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吳子茹+周赫
“我是業余玩一票。我可以說這輩子絕不可能干第二次。絕對不可能。”
1月19日下午,馮小剛來到梅地亞中心三樓接受央視采訪。他一上來就先聲明:“我是一個外行。”
大半年來,從拍電影到導春晚,年過五十的馮小剛一直處于輿論的中心。在很多人看來,他接下央視春晚總導演的任務是個令人費解的決定。如今春晚影響力式微,其特殊的語言風格恰恰與馮小剛格格不入。馮小剛本人甚至還針對春晚發過兩條揶揄式的微博。
大半年下來,2014年春晚即將跟觀眾見面,馮小剛也漸漸發現,春晚不是“私人訂制”,甚至也不是“大眾訂制”,它是一個“國家訂制”。他強調,這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而是自己“干了個積德的事,打了個義工”。
7月12日的新聞發布會之前,馮小剛把自己寫的發言稿遞給北京人藝院長張和平看。他一上來就說:“領導我就不感謝了,領導要感謝我,我是聾子不怕雷……”
張和平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雖然是對著稿子念的,但大家都知道,話還是馮小剛的話。”雖然覺得馮小剛寫得太尖銳了,但張和平轉念一想,這話是從馮小剛口里說出來,“他這么說是會被理解的,也是允許的。同樣的話換在另外人身上,換在我身上是不行的。這樣的話除馮小剛誰敢說?”
張和平認為,找馮小剛做春晚總導演,看重的是他從胡同里走出來,“了解普通人的想法,接地氣。”
馮小剛擔任春晚總導演的事情其實從6月初就露出了端倪。6月8日,中宣部領導到央視調研,召集往年創作春晚的團隊開會,聊如何創新春晚、辦一臺大家都喜歡的晚會,更第一次把春晚提高到“國家項目”的高度。
春晚執行總導演呂逸濤敏銳地意識到,今年的春晚“會有大變化”。“以往的春晚都說是‘臺長工程,‘國家項目應該是奧運會開幕式,”呂逸濤說。
很快,呂逸濤就接到了馮小剛被任命馬年春晚總導演的消息。
張和平也是最早知道這一消息的人之一。馮小剛接到邀請后就給他打電話,很猶豫自己到底“干還是不干,接還是不接” 。
“這不是個一般的活,”張和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個事難度很大,是件眾口難調的事情,甚至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張和平認為馮小剛當時“可能做足了思想準備”。1月19日,馮小剛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說,“我自己的團隊統統認為我有病。”
但在更高的層面看來,馮小剛是一個非常適合當總導演的人。他有名氣,比較接地氣,有觀眾口碑。更重要的是,成功執導過帶有官方背景影片《唐山大地震》的馮小剛善于把握妥協與堅持之間的關系,并且能得到觀眾和官方的信任。
對春晚的邀請,馮小剛拒絕過一次,但央視方面派出了文藝中心主任張曉海充當“說客”。馮小剛感慨他們派對了人,在他看來,張曉海是“鐵哥們兒,認識小20年了”。張曉海告訴他,“上面領導點了你。”
“我一想,包括我的這點名氣,都是觀眾喜歡我的電影而來的。我就做一個件饋這個社會的事吧,當一慈善的事。”
1月17日,春晚劇組道具設計郭建平抱著一堆設計圖紙,來到梅地亞中心找馮小剛。
在頭一天的第一次內部聯排里,馮小剛不停在觀眾席、監視器和導播間之間穿梭。看到每一個問題,他都會同一旁的導演于蕾、沈晨交頭接耳,并吩咐于蕾做記錄。這些問題“全是細節,特別瑣碎”。
蔡明表演的小品上場時,在場的央視工作人員和舞蹈演員都哈哈大笑,馮小剛卻皺了皺眉頭。“背景板的噴繪不好,”他對于蕾說。晚上,于蕾找到郭建平,讓他重新改一稿設計。“他是做美工出身,覺得道具還有可以設計的空間,”于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沒想到郭建平的第二稿設計馮小剛還是不滿意。最后,他決定用舞臺上的LED升降臺來代替背板。春晚牽一發而動全身,小品演員們也得根據背景墻的改動準備相應改變方案。
在春晚忙活了半年,工作人員對馮小剛的評價不僅是“注意細節”,就是“特別執著于細節”。無論是多務虛的會議,他總是從細節聊起。
“他從來沒有說過春晚的主題是什么,他就覺得是一個聯歡會,”春晚視覺導演顧志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其實每年的主題,觀眾也不會看出來,大家還是想看好節目。”
