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琳茜
內容摘要:日本作家宮澤賢治的《狼山、笊籬山和盜賊山》是一部色彩鮮活、寓意深刻的童話作品,完整呈現了深藏于作者內心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構圖,集中體現了作者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之道的認識。本文以人與自然的交往歷程為主線,通過剖析該童話中的“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探析賢治童話中傳遞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演化規律,闡釋賢治生態平衡思想的內涵,進而構筑宮澤賢治童話中人與自然和諧構圖的全局,為當今生態保護的歷史大潮提供參考與借鑒。
關鍵詞:宮澤賢治 童話 人與自然 和諧構圖 生態平衡
工業革命以來,人類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斷增強,對自然的不合理開發、利用也日益嚴重。20世紀中后期至今,地球環境愈發脆弱,生態失衡問題更加突出,走生態平衡的可持續發展之路是當今人類的唯一選擇。準確認識生態失衡的癥結并形成共識,以此為依據達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之道成為當今人類必須要解決的課題。
宮澤賢治是日本家喻戶曉的詩人及兒童文學巨匠。在家鄉巖手縣獨特風土、家庭濃厚宗教氛圍、東京生活實踐體驗以及近代自然科學等因素的影響下,宮澤賢治形成了具有時代超前性的生態平衡思想。《狼山、笊籬山和盜賊山》(以下簡稱《狼》)收錄于宮澤賢治生前唯一出版發行的童話集《要求繁多的料理店》中,該童話是深藏于作者內心的人與自然和諧構圖的完整寫照,是賢治童話中最具代表性的以人與自然為主體的作品,集中體現了作者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之道的認識。中日學界圍繞《狼》展開了廣泛研究與深入思考,王信峰論述了童話《狼》中所體現的人與自然交往過程人類行為的不足[1];益田勝實從人與自然關系角度對《狼》進行了文明批判,從“施恩”與“惡作劇”兩方面指出自然形象具有兩面性[2];西成彥從“殖民主義的開端”這一新的角度分析了《狼》中體現的人與自然關系[3];田中末男從現代文明視角出發結合日本傳統自然觀,論述了宮澤賢治的森林思想及其超前于時代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平衡思想[4]。目前研究取得了諸多成果,但仍缺乏對《狼》中展現的人與自然和諧構圖的全面分析,童話中傳遞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演化規律尚待深入系統研究,賢治生態平衡思想的內涵也需進一步挖掘
本文以《狼》為例,立足童話中人與自然和諧構圖的全局,以人與自然的交往歷程為主線,通過深入剖析該童話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探析賢治童話中傳遞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演化規律,闡釋賢治生態平衡思想的內涵。為當今生態保護的歷史大潮提供參考與借鑒。
一.原初和諧
人類社會初期,人類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極端低下,只能依靠自然界維持生存,“自然界起初是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的,人們同它的關系完全像動物同它的關系一樣。”[1](81)。如何認識該階段人與自然的關系,《狼》提供了準確的答案。
《狼》以巖手山的火山爆發揭開了故事的序幕。火山平息后在火山灰的滋養下,原野和山丘上逐漸生出了草,長出了樹,最后形成了四座小山,“這些小山都還沒有名字,只是各自隨意地琢磨著‘我就是我了”[2](22)。《狼》的字里行間傳遞著“自在自然”不受人類干預的“原生自我”訊息。
