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電影成為了人們生活中的一道快餐。當我們在黑暗的影院中經歷兩小時左右的聲效轟炸之后,走出幽暗,將手中吃剩的爆米花、可樂,以及嶄新的電影票根一股腦兒扔進出口的垃圾筒內,然后走進依舊人來人往的大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如故。
電影開始等同于爆米花,等同于可樂。預告片永遠都比電影正片好看,就像爆米花聞著永遠都比它吃起來更香一樣。在這個什么都可以被快速消費的年代,大部分的中國電影都猶如普通商品一樣被這個市場所消費了。
是的,電影屬于商業藝術。但歸根到底,它還是藝術。藝術之所以有別于其他種類的人類文明,就在于藝術不僅僅具有描述性和表現性,它更應該具備啟示性。也許,要求所有的電影作品都具備普世價值的啟示性是不現實的,畢竟電影不是教科書,它不能夠,也不應該被某種宏大的意義所統領。但是,電影是否真的不可能在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或者說在啟示性與娛樂性之間尋求一份平衡呢?也許,急功近利的中國電影環境應該放緩一下腳步,在迅猛增長的各類數字面前停頓片刻,花一些時間思考,花一些時間自我沉淀,花一些時間等待市場和觀眾的進一步成長。小火燉湯,隔夜留香。電影創作者是不是能夠再慢一些,用長久而充足的準備對待電影,尊重其藝術本質,而不是像某些年輕的暢銷書作家那樣,用巨額的投資和一堆俊俏的臉龐拼接出一個所謂的電影, 在高票房的光環下將電影門類的文化蘊意赫然淹埋在了投資交易的叫賣聲中。
談到投資與回報,等待與成就,李安是一個不能不提的名字。眾所周知,李安并不是一個多產的導演。迄今為止,他發行上映的電影長篇作品只有十二部:《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理智與情感》,《冰風暴》,《與魔鬼同行》,《臥虎藏龍》,《綠巨人》,《斷背山》,《色·戒》,《胡士托風波》,以及2012年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但是,這些作品在華語市場和西方市場中都有著極高的知曉度和美譽度。就好像是二逼青年看熱鬧,普通青年看劇情,文藝青年看情調一樣,不同審美趣味,不同觀影訴求,以及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都能在李安的作品里找到自己喜歡的那一款,然后用手中的電影票給這部藝術作品的商業性打上一個相應的好成績。而他的這種能力從其處女作《推手》開始就被觀眾和影評界認可,而且這種肯定基本上延續至今。慢熱的李安有著自己慢條斯理的語言模式,他的電影也散發出了導演的個人氣息,在長期的專業磨練之后,在東西文化的碰撞之間歷久彌香。
1954年,李安出生在臺灣南部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那是一個被傳統文化與私塾教育包圍的男權環境。身為校長的父親對李安一直很嚴厲,并且固執地認為做電影跟混娛樂圈一樣,都是不太光彩的行業。但是,自認為除了拍電影之外什么能力都沒有的李安最后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了臺灣藝術大學,并在1975年畢業于戲劇電影系。之后,24歲的李安又不顧父親的反對遠赴美國,進入著名的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學習戲劇導演專業。美國成熟的電影市場和領先的電影技術令他著迷。于是他在學士畢業后再一次考入名校,美國紐約大學,并在那被稱為“電影藝術搖籃”的地方拿到了電影制作專業的碩士學位。但是,電影都是要經過商業化的組合,專業化的制作,市場化的檢驗后才能出品。僅有過人的才華和專業的知識,電影這架構成復雜的大客車永遠都只能停留在圖紙階段。面對走出象牙塔之后的現實世界,李安一方面很無奈,一方面也在堅持。畢業后,李安在家待業,靠太太養活,一邊買菜做飯帶孩子一邊創作劇本。如今,那六年的家庭婦男經歷反復的被媒體提起,也成為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然而,也正是在這段艱辛的等待期里,李安煉就了最終使他成功的電影敘述能力和深沉的個人藝術風格。
決定一個電影究竟是不是好電影的條件只有兩個。第一,要有一個好故事。第二,導演要有講故事的能力。電影藝術在這方面和文學藝術有著極大的相同。因為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要通過畫面或是文字傳達出創作者的情感,得到觀眾或是讀者的共鳴。有好故事是基礎,而練就出有效而藝術的表達方式更需要個人水平。李安大概很早便悟出了這一點。在消沉的待業期中,他每天能做的就是反復思考,創作并修改劇本,等待別人提供出好故事不如自己先創作出好故事。而在腦海中不斷思考并放映自己的好故事則鍛煉了他用電影講故事的能力。正所謂有感而發,好的故事以及它暗含的啟示性都需要長久真切的感悟和深思熟慮的提煉。從這點看來,大器晚成的李安在其電影創作初期便大獲成功便也不難解釋了。
