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琳
內容摘要:縱覽莎士比亞戲劇作品,其中存在的意象多種多樣,如視覺意象、神明意象、正義意象、動物意象等,每一個意象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含義,不但生動描寫出生活在混亂社會中的人的本性和倫理道德,也顯示了莎士比亞作為創作主體對于許多問題的理解和感受,同時更拓展和豐富了劇本的意義和內涵,賦予了劇本一種永不消失的美感和力量。約翰·德萊頓這樣評論莎士比亞:“是一個在所有現代,也許還有古代詩人中具有最大和最全面心智的人。所有自然界的意象都在他的腦中,他可以信手拈來,運用自如。當他描述任何事物時,你不僅僅看到它,你還能感覺到它。”①其中水意象在莎劇中曾直接或間接多次出現,當今學界卻罕有專文對此問題做深入探討。筆者認為,水意象在莎劇中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本文擬對其劇中水意象的最為主要的類型——暴風雨意象進行探討,并對其在劇作中的象征意義進行揭示。
關鍵詞:莎士比亞 戲劇 暴風雨
在《李爾王》中,“暴風雨”是其中心場景。在他兩個“鵜鶘般的女兒”(pelican daughters)的命令下,李爾王及其弄人被擋在了葛羅斯特宮殿大門的外面,在荒原中飽受暴風雨的狂虐。第三幕第一場中這樣敘述:狂風暴雨極其恐怖,加上電閃雷鳴,連“被小熊吸干了乳汁的母熊,也躲著不敢出來,獅子和餓狼都不愿沾濕它們的毛皮。”②就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這位曾經擁有神圣權利、一言九鼎的李爾王被他的血親拒之門外,不得不跟暴怒的大自然進行斗爭。在筆者看來,正是由于這一角色此時被置于暴風雨這一特定情境下,才綻放出獨特而永恒的藝術魅力,使我們充滿同情和憐憫。縱覽全劇,受此暴風暴雨之苦,是前幾場故事發展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之后李爾王頓悟,走上救贖之路的開端。因此,我們不得不把關注的目光轉移到暴風雨這一中心場景對其進行分析。
一.象征自然力量的“暴風雨”
《李爾王》中的“暴風雨”意象具有多重的象征意義,而最為主要的是與自然力量相聯系的,同時也與人物的矛盾心理以及相互之間的復雜關系相聯系。首先,它帶給了劇中主人公們痛苦,由此象征了天神的憤怒,但更重要的是,它還帶來了雷聲和照亮黑暗世界的“閃電”。因此,曾有人認為,“雷聲”和“閃電”象征著主神朱庇特的正義干預。其次,象征著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保護的那道屏障被打破了。它破壞了原有的秩序和道德,象征著李爾那兩個“鵜鶘般的女兒”的逆倫歹毒,從而導致這種自然關系的破裂。正是在這場暴風雨中,李爾王意識到自身的力量早已不能呼風喚雨,甚至難以改變自己的可憐處境。當讀到這里時,這一年邁、落魄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讀者為“閃電”帶來的精神光亮欣慰,同時也更為那“雷聲”引起人類在混亂中的避居命運感到痛惜。因此,此部劇作中“暴風雨”的出現,可以把讀者一同帶往現場,直接感受環境的變化,進而認可環境給人類心理、行為上帶來的變化,有力地揭示人類社會的各種矛盾,喚起讀者對于人類社會和人生的全方位思考,實現了劇作家的創作主旨,即對真善美的呼喚,對人道主義精神的弘揚,以及對社會弊端和邪惡勢力的抨擊。
二.“暴風雨”意象與“移情說”的互為認同
從另一角度來看,《李爾王》中對于暴風雨這一場景的描述,與之后出現的“移情說”觀點有明顯契合之處。“移情說”的主要代表和創始人利普斯,曾在他的《空間美學》一書中對此作了全面、系統的闡述。“移情說”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認為人的美感是一種心理錯覺,一種在客觀事物中看到自我的錯覺。它認為,產生美感的根本原因在于“移情”。所謂“移情”,就是指直觀與情感直接結合,將情感“外射”到事物身上去,從而使直覺表象與個人情感融合,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換句話說,就是在我們聚精會神地觀照審美對象的時候,把我們人的感覺、情趣、意志等移置到外在于我們的對象中,使原本沒有生命的東西顯示出情感色彩,產生物我同一的境界。它夸大移情的作用,把美的根源和本質歸結為人的移情,否定美的客觀存在,主要特點是感情的外射。
李爾在狂風暴雨中怒吼:“吹吧,風啊!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樣的傾盆大雨,盡管倒瀉下來,浸沒了我們的尖塔,淹沉了屋頂上的風標吧!你,思想一樣迅速的硫磺的電火,劈碎橡樹的巨雷的先驅,燒焦了我的白發的頭顱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殖繁密的、飽滿的地球擊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遺留在世上!……”③這一場景中的“暴風雨”意象雖然真實存在,但一定程度上,也因為李爾王當時被至親拋棄、一無所有的悲憤情緒,讓他眼中的暴風雨變得尤為猛烈和駭人,毫不留情的對他進行直接打壓。這場暴風雨正是由于融入了他重大的人生體驗,才具有獨特的象征意義。從這一角度來看,暴風雨作為對象,是由于李爾王作為觀賞者把自己的情感轉移上去的偶然作用賦予了它新的精神內容:象征著嚴酷的命運、人在命運前的卑微和渺小和對生命的感嘆。這便是與“移情說”的契合之處。
