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一
我與《粵海風》的相識與交往是從朱競(原《文藝爭鳴》編輯)那里開始的,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2003年的那個暑假,我結束了與教學有關的所有工作,忽然很是感慨。此前我已有過十多年的高校教齡,給學生上課自然不能說陌生。但讀博停了三年,重新走上講臺卻覺得有些不適應了。因為鍵盤、鼠標、PPT正在取代粉筆、黑板,教室則紛紛改造成多媒體教室,為學生放放電影講講課,似乎也正在成為一種全新的教學方式。對于這些變化,我有些暈菜也感到震驚,于是就把這種困惑寫成一封長郵件,說給了朋友聶爾聽。不久,我收到聶爾的回復。我的描述讓他“目瞪口呆”,他也談起了他對文學教育的認識與理解。事后,我覺得這輪通信還有些意思,便為它取名為《電化教學時代的文學教育》,想給了某個刊物試試。
但我試過至少三個刊物,這個稿子也在外面游蕩了將近一年時間,卻均無結果。投給前兩個刊物如泥牛入海,第三個刊物的編輯我認識,他給我的答復大概是,這種稿子并非論文,與刊物的風格不合,等等。這時候,我才想起朱競跟我說起過一件事:除了忙活自己的刊物,她還成了《粵海風》的特約編審——幫這個刊物組稿。既如此,何不再試試《粵海風》?這樣,我便把這個稿子給了朱競,請她把關,并希望她向這家刊物推薦一下。
不久,這篇文字出現在《粵海風》(2004年第4期)上,我也開始了與它的正式交往。依稀記得另兩篇稿子也依然是通過朱競組過去的。而通過她的引薦,我也漸漸與徐南鐵主編建立了聯系。后來我估摸著哪篇稿子對了《粵海風》的路數,就直接發送給徐主編讓他瞧瞧,這樣就把朱競繞過去了。繞過朱競是覺得她越來越忙了,尤其是從2007年起,《文藝爭鳴》改成了月刊,后來這本刊物又增加了“藝術版”,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如此這般之后,我也就不好意思給她添亂了。但在與《粵海風》的相識上,我對朱競朱大姐一直心存感激。在我的印象中,朱競原本很像阿慶嫂,但這一次她卻成了洪常青。她把我等吳瓊花之輩“忽悠”到南國《粵海風》,莫非這就叫“常青指路”?
我似乎也是從2004年的第4期開始真正認識《粵海風》的,不僅是因為這一期上發表了我與聶爾的通信,更重要的是那上面還有一篇署名閏泉的文章:《精神的疾病還是精神的良藥》。此文火力很猛,把錢中文、童慶炳、許明、魯樞元等先生倡導的“新理性精神”或“文化詩學”批了個體無完膚。童慶炳先生是我的導師,反擊閏泉者中有我的師弟,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不便多言。但查閱當時的郵件,發現那段時間我與朱競通信頻繁。我們對批評者與反批評者都有坦率的看法,朱競甚至還把《粵海風》上準備刊發的反批評者的文章先轉我看,這樣我也就事先知道了《粵海風》的一些動靜。
就是這次“閏泉事件”,讓我了解了《粵海風》的風格。閏泉文章有無道理、學理性如何是另一個問題,但《粵海風》敢于發表這篇文章,說明它有個性,有擔當,能給批評文章提供一個發言的平臺。它標明自己是“文化批評雜志”,所倡導的是“文化的現象批評,現象的文化批評”,可謂名副其實。后來我讀多了《粵海風》,越發對這本雜志產生了敬意,因為許多讀來痛快的好文章就是在這本雜志上見到的。像董健的《“跑點”跑掉了大學之魂》(2006年第1期)、沙葉新的《知識分子能感動中國嗎?》(2006年第4期)、王彬彬的《革命與流氓》(2007年第5期)、黃應全的《學術聲譽與學界的江湖化》(2008年第4期)、《身份尷尬的“文藝美學”》(2009年第2期)、惠雁冰的《也談江青對“樣板戲”的修改》(2010年第1期)、張箭飛等人的《看得見的譯者:葛浩文的莫言 》(2013年第1期 )、李建軍的《 毛澤東詩詞:諛評之后的重評》(2013年第3期),等等,都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沙葉新先生的那篇文章還引發了我的一番思考,并形成了一篇文字,至今無法刊出。我還寫過一篇《讀〈粵海風〉2006年第4期》的博文,對該期雜志上的好文章逐一評點一番,大概那也是表示敬意的一種方式吧。