1991年,三十七歲的李安終于等到機會在紐約指導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推手》。這部作品和后來的《喜宴》《飲食男女》在內容上都表現了中西方文化沖突和新舊交替時期的家庭內部倫理關系。人物塑造上都集中描繪了一個固執的保持著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父親形象,并且都由臺灣演員郎雄扮演。所以,這三部作品又被稱為“父親三部曲”。
“父親三部曲”的編劇和導演都是李安,可謂是讓李安把沉積在內心多年的復雜情感和人生體悟一吐而出。《推手》講述了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老父親和代表歐美文化的洋媳婦之間相處一室時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表現了中國移民家庭中成員關系問題和中西文化的沖突。《喜宴》通過描寫一對中西結合的男同性戀假結婚的喜劇,講述了同性戀接受態度在中西文化中,尤其是在家庭觀念中的巨大差異。而《飲食男女》則是通過生動刻畫的嚴父形象和緊張的父女關系,探討了典型男權家庭模式所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新時代所遭遇的文化沖擊,以及家庭關系中的壓抑與妥協。這三部作品從某種意義上看都是李安內心世界和真實生活的寫照。從臺灣到紐約,從儒家思想到資本主義,從君臣父子到自由平等,李安的生活就是一場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碰撞。其中,小到一日三餐,大到結婚生子,各種問題都受到中西兩方的考驗和判斷。在美國洗衣做飯帶孩子十幾年的李安,對于中西沖突,對于家庭觀念,對于人際關系,都有真切而獨到的體會。尤其是緊張的父子關系也使得李安對于這個象征著傳統禮教和儒家文化的東方父親形象產生了最為深刻和復雜的感情。郎雄所飾演的父親是固執的,是守舊的,是傳統的,但也是有原則有情感的。李安在“父親三部曲”中傾注的對于父系權力的理解是復雜的,有愛也有恨,有理解也有無奈。正如對待整個包裹著父親形象的東方傳統文化一樣,那種剖析與反思,理解和掙扎,都是來源于導演本身最真實的人生體悟。而這些沖突在其處女作《推手》中體現得尤為深刻。endprint
電影一開始就上演了一場無聲的斗爭。從北京退休了的太極拳大師在兒子紐約的家中專注地練著功,藏藍對襟罩衫,一雙厚實黑紋布鞋,他兩眼緊閉,身后掛著中國書法;不遠處的書房里坐著老父親的美國洋媳婦,蓬著滿頭卷曲的金發正煩躁地敲擊著電腦鍵盤,不時地回頭無奈地瞥一瞥練功忘我的老公公,她家中來的那個“外人”。中西方的沖突被看門見山地引了進來,戲劇的張力從無聲的較量中開始。開場十分鐘幾乎沒有人物對話,只聽見老父親衣衫摩擦的聲音,伴隨著洋兒媳重重敲擊鍵盤予以反抗。吃飯時也是一樣,老父親手捧大瓷碗,盛滿米飯鹵肉蔬菜大口大口地吃著;對面坐著的洋兒媳優雅地吃著沙拉和餅干,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著無法用語言溝通的老公公。一個人忘我地大聲嚼著肉,一個人無奈地啃著餅干,空蕩的房間里除了聲音的對抗之外什么也聽不到,但仿佛各種抱怨牢騷發泄不滿都充斥了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這樣無聲但有力的開頭便預示著雙方不可調解的矛盾與摩擦。
從臺灣赴美留學并成功立足的兒子夾在老父親和美國妻兒之間,昔日幸福自豪的成功者卻在自我家庭這個體制內成為了雙方的奴隸。老父親代表了傳統中國文化中的“家”,這個家里有“養兒防老”,“父父子子”,“子不言父之過”等傳統中國儒家價值觀,這個價值觀養育了如今成功的兒子,深入他的血液,無法割舍;而美國妻兒代表了西方文明體系里的“家”,這個家里人人經濟獨立,人人平等,相互尊重隱私,兒女成人后便不與父母居住在一起,這個價值觀促成了兒子如今的成功,并且在這個價值觀下“家”要與兒子共度余生,并創造未來。與其說,這部電影是講述一個移民家庭里中國老父親和美國洋媳婦之間沖突的不可調和,不如說它隱喻著一個現代社會發展中的普遍矛盾。經濟落后的東方世界受到西方文明的影響,對于過去孕育自己的傳統價值文化體系是要堅持,還是要拋棄?在不可抗拒的西化大潮中,個人最基本的價值觀是否可以在沖突的東西方力量中找到平衡?