就在前幾天,馮小剛還親自寫了一首歌詞。一天凌晨三點,導演組的張妙、趙麟、于蕾等幾人還在會議室聊天,先去睡覺的馮小剛卻突然回來,抓過一張紙,“我想了幾句話想寫下來,”他說。寫了20分鐘,大家才知道這是“中國夢”版塊里面合唱的歌詞。寫完后他問趙麟,“你現在這兒有琴嗎,咱倆去哼哼,把這歌寫了。” 兩人寫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這首合唱曲目的大體完成。
趙麟跟馮小剛合作過《一聲嘆息》,馮跟他的父親音樂家趙季平以前關系就很好。兩人認識已有很多年,“馮小剛非常認真。我們一直是晚上不睡覺,天天坐這兒聊,休息也就很短的時間,”趙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馮小剛對《春晚是什么》的先導片十分上心,即便他評價這個片子“就是個采訪式的,跟電影差得遠了”。片中明星的出場順序、結構調好了才放手讓人去拍,有幾個名人他還親自去了拍攝現場。
明星的臺詞也都是他親自撰寫或者參與構思的。一次給姚晨想詞沒想出合適的,他自己站起來在原地轉圈。晚上,他跟導演組的于蕾閑聊天,“真是老了,不行了,不能再干了。要是原來,能想出八句不重樣。”
張和平記得,他當時在創作會上對馮小剛拍先導片十分肯定,因為“這是他的強項”,“其他導演不可能把短片拍得那么有質感。”
春晚舞美總監陳巖第一次見到馮小剛是剛剛接到央視春晚劇組任命時。舞美的工作跟總導演息息相關,而且工作開展必須先于節目,溝通不順,會走彎路。他之前曾在不同場合見過馮小剛,但從來沒有過多溝通。他有些擔心,便給張國立打了個電話。
“應該先見個面,這是對工作負責任。”張國立對他說。還沒等他聯系對方,他竟然先接到了馮小剛撥來的電話。馮說自己剛下飛機,約他晚上來自己家見面。
陳巖前往馮家,沒有寒暄和客套話,直接拋出自己對春晚的感受和經驗。兩人從夜里11點一直聊到凌晨1點,一直在做工作方面的溝通。“他精力旺盛,并且很直接,”陳巖說。
這次見面后,陳巖確定了自己做春晚舞美設計的念頭,讓他印象最深的是,馮小剛是“從藝術家的角度看春晚”,“談話中非常有情感。他想讓節目落地,讓觀眾很開心,有情感投入過這個節。”
“馮導是性情中人,”于蕾說。一次她給領導看一個片子,新版還沒生成,只好給領導放了舊版本。馮小剛一看就急了:“這點事你辦不好。我們改了這么長時間給領導看一個舊的,這叫什么事?”等于蕾解釋清楚,馮小剛道了歉,一起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把團隊人員挨個夸了一遍。
“他有能力贏得別人的尊重,”于蕾說。春晚是一件耗人的事,春晚執行團隊中很多人都是因為馮小剛要來,想跟他學點東西,才留下來再干一年。
陳巖偶爾會把他的看法發短信告訴給馮小剛,比如對某個環節的見解。“他是我很尊重的大導演,他不是保守者。”后來,看到節目單的時候,陳巖倒吸了一口氣。在他的印象里,春晚的一些老節目、老演員是很難動的,這意味著馮小剛要頂住很大的壓力。
拍電影時,一切都是馮小剛自己說了算,直到完成一個東西才會拿給別人審。而春晚情況不同。領導不時會來提提意見。“馮導沒有經歷過這些,”于蕾說,“在創作過程中就會被說這不行,這需要一個強大的神經,要知道自己要什么。”
張和平也認為,在春晚的創作過程是馮小剛逐漸對春晚了解的過程。“一開始覺得不錯的東西,后來覺得不適合,他也有一個過程,春晚到底是什么,這個他不是一上來就非常的明確,”張和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了解到這里邊它所要表達的理念,在這么個巨大的平臺所釋放出的一點一滴,都可能變得很大。不是你原來想象的那樣一個文學藝術創作。”
于蕾回憶,在一次領導審查時,馮小剛當著所有人的面發了一次火。“領導的意見我肯定聽、肯定執行,但是你們要非要我說你們說得對,這個不行,你們不能否定我一個藝術家的基本判斷。”
張和平參與過奧運會開幕式、建國60周年等大型“國家項目”。“我們當時有很形象的比喻,就是戴著鐐銬跳舞,這是很形象的,不是你要做什么,而是這件事情規定你應該做什么,”他說,“長期自我表達慣了的人,他總想自我表達。這是很對的,他是很有變化。”
在9月17日,央視廣告資源推介會上,馮小剛引用了一句《沙家浜》里的話:“這個隊伍是我當家,可是皇軍要當我的家。”
為春晚忙活了大半年,馮小剛也許才明白“眾口難調”四個字背后真正的意味。他依然感慨“眾口難調”,但指的也許不僅僅是坐在電視機前的普通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