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寶華
內容摘要:廢名早期的“詩化田園小說”精心建構了一個“桃源世界”,但這個“桃源世界”其實蘊含著生活的大悲苦。《桃園》就是這樣一篇頗為晦澀的小說,是一篇表面看去充滿美和愛,實則以美與丑、善與惡、理想與現實的激烈對抗及其悲劇性的結局,體現出深刻的痛苦感的作品。《桃園》中有密集的象征與隱喻,這在廢名的小說中是不多見的。小說采取了近似意識流的寫作手法,使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解讀小說中父女二人的幻想與夢境,就能夠發現人物內心世界的隱秘。
關鍵詞:廢名 《桃園》 象征 精神分析 幻想與夢境
廢名是上世紀20年代走上文壇的很獨特的作家。他早期以《竹林的故事》、《柚子》、《浣衣母》、《河上柳》、《橋》等作品開創的“詩化田園小說”,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是很有影響的。廢名的小說多取材于家鄉的小橋流水、楓柳沙灘、暮鼓晨鐘,贊譽者稱之為有田園牧歌式的恬靜氣息,有如陶詩一般的沖淡隱逸的氣息,甚至還有佛家禪理蘊含其中。劉西渭評價廢名:“他真正在創造,遂乃具有強烈的個性,不和時代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為少數人流連忘返的桃源”[1]。這個“少數人流連忘返的桃源”,就是他精心建構的小說世界。
但廢名筆下的“桃源世界”畢竟不同于那個“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世外桃源,早有人看出他寫的是一個桃花源式的幻夢,里面夾雜著悲愁之音。朱光潛說他是“愁苦之音以華貴出之”[2],朱光潛描述廢名所說:“你別看六朝人的詞藻那樣富麗,他們的內心,實有一種深刻的苦痛”[3],廢名自己的小說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也是以詞藻的華麗來掩飾或回避內心的痛苦,所以他的小說往往是有大悲苦在的,只是讀者常常被牧歌式的景象、純美的人物所吸引,忽略了蘊含其中的苦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廢名小說的獨特的敘事方法:他的小說淡化情節,注重意境,注重寫人物隨處生發的感覺、思想,如感覺和思想的串聯,非常類似西方的意識流手法,又具有中國古典詩歌的凝練和跳躍性,畫面轉換頻繁,常常缺乏過渡,文句跳蕩,故意留下許多省略、空白……這些都造成了他小說的晦澀難懂,影響了讀者對其中內蘊的苦痛的感受和理解。
《桃園》就是這樣一篇頗為晦澀的小說,是一篇表面看去充滿美和愛,實則蘊含生活的大悲苦的作品,“桃園”和“桃源”一字之差,讀懂了“桃園世界”,就能認識到廢名筆下的“桃源世界”的真面目。
《桃園》里的人物只有兩個:桃園主人王老大和他十三歲的生著病的女兒阿毛。時間是簡單的一段:深秋某月,從十二日的黃昏至夜晚。十二日,黃昏的時候阿毛坐在門檻上,后來伏在床上,后來上床睡覺,和王老大談話。阿毛所有的動作除了說話之外,就是種種回憶、感覺。有些研究者認為小說中有兩段時間,還有一段是十四日,王老大上街買酒,卻為了阿毛而買了玻璃做的假桃子。這其實是對作品的誤讀,而這處內容,恰恰是能否正確理解作品內涵和作者使用的藝術手法的關鍵之處,在后文將予以詳細解讀。總的來看,這篇小說的情節性很弱,通篇的重點都不在于講故事,而是以描述人物的心理、感覺、情狀為中心著筆點。
《桃園》寫于1927年9月,但照例的,小說中是不大看得出具體的時代背景的,作者的關注點不在于時代政治,而在于鄉村人物的日常生活。在許多研究者看來,廢名慣于描寫在鄉村近乎不變的生活中普通人家所表現出來的人性的恒常與質樸,以及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親切與美,體現在這篇小說中,讀者一眼就能看出的是王老大和他的女兒阿毛之間存在著的一種渾然天成的、亙古不移的父女親情,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女兒阿毛純真、善良、多思、易感的天性。這種天性的養成毫無疑問得益于桃園這一美麗又相對封閉的生活環境。阿毛這一形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同為京派作家的沈從文小說《邊城》中的少女翠翠,翠翠的生長環境就是城外溪邊的竹林,翠翠是自然之子、林中小獸,阿毛就是桃園中的精靈,是桃園中的花仙子,作者都賦予她們的心靈不受社會丑惡污染的特權。正因如此,她們的不幸命運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同情與憐憫。
