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琳
內容摘要:《木蘭辭》是我國古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從結構主義敘事學來分析《木蘭辭》中的女性形象,木蘭不僅是被父權制社會所建構的理想形象,由于作品的“民間”性質,木蘭更閃爍著女性意識的光彩。
關鍵詞:《木蘭辭》 木蘭 結構主義敘事學
《木蘭辭》是北朝樂府民歌的代表之作,同時也是古典民間敘事詩的經典之作。這首詩歌為讀者留下了無數空白之處,這也是它歷經時空變遷而魅力無限的原因所在。本文擬從結構主義敘事學理論出發,來分析作品的深層結構,從而進一步地解讀木蘭形象。
普羅普在《俄國民間故事研究》中將各類民間故事總結為六個敘事單位(準備、糾紛、轉移、對抗、歸來、接受)和三十一種敘事功能,這種敘事理論可以用于許多文學敘事類型,以此來分析《木蘭辭》,我們發現這是一個吻合于普羅普敘事理論的作品,該詩采用線性敘事,敘述了木蘭成長為英雄的過程,具體如下:單元一:準備階段,“當戶織”的木蘭在嘆息,因為“可汗大點兵”(功能2,一個禁令或規定加在英雄身上),而“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功能3,爐邊缺少一個家庭成員);單元二:糾紛階段,因為家中沒有合適的男性,所以木蘭準備“替爺征”(功能9,英雄被請求、命令或自愿去執行使命)。單元三:轉移階段,木蘭買過駿馬、鞍韉等裝備之后,離開了自己的家,奔赴戰場,“萬里赴戎機,關山渡若飛”(功能11,英雄離家);單元四:對抗階段,作者沒有直接描述戰爭場面,而是通過木蘭生活場面的描寫來表現戰爭的殘酷和艱苦,“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士們多年征戰,歷經一次次殘酷的戰爭,死傷無數(功能16,英雄與壞人面對面作戰);單元五:歸來階段,木蘭歸來見天子(功能20,英雄歸來),得到天子財物和官職“尚書郎”的賞賜(功能27,英雄得到命名),但是木蘭卻拒絕了高官厚祿,只愿回到自己的故鄉;單元六:“變形”的接受階段,之所以稱這一段為變形,是因為這一階段不像男英雄那樣迎娶公主或者得到權力,而是眾人(包括家人和伙伴)和木蘭接受自己的性別。末段為作者的感嘆,不含敘事功能。《木蘭辭》從首段到尾段,從單元一到單元六,是一個一維的向度,這個過程描述了木蘭從軍的經過。按照時間的一維向度,它的表層是這樣:
代父從軍——女扮男裝——奔赴戰場——十年征戰——天子賞賜——返家
這種結構城呈現為線性結構,是一個平衡狀態被打破,主人公通過自己的行為,使之恢復了平衡的封閉敘事結構。
從個人來看,木蘭為一女子,在家過著“當戶織”的生活(性別平衡),由于家庭出現危機,木蘭男扮女裝,離家征戰(性別失序,平衡狀態被破壞),戰后拒絕高官厚祿,回到家中恢復女性身份(性別恢復平衡)。
從家庭來看,木蘭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家庭平衡),由于父親將被征兵(家庭的平衡狀態將被打破),所以木蘭代父從軍, 最后得勝而歸,重返家園(家庭恢復平衡)。
從國家來說,故事開始時的危機(平衡狀態被打破),因為以木蘭為代表的將士的英勇行為而得以解除,最后恢復到本來的穩定秩序(恢復平衡)。
從這三條敘事線索來看,《木蘭辭》是一個典型的符合社會意識形態的主流文本,木蘭是一個封建社會中的理想女性,是被男性話語所建構的美好女性,是父權社會對“女子德行、性別角色、行為規范等的文化想象”。①
結構主義認為,共時的二維或者三維的向度才是作品的本質所在,只有穿越“表層結構”,才能發現內隱的“深層結構”。在這些敘事功能基礎上,我們進一步來分析《木蘭辭》。作者跟隨木蘭的蹤跡分別展現了四個空間,分別是家庭、市場、戰場、朝堂和家庭,在這五個空間中,主體均為木蘭,在每個空間中木蘭擔負著不同的行動范疇。從任務的發出者、行動的主體和接受者(主體行動的受益者)來分解該詩中的表層結構,我們發現出現這種情況:
敘事開始時,空間是家里,發出者為可汗,主體本應為木父,接受者為民族或者國家,但由于父親的孱弱,木蘭以性別倒置為策略,成為行動主體,這時的木蘭以“當戶織”的形象出現,是勤勞善良的古代女性。這包含了古代家國同構的社會特點和父權制文化。在古代社會中,當民族或者國家面臨戰爭威脅時,作為社會基本結構的家必然也是不穩定的,在家庭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男子必然要承擔這一社會責任,男人以自己的行動來捍衛民族尊嚴。 所以,《木蘭辭》中“卷卷有爺名”,但由于父親的衰老,兄弟的年幼,木蘭決定走出家庭,以男性的身份出戰。此時空間轉到了“市場”,任務的發出者和主體都是木蘭,而接受者變成了家庭。木蘭自愿代替父親參加戰爭,她所買的物品都帶有強烈的男性隱喻功能。