隨著帶著農具與大刀的人類(四男、三女、九孩童)在深秋到來,自然的原生自在狀態發生了改變。初到的人類對自然充滿原始的敬畏,在自然面前表現得謹小慎微,在自然中進行生產生活活動前總先獲得自然的同意。人類在這里對自然進行了最原始的改造,他們伐木、造屋、劈柴、翻地、刀耕火種、收集動物們沒能搬走的栗子,依附自然,依靠自己的辛勤勞動在這里過上了簡單幸福的生活。《狼》中孩子們會有打鬧,婦女們則劈劈啪啪地把打架的孩子揍一頓,但傳遞給讀者的完全是一種其樂融融的歡喜快樂。自然對新成員的到來表現了極大的熱忱,賜予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活資料,與此同時也被蓋上了人類的印記,由原生自在階段轉化到了人化階段。此外,童話細膩而生動地描寫了四座小山在漫長的冬天用盡全力為人類阻擋寒風的畫面,凸顯了自然“真、善、美”的內涵。
冬去春來,春種夏長。谷物豐收,耕地多了,小屋由初到的一間變成了春天的兩間再到秋天的三間,人類的生活水平有了更大的改善,“大家都非常高興,連大人們都手舞足蹈的”[2](25)。可在一個寒冷的早上,最小的四個小孩不見了,“大家發瘋似地到處尋找”[2](25),懷著對自然的畏懼,人類拿著各種農具在最近的狼山找到了四個孩子。看到的卻是孩子們圍著火堆吃著烤栗子和蘑菇,群狼環繞跳舞歌唱的場景。人類仍然感到孩子們的安全受到威脅,齊聲喊道:“狼殿下,狼殿下,請把孩子還給我們”[2](27)。群狼不能理解人類的行為,“一時好像不知所措,有些驚慌地四下看了看,最后一窩蜂地向森林的更深處逃去”[2] (27)。群狼其實并無絲毫惡意,其真實目的是竭盡所能幫助孩子們抵御寒冷,因為前一年冬天四座小山阻擋寒風的行動還不能夠徹底幫助人類驅除寒冷,“小孩子們還是感到很冷,總是把凍得紅腫的小手貼在嘴邊呵著氣,幾乎要將手吞進喉嚨里頭了,叫喊著:‘好冷,好冷!”[2](25)出于對狼的感謝,人類回去后做了粟米年糕作為禮物送到了狼山中。
狼是日本本土唯一生存過的肉食動物,但由于人類的大規模獵殺于1907年滅絕。日本自古以來就有狼族信仰,狼古代由念做“大神(Ookami)”。該信仰與山岳信仰緊密相連,狼被看做是山神的使者、化身,被認為是懂人言、曉道義的圣獸,現今仍是日本熊野、但馬以及若狹地區的神社寺廟所作護身符的核心元素。明確“狼”在日本文化中的內涵,利于我們理解賢治在童話的最初階段將其作為自然的集中代表的用意。“狼”的形象的引入主要有以下作用:一是體現與人類相比自然力量的強大;二是符合人類對自然的敬畏心理;三是通過狼對人類釋放的善意使得自然對人類的包容、真誠、賜予、庇護與順從躍然紙上。
初到這片土地的人類依附自然獲得成品或者對自然進行初級改造取得基本的生存資料。該階段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也表現在各個方面:一是在自然中進行生產與生活活動前總先獲得自然的同意;二是人類尋找丟失的孩子時因為畏懼而帶上了各種農具;三是稱呼狼為狼殿下。童話的該部分表明生產力尚不發達的初期人類社會處于敬畏與依附自然階段,故事情節發展至此,人與自然兩相歡喜,這種原初而純凈的和諧是賢治的夢想,也令讀者心向往之。endprint
值得一提的是,童話中作者用“磨得锃亮锃亮”描述人類攜帶的農具,而該詞多用于形容武器。由此表明農具對人類而言是生產工具,對于自然而言卻含有武器的意味。童話中的這一細節透露作者是站在自然的立場思考問題。“锃亮锃亮”一詞揭開了人類改造自然的序幕,也為人類的行為定下了基調,為后文中人類對自然的改造作用設下了伏筆。
二.和諧失衡
隨著人類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類優越感漸漸滋生,對自然的原始敬畏不復存在,人與自然關系也發生了演變。
第三年,孩子成了十一個,有了兩匹馬,莊稼由于施了爛草、腐樹葉及馬糞也有了更好的收成。在一個地上結冰的早上,人類想繼續開荒擴土,卻發現作為主要生產工具的農具全都不見了。盡管發生了如此糟糕的事情,但人類此時已沒了上一年的慌亂,盡管人類還擁有大片刀,但大家這次什么都沒拿。最后發現農具被山男藏在了笊籬之下。山男看到人類時,“便張開大嘴‘哇地大叫了一聲”[2](29),此時故事中孩子們喊叫著就要跑開與大人們的毫不畏懼形成鮮明對比,從側面再次反映了人類對未知自然本能的畏懼。“山男非常惶恐地用手撓了撓頭站了起來。大家各自拿上自己的農具向山外走去”[2](29)。而此時山男卻在林子喊道:“你們也給我拿粟米年糕來!”[2](29)
