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的“毒舌”影評人

劉思羽

2013年底，美國電影圈發生了件小事，最后卻成了很多媒體的頭條。

事情的起源，來自新上映的影片《華爾街之狼》在12月21日為電影科學與藝術學院放的專場，放映結束后，當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和主演李奧納多·迪卡普里奧一行正準備趕赴采訪現場時，一名編劇身份的學會成員對電梯里的馬丁一行喊道“你們真無恥！”這事很快被當時同在電梯內的女演員霍普·霍利黛在facebook上爆料。

其實，75歲的霍利黛本人也不喜斯科塞斯這部最新作品，她在facebook上描繪三小時的觀影對她而言“是場折磨”，因為電影本身只是“令人惡心的垃圾內容在不斷重復”。

犀利就是影評人們的招牌

先且不論這一“喊叫”事件是否真的發生，還是霍利黛女士“托物言志”，單純就馬丁·斯科塞斯遭到這樣“出言不遜”人身攻擊的情況看，這在好萊塢既可以說很平常，但又有點意外。

說平常是因為“毒舌”在影評界的傳統由來已久，在著名的影評匯總網站“爛番茄”網，隨便點開一個好評率低的電影條目，里邊各位影評人火力全開陣容，簡直令人嘆為觀止。僅從語言修辭效果來看，其中不少批評意見，都會比“你們真無恥”這樣的更惡毒。如果影評人對著影片的編劇、導演當面說出那些話來，不排除某些火氣大點的電影人會當場爆發。

然而，這種面對面的情形在現實中又極少發生。影評人發表在各種媒體上的評論意見，雖然可以很毒舌，甚至不乏對電影人的人身攻擊，但那些激烈的言辭都是以文字的方式表現，即使對就事論事而言，攻擊的火力也不是那么直接。此外，影評人們多半是玩弄文字的高手，他們在表達否定意見時，常常會以幽默的口吻或比喻等修辭手法，這使得批評變得更尖酸刻薄，但同時也會讓“惡評”本身成為了可以欣賞的文字，變相緩和了語言背后的批評態度。

對于影評人們的“惡毒攻擊”，作為當事人的電影人一般會保持沉默，不會主動應戰挑起事端。因為好萊塢的電影人都明白，犀利就是影評人們的招牌，挖苦諷刺的藝術也是影評人風格的一部分。特別是以大眾媒體為平臺的影評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吸引眼球”的潛在考慮。他們不僅有批評的自由，更有反復批評的自由，簡直巴不得電影人回應，那樣影評人們又可以展示自己的電影功底與辯才了。

當然，電影人有時候也無法回避對批評的反應，尤其同樣愛“無事生非”的媒體記者和脫口秀主持人，都熱衷“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候，就考驗電影人的涵養了。修行高的電影人，或者會對影評人的挖苦一笑置之，幽默點的甚至會自嘲，順著影評人的路子將自己貶得更低，讓人不忍“痛打落水狗”，甚至有可能博得風趣幽默的美名。

畢竟，拍電影這種事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好萊塢更是健忘。今天你是票房毒藥、惡毒嘲笑的中心，過個三五年，一旦你有作品證明自己，那馬上又成香餑餑了。比如去年憑《逃離德黑蘭》問鼎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本·阿弗萊克，對比當年因《鴛鴦綁匪》等片連續遭影評人狂轟的情形，可謂嘗盡個中滋味。

久經沙場的馬丁·斯科塞斯，其作品曾多次引起過爭議，自然應對批評的經驗也格外豐富。此次放映事件發生后，當被媒體問及感受時，他既沒有玩弄自嘲幽默等小聰明，也沒有針鋒相對地與影評人擺事實、講道理，而是先肯定影評人批評的權利與自由，同時申明有爭議是好事，最后再誠懇地說明自己拍攝《華爾街之狼》的初衷。如此應對，可以說不卑不亢，蘊反攻于自保之態，非老江湖不能為。

相對而言，也有很多入行多年頭的電影人，卻還修煉不成如此圓滑的境界。典型的如一點就爆的邁克爾·貝導演，他對影評人的不爽與不屑一向付諸言表，這不但加深了與評論圈的隔閡，還讓自身顯得“不那么成熟”，反過來又加碼成為影評人挖苦他電影作品不成熟的證據之一。

