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以前不太忙的時候,曾經給《粵海風》寫過短文章。后來事務冗雜,就很難抽時間再寫隨筆和雜文了,但依然是《粵海風》忠實的讀者。每到《粵海風》出刊的時候,都從心底里盼著,可以說是翹首以待。雜志寄到,迫不及待地打開目錄,翻找感興趣的文章。有時候,也和三五同好聊聊《粵海風》,沒想到大家的感受頗為一致,都很期待這本“文化批評雜志”按期出版,好從某一角度探測中國文化的風向標。
我想,《粵海風》在嶺南文化的滋潤下所養成的兼容并包的風格,可能是其在國內同類雜志中廣受關注的原因之一。說她“兼容并包”,主要指的是她發表的兩類文章:一類是關于近現代文學史、文化史上一些史實的考辨文章,爭論的雙方唇槍舌劍,編者則“坐山觀虎斗”,不持立場;另一類是涉及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政治體制(如憲政)的文章,各種觀點或輪番上陣,或同期“操戈”,都盡可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反正文責自負。當然,我個人最喜歡看的,是與《炎黃春秋》風格較近的文章。
誰都知道,《炎黃春秋》發表的文章幾乎篇篇都有沖擊力。相比較而言,《粵海風》要含蓄得多。例如韓晗的《為什么哈維爾不適合中國?》(2013年第5期)一文就是這樣。初看標題,讀者或許摸不著頭腦。“哈維爾”即瓦茨拉夫·哈韋爾 (Vaclav Havel,1936—2011),是捷克斯洛伐克聯邦共和國最后一任總統(1989年至1992年),也是捷克獨立(1993年1月捷克和斯洛伐克分成兩個獨立國家)后第一任總統(1993年至2003年)?!鞍俣劝倏啤痹u價他說:“作為一國之領袖,他因出色的思想和高尚的實踐,被譽為現代‘哲學王。”哈維爾為什么能夠領導捷克“迅速從蘇式共產主義制度中走出,成為奉行現代政治理念、弘揚人類思想價值的重要國家”呢?韓晗總結說:那是因為捷克有民主的傳統。而憲法、民主,對于“做慣了奴隸”的中國人而言,“既難以理解,也缺乏操作的經驗”。答案很沉痛,也很無奈。但作者并不悲觀,他希望通過一個“漫長甚至會反復的過程”完成中國的制度轉型與文化重塑。結論并不劍拔弩張,而是綿里藏針,顯得比《炎黃春秋》曖昧一些。
不過正如上文所說,《粵海風》是兼容并包的,她也發表了許多見解深刻、語言犀利的文章,讀來如同嶺南的《炎黃春秋》。以下試從最近一年——2012年第5期到2013年第5期中舉出幾篇,聊供讀者一饗。
勞承萬的《文化使命與時代擔當》(2012年第5期)一文,用大量的材料和精辟的分析,指出中國學界獨有的“馮友蘭現象”所產生的歷史背景及其危害。勞文指出:“馮氏在‘文革中之災難,是中國大哲學家的奇恥大辱,可謂‘國恥,為世界人士所恥笑矣;但批胡適—反胡風—反右—三年災害餓死人等等對中國人民的摧殘與對知識分子的誅滅及其連累萬千,也不會比‘國恥遜色多少。中國當代土地上的人性—文化—知識域之八級大地震,而非僅僅‘文革一處也,它的強烈地震早已開始了?!逼鋵?,留在大陸的中國知識分子1949年被“改造”,被“洗腦”,這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這樣,對“馮友蘭現象”的批判便有了普遍的意義。文章列舉的馮友蘭先生的自白特別具有反諷的意味,堪稱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
《粵海風》2013年第2期上有兩篇重頭文章,一篇是肖鷹的《莫言〈打油詩贈重慶文友〉何意》,另一篇是楊學武的《胡風為何沒入黨》(正文第46頁標題出現印刷錯誤,少了一個“入”字)。兩篇文章同以問句作標題,并且在正文中分別回答了讀者所關心的這兩個問題,讀來耐人尋味。
眾所周知,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對莫言獲諾獎起過重要作用。他在2013年2月撰文,批評華東師大教授許紀霖,說許將莫言的《打油詩贈重慶文友》說成是歌頌薄熙來的,這是“完全錯誤”的。此時,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久,是眾多媒體追逐的香餑餑,然而肖鷹沒有看風使舵,他實事求是地分析說:“在解讀全詩主旨的時候,我們不能忽略開始兩句‘唱紅打黑聲勢隆,舉國翹首望重慶和結尾兩句‘中流砥柱君子格,丹崖如火照嘉陵之間的呼應關系?!北緛?,人無完人,即使莫言當年歌頌過薄熙來,也不能掩蓋他對中國文學的卓越貢獻。然而,人們不能原諒的是文過飾非、成王敗寇、為尊者諱的流風。肖鷹與許紀霖的文章,為我們理解人的兩面性甚至多面性增添了一個證據。值得提出的是,揭開莫言的這一傷疤,無疑是《粵海風》的一個亮點,可惜沒有被追逐時尚的網友們注意到。
