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強人”洪森的威脅者

陳君

也許經歷過太多的大陣仗，62歲的柬埔寨首相洪森面對首都金邊等地區爆發的反政府游行示威，表現得相當沉穩。

1月中旬在同到訪的越南總理阮晉勇出席一項大橋開建儀式上，他在主席臺發表演講，略帶揶揄，“什么叫洪森下臺？還早著呢。我將繼續擔任首相職務，我哪有這么容易下臺？我上臺是依據憲法，就算下臺也必須依據憲法。此事沒有任何異議，也無須再多言。”聞聽此言，臺下傳出笑聲和掌聲。

歲末年初，柬埔寨爆發了國外媒體稱之為“自1998年以來最嚴重反政府游行示威事件”。1月4日，柬政府通過武力驅散聚集在金邊自由廣場的示威人群，并宣布近期不再批準進行類似活動。就在一天前，大范圍罷工引發武力沖突，已造成至少4人死亡和30人受傷。有柬媒體稱，示威和罷工活動有反對黨救國黨的背景，“救國黨發起游行抗議嚴重影響了金邊公共社會秩序和安全。”金邊市政府如此評論。

1月18日，柬新聞大臣辦公室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示威游行已結束，政府很好地控制住局面，積極準備與有關方面展開對話。

柬埔寨的這場“跨年之亂”，源于2013年舉行的第五屆國會選舉，向“強人”洪森提出挑戰是救國黨的主席桑蘭西。

“處處都是示威游行”

2013年12月29日，陽光燦爛的金邊“處處都是示威游行”。

持續兩周的反政府示威游行繼續升溫，逾萬名救國黨支持者走上街頭，要求“洪森下臺”“重新選舉”“民主萬歲”。

“這是歷史性的一天，柬埔寨人民的意志必勝。”救國黨領袖桑蘭西的號召頗有感染力，“柬埔寨人都認為洪森政府是非法的”“大家都希望改變領導層”……

去年7月底，柬埔寨舉行第五屆國會選舉，執政的人民黨以68席對救國黨55席的結果險勝，勉強保位。兩黨得票數如此接近，讓首相洪森大吃一驚，更點燃了救國黨領袖們的激情和怒火。他們認為選舉存在舞弊，不甘心落敗。

有媒體援引大選觀察組織或非政府組織的報告內容，指出此次選舉過程確有很多可疑之處：選民重復登記或漏登、存在“幽靈”選民（只有名字并無真人存在）、人民黨利用執政地位主導輿論等等。

“四年前，2008年國會大選時，人民黨獲得123個席位中的90席，這是壓倒性的勝利。但如今的柬埔寨，經濟發展速度減緩，一些社會矛盾激化，人們通過不同方式表達對政府腐敗、無能的不滿，反對黨自然意識到要抓住機會。”柬埔寨亞洲記者協會協調員科米宋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也有媒體指出，選舉中還出現反對黨“得勢不得分”的局面。柬法律規定，國會123席位以各省人口總量為標準分配，各參選黨派在各省競選議會席位。此次選舉中，救國黨在磅湛、金邊、干拉及波羅勉（議會席位數分別為18、12、11、11）四個席位最多的省份均取得勝利；但在地勢偏遠、人口數量少、議會席位少的省份，則落后于人民黨。最終，救國黨的全國總得票率以5個百分點的微弱劣勢惜敗。

救國黨等提出獨立調查、重新計票等主張，當選的55名反對派議員也拒絕宣誓就職，國會處于停頓狀態；執政近30年的洪森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但拒絕了反對黨一些關鍵要求，雙方會談陷入僵局。

于是，從去年12月中旬開始，救國黨組織“天天示威”活動在柬主要城市上演。

“游行示威是慢慢激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救國黨提出的一些主張和要求，得到了很多人，尤其是中下階層的支持，最終，示威活動成燎原之勢。”科米宋說。

“我們要換國家領導人，要讓有能力的人執政，才能改善貧困人民的生活，才能讓工人每月獲得最少160美元的薪金。”桑蘭西和救國黨副主席金速卡對成千上萬支持者高喊。

“反對派先生”

