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圓
我叫她柳樹女,是因為她獨愛以手扶柳枝、含笑低望的姿態(tài)在學(xué)校花園照相,全然一副瓊瑤劇女主角的氣韻。當(dāng)然,這是我對她的諷刺。在我看來,20世紀80年代那些燙著高高雞冠頭、墊著厚厚西裝肩的少婦們還在使用膠片相機時才會這樣照相。而每當(dāng)她陶醉得不能自拔并將這種照片給大家欣賞時,我無非皮笑肉不笑地勉強應(yīng)付幾句,然后趕緊跑開。哎,真讓人頭腦發(fā)悶。
剛進大學(xué)報到那天,柳樹女的爸爸替她拾掇寢室。柳爸套著一件布滿汗?jié)n的白汗衫,卷起的褲腿下面是一雙已經(jīng)破成拖鞋的涼鞋。鋪完床單,他兩鞋一甩,便蹲坐在書桌上大把地嗑起花生來。此時的柳樹女一言不發(fā),穿著這年代已不常見的成套白色運動服,埋頭專心擺弄著一部藍屏小手機,那時她黝黑瘦弱,像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小姑娘。我想,自己將要與這樣一個農(nóng)村姑娘頭對頭睡上四年。
不出所料,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的表現(xiàn)確實與大家存在太多差異;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這些差異成為我們的煎熬,她甚至因此被歸于異類。
一天晚上,她正坐在凳子上用毛巾擦干剛洗好的腳,我看了一眼并沒在意;又過了幾天,我同樣看到她拿著毛巾擦腳,這次我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勁;當(dāng)?shù)谌慰吹竭@個場景時我定神一想,咦?不對啊,那毛巾很眼熟啊,早上好像見到她用過。于是一個讓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猜疑在心里醞釀開來,為了解開這個疑惑,我就像偵探一樣一步一步順著蛛絲馬跡反復(fù)推敲,經(jīng)過數(shù)次對她洗臉洗腳場景的觀察,有一天,終于證據(jù)確鑿地發(fā)現(xiàn):她的洗臉、洗腳毛巾竟然是同一條!而當(dāng)我在這真相大白的時刻不禁驚呼時,她卻只是像筷子拿反一樣喃喃道:“哦,拿錯了。”拿錯了!?
38℃的三伏天里,大家睡在光溜溜的木板上,全身上下用水灑濕,要是你沒在這水蒸發(fā)掉之前睡著,那就還得起來再灑一遍,一天沖十幾次涼水澡就為喘個氣兒。可柳樹女呢,蜷在春夏秋冬常年不換的棉鋪蓋里悠揚地唱著“好久,好久沒有穿毛衣啦”。經(jīng)過長期的“磨煉”,我們已經(jīng)預(yù)知到會發(fā)生什么,于是被汗水模糊的眼前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罩著厚毛衫還自顧轉(zhuǎn)圈欣賞的“奇葩”!
看著柳樹女兩個星期不洗的頭發(fā),梳得扁平服帖,反射著油膩膩的光亮。我想,不記得洗頭居然記得梳頭也算不錯呀。可這味兒是擋不住的,她偏又愛從頭至腳噴滿用手機積分兌換來的劣質(zhì)香水。我們籠罩在這種無法名狀的混合氣味中聽課,只能全身心地想辦法盡量不將周圍的空氣過肺,老師的聲音已經(jīng)很遠、很模糊了。更讓人鬧心的還不止這味兒,一段時間里,室友們的梳子齒挨個都變黑了,大家還心存僥幸,估摸這是光線不好或者眼睛不好,就在此時,柳樹女悠悠地竄到室友中間拔走一把梳子說:“我梳子不知怎么好幾天都找不到了,借一下啊。”
還有穿著奇裝異服駐足路中眺望遠方的奇異身影、拿著掃把在陽臺亂揮的舞姿……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后來,柳樹女垮了。柳樹女是被一場網(wǎng)戀整垮的:從未碰過電腦的她居然用社交軟件談了場戀愛!
對方是一個在上海做小生意的年輕男人,樣子倒是瀟灑俊秀,略有幾分“騷氣”,他網(wǎng)絡(luò)主頁里是一派燈紅酒綠、媚眼迷離、夜夜笙歌的景象。要說來兩人極不般配,一個是繁華大都市里專門出入高檔會所的生意人,一個是從偏遠農(nóng)村初入城市的土氣、懵懂的大學(xué)生。前者身邊絕不缺各色女人啊,可偏看上柳樹女,真是讓我們大惑不解!