隱藏在親切親情和美好天性后面的,是深刻的苦痛,桃園景色再美麗,也遮擋不住撲面而來的悲哀的寒流,就像小說中雖然沒有寫阿毛的結局,但全篇揮之不去的悲哀氣氛已經預示了阿毛的最終死亡。因此《桃園》這篇小說有著濃厚的隱喻和象征意味,阿毛這個少女形象和桃園這個小說環境,以美與丑、善與惡、理想與現實的激烈對抗以及悲劇性的結局,成為廢名許多“詩化田園小說”的人物和環境的總的象征。
先來看“桃園”這一具體環境。桃園是故事的發生地,是王老大和女兒阿毛生活的地方,更是人物無法擺脫的宿命的象征。所以作者總是將相反的筆墨集中在同一事物:桃園種滿桃樹,春天開滿絢爛的桃花,桃園處處充滿生機,但與桃園接壤的就是殺場,后文還提到城外還有滿山的墳,那里埋葬的是他們的親人;春天絢爛如紅云、紅日的桃花,到了秋天只剩月光清冷、秋風蕭瑟;桃園偏居縣城的西隅,似乎孤單得很,但桃花滿樹、牽牛花開、桃子成熟的時候,也有不少游人以及許多女孩子來光顧;桃園里只有一老一小,似乎遺世獨立,但唯一的鄰家是縣衙門,又顯示著桃園中人無法擺脫的社會環境和政治統治……就這樣,生與死、孤單與熱鬧、春的絢爛與秋的肅殺、遺世獨立與無處不在的統治力量,在作品中形成巨大的張力,含蓄而深刻地傳達出人生冷酷的意味,預言著死亡的到來是不可避免的。作者將他的預言編織在語言的細節之中,秋的肅殺,正和阿毛久拖不愈的病相聯系,預示著生死的交替,阿毛的生命將被無情的疾病奪去。桃園中最觸目的顏色是紅色,這是西城落日的顏色,是照壁上畫著的將要被天狗吞吃的日頭的顏色,是滿園桃花和桃子的顏色(后文阿毛捧給尼姑的就是三個紅桃),是阿毛小小心兒的顏色,紅色是生命和鮮血的顏色,但這些紅色在下文都將被月色的慘白所取代。當讀者將紅色桃子和阿毛小小的心兒聯系在一起的時候,這形色相似的兩物讓人悚然而驚,后文阿毛“捧出”給尼姑的三個紅桃和王老大買給女兒的“鮮紅奪目”的三個玻璃桃子也就有了別樣的含義,王老大也是小心翼翼地“捧了桃子”,但玻璃桃子的最終摔碎早已是注定的結局了。endprint
這樣帶有象征和預言性質的細節還有很多,例如對王老大和阿毛所住的三間草房的描寫:
半個月亮,卻也對著大地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間草房,今年蓋了新黃稻草,比桃葉還要洗得清冷。桃葉要說是浮在一個大池子里,籬墻以下都湮了,——葉子是剛湮過的!地面到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當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樹之上了。但屋是低的。過去,都不屬桃園。
清冷的月光清洗著桃葉和新黃稻草,三間草屋如漂浮在桃源仙境之中,但這只是月光造成的幻美的仙境,作者隨后告訴讀者:
殺場是露場,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殺字偏風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點點無數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濕的,越濕也越照。
幻美仙境很快被帶著“殺”聲而來的秋風吹滅,仙境頓時又化身如陰濕地獄般的景致。所以,這樣的三間草房其實是不該存在于此的,小說中這樣寫:“茅屋大概不該有。”在這樣的環境中,小姑娘聽到深夜響鑼,聽到路上小石頭滾動傳來的聲音,她從一開始的“爽快”,慢慢感到了害怕,“聲音是慢慢的度來,度過一切,到這里,是這個怕。”
小說中只有這一處寫到了阿毛的害怕,讓讀者看到這個可愛、善良、愛笑、愛玩的小姑娘身上的另一面,感到冥冥之中擺布著她命運的邪惡力量的存在。在大多數時候,這個單純的小姑娘是快樂的、平靜的,只有在想到媽媽的死、爸爸的“可憐”的時候,她感到了難過:
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當初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里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沒有回也不應該老早就把門關起來!媽媽現在也要可憐爸爸罷!