可能是近墨者黑的緣故，邁克爾·貝《變形金剛》系列的男主角希亞·拉博夫，也染上了邁導容不得批評的毛病，最近就由于“作品抄襲”的批評而宣布要退出娛樂圈。這種過激的反應，不僅沒換來同情，還讓評論圈和電影圈的人都覺得比較幼稚。

影評人的底線與堅守

要論電影人中對批評容忍程度最低、且反應手段最直接的，非導演烏維·鮑爾莫屬。他對被影評人冠以“史上最爛導演”稱號而大為光火，于2006年6月向影評界發出公開挑戰書，要和批評他最兇的影評人展開實際的拳擊賽；更有意思的是，還真有幾位影評人應戰了，結果是最爛導演完勝：五位網絡平臺的影評人全被他們的批評對象狠揍了一頓。而公眾對此的反映基本是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料，不僅烏維·鮑爾惡名依舊，連帶那些應戰的影評人們也都變成了小丑。

好在影評人這邊，一般只有血氣方剛的年輕評論者才會如此出格。

好萊塢歷史上影評人與電影人之間的對掐，也不乏鬧得動靜很大的。最有名的如著名影評人寶琳·凱爾對《公民凱恩》導演奧森·威爾斯的批評，她在《紐約客》雜志撰寫長篇雄文，論證她為何認為從編劇的角度來看，該片根本不算威爾斯的作品，反而是另外一位編劇應當占據頭功。威爾斯為此很受傷，甚至一度想將凱爾告上法庭。他們之間的爭論，也成為當年及之后一段時間內電影乃至整個美國文藝圈的盛事，很多電影人與影評人都牽涉進去。

這件事看起來是作為影評人的凱爾在就事論事地進行批評，但多位電影學者事后的研究表明，凱爾的批評不僅在援引證據上有偏差，甚至存在故意扭曲事實的問題。

盡管其影評存在如此爭議，甚至被她在《紐約客》的同事斥為“毫無價值”，但寶琳·凱爾依舊是美國影響最大的影評人之一，主要原因就在于不管偏頗與否，她是始終堅持自己獨特的眼光與品位；而且，即使她的批評有時在客觀上造成對電影人的人身攻擊，她的出發點始終是對電影作為一門藝術的熱愛，其言其行依舊在電影批評的專業范疇內。

對大多數人來說，看電影是種輕松休閑。但對影評人而言，看電影這個過程有時候會變成一種要求高度注意力的工作，事后寫影評更是體力與腦力的雙重損耗。所以，要將影評這項工作持之以恒地做下去，除了必備的電影知識和獨特眼光，恐怕還需要對電影有一種不滅的熱情。

而熱情，很容易不受控制。美國的影評人，大多數能將這種熱情，轉化為犀利酣暢的文字，并在這個過程中表達強烈的愛憎情緒。一般來說，這種情緒大致都能維持在“就事論事”的范圍內；但是有時候激情過頭，就會越軌成對電影人的人身攻擊。

而那些涉及對電影人直接進行人格侮辱的批評，才算叫突破了影評人的底線。一般這種行為不僅會激起電影圈的同仇敵愾，連影評人同行也會視之為敗類。

最近在好萊塢，恰恰就有這么一樁：在1月6日晚的紐約影評人協會的頒獎晚會上，當《為奴十二年》的導演史蒂夫·麥奎因上臺領獎時，一位名叫阿蒙德·懷特的影評人在觀眾席中大聲直呼麥奎因是“丟臉的看門人和垃圾佬”。盡管該影評人之前在發表的影評中已對《為奴十二年》痛加貶損，但那還是作為“激情影評”可接受范圍；如今他在晚會上的言行，則大大超越了影評人的底線，難怪事后紐約影評人協會直接開除了他，并對麥奎因導演公開道歉。

好萊塢的影評人和電影人之間，看似都有比較大的自由度，其實各自還是受一系列不成文的隱形準則所規范。特別是有些紅色警戒線，一旦越過，一生污點難除。你可以激情，但切莫張狂，這種經驗，很應該與國內電影圈及評論圈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