比洪森年長三歲的桑蘭西是柬埔寨著名的“反對派先生”，曾擔任柬埔寨磅湛省議員和財政部長等職務。

去年7月19日，桑蘭西結束近四年流亡生活，飛抵金邊機場，受到數千支持者歡迎，“我回來是為了拯救國家，我們必須要改變了。”

“他面相溫和，但意志很堅定。和洪森一樣，也是天生的演講家。”柬埔寨電視臺記者阿提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曾追蹤報道桑蘭西在柬的活動。

2009年底，桑蘭西為躲避牢獄，流亡國外。他因涉嫌偽造公文、傳播不實信息、誹謗他人等罪名，被柬埔寨法庭缺席判處有期徒刑11年。法新社說，桑蘭西持法國和柬埔寨雙重國籍，所持柬埔寨護照在他被法庭定罪后遭政府撤銷，現持法國護照旅行。

2013年7月12日，柬埔寨國王西哈莫尼應洪森請求，對桑蘭西頒布特赦令，讓他得以在大選前回國。特赦，意味著桑蘭西回國參選時不必擔心遭到逮捕。

獲知特赦令后，桑蘭西在發給《金邊郵報》的一封電子郵件中寫道，他對西哈莫尼國王特赦他致以最真摯的感激。

柬內閣辦公廳發言人說，洪森做出向西哈莫尼請求特赦桑蘭西的決定，符合國家和解與穩定的利益。

“這也可以說，是洪森政府面對國內外要求改革和推進民主呼聲的一種回應。”阿提塔解釋道。在西方輿論看來，柬埔寨正如緬甸等國家一樣，正在進行民主化改革，在民主浪潮前，曾表示要掌權到90歲的洪森，后來不得不改為74歲。

“這次時機太關鍵了。誰都知道他為何回來。”科米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去年7月28日舉行的第五次國會選舉，8個政黨爭奪123個國會議席。

分析師認為，對洪森較有威脅的只有救國黨，桑蘭西回國有助凝聚反對派力量，不過，普遍認為，反對派動搖洪森和人民黨統治地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柬選舉委員會秘書長德尼塔當時對媒體表示，桑蘭西雖然獲赦回國，但只能參加救國黨的競選活動，不能參加投票，更不能作為候選人參加國會選舉。不過，桑蘭西的律師表示，他們將想方設法，讓他能夠參加選舉。美國等國家外交機構也表示，桑蘭西無法參與選舉，將讓人質疑選舉的合法性。

柬埔寨輿論認為，桑蘭西有深厚的西方背景，與柬原宗主國法國關系密切，會不斷獲得西方資助。但桑蘭西強調美國不是救國黨的盟友，雖然西方在精神上支持他們，但救國黨“從未獲得西方勢力的一分錢”。

“柬國內外分析家大都認為，桑蘭西是柬埔寨民主進程的代表人物。無疑也是洪森的天然挑戰者。”《華爾街日報》評論說。

討好制衣工人謀求政治資本

為制衣業工人向政府和企業要求160美元底薪，是桑蘭西贏得民心的殺手锏之一。

制衣業是柬埔寨的支柱產業之一。1月6日，柬制衣廠商會（GMAC）會長文舒楊表示，持續半個多月的示威罷工潮，至少造成2億美元損失，“這不是和平罷工，而是煽動工人的暴力罷工。”

柬制衣業工人目前月最低收入線僅為80美元。工人要求將工資最低限提升至每月160美元，政府只答應提升至100美元。工人很快走上街頭。

“從2013年12月25日起，六家工會的非法暴力行為（包括沖擊破壞工廠財產，強迫驅趕工人離開工作崗位等），以及勞工部對其明顯放縱，有罪不罰，造成工廠守法、工會無法、政府不執法的現狀，導致所有工廠被迫關閉。”商會去年12月29日發表公開信寫道。

