罕見,真正的學術權威難覓,教學質量下降。相互在形象工程上攀比,不在內涵建設、人才培養實效上較量。我所接觸到的有些高校,“博導”數量猛增,而一駁就倒的教授也大有人在。報載,畢業于高校,后在鐵道部任職的一位走紅的原局長,花上千萬元請一批專家、學者集中于賓館為其撰寫專著,成果“顯著”,竟然差一票就會榮登院士之榜了,可謂今古奇觀!還是報載,一位在高校任職的油畫教授,到美國開畫展和講學,被譽為“在美國產生了巨大反響”,明眼人一定會笑破肚皮,這是炒作撐破天的謊言啊!無獨有偶,到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平庸的中國音樂團體不少,非正式安排,而是自掏腰包利用“垃圾時間”登臺,送票,拉華人觀眾,為了證明演出“產生巨大反響”,就想方設法頒發證書且偽造市長簽名。
《粵海風》文章中提出,“文化建設不能成為經濟發展的配角或者附庸”;“文化建設的根本目的,是提高國民的素質,是建設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是營造健康的社會環境,是協調社會發展進程中各種各樣有關人的問題,是提高審美能力和審美趣味,是大量生產精品。”“文化建設應該騰飛,應該開始一個黃金時代。”這不正是通過文化反思明確起來的建設職責和方向么!
三、關于“現實期盼”
2013年第四期卷首刊有《編輯的悲哀》一文,這“悲哀”,其實是時代文化的“悲哀”在編輯領域的反映。行文說得痛心、滯重、無奈!按作者對目前編輯狀態的點擊,一些編輯為了自身的保穩和不招惹麻煩,發文謹慎小心,特別忌諱文章內容有可能被認為影射現實、讓讀者生發出由此及彼的聯想。文中援引了陳獨秀所寫關于當年紗廠女工待遇的問題,以及胡喬木在解放前夕批評國民黨的文章,都不敢在今天重刊,等等。作者認為“編輯隊伍深深陷入了缺乏事業激情的境地”。其實,進一層推究,不只是缺少激情,更缺失的是良知、正義,是社會擔當意識和對丑陋的批判勇氣,因之不愿觸及時弊也不敢觸及時弊。與此截然不同的是,《粵海風》的編輯,則有一種唯真理是求的無畏精神,憑著文化人應有的職業操守,不怕難、不氣餒,仗義執編。他們認定,“編輯本是文化的使者,在人類社會前進的道路上,許多經典之作的字里行間都閃爍著編輯的活躍身影,蘊含著他們智慧的脈動。”為了社會的進步和對現實的美好期盼,他們組織刊發了不少言之有物、發人深思的文章,拓寬了讀者的視野,啟迪了人們的思考。
例如,2013年第四期發表的《中國當代的第三次啟蒙》一文,就頗具文化思辨的現實意義和價值。之前的兩次大規模啟蒙運動,“一次是20世紀初的‘五四運動,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或者說‘新啟蒙運動。這兩次啟蒙運動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曇花一現。……但隨著政治形勢的轉折不久就消沉下來,甚至反過來遭到批評和清算。”行文對這兩次啟蒙的得失,進行了深入的剖析。作者認為,“對于普通人性的反思方面仍然未達到西方啟蒙運動的深度,只有一些道德化和情緒化的批判,而極少運用自己的理性來對西方價值觀進行普遍人性層次上的反思和追溯。”盡管這一分析判斷,是否切實和準確,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然而作者無疑鮮明地提出了很有意義、引人關注的問題,并且進一步提出了立足當下的第三次啟蒙運動的必要性、特點及其任務。
該文作者力求高瞻遠矚,從理論高度回溯歷史,鞭辟既往啟蒙的成敗所在;掃描現實,對第三次啟蒙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和構想,應該說這篇文章直面歷史和現實的要津展開議論,是很能醒人耳目、發人思考、促人警醒的。
作為文化批評,出現在另一篇以《進步與災難》為題的卷首語中,主編著重對文化中具有重要角色地位的——當今知識分子所形成的精神狀態進行了照察。文謂,“因為曾經的缺失而以過分的攫取作為補償,顯然也會造成另一種形式的社會災難。如今我們的評估造假、學術垃圾、學術腐敗、評獎黑幕等等令斯文掃地的情景,都與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不無關系,或許都可以追溯到半個世紀以來,對知識分子心靈的殘害與扭曲,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宿命,,也是歷史難以甩脫的重負,更是中華民族不得不正視的文化性格。”這段文字其實與《憂思》一文脈通相貫,,而更富有深沉的理論色彩。作者品覈時流、裁量文事,目光炯炯、雄辯滔滔的風神溢于筆墨。其憂思也正在于,知識分子這種被殘害與扭曲的文化性格,已經麻木不仁,以恥為榮者多多,骨軟可卷者不少,扭轉的難度很大,但不扭轉、不改變,何談文化進步呢!
鑒于手頭上留有的《粵海風》不全,有不少被朋友借閱未歸,不便對雜志作全面的評介,但回憶起來,有意義的批評文字還真不在少數。如,對當前高等教育官僚化、行政化、市場化的剖析批評;對空話、大話、佶屈聱牙文風的批評和對通暢文風的倡導;對近現代文學史的撰寫必須尊重客觀事實的原則意見;對應試教育弊端的揭示;對毛澤東詩詞長期被諛評的匡正,等等,幾乎涉及文化形態的方方面面,所刊稿件,則力求以“實事求是”為準繩。我以為,作為文化批評,刊物透視了種種相關問題,并竭求讓文化闊步于光明大道,真是可貴可敬、值得弘揚!雖不必用盡善盡美置評,在選題的邏輯性、重點性和爭鳴性方面還可進一步強化,但不管如何,她已成為一份不可多得的很有分量、很有使命感和閃光點的好雜志!我們祝愿她越辦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