阿毛并不理解爸爸媽媽打架的原因,正如她對社會的險惡也一無所知一樣。其實阿毛不理解的東西還有很多,小說中雖然大部分篇幅都在寫這個小姑娘的心理活動,寫她不斷產生的聯想、想象、幻想,但如絕大部分人一樣,這個小姑娘無法認識到自己的這些聯想、想象、幻想意味著什么,她無法認識到潛藏在她“意識”后面的“潛意識”的真正內容。
讓我們試著用精神分析的方法來解讀阿毛的這些聯想、幻想,或者說,她的這些“白日夢”。在阿毛的一連串“白日夢”中,有兩處值得讀者注意,一處是關于橘樹和橘子,一處是關于一個化緣的尼姑。第一處是這樣寫的:
古舊的城墻同瓦一般黑,墻磚上青苔陰陰的綠,——這個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見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她的桃園倘若是種橘子才好,苔還不如橘子的葉子是真綠!她曾經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樹的濃蔭儼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園的桃葉。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這時她要說不稱意罷。
表面上看,橘樹的聯想會出現的原因是因為“青苔陰陰的綠”,讓她想到了“橘子的葉子是真綠”,但聯系到后文橘樹幾次三番地出現在阿毛與父親的對話中,阿毛要求父親來年也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父親實際上用沉默拒絕了阿毛的提議,于是“阿毛的橘子連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雙瘦手。剛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顏色。”阿毛突然出現的強烈的種一棵橘樹的渴望,不是因為橘子好看,不是因為橘子好吃,實在是因為她曾看到的橘樹長在“一個人家的院子”中,這是以隱晦曲折的方式在傳達潛意識中對一個完整而溫馨的家庭的渴望,聯系阿毛的年紀,如今也只有十三四歲,她在更小的時候失去了母親,她在一個殘破的家庭長大,雖然表面上她對母親的思念并不強烈,但實際上她的潛意識中有對母愛的強烈的渴盼。
阿毛還有一個白日夢是關于一個尼姑,“那正是桃園茂盛時候的事”,一個尼姑走進了她的桃園,她望著阿毛笑,叫她小姑娘,阿毛情不自禁地親近她,要給她吃桃子,阿毛回家“捧出了三個紅桃”,還可惜自己不能上樹去摘更多的桃子。這個尼姑的面孔被阿毛牢牢記住,現在這個尼姑又“走進了她的桃園,她的茂盛的桃園”。尼姑的聯想是由王老大所說的“菩薩”引發的,阿毛忘不掉尼姑的形象顯然又和潛意識中對溫暖親切的母愛的渴望有關。后面王老大問阿毛明天想要什么東西吃,阿毛回答“桃子好吃”,但這句話“阿毛并不是說話給爸爸聽”,她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的回憶和幻想中,“桃子好吃”的謎底在于這是阿毛“捧給”尼姑的,阿毛捧著它們,就好像捧著自己小小的心兒奉獻給母親。
王老大并不理解自己的女兒,他對“桃子好吃”這句話很震驚,“桃子——王老大為得桃子同人吵過架,成千成萬的桃子逃不過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個,但今天才聽見這兩個字!”王老大顯然是自責自己對女兒關心不夠、照顧不夠,但“桃子好吃”四個字實際上揭示的是兩人之間心靈上的隔膜,王老大一直忽視的是女兒內心深處對家庭和母親的渴望。
于是王老大“睡不著”了,他對放在房間一角的酒瓶產生了莫名的憤怒,“王老大恨不得翻起來一腳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這一個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其實,王老大的憤怒應該是來源于內心深處對自己這些年來耽于喝酒,疏于照顧女兒的愧疚。
下文從“王老大挾了酒瓶走在街上”開始的大段內容,直到小說結尾,寫王老大去街上買酒,反而用玻璃酒瓶給女兒換了三個玻璃桃子,最后又被一個孩子撞跌摔碎的事。很多人認為這是寫的發生在隔天后,也就是十四日的事情,寫的是實事。其實,這是一個誤解。這一段寫的實際是十二日晚王老大睡著后的夢境。