山男因為了解第一年狼山事件的始末,想要粟米年糕所以才將農民們的農具藏起來了[5]。此處粟米年糕在童話中第二次出現,與第一次出于對狼的由衷感謝而送粟米年糕到狼山中不同,人類在人情往來層面,做了粟米年糕送到狼山和笊籬山。
在日本“山男”又稱作山中妖怪或怪人,絕大多數情況下對人類友好,通過幫助人類以獲得煙草、食物等。本階段賢治使用“山男”形象取代“狼”作為自然的代表,“山男”已部分具備“人”的屬性,“人物”形象及其特征的設置與形象耐人尋味,人類對自然的“人化”效應躍然紙上。與上階段的原初和諧畫面形成鮮明對比,本階段人類由自然的依附者變成了利用與改造者,而自然由人類的庇護者變成了人類活動一定程度上的受害者,人與自然力量強弱的相對位置發生了轉換,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了根本變化,和諧逐漸失衡,人類處在了利用與改造自然的階段。
三.和諧的再構建
隨著人類的力量進一步增強,對自然的索取達到了空前的地步。第四年,童話將人與自然的拉鋸呈上紙面。“平坦的地方都已經成了田地。又增加了木屋并建起了大堆房,而且馬也有了三匹”[2](29)。秋天收獲后,人類“都在想今年做多少粟米年糕都沒問題了”[2](29)。可是一個遍地冰霜的早晨,粟米一下子全沒了。
“大家各自隨意地拿上武器……”[2](30)“隨意”二字表明這一階段人類對自然的優越感進一步膨脹,對自然表現出一種盛氣凌人的姿態。人類在黑坂山所提供信息的幫助下找到了偷走粟米的盜賊山。賢治將盜賊山刻畫為一個“長著一雙黑手,個子又高又大的男人”[2](31)。這一階段人類與自然展開了激烈的交鋒,故事中對盜賊山的描寫采用了“咆哮”[2] (32)等字眼,而人類的反應是“毫不相讓”[2](32)。
在自然態度的巨大反彈面前,眾人“也有些害怕,面面相覷,準備逃走”[2](32)。故事若自此結束,依靠對自然的索取而得以生存的人類將要面臨的將是一個饑腸轆轆的漫漫寒冬,這對人類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但這顯然不是賢治期望的結果,四座山之源——巖手山的登場使得故事得以繼續。巖手山制服了盜賊山,將粟米還給了人類。人類回去之后做了粟米年糕給送給四座小山,其中給盜賊山的最多,但其中卻摻了些沙子。賢治不失時機的調侃了人類的包容缺乏、欺軟怕硬與投機取巧。巖手山最后的話耐人尋味,“你們也不要往壞處想,因為盜賊山實在是想自己做粟米年糕吃,所以才偷了你們的粟米”[2] (32)。
“四座小山都成了人類的朋友,每一年冬天四座小山都會收到人類送來的粟米年糕,然而粟米年糕卻隨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小”[2](33)。本階段賢治使用“黑男人”形象作為自然的代表,徹底用“人”的屬性來定義自然,人與自然力量的強弱對比再次易位,強調了自然力量的強大。故事的最后人類與四座小山的關系皆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但人類送與自然粟米年糕只是在遭受懲罰后的一種得過且過的表面文章,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被動行為,而并非發自內心的思想自覺。故事結束,人與自然的和諧實現了某種程度的再構建,人類進入到了被動保護自然的階段,這種被動狀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當今人類的現狀。
四.宮澤賢治生態平衡思想分析
《狼》中粟米年糕的字眼貫穿全文,在“人類”方面,粟米年糕逐年增多,體現了人類力量的不斷增強;在“自然”方面,對粟米年糕的訴求逐年增強;綜合來看,粟米年糕作為人與自然交涉的紐帶,在人與自然關系的調和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表征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演變。粟米年糕是童話作品故事展開與情節發展的關鍵線索,深入挖掘粟米年糕隱藏的深刻含義是分析宮澤賢治生態平衡思想的基本出發點。
