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艷
內容摘要:歐陽修《秋聲賦》入選《古文觀止》,堪稱千古美文。本文從情致、學識和思想三方面解讀《秋聲賦》,涉及“六一風神”、童子形象內涵、賦的文體特征、“天人合一”思想、秋之文化內涵、宋儒品格等內容。
關鍵詞:歐陽修 《秋聲賦》 秋 美
秋天是文人墨客常常表現和描摹的對象,悲秋則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經久不衰地詠嘆調。《詩經》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氓》)。《楚辭》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離騷》),“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九辯》)。曹操《觀滄海》:“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歐陽修《秋聲賦》沿襲并發展了悲秋傳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歐陽修《秋聲賦》入選《古文觀止》[1],堪稱千古美文。每每重讀,總不忍掩卷,回味萬千。
一.美在情致——詩家之文
歐陽修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作為古文運動的領導者,歐陽修用自己的生花妙筆向后學者詮釋著怎樣寫文章,怎樣才能做到內容與形式相統一,達到文質彬彬的完美境界。我們常說“歐如瀾”,這是對歐陽修文風的形象比喻。歐陽修的古文如同水面如絲如緞的波瀾,溫柔細密,偏于柔美。其文敘述婉曲有致,情韻綿邈,語言平易自然,音韻和諧,其文風被概括為“六一風神”。歐陽修《秋聲賦》很好地詮釋了“六一風神”的具體內涵。
文章第一段,勾勒了一副涼秋夜讀圖。秋夜萬籟俱寂之時,窗外傳來一陣涼風。聽覺上,感知風聲是由小到大,繼而由大變小,最后消失不聞,從而推測出秋風的路徑是由遠及近,繼而漸遠漸隱。“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一連串生動的比喻將無形之風聲,描摹得可感可觸,真切動人。這是詩人和歌者才具有的才華,在前代大詩人白居易《琵琶行》中,我們拜讀過類似的華彩樂章。“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文章第二段中描摹“秋之為狀”——“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句式整齊,全為四言句。音韻規整,一個分句,一轉韻。具體而言,淡、斂,押韻;明、晶,押韻;冽、骨,押韻;條、寥,押韻。形式儼然四言詩。從賦這一文體演進的脈絡來看,上述特點其實是賦文體的傳統特征,即四六句式,講究押韻。
值得注意地是,文中塑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形象——童子。童子在文中只有一句話、一個動作,似乎無足重輕,可有可無。但細品之,童子這一形象確是必不可少,頗有意味。1.歐陽修與童子,構成主、客兩角色,形成主客問答模式。主客問答形式,是賦的文體結構特點,形成于最初的騷體賦,并一直成為賦的文體特征得以傳承。宋代文賦,大部分繼承了這一傳統,比如蘇軾《赤壁賦》亦采用主客問答的構篇形式。歐陽修《秋聲賦》中若沒有童子,賦之主客問答形式就不能構建。在賦的主客問答形式中,往往抑客揚主。客人的見解必不及主人,不過是為主人闡發高見蓄勢鋪墊。蘇軾《赤壁賦》中客人感慨人生短促無常已十分深邃,然蘇軾作為主人則在更高層面上闡發出物我兩忘、隨緣自適的人生哲學。歐陽修《秋聲賦》中,童子并無高見,不過是歐陽修秋夜攻讀的侍從。當然,童子亦是歐陽修心路歷程的見證人。2.童子的一答一睡,強化了歐陽修不被理解的孤寂情狀。“余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童子的一答盡管不算答非所問,但可以說是答非所想。歐陽修想讓童子出門感受一下秋之天籟,童子則以為是令其查看門外是否有人,是否有偷盜之嫌。歐陽修和童子的談話根本不在一個認識水平上。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卷簾人與李清照關注點亦然不在同一層次。“童子莫對,垂頭而睡。”歐陽修的悲涼之感與童子的樸拙稚幼形成鮮明對比,歐陽修的澎湃心思,童子既不理解亦不關心。對話的隔絕和交流的不可能,歐陽修只能是自說自話,真可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是怎樣地孤寂與無奈。
二.美在學識——學者之筆
文章第二段后半部分詳細闡述了秋之文化內涵,體現了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這段文字對當時人來說,可能屬一般常識,但對于與傳統文化頗為隔膜的現代人來講,可能需要做詳盡解讀。
“夫秋,刑官也。”儒家經典《周禮》,又稱《周官》,講官制和政治制度。《周禮》分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稱六官。其中,秋官司寇執掌刑法,故稱刑官。“于時為陰”中“時”為季節之意。古人把四季陰陽二分,春、夏屬陽,秋、冬為陰。“又兵象也”,秋天為兵器、戰爭的征象。我們常常說“秋后問斬”,中國古代審決死囚往往放在秋天;“沙場秋點兵”,對外作戰也多在秋天。這體現了中國人順應自然的觀念和習慣,秋天里,自然界萬物凋敝,人世間打獵興兵;此外,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所謂“兵馬不動,糧草先行”。只有等到秋季收獲了才有充足的物質資源去打仗。“于行為金”,“天地之義氣”,“商聲主西方之音”。金為五行之一,五行是金、木、水、火、土;義為五倫之一,五倫是仁、義、禮、智、信;商為五音之一,五音是宮、商、角、徵、羽;西為五方之一,五方是東、南、西、北、中。中國人具有獨特的天人合一理念,認為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是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古人認為,春夏秋冬四季與五行、五常、五音、五方等等相關聯,并有既定的對應關系。其中,秋季對應著五行之金,五倫之義,五音之商,五方之西。古代音樂有五音十二律之說。夷則為十二律之一,十二律分別名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古人將十二律與十二個月份相匹配,其中,夷則對應秋季之七月。因此,“夷則為七月之律”。
“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商、傷,同音;夷、戮,同義。這樣,將秋之肅殺與完備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認知體系聯系起來,為立論找到了根據。這正是學者品格,正是學者追求言之有據的思維習慣。
三.美在思想——哲人之思
“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人事憂勞會紛擾內心,催人老去。“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何況總考慮那些力不能及、智不能到的事情,必然會使紅彤彤的臉龐變得如同枯木般布滿皺紋,黑黝黝的頭發變得如同繁星般花白斑駁。
作者不是停留在秋之情狀描寫層面上,也不糾纏于秋之文化內涵闡述上,而是更進一層,更深一層,將傳統的悲秋主題上升到“人事憂勞更甚于秋之肅殺”上來。歐陽修啟發我們,過濾掉人事繁雜和外界的紛紛擾擾,保持內心的寧靜和喜樂對人來說更為重要。人人都有坎坷,都有不如意,都有煩惱,我們要做的就是放下,就是寵辱不驚,只有這樣,才能進退自如,才能順天應時。
歐陽修作《秋聲賦》,年逾五十。經歷了宦海沉浮,慣看秋月春風,有了人至暮年的理性和通透,有了浮華過后的返璞歸真,正所謂“五十而知天命”。宋代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時代,經濟空前地繁榮,國力國防卻出奇地羸弱。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單純的熱情無異于幼稚,癡情的苦惱無異于自戕。[2]因此,宋代讀書人普遍較為沉穩、理性和豁達。同時代的蘇軾在其《赤壁賦》中亦傳達出物各有主、人各有命、活在當下、隨緣自適的人生感嘆。宋儒都是洞悉社會的哲人,都有自己的處世哲學,歐陽修亦不例外。
參考文獻
[1] 吳楚材、吳調侯選注,安平秋點校.古文觀止.北京:中華書局,1987.
[2] 郭預衡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單位:湖北財稅職業學院公共課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