應該是從2006年開始,《粵海風》開始給我贈閱刊物,而這份雜志也每每會被我帶至床頭,成為我睡前的讀物。本雅明曾經論說過書與床的關系,我把他那句妙論改動倆字,便成了“書和雜志都可以被帶到床上”。但實際上,可以被帶到床上的雜志是不多的。《粵海風》能被我如此對待,說明它在我心目中位置不薄。
二
讀《粵海風》一多,自然也就對主編產生了一些好奇。但至今為止,我與徐南鐵先生并未謀面,有的只是為數不多的幾次文字交往。
最初“認識”徐主編,是朱競在2005年某一天轉過來了他的一篇文章:《編雜志者當有自信力》(《光明日報》2005年5月26日第9版),大概她是想讓我借此了解一下《粵海風》的辦刊思路,主編的為人處事風格。文章中,徐主編從一次講學時的一個提問談起,解釋了他對“關系稿”的理解,然后他話鋒一轉,說:
但是,我們所面臨的并不僅僅是發不發“關系稿”的問題,雜志還要面對一個是否“維護關系”的問題。也就是說,做主編的有沒有膽量發表那些可能影響本雜志與某些人甚至波及某些團體、某些方面關系的稿件。這里指的當然是有文化意義的批評、商榷類文章,而不是那種以批評名人的方式來換取搭乘名人列車的車票,或者評選“最差”之類的嘩眾取寵的作秀。
這是關于“關系”的另一個扇面,另一種內涵。如果說,是否刊發“關系稿”涉及的是職業操守,敢不敢刊發危及關系的稿,涉及的就是職業勇氣了。
這種說法讓我悚然一驚,大概只有做雜志且敢于做“危及關系”雜志的人,才會有這種體認。由此聯想到“閏泉事件”,我也就對徐主編的“職業勇氣”,對他那種“雜志最好離圈子遠一點”的思路,多了一分理解和敬佩。因為我也知道,一些刊物圈子化得非常厲害,那上面是只能發“表揚稿”的。徐主編敢于這樣做,說明他不怕得罪人。而在當下中國,敢于做得罪人的主編,敢于讓自己的刊物保持批評鋒芒的主編,恐怕是不多見的。而這樣的刊物和這樣的主編,自然也是我等敢于寫“危及關系”之文者的福音。于是我給朱大姐回郵件說:“徐主編的觀點很好,不斷會冒出一些可敬的人,讓人覺得還有點希望。”
2009年夏天,我與即將進站的博士后楊玲有過一次關于“文學公共性”問題的通信,但此信當時只是放到了博客上,并未想著投稿。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又想起這次通信,就覺得不妨投出去試試。給誰呢?這時候我又想起了《粵海風》。于是我給徐主編寫郵件,說明情況。他很快答復我說,因擔心拖成舊文,稿件已趕發在第3期了。同時他還跟我溝通了一件事情:“你原來曾在我刊發了關于趙樹理電視劇的文章,對于我們改了文章題目,你似乎以為我們是在故意弱化對該劇的批評,其實不是。我們很少發關于具體作品的評說,我是想把你的批評放大一些,由切入一點而直面當下的電視劇創作。當然,這樣一來文章的指向確實沒有那么直觀了。希望你相信,我們一貫不在圈子里混,不怕得罪什么人,何況這樣的一部電視劇呢?但愿你能夠理解。”
但我在何處說過改題目之類的話,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一個多月之后,因為編輯《抵抗遺忘》一書,翻檢舊文,我才發現當年寫的那篇《讀〈粵海風》〉2006年第4期》,開頭段便是如下文字:
一下子收到四本《粵海風》,原因是我那篇談《趙樹理》電視劇的小文章發在了這一期的刊物上。那篇小文寫成,就想投出去試試。先給山西一家報紙,編輯來信說寫得不歪,可惜沒法用,因上面有令,對這個電視劇只能唱贊歌不能潑涼水。又給一家敢說話的文學批評雜志,雜志主編親自打來電話,他認為這是關于電視劇的文章,與文學無關,故不予發表,我一笑了之。忽然想起還有個《粵海風》,就把稿子發送到了南方。《粵海風》沒有搭理我,卻是來了個先斬后奏。也許是他們覺得原來那個題目太扎眼吧,就幫我改成了《又見假模假式的電視劇》,里面似乎沒動一字。
這篇博文寫于四年之前,難怪我忘了個一干二凈。我原來的文章題目是《假模假式〈趙樹理〉》,顯得干脆響亮一些。大概當時見到刊物時發現題目被改,就覺得有必要記一筆,便寫下了那幾句。其實我是不太計較題目的改動的,只要文章能夠刊發出來,我也就達到了自己目的。于是我把這段文字粘貼到郵件里,向徐主編“報告”,還興奮地說:“找到我說過的話了。”徐主編的回復是呵呵一笑,說沒事。
但這次郵件往來,讓我意識到徐主編的認真。看來,對于有損于《粵海風》的言論,他是很在意的。而那句“我們一貫不在圈子里混,不怕得罪什么人”,也又一次讓我意識到徐主編的風格。
不過,以我寫稿多年、與許多報刊打過交道的體會,就覺得主編可以不怕得罪人,但對于上面管著他們的那個“婆婆”,他們通常還是有所忌憚的。而這也是所有辦刊辦報做媒體的人所普遍面臨的困境。
說一件去年我與徐主編打交道的事吧。
去年10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時,我正好在給研究生上一門課,于是便有了一次關于莫言的即興討論。這次討論我錄了音,事后又讓大家整理出文字,最終形成了一篇稿子:《莫言與諾獎·文學與政治·作家與知識分子——北師大文學專業研究生的課堂討論》。這篇討論初稿兩萬字,有十位左右的來自不同專業的研究生暢所欲言,表達了對這一話題的看法。初稿既成,我本來已聯系好一家刊物,那家刊物的主編也在等著我們的這篇稿子,但反復考慮之后,我覺得還是給《粵海風》更合適。于是我與徐主編聯系,問他是否有興趣。他立即回復,讓我把稿件給他,但他囑咐我:“以往收到的這類討論文章,常常拖沓、重復,過于口語化,贅文多,很費編輯工夫。”他希望我能把文字組織好。在把稿子精簡、處理了兩三遍后,我覺得有點模樣了,卻又遇到了另一個問題:因討論中涉及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他的名字及與他有關的說法是否可以出現,我拿不準。我與徐主編溝通,他答復我說,這位諾獎得主的名字可盡量淡化些,“但是莫言的話,一定要有把握,這涉及事實與否,不可等閑視之。”這樣,我又對稿子做了淡化處理,逐條核實莫言相關說法的出處。待稿子發給他后,想必他又做了一番頗費心思的編輯工作,因為在12月6日的一條微博上,徐主編@我說:“新雜志明日寄出。兄之大文置于第二篇,題目在封面要目中。反復斟酌字句,修飾用語,調整說法,隱晦公然事實,煞費苦心。雖然如履薄冰,但求無損鋒芒,經營此活,委實不易。”這條微博被我復制后,轉給了參與討論的學生,其目的是想讓他們知道,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究竟有多大的言說空間;主編為了推出這組討論,又要調動起多少智謀,才能把書報檢查制度對付過去。
不久,我收到了15本雜志,同時收到徐主編寄來的一冊新書——《三十不惑,四十而立》(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還有一張CD光盤——《新彩云追月·徐南鐵詞作歌曲集》。徐主編的文字我并不陌生,因為《粵海風》期期都有他寫的卷首語,那些精粹短文可以看出他對文化、教育、學術、時事等等的憂思。讓我大吃一驚的是,我并不知道他還是位詞作者,曾為第九屆全運會開幕式寫過主題歌(閻維文、殷秀梅演唱),一些歌曲還獲過獎。我立刻把這張CD聽了一遍,又是吃驚。那里既有比較纏綿的流行歌曲(如《不是我不想握著你的手》,魏雪漫演唱),但多數歌曲詞風豪壯,曲調鏗鏘,散發著昂揚向上的青春氣息,接通的應該是《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那一脈音樂。如此詞風,如此曲調,讓我有些恍惚,覺得與我看到的卷首語判若兩人。后來讀他的新書,一段文字進入眼簾:
像我這樣的年紀,說老似乎還談不上,稱年輕卻早已經沒有了膽量。當年曾經為那些革命歌曲激動;后來也曾為一首又一首“靡靡之音”心潮起伏,甚至也動手寫過幾首。腳跨兩界,似乎有點尷尬,同年輕朋友在一起的時候,難得提起這些老歌,但是心里明白,它們深深地嵌在自己的心路歷程上。有一個電視廣告套用了《我們走在大路上》的旋律和形象,每次看到,心里竟浮起一絲熟稔的激動。(《我們走在大路上》,P81)
讀完這段文字及這篇文章,我有些感慨,而對于徐主編作詞的那些歌曲,我似乎也多了一層理解。當年那些革命歌曲,固然“左”得可愛,但唱著它們卻是可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的。在這個意義上,革命歌曲仿佛出塞的唐詩,靡靡之音則宛如柳永的宋詞,一者讓人意氣風發,一者讓人柔腸寸斷。走進歌廳K歌時,其實我也喜歡唱那些老歌。這當然是因為我曲庫不全,新歌不會;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那些老歌有勁,可以把人唱得吼得精神抖擻,舒展通透,血液仿佛也流動得順暢起來。于是,靡靡之音一多,我就忍不住要亮一嗓子:快去,把呂文科那首《克拉瑪依之歌》給我點上。
整整一年前,有人為一家刊物組稿,組走了我與人合寫的一篇《鄧麗君、流行音樂與1980年代的批判話語》,但因為別的文章出了問題,到現在還沒有刊發。我得“威脅”一下組稿人,再不發表我就給《粵海風》了啊,因為那里有位懂音樂的主編。
三
我與《粵海風》已交往了十年,十年中發表過八篇文章,不算多,也不能說少。這些文章中,有三篇通信,兩篇討論,另外三篇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論文。我不想把那些笨重的論文給了《粵海風》,因為那會損傷它的敏銳,也會遮蔽它的鋒芒。
2010年,我們這里的博士生金浪寫了篇關于韓寒現象的文章,我讀后覺得不錯,立刻就想到應該給《粵海風》推薦過去。魯迅博物館的錢振文博士研究《紅巖》頗有心得,他寫了篇《〈紅巖〉稿費:革命文學的收益與風險》,沒有去處,我又想到了《粵海風》。待這篇文章發表后(2011年第3期),他又寫出了《從私人記錄看“文革”的文化消費》,這次他直截了當地跟我說:還給《粵海風》吧。我從命。不久,這篇文章又刊發出來了(2012年第3期)。
我似乎已由投稿者變成了稿件推薦者。我敢這樣做,一方面是他們寫出來的都是好文章;另一方面,我似乎也已熟悉了《粵海風》的路數。徐主編自然是不發“關系稿”的,但我自信我所推薦的稿件不是“關系稿”,而很有可能成為“危及關系”的稿。這樣的稿件,徐主編豈有不發之理?
據徐主編說,從1997年改版以來,《粵海風》將出滿百期。他囑我寫點文字,以資紀念,且“體裁不限,內容不限,長短不限,說好說壞當然也不限”,我就如實道來,拉拉雜雜寫了這么多。我想我應該對《粵海風》說聲謝謝!因為它見證了我寫作的一個聲部。我也要對它表示祝賀和期待——它曾經很有鋒芒,現在依然鋒芒畢露,將來必定還是鋒芒逼人。當一些刊物已然陷落時,我想《粵海風》是能夠保持住那種批評的底色的。因為十年磨一劍,又磨七年后,《粵海風》已形成了一種批評的傳統。
而一個擁有了批評傳統的刊物,也就擁有了批評的底氣、力量和方向。那是它變得強大起來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