宮澤賢治研究者谷川雁指出故事所處的時代是“后繩紋時代”[6]。在后繩紋時代,日本農業處于狩獵采集與燒墾農耕并存的原始狀態,主要作物為粟米和稗子[7]。粟米年糕即是人類將從自然界收集的粟米搗碎蒸熟制成的糯米餅。在近代自然科學的影響下,作為農學家的宮澤賢治對燒墾農耕的農業方式有較深的認識。在人類遷入以前童話中的森林擁有自身的物質循環即:大氣、水、土壤、動植物這樣一個封閉的物質循環;人類遷入后自然生態被人化,其種植的作物將土壤中的無機養分帶出,人類若貪婪地想把作物的收成完全據為己有,勢必破壞自然界原本的物質循環[8]。賢治對自然界的固有物質循環的透徹認識便是其生態平衡思想的集中體現。
在童話中的和諧失衡階段,宮澤賢治巧妙地通過山男把農民們的農具藏起來以求得粟米年糕的行為,將自然期望恢復其固有物質循環的訴求通過山男傳遞給人類,而在日益強大的人類面前,山男在人類發現他時只能發出嬰兒般“哇”的叫聲,人類無法理解自然的這種訴求,僅在人情往來層面做了粟米年糕送到狼山和笊籬山,缺乏對賴以生存的自然的物質循環以及生態保護的本質內涵的認識。在童話中的和諧再構建階段,賢治通過盜賊山偷人類的粟米,以及巖手山最后的話再次反復強調了自然想要恢復其固有物質循環的愿望,可是歸根到底是誰偷了誰的“粟米”呢?endprint
《狼》中粟米年糕作為人與自然交涉的紐帶貫穿始終,在人與自然關系的調和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宮澤賢治將人與自然間的物質交換的抽象過程貼切地通過粟米年糕呈現在了讀者面前,也向讀者表明保持維護自然界固有物質循環是人類在認識與處理其與自然關系時必須把握的根本原則,亦是實現生態平衡和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根本途徑。
五.結語
近一個世紀之前,賢治通過童話《狼》從“人與森林最原始的交涉”[2](403)中剖析了人與自然關系演化規律,指出全面維護自然界固有物質循環是保持生態平衡的本質內涵,亦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之道,此外,賢治也理智地察覺到了人類對生態平衡重要性認識的極其欠缺,其思想超越了時代,為人類活動導致的生態失衡問題提出了藥方,在生態問題日益突出的今天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狼》中人類由自然的絕對依附者演化為了自私、貪婪的索取者,由敬畏與依附自然階段過渡到了利用與征服自然階段,再到被動保護自然的階段。當前人類正處于第三階段,已不能再犯“粟米年糕隨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小”的錯誤,必須將自身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充分認識自身與自然間的物質交換對自然界良性物質循環的至關重要性,弘揚保護自然的時代精神,實現人類歷史由被動保護自然階段到“保護自然,和諧發展”階段的順利過渡。
注 釋
[1] 馬克思, 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 81.
[2]宮沢賢治, 新修宮沢賢治全集(第十三巻)[M], 布川角左衛門発行. 東京: 筑摩書房. 1980, 21-33, 403.
參考文獻
[1] 王信峰. 淺析宮澤賢治作品中人與自然的和諧——以《狼山、笊籬山和盜賊山的故事》為中心[J]. 現代語文, 2009,(9): 137-138.
[2] 益田勝実. 講座日本児童文學3[M]. 明治書院, 昭和49年.
[3] 西成彥. 森のゲリア[M]. 巖波書店, 1997.
[4] 田中末男. 宮沢賢治と環境思想(1)—『狼森と笊森、盜人森』の研究[J]. 朝日大學一般教育紀要, 2008, (34): 1-20.
[5] 赤坂憲雄, 吉田文憲. 『注文の多い料理店』考イーハトーヴからの風信[M]. 五柳書院, 平成7年.
[6] 谷川雁. 賢治初期童話考[M]. 潮出版社, 昭和60年.
[7] 田端宏, 桑原真人, 船津功, 関口明. 北海道の歴史[M]. 山川出版社, 平成15年.
[8] 巖城英夫. 自然と食と農耕[M]. 農山漁村文化協會, 昭和54年.
(作者介紹:凱里學院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助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