三.“暴風雨”使人物性格健全
劇中“暴風雨”的意象對于李爾王和弄人形象的塑造走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第三幕第二場中,在那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李爾王終于識破重重偽裝,認清了薄情寡義女兒的真正面目,他由此發出了撕心裂肺地狂喊:“你,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殖繁密的飽滿的地球擊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遺留在世上!”③以及“盡管轟著吧!盡管吐你的火舌,盡管噴你的雨水吧!……啊!啊!這太卑劣了!”③這樣暢快淋漓地講述、蕩氣回腸地發泄,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全新的李爾。在第三幕第四場的暴風雨中,他對“暴風雨”、對神袛、對狡詐的罪人的狂喊,雖然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對于兩個女兒忘恩負義、刻薄寡恩的行為的義憤填膺,但他在暴風雨中說:“我的心靈中的暴風雨已經取去我一切其他的感覺,只剩下心頭的熱血在那兒搏動。”③從這句話中不難看出,雖然他痛心疾首,但在這極具破壞性的“暴風雨”中,李爾仍保留著“心頭的熱血”,這熱血代表著一種沒被壓垮和不能被壓垮的東西。可見,人物性格便在特定環境中發展,情節成為了性格的發展史。endprint
其次,“暴風雨”的出現塑造了矛盾統一的弄人形象。國王來自社會頂層,是權利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而弄人來自社會底層,不僅供人玩弄,且毫無人身自由,在尊卑有別的社會秩序中,這兩者的地位本應天壤之別:“一個是陛下一個是弄人,這兩人一個聰明一個傻。”④但隨著情節的發展,弄人的形象得到了健全:李爾落難的時候,只有這個似呆若癡的宮廷玩偶不離不棄一直陪伴他左右,用各種笑話排除他內心的傷痛,瘋言瘋語閃爍著真理之光,呆傻之中盡藏珠璣。不僅如此,當國王在暴風雨中怒斥神明,理性全無時,被他認為一文不值的“傻瓜”弄人卻用詼諧的語言道出了生活的哲理,訴說著人生的真諦:“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嗨呵,一陣風來一陣雨,背時倒運把天公恨,管它朝朝雨雨又風風。”⑤在“暴風雨”意象下,國王和弄人這兩者發生了難以置信卻又合乎情理的角色轉換:高高在上的國王昏庸愚蠢可笑,而來自社會底層的弄人雖傻卻多智。而本應是荒誕“傻瓜”的無名弄人,通過他在暴風雨中的詼諧語言,被刻畫成了一個集荒誕“傻瓜”與非凡“哲人”于一身的矛盾統一體。
因此,“暴風雨”這一意象不僅很好的推動了劇情的發展,加深了人物的性格刻畫,使人物性格展現得更為健全完整,還在這一特定的悲劇情境之下,將高高在上卻因痛失王權而發瘋的國王,和大智若愚的弄人這兩個相去甚遠的角色和諧地聯動到了一起,進而綻放出獨特而永恒的藝術魅力。
四.“暴風雨”意象是悖論形成的催化劑
在《李爾王》中暴風雨不僅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以及刻畫人物性格的作用,還有一個重要作用便是促成了李爾王的內心演變,使李爾王形成了理智中的瘋狂,瘋狂中的理智這一特色,是這一悖論形成的催化劑。
出場時的李爾看似清醒冷靜,可其言行舉止卻極具瘋子的特點:三分國土,決定以女兒們的虛假奉承決定王位繼承權,而當他的小女兒考狄利婭因不愿講虛偽奉承的謊話以謀求王位時,他立即宣布剝奪考狄利婭的繼承權,并和她斷絕一切父女之情和血親的關系,把她當作一個路人看待,這時的李爾王不僅驕橫昏庸,人性也逐漸喪失;在第一幕第一場中,當一向忠心耿耿的老臣肯特伯爵看到君主不顧自己的尊嚴,干下了愚蠢的事情而直言力諫時,李爾發了瘋,居然要將肯特驅逐出境。由此可見,此時的李爾雖然看似清醒但實則忠奸不分,不辨真偽。然而當他遭到遺棄,流落荒野,經歷暴風雨的洗禮后,卻幡然悔悟找到理智。在第三幕第四場,李爾王瘋了的時候,他看清了世間真相,心靈明亮起來:“衣不蔽體的不幸的人們,無論你們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著這樣無情的暴風雨的襲擊,你們的頭上沒有片瓦遮身,你們的腹中饑腸雷動,你們的衣服千瘡百孔,怎么抵擋的了這樣的氣候呢?啊!我一向太沒想到這種事情了。安享榮華的人們啊,睜開你們的眼睛來,到外面來體味一下窮人們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們享用不了的福澤給他們,讓上天知道你們不是全無心肝的人吧!”⑥這或許是該劇對人的命運的莫大嘲諷,也是劇中最顯著的悖論所在:“人處在順境時,往往喪失理智,看不到危機之所在,甚至不辨良莠,像個真正的瘋子;而在逆境中快要發瘋的時候,卻變得頭腦清醒,能夠明辨是非,明察秋毫。”⑦正是這場暴風雨,讓李爾王變成了瘋子,也正是在這精神失常之時,他發出了最清醒與理智的人性哀鳴。因此,正是由于“暴風雨”意象的存在,讓李爾王的“理智中的瘋狂,瘋狂中的理智”成為可能,從而勾勒出一個充滿悖論的世界,使其成為世界悲劇史的不朽典范。