“底薪100美元，廠家幾乎都沒有利潤了，除非將來買方能提升一些價格，否則服裝廠將無法生存”，“我的意思不是工人不能漲工資，只是不要一步登天，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工人能立刻獲得翻倍的工資的。”文舒楊說，如果工人堅持一定要獲得底薪翻倍（160美元）的話，各個工廠肯定會關門撤資到其他國家發展。

他對當地媒體說，短暫停業后，1月2日上午已有90%的工人回到工廠上班。8點鐘以后，又有暴徒到一些工廠門前鬧事，脅迫工人出去示威。中午11時許警方扣留10名暴徒。2日晚上至3日上午，警方才開始大規模對暴徒進行鎮壓。

目前，制衣工人罷工潮基本結束，但5至7家計劃來柬投資的服裝廠已改變意向到越南投資，10至12家工廠把訂單轉移到其他國家生產。

公開數據顯示，柬埔寨有制衣工廠960多家，從業工人超過60萬人。制衣行對柬GDP的貢獻率高達20%左右。據美國電臺報道，柬服裝廠停業1天估計廠方損失1700萬美元，同時工人方面也損失100萬美元的工資。分析人士擔心，制衣業陷入危機，將對柬埔寨國民經濟，特別是出口造成直接的打擊。

雇主是否將支付工人罷工期間的工資等問題，仍在交涉中。有的工廠同意示威期間給予工人30%薪水。但柬《勞工法》規定，工人罷工期間是不計算工資的。

“桑蘭西和救國黨會繼續在有關最低工資的爭議中謀取政治資本。”柬埔寨《星洲日報》評論道。

有分析認為，此次反政府游行示威活動因救國黨不滿國會選舉結果而起，但后期吸引大量制衣工人參與，凸顯柬埔寨經濟結構單一、民眾收入和受教育水平低的現實問題。

“旅游業和制衣業，這兩經濟支柱產業，在出現社會動蕩因素的情況下，容易受到干擾。”柬埔寨經濟學院教授蘇哈克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柬社會開放程度高，但民眾受教育水平整體比較低，盲目跟從可能造成社會混亂。

數據顯示，截至2013年末，柬高等教育入學率約為5%，高等教育占國家預算比例不足1%。這樣的數據即便與教育水平不發達的一些國家相比也相形見絀。

“35歲以下的年輕人約占柬總人口的50%，年輕人思想靈活，容易接受新鮮事物。若洪森還是堅持老舊的政治思維方式，恐怕不再能適應社會的發展需求。”

發起一場政治海嘯

“百萬民眾正在發起一場政治海嘯，”桑蘭西對支持者說。在柬當地媒體的描述中，金邊等地的示威浪潮一度高漲，不同人群提出不同的訴求。

柬非正規經濟協會（IDEA）、“三輪羅摩車”協會、農民協會組織數千名示威群眾沿著金邊市主要街道游行示威，一度封堵總理府前的道路，要求政府解決亂伐林木問題，同時保證不能再向越南等國外資公司賜予具有99年經營的經濟特許地。

示威群眾還游行到財經部門前，遞交請愿書，要求降低物價，尤其是油價，同時調高農產品價格。

由柬埔寨知識分子協會聯盟率領的群眾，在教育青年和體育部前示威，要求徹底解決教育領域中的腐敗現象。新任部長洪尊那隆表示，示威存在政治問題，該部門正在全面改革。

蜂窩廣播電臺臺長蒙速農多帶領員工在新聞部前請愿，要求獲準開設電視臺。對此，柬新聞部長喬干那烈回應說，由于缺乏頻率，無法批準設立新的電視臺。他還指出，蒙速農多鬧事，是為逃避欠新聞部的一大筆稅金債務；蒙速農多則反擊說，“柬埔寨至今沒有《視聽法》，哪來的視聽稅。”

“不同人群聚集游行，他們衣著普通，有的舉著旗幟，有的呼喊口號，更多人是一路隨行，說說笑笑。”科米宋描述說，“但在柬埔寨等佛教國家，和尚上街尤其引人關注。這一次，他們的訴求讓政府一時難以解決。”