其實,《推手》這個名字就是這個意思。推手這個傳統的太極項目講究的就是對抗雙方力量的平衡。找到了平衡就可持久,失去了平衡就會被打敗。推手既可視為一項養生運動,獲得內心的平靜,又可視為一種武術功夫,在必要時爆發出強大的力量。李安非常智慧地把這個隱喻注入作品中。一方面,身懷絕技的太極大師給這部具有東方元素的電影制造了許多看點。尤其是對美國觀眾來說,神秘老頭一人在中國城對抗十五名紐約警察的情節就有十足的賣點。而另一方面,精通推手的老父親又象征著一種傳統的思維模式。中國人在面臨種種問題時,似乎總想用一種儒家的方式,一種類似太極推手的方式解決這種矛盾。用以柔克剛的力量權衡內化掉外來的抗拒和沖突,在退退進進間摸索那個掌握平衡的點。但是,事實常常不是如此。就如同電影的結尾,在推手項目中總能找到平衡,百戰百勝的老父親終究在現實生活里找不到解決矛盾的平衡點。雖然洋媳婦和老父親都有相互理解,但是并生的矛盾是不可抗拒的。最終,代表傳統守舊的東方思想付出了妥協,老父親離家出走,獨自搬到了唐人街居住。在面對過去和將來的兩難選擇中,兒子選擇了將來。這種選擇既是讓人心酸的,也是讓人理解的;是讓人反思的,但同時,也是讓人反思無果的。
如今,有多少中國家庭把自己的獨生子女送往西方發達國家進行學習,而最終這種移民或是海歸家庭內部出現的中西文化間的沖突將會極為普遍地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到那個時候,當面對東西方兩種價值體系的選擇難題時,人們是否會在“推手”的過程中得到平衡點,也只有到那個時候再尋求答案了。
也許那個答案還是要回歸到我們文化的根中去尋覓。但同時,也如像電影中老父親自己所說,“拳譜上說,練精還氣,練氣還神,練神還虛,可這練神還虛就難了。”所謂的練神還虛就是我們常說的超脫精神。可是,現實生活中得到真正的超脫談何容易。練了一輩子太極的大師在面對自己的家庭矛盾時超脫了嗎?受了高等教育的兒子在面對中西矛盾的時候超脫了嗎?我們的社會在西化浪潮中面對文化的對抗時超脫了嗎?
電影中老父親送給張太太的書法寫的是當年王維贈予張九齡的詩《酬張少府》。李安對人物選擇這首詩的安排也是頗有用意。老父親在午后揮毫潑墨,對這首詩細細品味。詩文是這樣的,“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文字表面描繪了王維離開塵世,歸隱山居的超然生活。但字里行間又對友人吐露出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對官場不得意的無可奈何。這首詩的結尾耐人尋味,頗具蘊意。王維的心中到底有沒有得到“化神為虛”的超脫之鏡,我們不能妄下定義。李安選擇這首詩來表達老父親的心情,似乎也是在討論這位推手高人在尋求現實的平衡,心境的超然時所遇到的種種疑惑。最終,這部試圖用現代人眼光檢驗中西文化沖突,家庭觀念變化的電影,在情懷上給予了傳統文化最大限度的同情與反思。
電影末了,兩位不得不離開兒女獨自生活的中國老人站在紐約擁擠吵雜的街頭,他們相向而視卻找不到對話的內容。他們知道自己都逃脫了兒女試圖撮合他們的計劃,但最后作為被淘汰了的、守舊的那一方,他們又還是因為孤獨而很可能自己走入兒女原定的安排。老父親尷尬地問張太太,“下午有事嗎?”張太小聲答道,“嗯——沒事。”良久的沉默,老父親也還是若有若無地自言自語道,“哦,沒事——沒事——”金色的午后陽光撒在兩位老人的身上,但也不感覺溫暖。
電影就跟他們的對話一樣,如此沒有結果地收場。化神為虛的境界究竟可不可以得到?得虛之后是否就能在推手的過程中找到平衡?推手是不是可以化解我們在現代生活中所遭遇的文化沖突,觀念變革,新舊矛盾?這些問題是李安這部慢熱的電影作品所帶給觀眾的啟示。而要想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觀眾則更是需要生活的歷練和深入的思考,用漫長的生活體驗去消化這個永恒的難題。慢熱煎制的苦口良藥或許還是需要小火慢溫的方法才能化解。終有一天,撥云見日,導演,觀眾,我們所需要的,也許都是多一點的時間,多一份的耐心吧。
蘇也,生于中國武漢,現在美國佛羅里達大學攻讀博士學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