胡風為什么沒有入黨呢?楊學武指出,胡風曾多次表達過加入中共的愿望,但先后遇到周揚、胡喬木等人的阻撓而未能如愿。楊文進一步分析,胡風對是否入黨前后矛盾,他曾經有過“忠君”思想,認為黨中央和毛主席是“英明正確”的,但卻不承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絕對正確的,在工作上也不服從毛的安排;他認為周恩來是“具體的黨”,把入黨的“最后的一線希望寄托在周恩來身上”,但與周恩來談話后“對他的批判逐步升級”,使他徹底丟掉了入黨的念頭,“成就了胡風沒‘盲目服從的善果”。文章最后評價說:“胡風不愧是魯迅的弟子和傳人,他們才是‘真的知識階級(魯迅語)?!边@種評價或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總的來說,此文不僅讓讀者看到了一個不貼標簽的活生生的胡風,而且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環境。
李建軍的《毛澤東詩詞:諛評之后的重評》(2013年第3期)與筆者的專業相關,所以讀起來津津有味?;叵氘斈暝诤幽洗髮W中文系讀工農兵學員的時候,毛澤東詩詞是我們的必修課。為我們授課的老師本來是研究魏晉文學的,此時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領域。語言不夠,肢體來湊,當講到“帝子乘風下翠微”一句時,他的右臂從頭頂劃到膝蓋,表示“帝子”乘風而下了,這給全班同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我們最崇拜的,莫過于毛的《沁園春·雪》,并由此對毛澤東所有的詩詞統統頂禮膜拜,認同“毛主席不僅是偉大的政治家,也是曠古未有的文學家”這樣的評價。事過多年,專業轉向古典戲劇,就把毛澤東詩詞的評價問題撂在一邊了。這回讀了李建軍的文章,才有大夢初醒、醍醐灌頂之感。李的文章俱在,無須饒舌。這里只舉一例,或可為李文做一點補充。
《七律·到韶山》里有一聯:“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庇浀卯斈昀蠋煾嬖V我們:“黑手”指勞動人民的手,“霸主”指統治者,這句說的是農民把地主高高舉起的鞭子懸置在空中,不使它落下來,表明勞苦大眾要起義了。當時我們完全沒有分辨能力,也沒有追究“高懸”何以能解釋成“懸置”?,F在看來,這是我們的老師出于無奈而玩的文字游戲。因為“高懸霸主鞭”的當然是霸主本人,“高懸”就是高舉,不能解釋成“懸置”。但要把“霸主”解釋成農民,就違背了毛澤東自己的解釋,因為他在1959年給胡喬木的信中說:“霸主指蔣介石”。而要說“黑手”也是蔣介石,則又與毛寫于1927年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贊美農民運動時的敘述相違背:“他們舉起他們那粗黑的手,加在紳士們的頭上了……他們發號施令,指揮一切?!薄鞍l號施令,指揮一切”,難道還不是“霸主”嗎?“黑手高懸霸主鞭”的意思不就是農民舉起鞭子抽向地主嗎?怎么“霸主”變成“蔣介石”了呢?我估計,大概是隨著1949年以后語境的變化,用“霸主”形容農民就未免顯得唐突或丑化了被剝削階級或無產階級革命吧?于是“霸主”變成了蔣介石。這樣一來,有人便把“黑手”解釋成“黑了良心的國民黨反動派以及黑暗勢力”。然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白紙黑字,是把“黑手”解釋成農民的?!昂谑帧笔寝r民,“霸主”是蔣介石,這都是金口玉言,不可改變的。于是,我們的老師就只能夠在動詞上下功夫,把“高懸”解釋成“懸置”,而對兩個名詞的解釋則完全沒有違背“圣意”。這樣的解釋比李文里舉出的臧克家等人的解釋是拙略還是高明呢?