千名和尚示威者在宗教事務部前請愿，要求盡快偵破佛祖舍利被盜案和現任部長的孟肯無條件下臺。

當地媒體報道說，12月9日晚，佛教圣地烏廊山佛祖舍利子被盜。這枚舍利是1957年由斯里蘭卡國家領導人贈送給西哈努克的無價之寶，一直安放在金邊市火車站門前的舍利塔里；2002年，才被遷移到烏廊山山頂上的新舍利塔，由西哈努克親手安放。“不料，陛下逝世未滿兩周年的今天，佛祖舍利子就被盜走了！”

案發后，警方扣留負責看守舍利塔的當地文化廳官員，送到內政部詢問，警方在其中一名官員的車上查獲28件古董。法院正在審理此案，但舍利至今不知下落。

據統計，金邊市內有142座佛寺，7211名僧侶，900名佛寺委員會成員。金邊市長日前走訪當地蘭加佛寺，希望僧侶不要做出任何違法事情。高僧肯順也表示，作為僧侶，不應參加暴力示威，要懂得克己利人。

桑蘭西呼吁示威者以“和平、非暴力”的展現高尚品行，他的主張容易讓人聯想到緬甸的昂山素季。而面對反對黨的逼宮，洪森也無法再克制。

“強人”洪森還能走多遠

1月18日上午，洪森在桔井省會主持SOS兒童村落成剪彩儀式后，向當地基層政府官員講話。他強調，政府對維護政局穩定極為重視，不允許任何人或某一政黨擾亂國家的安全秩序，提出違反憲法的要求，“因為違反憲法的行為就像在搞政變一樣，決不能容忍。” “必須尊重大選投票的結果。”

對于聯合國人權特使蘇貝迪訪柬、協調人民黨和救國黨會談一事，洪森說，柬埔寨經歷了5次全國大選，在政治方面已成熟，必須等到兩黨會談成功了才能覲見國王，匯報結果。至于漲薪問題，他表示，這不能與政治掛鉤，應該通過勞資雙方和仲裁機構來解決。

三天前，他會見了蘇貝迪及代表團，雙方就柬埔寨最近的局勢和人權問題進行交流。對于選舉法改革問題，洪森表示，必須進行廣泛深入改革，包括選民注冊、投票運作等的手續。至于草擬人權法，應由非政府組織合作編寫，并交給柬人權機構進行協調，最后交給內閣會議審議。這是政府交給民間機構的廣泛權利。

洪森還向蘇貝迪通報，政府仍打開大門，歡迎救國黨回到圓桌，進行和平談判，但救國黨55位入選議員必須事先辦理加入國會的合法手續，然后進行和解與協調內部運作。

蘇貝迪表示贊成洪森建議，并將向救國黨領導人轉達有關加入國會的各項準備，為化解內部危機鋪路。他說，關于政府維護局勢穩定并采取遏止暴動的武裝鎮壓，最好選擇多方面的協調辦法，避免流血事件，這是政府的職責問題。

1月16日下午，蘇貝迪結束訪問回國前夕，在聯合國人權最高專屬駐柬辦事處舉行的記者會，敦促人民黨和救國黨必須立刻繼續會談，“不能再延遲時間了，而且必須有第三方來見證，或者協調。”他說，“我敦促柬政府能靈活轉彎，以便尋找方法結束柬國的政治糾紛。”

洪森自1979年被任命為柬埔寨共和國部長會議主席至今，已長達35年。長期以來，為柬社會發展做出巨大貢獻，在政壇也有難以撼動的地位和影響力，被稱為政治“強人”。正因為如此，客觀上造成柬埔寨政治領域活力不足。

“這種政治生態，容易讓外界作出獨裁等判斷，知識分子階層尤其希望改變。”科米宋表示。政治“強人”洪森究竟還能走多遠，取決于人民黨和洪森在多大程度上對國家出現的問題做出回應。

人民黨與救國黨至今未能恢復談判。桑蘭西表示，救國黨將在確保沒有暴力和威脅的情況下，與人民黨展開談判，“當一切恢復正常，沒有暴力，沒有威脅，沒有干預，也沒有恐懼，局勢恢復穩定，這是我們開始談判的前提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