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等待與希望

胡一泓

說起法國，很多人首先會想起巴黎，但也有一些人會想起馬賽，《馬賽曲》的那個馬賽。中國人未必真正聽過法國的國歌，但《馬賽曲》這個名字恐怕大部分中國人都不陌生。我們從課本上就知道了法國國歌的來歷，茨威格著名的《人類群星閃耀時》，更是把這個故事講得讓人心潮澎湃又唏噓不已：1792年4月25日，年輕上尉魯熱受到斯特拉斯堡市長的邀請，為萊因軍創(chuàng)作一首戰(zhàn)歌，4月26日凌晨，《馬賽曲》誕生了。這個“一夜之間的天才”簡直像是被“世界精神”附體，在一夜之間完成了他的使命，仿佛他的榮耀和生命都凝結(jié)在這一個夜晚。但一個人的一生并非只是一個夜晚，一個城市的生命也并非只在那些吉光片羽的光耀時刻。更多時候一個城市處在日常的平凡之中，處在光耀與黑暗之間。

馬賽是法國第二大城市，同時也是地中海和法國最大的港口。大概是港口自由的海風一直在吹拂，希臘人遠古的血脈一直在涌動，馬賽人總是渴望自治和自由，歷史上的馬賽從不缺少反抗和起義，直到“法國大革命”時期，馬賽才算是真正完全服從于巴黎的統(tǒng)治。但“巴黎公社”起義之時，馬賽也掀起了類似的起義，令人不得不嘆服這些水手后代對自由的渴望。

海風終日吹拂，把埃德蒙·唐泰斯吹回馬賽又吹上伊夫島的監(jiān)獄，又從伊夫島吹啊吹吹回馬賽。說來也巧，我第一次去伊夫島的時候，坐上的那條船就叫“埃德蒙·唐泰斯號”。之前一天因為風浪過大，所有船只都無法在伊夫島靠岸，未能成行。即便是第二天風浪稍息，身在船舷還是滿身水霧，風吹浪打拍在船身，乘客和船兒都像是在霧中夢游。漸漸駛離了老港，撲面的海風中，伊夫島近了。這時想起小時候躲在被窩里閱讀《基督山伯爵》的情形，那些驚人的海浪就在眼前！埃德蒙·唐泰斯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從這樣的要塞監(jiān)獄中逃生，才能從這樣的海浪和風暴中逃生！庭院中光禿禿的，監(jiān)獄里也是光禿禿的，只有一個顯眼的銘牌，紀念宗教戰(zhàn)爭時期在此被關(guān)押和處死的人們。現(xiàn)在人們自由在囚室間穿行，撫摸著囚室厚厚的石壁，要挖出一條通道，多么艱難，如果真能實現(xiàn)，也一定需要小半生的時間。從陰暗的囚室窺探外界的海與天，竟是那么藍，那么美，可能只有在拘禁之中，人才最能感到自由的可貴。有一個囚室在播放《基督山伯爵》的電影，其他人匆匆走過，我卻坐在那里傻傻看了很久，漸漸童年和現(xiàn)在，家鄉(xiāng)和異域，一切都融合在一起，融合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回到馬賽，回到老港，人聲鼎沸中，往日讓我略感過于喧囂的人群忽然變得那么可愛。突然有幾個游客唱起《馬賽曲》的開頭，不少人圍過來聚在一起高唱。看著他們投入的表情，想想看，法蘭西民族還真是一個能被文學和藝術(shù)鼓舞起士氣的民族。那群唱著《馬賽曲》趕赴巴黎的義勇軍，100年后有類似的回聲。這一次不是一群馬賽人，而是一個馬賽人，另一個埃德蒙，一個劇作家，詩人，埃德蒙·羅斯當。在“普法戰(zhàn)爭”失敗的陰影中，在喪失阿爾薩斯和洛林地區(qū)的沮喪中，在“德萊福斯事件”的丑聞中，法國人的士氣落到了最低點，從上到下，整個法蘭西都需要一股有力的風來振奮自己。這時埃德蒙·羅斯當?shù)摹断９Z·德·貝熱哈克》出現(xiàn)了。

這部戲劇非常難演出，場景眾多，人物眾多，主角需要背住1600多行亞歷山大體的詩句。1897年12月27日晚，整整116年前的這個晚上，公眾排演（相當于預演）開始前，羅斯當自己都覺得可能要砸鍋，于是對男主角說，非常抱歉把你拖進這場冒險。但這出戲成功了，人們在幕間就忍不住鼓掌，全劇結(jié)束之后，觀眾足足鼓了20多分鐘的掌。當時的財政部長激動地沖進后臺，把自己胸前的榮譽軍團勛章摘下來別到羅斯當胸前，他說，請允許我稍稍提前給您授勛。果不其然，幾天之后，羅斯當被正式授予榮譽軍團勛章。這部戲劇也成了法國戲劇經(jīng)久不衰的經(jīng)典。可能很多人會對作者和劇本的名字感到陌生，但如果提起“大鼻子情圣”，大家一定不陌生，杰拉爾·德帕迪約大概是中國人最熟悉的法國演員，而這部根據(jù)羅斯當戲劇改編的電影則是他的代表作，許多人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一看到他的臉，人們準會認出，這就是“大鼻子情圣”。愛情、戰(zhàn)斗、忠貞、友情、承諾，仁愛，西哈諾在各個場景都有無窮無盡的詩行，這大概就是法國人的天性和信念：言和行同樣重要，偉大的言語可以激起偉大的行動。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從馬賽向巴黎的第三次“挺進”。這一次挺進可能更有名，但一定更少有人知道，它來自馬賽。這就是電影史的開端，盧米埃爾兄弟的《火車到站》。其實這部電影的全名是L'Arrivé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一列火車抵達La Ciotat車站》，La Ciotat是馬賽旁邊的小港口，盧米埃爾兄弟在那里有房子，所以就在那里拍攝了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在巴黎放映之后引起了轟動，迎面駛來的列車嚇得觀眾紛紛逃離座位。

船只來來去去，人也來來去去，只有這個港口巋然不動，這就是身處交通要道的城市難以揣測的命運。等待馬賽的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誰也不知道，可能需要用源自馬賽的塔羅牌來算上一算。也許我們可以像“二戰(zhàn)”法國被占領(lǐng)時期逃到馬賽這個短暫自由港的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們一樣，設計、繪畫出一套專門的塔羅牌，那時候，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者就靠這些事情打發(fā)時間，驅(qū)散等待美國簽證期間的焦慮與不安。人在困頓中，焦慮中，等待中，不安中，總是需要文學和藝術(shù)，所以請原諒我用太多關(guān)于馬賽的文學和藝術(shù)代替了實景的描寫，畢竟，精神可能比物質(zhì)更為持久。每當我散步去“老港”買魚販們新弄來的魚，我都會在伊夫島方向吹來的風中想起埃德蒙·唐泰斯在《基督山伯爵》結(jié)尾的那句話：在上帝垂顧，為人類揭開未來之前，人類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這兩個詞語中：這就是“等待”和“希望”。

（作者系馬賽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