在古代社會中,騎馬、打戰這些事情是屬于男人,而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屬,只能存在與家庭之中。木蘭是具備犧牲氣質的女性,因為她的出征,使父親得以安享晚年,使家庭得以維持平穩,所以,在此的接受者是家庭。隨后,空間移到戰場,此時的木蘭是“男性”,任務的發出者肯定是男性將領,行動的主體也是以男性面目呈現的木蘭,行動的受益者依然是民族。同第一個空間一樣,是古代父權制社會文化的體現。隨后是朝堂,木蘭勝利歸來,天子要給木蘭以高官厚爵,這是天子成為發出者,木蘭若是接受,必然是對父權制社會的挑戰與威脅,所以木蘭必然會拒絕,只是提出“送兒還故鄉”的請求,那么此時木蘭拒絕行為的受益者依然是家庭。最后一個空間為家中,發出者和主體均為木蘭,接受者為包括木蘭在內的家庭,對于家庭而言,女兒回來了,對于木蘭而言,女性回歸了,木蘭依然是那個“當戶織”的木蘭。從以上的五個空間分析可以看出,當主體為男性時,任務的發出者均為古代父權制社會的各種載體,主體行動的受益者或為民族(解除民族危難)、或為家庭(男性衣錦還鄉,光耀門楣);當主體為女性時,任務的發出者和主體合二為一,行動的受益者均為家庭,女性接受任務、做出行動的目的都是家庭,女性最終的起點和重點也都是家,女性生存的空間和領域也只能是家。
之所以細致地分析《木蘭辭》中的情節因素,并不是為了印證這一理論范式的萬能,而是揭示文本表面敘事下面的深層含義。從表層結構看,這是一個女子通過自己的行為解決家庭危機的故事,木蘭從軍的動機是“孝”,因為孝順父母,所以不忍心年老的父親走上戰場,木蘭在戰爭中思念的也是雙親,她最后返鄉的目的也是“孝”。從深層結構看,這一部宣揚傳統禮教、強化男權社會秩序的作品。古代社會講究忠孝,古典文學中也有許多“忠孝不能全”的道德困局,但是主人公是男性。對于女性而言,“孝”才是她們的責任。在詩歌中,“忠”是通過“征兵”向木蘭的父親而來,并不是適用木蘭。然而,由于家庭主導者因為身體因素不能履行“忠”的責任,因此“忠”通過家庭這一中介,轉化為“孝”,而“孝”出自于親情的動機。所以,木蘭是一個符合父權社會理想的“孝女”形象:當男性孱弱時(民族危難之際),出于孝道,她以偽裝的性別進入男性社會,承擔著男性的責任和義務;當男性強壯時(危機解除后),因為孝道,她又拒絕分享男性的榮耀,恢復自己的性別,轉而成為“家中的天使”。木蘭形象是父權社會中男性欲望的幻化,體現的是男性的內心需要,正如波伏娃所說:“在女人身上明確體現了生存者內心的需要,男人希望在經由她追求完美的過程中,達到自我實現。”②endprint
除去《木蘭辭》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我們發現作為敘事詩, 這部作品由于敘事的簡約留給我們大量的空白,如木蘭形象氣質的省略、十年戰場生涯的淡化等,這些都使得木蘭形象能夠從不同的角度得以填補和完善。羅蘭·巴特認為:“一部作品之所以不朽,并不是因為它把一種意義強加給不同的人,而是因為它向每一個人暗示了不同的意義。”③所以,若是我們從女性主義角度來理解木蘭,木蘭是這樣的:她雖然是被男性建構的具備傳統美德的理想女性,但是由于作品形成的社會文化和作品的民間性質,她就不僅僅是被建構的,而是體現了朦朧而微弱的女性意識。
女性主義者認為理想的人格特點是帶有雙性氣質,就是說男女兩性人格全面自由的發展,以此來對抗男權社會性別本質化、固定化的特點。在《木蘭辭》中,作者著意突出了木蘭的女性氣質,而這一氣質則是符合傳統女性美德的,諸如:勤勞善良、無私奉獻、孝順雙親等等,這種氣質是父權制社會為她們設定的性別泥潭,符合波伏娃認為“一個人之所以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地位,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這居于男性與無性之間的所謂女性”。④但是,《木蘭辭》留給了我們大量的想象空間,木蘭不僅僅是具備女性氣質,更是頗具男性氣質的一個人物。首先,木蘭具有理性,而且行動積極。女性主義理論家沃爾斯考福特認為理性是女性和所有人的共同氣質,而婦女的性別則是次要的。木蘭能夠打破男尊女卑的社會定勢,想到替父出征,并且能夠說服家人支持她的決定,這不是一個只對父親或者丈夫唯唯諾諾、恪守封建禮教的女子所能做出的。在戰爭中,她能夠將自己的女性身體隱藏十年,能夠像男性一樣在戰場上廝殺,能夠晉升到一定的級別接受天子的召見,這不是一個膽小懦弱、只知道逆來順受的傳統女子所能做到的。其次,木蘭具有選擇能力。木蘭其實是不斷處于選擇之中的一個形象。在家庭和戰場之中,她首先選擇了戰場,這意味著她敢于打破父權制為她設定的生存領域;在官場和家庭這種,她選擇了家庭,雖有性別因素,倒也閃耀了她的自主精神,她希望能夠走自己的道路。