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看來,人的欲望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便采取一種迂回的方式表現在睡夢中,這種迂回往往體現為夢中的荒誕、變形、異常的事物。王老大想要滿足女兒的“吃桃子”的愿望,可是他很清楚,在秋天,“現在那里有桃子賣呢?”王老大睡前對女兒的愧疚、對自己的自責促使他做了一個荒誕的夢,在夢中,他給女兒買了三個玻璃桃子,想以此作為對女兒的彌補。同時,作者有意用玻璃桃子的撞跌摔碎,預示一種“不祥之兆”,寓意父女兩人最終的悲劇命運。endprint
夢和現實的不同,在于現實生活是理性的,遵循一定的邏輯、因果關系,而夢是荒誕的,遵循著所謂“壓縮”、“移置”、“二次加工”等作用方式[4],體現出一種非理性和反邏輯的特點。之所以許多研究者將王老大買玻璃桃子這段內容誤認為是寫的實事而非夢幻,正在于忽視了其中許多非理性、反邏輯的故事情節和細節描寫。例如,小說中寫王老大挾了酒瓶走在街上,他發現“街旁歇著一挑桃子,鮮紅奪目得厲害”,王老大并沒有發現這桃子的異常,還問賣的人“你這是桃子嗎!?”,還要伸手去摸,直到他把桃子買到手,他捧在手里,“朝回頭的路上走”,他也似乎沒發現異常,直到四五個孩子對他說“這桃子又吃不得”,他似乎才有所發現,醒悟過來。這種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不大可能發生,在恍恍惚惚的夢境中,是常有的事情。再如,玻璃桃子這種玻璃制品,在2、30年代,應該叫做料器,確實會有一些民間藝人制作料器為生。我們姑且不問這個偏僻的小縣城中會不會有專門制作玻璃制品的人,也不問何以做這些玻璃制品的人只做桃子,而不做其他的品種,單看賣玻璃桃子的人對王老大說的第一句話,“桃子拿玻璃瓶子來換”,其荒誕性即顯現無疑。賣的人不是為了多賣些錢嗎?要玻璃瓶子何用?玻璃酒瓶對賣玻璃桃子或者制作玻璃制品的人有價值嗎?是金錢價值還是原料價值?事實上,這一個玻璃酒瓶只對阿毛的父親王老大——這個酒鬼,才有價值,酒是王老大不可或缺的精神安慰。賣玻璃桃子的人要索取王老大的酒瓶,以及王老大愿意放棄酒瓶,換來三個桃子,即意味著王老大潛意識中愿意放棄酗酒,來滿足女兒的心愿,換取女兒的康復,彌補自己疏于關心照顧女兒的過錯。當我們意識到這一段情節是王老大的一個夢的時候,我們當然也就能理解張四的出現,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些古怪的細節了。為了賣桃人說的:“真要換,一個瓶子也不夠。”張四說:“王老大,你找他幾個銅子。”王老大居然說:“我把我的銅子都找給你行嗎?”而“換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銅子張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煙跑了。”對此,王老大和賣桃人都沒有什么反應,這就是夢的“邏輯”。
王老大夢中得到的,是怎樣悲哀的三個桃子啊!小說中寫:“王老大捧著桃子——他居然曉得朝回頭的路上走!桃子一連三個,每一個一大片綠葉,王老大真是不敢抬頭了。”王老大的心里只想著要滿足病中女兒的愿望:“我阿毛病了要桃子。”當他意識到這桃子是吃不得的時候,“他又低頭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王老大懷著“歡喜”,帶著“笑”,這是怎樣令人憐憫的“歡喜”與“笑”!細心的讀者還可以發現一個細節,王老大手里捧著的,也是不多不少“三個桃子”,和阿毛捧給尼姑的一樣。也許,三個桃子,正意味著一個圓滿的家庭——父親、母親和女兒,在這父女二人的潛意識中,都潛藏著對幸福家庭的渴望,但這幸福家庭對他們來講,永遠實現不了了。玻璃桃子終于碎了,一個孩子的小小的心兒也“沒有聲響的碎了”,此刻,王老大的夢應該就要醒了吧?
注 釋:
[1] 劉西渭.《畫夢錄》——何其芳先生作[A].郭宏安.李健吾批評文集[C].廣東:珠海出版社,1998:10
[2] 孟實(朱光潛).評《橋》[J].文學雜志,1937,(7)
[3] 朱光潛.王靜安的《浣溪沙》[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401
[4]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64
(作者單位:無錫高等師范學校小學教育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