年輕男人常要求柳樹女身著性感睡衣在視頻前端坐,除了嬉笑調(diào)情,逗得笑點極低的柳樹女前仰后合外,還給她講述自己混跡紅塵的是是非非。男人說世態(tài)炎涼,人心毒惡,要圓滑還要自保,趁早享樂才是正道。
對于幾乎未和男同學(xué)搭過話的柳樹女,面前這個風(fēng)流、帥氣、“有情趣”的男人對她充滿誘惑,讓她無限好奇。可以說男人對柳樹女進行了一場成年世界的大“洗腦”。
大概“女人味”這玩意兒就是從愛情經(jīng)歷里提煉出來的吧。所以短短數(shù)月,柳樹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無不透露著性感的韻味,此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她居然擁有傲人的身材!
她對自己的美也漸漸注重起來,路過反光的玻璃,會將寬大的衣服勒緊身體,沉浸其中地微笑著左半圈右半圈地審視鏡中自己完美的曲線;在公共浴室也會旁若無人地高聲歌唱,歌聲里永遠帶著悠揚、浪漫的情緒。當(dāng)然,沒人受得了那種憋著嗓子眼發(fā)出的刺耳甚至令人背脊發(fā)涼的調(diào)調(diào)。
網(wǎng)戀期間她整日對我們說著從男人嘴里聽來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打算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去面見男友。柳樹女像劇場旁白一樣只一味地傾吐,似乎無所謂我們是塊石頭還是一個大活人,別人的話她幾乎聽不進,久而久之,也無人再愿意與她交流。她永遠活在自己營造的世界里,無論這個世界充滿純美的陽光還是濃厚的陰霾。
談著一場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戀愛,我們以為女孩就要蛻變成女人。而當(dāng)時沒有人知道,她的精神世界正隨之被瓦解,“三觀”幾乎毀盡。
這個男人的伎倆也許于別人已司空見慣,可柳樹女是在田間地頭長大,從小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村頭村尾一叫一個應(yīng),她的世界有著我們無法想象的純凈和天真,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摧殘。
不過幾個月工夫,在察覺到自己的感情被年輕男人玩弄之后,她開始成日啼哭、精神渙散、自言自語、神神癲癲。無論關(guān)系親疏,只要是個人,逮著便嘮叨,儼然一個祥林嫂。
為此我們幫她請過心理老師,還為申請換寢室找過校領(lǐng)導(dǎo),做著各種積極的、消極的改變措施,但無濟于事,大家心生厭惡,日復(fù)一日。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煎熬著。無論是善意的建議,還是忍無可忍的抱怨,甚至是大聲的呵斥,她不接受也不反駁,更沒有改正的意思,總是悶悶地繼續(xù)做著手上的事,只當(dāng)置身事外。
我們的痛苦像被裝在一個泛著彩色光的大泡泡里,慢鏡頭般地飄到她身上輕悠悠地彈一下,然后回到我們頭頂“砰”的一聲炸開,原封不動地把各色苦怨倒回自己身上。真希望她哪怕還擊一聲!可就算如此,頂多換來柳樹女云淡風(fēng)輕的一句:“你們要吃什么,我去食堂帶。”還是像那個泡泡。
在四年強烈的抱怨與無聲的反抗中,我不知道這種相處模式給她的心靈帶來了什么,她沒有崩潰,好像也沒有失足,所以我們心里不知道該不該愧疚。我以為彼此會帶著這段憎惡,畢業(yè)、分離、再不聯(lián)系。而就在最近,竟莫名其妙地聯(lián)系上了她,她說畢業(yè)后發(fā)生太多事,爸爸上個月因癌癥去世,家里欠了5萬元的債,爭取兩年能還完;給媽媽蓋好新房后,打算帶上相處了半年的男友回家談婚事;最后她竟然感謝室友四年來的寬容,自己條件不好卻沒有看不起她。
“寬容”,我們曾寬容她?
一切雖已時過境遷,可現(xiàn)在想來,我們所做的只是將差異歸為異類,并企圖同化,若同化未果,則不留情面地視為敵對。我想這一定還不是過錯的全部。
之后我給室友們一個個發(fā)短信告知柳樹女的近況。我們在被時間帶著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前進時,過往竟然沉寂在原地慢慢發(fā)酵出了一種現(xiàn)在才能體味的感受,使彼此心里萌發(fā)一種異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