即使最后木蘭不得不以女性面目示人,她卻具有打破傳統秩序的勇氣。以女性之身進入屬于男性特權的空間,去爭取屬于男人的榮譽與業績,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膽量。雖然在結尾,木蘭遵從父權社會的性別分配,重新“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裝。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返回合適的社會性別身份,但是最后一段的自敘“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卻傳遞了木蘭的自豪心聲:女子一樣能夠建功立業。豫劇《花木蘭》中“誰說女子不如男”可謂是《木蘭辭》尾段的延伸意義。作者用不知禮教為何物的小動物來起興,使得木蘭這一形象有了多重解讀的可能性。
以現代文明的觀點來看,《木蘭辭》中的木蘭既是被父權社會所建構的“孝女”英雄形象,又是一個敢于沖擊性別禁錮的女性先鋒。出現這一矛盾現象的原因在于作品的“民間”性質。
《木蘭辭》是一部民間文學的經典之作,它產生于民間,流傳于民間,成形于民間。而民間這個概念,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它“是在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生的”,“自由自在是它基本的審美風格。民間的傳統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在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出對生活的愛憎,對人類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范、任何政治律條都無法約束”。⑤《木蘭辭》的民間性質也就注定了木蘭不會是班昭《女誡》中的形象的完全翻版:卑弱、柔順、順命等,她是一個體現了原始生命力的人,盡管這種生命力受到傳統社會秩序的種種壓抑,但是她依然體現出女性嶄新的姿態。另外,從《木蘭辭》內容所反映的“政治、軍事、稱謂及地望看,可以認為《木蘭辭》是在北朝的長期戰爭中形成的”,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情況。當時南北朝各民族社會發展階段不一樣,因此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也具有不同特點。北齊顏之推這樣記述:“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也。”⑥相對于南方女性,北方民族女性生活地位較高,她們剛毅、勇敢,而且熟悉騎射,能同男子一樣馳騁疆場。《魏書》中的李波小妹“搴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大眼妻潘氏善騎射,人稱之為“潘將軍”,這些都是當時的女性英雄形象代表,《木蘭辭》中的主人公形象正是這種現實的藝術再現。
總而言之,《木蘭辭》中的木蘭是父權社會所建構的女英雄,但是由于作品的民間性質,木蘭在“遵守和屈從于父權制文化標準的同時”又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們在顯性的父權制文本下,依然看到了“她”,即使這時“她”的女性意識是那么地微弱,卻也是對父權社會的一種懷疑和沖擊。木蘭形象在后世文學中的不斷豐富、演變、建構和解構,恰好是一部女性意識從蒙昧到成長再到成熟的發展史。
注 釋
[1]李揚編:《作家文學與民間文學》[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P363
[2]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P166
[3]趙炎秋主編:《文學批評實踐教程》[M],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P176
[4]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M]桑竹影、南珊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P23
[5]李揚編:《作家文學與民間文學》[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P109
[6]宋抵:《木蘭辭所反映的時代特征》[J],哈爾濱:東北師大學報,1982年,P67
(作者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