除了《李爾王》一劇中的“暴風雨”意象有著明顯的象征意義,并對劇情的發展、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環境的渲染等等各方面起著關鍵的作用之外,在《裘力斯·凱撒》與《奧賽羅》劇中,同樣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在《裘力斯·凱撒》劇中,“暴風雨”意象主要起著渲染環境的作用。劇中第一幕第三場中,在布魯托斯等朝中將相準備謀反之際,凱特斯向朝中元老西塞羅描述了當時的兇兆景象:“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像今晚這樣一場從天上掉下火塊來的狂風暴雨。”⑧還有雄獅過街不傷人,一百個女人看見渾身發著火焰的男子在街道上走來走去,夜鳥發出凌厲的鳴聲等等異常景象。這時的“暴風雨”是作為兇兆的象征出現在劇作中的,它通過劇中人物之口被描述出來,而且大都聲稱為親眼所見,這時的“暴風雨”是出現在一個特殊的時刻——大動亂之前,如謀殺君王,改朝換代的前夕。這時“暴風雨”的意象不僅具有象征意義,還在劇中起到了營造緊張氣氛、渲染環境的效果。而通過營造緊張氣氛對即將發生的事情進行預示,是自古希臘以來戲劇藝術中最常用的手法之一,特別是經過亞里士多德權威性的理論總結,業已形成一項強有力的傳統。在莎劇的秩序體系中,如果人世間產生或者即將產生不正常,自然界必先出現相應的預兆,如同《裘力斯·凱撒》中說的那樣“地上有這么多罪惡,天上自然有這么多災異。”⑧而莎士比亞正是用“暴風雨”這一極具破壞性的意象,對之后大動亂的劇情進行了有效揭示。正如劇作第一幕第三場中,反對凱撒的叛黨凱斯卡說:“啊,西塞羅!我曾經看見過咆哮的狂風劈碎多節的橡樹;我曾經看見過野心的海洋奔騰澎湃,把浪沫噴涌到陰郁的黑云之上;可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像今晚這樣一場從天上掉下來的狂風暴雨。倘不是天上起了紛爭,一定是因為是人的侮慢激怒了神明,使他們決心把這世界毀滅。”莎士比亞用這些狂風暴雨的怪兆營造出一種詭異的氣氛,用塑造出的環境向讀者預示著之后重大變故的到來。在《奧賽羅》一劇中,“暴風雨”意象則起著對比的作用。劇中第一幕第三場中,奧賽羅因天風和海水猛烈激戰而與副將凱西奧分散,而后冒著暴風雨登上島見到苔絲狄蒙娜時說:“看見你比我先到這里,真使我又驚又喜。啊,我的心愛的人!要是每一次暴風雨之后,都有這樣和煦的陽光,那么盡管讓狂風肆意的吹,把死亡都吹醒了吧!讓那辛苦掙扎的船舶爬上一座座如山的高浪,就像從高高的天上墜下幽深的地獄一般,一瀉千丈的跌下來吧!”⑨由此看到,正是由于暴風雨的反襯,使得奧賽羅心中這一縷“和煦的陽光”般的苔絲狄蒙娜的形象,顯得更加的豐富而鮮明。
由此可見,在莎士比亞的眾多戲劇作品中,“暴風雨”意象曾多次出現,它作為情感、劇情的承載物被使用,有象征、塑造環境、凸顯人物性格等各種作用。無論是在現實世界中還是在文學作品里的“暴風雨”,都應該是立體的、多層面的,它的表面雖是平靜的,其深層卻是精彩的。“暴風雨”意象早已成為有豐富文化與審美內涵的象征物,形成了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也正是因為豐富多彩的“暴風雨”意象,使莎士比亞在戲劇創作中,得以將故事情節經營得搖曳多姿而波瀾起伏,讓讀者對于其劇作有了超越文本之外的豐富理解。
注 釋
①Dryden,John.AnEssay of DramaticPoesy.1688,P187
②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M]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273。
③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M]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275.
④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M]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276.
⑤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M]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277.
⑥威廉·莎士比亞:《李爾王》,[M] 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280.
⑦李光華:《李爾王》與悲劇人物的魔性意義,《安徽師范大學學報》99年第3期。
⑧威廉·莎士比亞:《裘力斯·凱撒》,[M]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P17-18.
⑨威廉·莎士比亞:《奧瑟羅》,[M]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P369.
(作者介紹: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