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鹿
文化脫離了以語言為中心的理性主義形態,而轉向為以影像為中心的感性主義形態,這樣的狀態即是視覺文化。人類原本最發達的感官就是視覺,每天接受最多的信息也是視覺,現代人向外界獲取的信息量中,視覺成分約占總數的74%-80%。事實上,這種傳播組成可以說是信息時代的必然產物,視覺傳播適應人們對快捷簡單的追求,因為它明顯比傳統的語言文字為主的傳播要高效、直接得多。相對于讀書看報,人們已經習慣于接受視覺感受這種更為直接、形象也更為具體的刺激來獲取日常信息。這種視覺感受體現在和視覺有關的一切媒體上,電影、電視、戲劇、攝影、繪畫、時裝、廣告、形象設計、網絡視聽……
如果說視覺文化帶來了傳播的視覺化,那么視覺傳播的發展也給視覺文化帶來了更豐富的內容,同時也給我們無盡的反思。
視覺文化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文化,相反,它和傳統文化有一個共存和斗爭的關系。視覺文化是一種新興的文化,這是無疑的,但在它產生的那一天起,它就面臨著一種自相矛盾的尷尬:一方面它試圖打破語言文字的統治地位,一方面又在尋求著傳統文化的認同;一方面它要求用視覺刺激來表達自己,一方面又千方百計尋找著能描述自己的語言。
視覺文化并不像傳統的語言文字文化那樣精確、肯定,這既是它的優點也是缺點。對于喜歡自由,不愿受約束的現代人來說,他們更喜歡那種“有一百個觀眾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的感覺,而對說教式的文字表述抱有不滿甚至抵制,這可以說是視覺文化受青睞的原因之一。而這種含蓄的表達讓視覺文化和傳統文化的對立更為明顯了。同時,人性有排除不確定感、尋找依靠的本能,他們不愿意有誰來描述一個哈姆雷特,但他們的確需要一個傳統的、描述過的哈姆雷特(即使是來自自己)。大眾在用傳統文化的眼光欣賞著視覺文化的含蓄,他們將視覺文化擺在了傳統文化的附屬的地位。
視覺文化作為一種依靠大眾的文化,只有一種生存的方法:尊重公眾的選擇。
視覺文化中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是互動的,一方面,作者用視覺文化表現世界;另一方面,這種文化又不自覺的改變著世界。西方傳統的藝術,如繪畫、雕塑、建筑等,其主要潮流偏向于對世界的詮釋,從現實到抽象,藝術家們用盡所有方法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眼中的世界,并努力讓別人去體會、了解它們。然而當視覺藝術上升到成為人們普遍接受的傳播方式之一,也即形成了視覺文化時,它所做的就不僅僅是詮釋世界了。創作者(滲入了商業氣息的他們此時已經不能被稱作完整意義上的“藝術家”了)塑造的不再是自己眼中的世界,而是大眾公認的世界。他們的目的不再限于傳達意境,而更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形象。
在視覺文化的作品中,不同地位的女性被表述成為代表著不同身份的不同形象的人(而實際上這一切并不是絕對的);不同種族或文化的人也根據現實經驗被定型。反過來,這樣的文化經過傳播,它對大眾輿論的影響是巨大的。于是,大眾輿論又加重了文化的刻板印象。民眾就在這樣在和文化的互動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細分各自的種群。
從攝影和電影盛行的時刻起,視覺文化就發展到了“幻覺文化”的階段,“眼見為實”被徹底打破。視覺文化從表現“形象”發展到表現“擬象”,這種視幻覺不僅表現在攝影、電影的技術上,而是更深層的對視覺感官的欺騙。
千百年來,西方世界傳統的繪畫、雕塑等無一不在表現真實上下足了工夫。到了近代,攝影技術發展起來了,真實成為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可是攝影藝術卻放棄了它,選擇虛幻的一面。一百多年來,攝影藝術家們為使照片具有個性和更深的文化與美學意蘊而進行著無窮的探索,由此我們見識到了無數的“藝術照片”??梢哉f,現代攝影美學所追求的,與其說是“圖像”不如說是“圖案”或“符號”。電影也是如此。不了解視覺文化的人會為喜愛看文藝片的人及數量感到驚奇,然而看文藝片的過程不能說是在“看”電影,而是“觀賞”電影,觀眾接受的不是生活、不是經驗,而是表象后面所隱藏的內容,在主動尋找虛幻的感覺。
另一方面,商業片,作為文藝片的反面,它并沒有完全放棄幻覺。一部不夠含蓄的商業片不會叫好,也談不上叫座。大獲成功的商業片《指環王》整部影片就是由幻想和錯覺交融組成:英雄、貴族、平民和叛徒們的一舉一動表現著九個多小時的影片中前五分鐘的伏筆——人類是軟弱的,但是又因此而堅強;精靈族國土如同死水的平靜預示著它的衰亡;過分強大的黑暗力量讓人聯想到膨脹的泡沫,也暗示它的潰于一旦的命運……
視覺藝術在作為大眾媒介的電影和電視的發展中形成,也就是說,它是伴隨著視幻覺的興起而興起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視幻覺倒更像視覺藝術的主體和主干,支撐著它的文化的靈魂,而視覺文化偏離視覺經驗也成為必然和必要因素。
和傳統的大眾文化不同,視覺文化是一種“特權文化”。一種文化的發展是需要傳承的,這是從授者和受者兩方面表述的文化發展的過程。從表面上看,以語言文字為中心的文化受更多發展限制,因為它需要大眾受教育后才可能接受,有較高教育程度的人才有資格從承者轉型為傳者,這樣才能完成文化傳播的一個環節。而相對的,視覺傳播只需要用眼睛看就可以了,且視覺文化崇尚自由體驗,它的解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并非要求有什么固定體驗,群眾基礎可謂廣之又廣,據此似乎視覺文化更接近大眾文化。
然而事實上,語言文字的傳統文化并非如以上分析的那樣在一群文化人中打轉,口傳神話、詩經《采風》、樂府民歌,這些都經由民間創作粗胚后成形,而童話更是小孩子們的讀物。中國“五四”運動后,白話文登堂入室讓文字媒介更深入大眾。原因何在?因為語言文字的規范性,雖然它不夠自由,不夠活潑,不夠易解,但它有最大的優點,就是容易模仿,任何只要有一丁點文字能力的人都可能經由模仿達到一個公認的水準,這是語言文字被認為是缺點的規范性帶來的好處。
另一方面,視覺文化的確方便接受,但這僅表示了視覺傳播的便宜,而視覺傳播和整個視覺文化是無法等同的。傳播之外,文化還需要承者的發揚,在這方面,它的受限太多。成為“視覺文化人”比普通的“文化人”需要受的教育尤其是審美教育和文化教育要多得多,又因其足夠自由,受到認同的條件也有更多的不確定因素。這樣的例子也舉不勝舉,且不談梵高等一生不受認同的藝術名家,現代諸多導演中成名者的寥寥也能反映,而當你發現不停的有導演改變風格時,就會切實感到這片視覺文化的“自由國度”其實并不自由。
因此,筆者會覺得視覺文化是特權文化,它由極少數人制定游戲規則,掌握極大部分人的視野和視角。人們抱怨好電影越來越少,這正是長期缺乏新鮮血液的視覺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