鄧曉芒的《中國當代的第三次啟蒙》(2013年第4期)一文對普世價值的呼喚,大有與某些“左派”公開叫板、分庭抗禮的氣勢,讀后頗覺過癮。該文斬釘截鐵地說:“民主不是‘民主集中制”,民主集中制“是集權的工具,是在一個絕對權威的集中控制下把民主玩弄于股掌中?!薄叭藱嗍翘熨x權利,它的本質就是自由權”,“維穩的前提和根本就是維權”。這些一針見血的議論,頗有《炎黃春秋》的風格。在我看來,鄧曉芒的立場,《炎黃春秋》的立場,乃是基于國家的長治久安,而非圖一時的維穩。如果中華民族再一次否定了普世價值,再一次與啟蒙、憲政擦肩而過,那就真如同“擊鼓傳花”一般,不知傳到何人手中鼓槌停止敲擊,整個民族的厄運也就到了。
相比而言,黃忠晶的《毛澤東騎馬又如何》(2013年第4期)只是一篇“漫話”,但涵義卻同樣深刻。有人曾假設,假如毛澤東在1965年騎馬視察大江南北,就會發現“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弊端和1959年批判彭德懷的錯誤,就會讓全黨重點抓經濟,不搞政治運動,文化大革命就不會發生了。黃文不僅用事實駁斥了這一假設的幼稚和虛幻,而且還用一連串的反問句對當前出現的“毛澤東崇拜”現象進行了反擊。黃文最后指出:“什么時候人們不再寄希望于‘大救星,中國才真正有希望。”可謂鞭辟入里,擲地有聲?!秶H歌》唱得好:“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敝豢上н@歌聲不知道什么被“他是人民大救星”的舉國一致的大合唱掩蓋住了。
如上所述,《粵海風》中有的文章的確與《炎黃春秋》風格相似,但這一南一北兩家刊物是否有交流我們卻不得而知,也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粵海風》2013年第2期刊登了周實的《吳江先生》一文,文中引用吳江給作者周實的信,說吳江的《平心論胡適》一文曾投給《炎黃春秋》并得以刊發。這是近年來《粵海風》載文談及《炎黃春秋》的一條材料,也是本文把兩家刊物放在一起比較的一個根據。
在當前,刊登《炎黃春秋》風格的文章需要膽識。主編徐南鐵先生是有激情有膽識有擔當的人,我們看《編輯的悲哀》(2013年第4期)、《關于鄧曉芒的眼淚》(2013年第5期)這兩篇文章就可以體會他的心境。這里想對南鐵先生說的是:辛苦了,我們理解你,支持你,聲援你!
最后談談楊早、施愛東的《學術生態與青年學者的生存境遇》(2013年第3期)一文。兩位作者都是曾經就讀于中山大學中文系、現在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青年學子。盡管本文的一些觀點筆者并不茍同,如說“南方媒體塑造了太多偽公知”等,但文章開宗明義,直稱:“教育部是中國學術腐敗的最大發動機”,卻有令人振聾發聵的感覺。當前,省部級的“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要是教育部的領導能看到此文,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