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紅云 張曉東
20世紀90年代初,在主流意識形態進行各種整頓、文壇一片蕭條沉寂的時候,有一種創作現象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南京的《鐘山》雜志從1989年開始策劃的“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圍繞著“新寫實小說”的創作與批評,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氛圍中,與其說是正常的創作與批評,毋寧說是一次隱喻的實踐,因為正是在寫實這一先驗的合法性話語的改裝和掩護之下,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先鋒文學的文體實驗才得以延續,先鋒文學的批評實踐才具有了合法性。
“新寫實”這一術語最早是1988年秋在無錫由《文學評論》雜志和《鐘山》雜志聯合舉行的“現實主義與先鋒派”研討會上提出來的。“新寫實”開始有多種提法,如“后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等,1989年《鐘山》雜志開辟“新寫實小說大聯展”,正式確定了“新寫實主義”的名稱。這個“大聯展”從1989年第3期開始創辦,共舉辦8期,發表小說28篇,1991年第3期(為最后1期)后自動取消了該欄目。由于當時該欄目網羅了從高曉聲、王朔到蘇童、葉兆言等一大批在新時期有重大影響的作家,且以相當篇幅刊登其作品,所以很有聲勢。更重要的是,《鐘山》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擴大“新寫實”的影響。1989年10月《鐘山》與《文學自由談》召開“新寫實小說”討論會,進一步張揚“新寫實小說”的理論影響、深化和拓展這一創作傾向。1990年,《鐘山》又舉辦了“新寫實小說”評獎活動,趙本夫的《走出藍水河》等篇目獲獎,在文學界又產生了相當影響。不僅如此,《當代作家評論》、《文學評論》、《文藝爭鳴》、《上海文論》等在批評界舉足輕重的期刊都發表了成組的探討“新寫實”的批評文章。這一系列漂亮“動作”使得“新寫實”不僅把一大批作家又重新聚合了起來,如王安憶所說:“在一種虛無主義的空氣籠罩著我們的時候,……擂臺賽把解散了的我們作了一次集合”[1],也如南帆所言使“新寫實”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個事件:“它是一次別具一格的小說聚會,一個精明的辦刊策略,一個審時度勢之后的文學話題的設計,一個文學批評的利比多宣泄,等等。顯而易見,這些成功已經是在當代文學史上記載了醒目的一筆。”[2]
為什么“新寫實小說”是一個“審時度勢”的“策略”呢? 我們且來看“新寫實小說大聯展”是怎樣界定“新寫實小說”的:“所謂新寫實小說,簡單地說,就是不同于歷史上已有的現實主義,也不同于現代主義‘先鋒派’文學,而是近幾年小說創作低谷中出現的一種新的文學傾向。這些新寫實小說的創作方法仍是以寫實為主要特征,但特別注重現實生活原生形態的還原,真誠直面現實、直面人生。雖然從總體的文學精神來看,新寫實小說仍可劃歸為現實主義的大范疇,但無疑具有了一種新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善于吸收、借鑒現代主義各種流派在藝術上的長處。”[3]在這個界定中,“寫實”、“現實生活”、“直面現實”、“現實主義”等可以說是它的關鍵詞。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特殊的政治背景下,也只有這雖然歧義叢生卻有無邊威力與先驗合法性的“現實主義”,能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壓下脫穎而出,大張旗鼓卻無須擔心受到意識形態的規訓。正是因為這樣,“新寫實”受到持現實主義話語的批評家的歡迎,如陸建華認為“新寫實”“認真地在實質上而不是形式上從西方現代派藝術流派中汲取諸如哲學思想、社會視角、審美意識、表現方法、藝術形式等多方面長處,豐富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現實主義在其發展過程的一種新的創作趨勢”。[4]
或許認為這個概念是不證自明的,“新寫實”小說的倡導者、《鐘山》的編輯王干并沒有在概念上多作解釋,而更傾向于新寫實的“超越”性:“后現實主義實際上超越了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既有范疇,開拓了新的文學空間,代表了一種新的價值取向”,他認為新寫實從三個方面實現了“超越”:“還原生活本身”、“情感零度寫作”、“作家與讀者共同作業”,即反對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對生活進行本質概括,消解作者的主體對文本的干預,反對作家對讀者的“意義導讀”。[5]他對于新寫實小說特征的描述除了“作家與讀者共同作業”外,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肯定。但是,話語立場與實際文本的南轅北轍不能不使這段幾乎凡是提到“新寫實”都必征引的文字,在概念上具有很大的含糊性。如費振鐘認為,有“新寫實”就有“舊寫實”,必須劃出這兩個相對的范圍,否則“新寫實”的概念內涵就不能確實,那么“‘舊寫實’是指巴爾扎克式的小說,還是后來茅盾所說的那類小說,還是中國五十年代的小說,還是‘文革后’新時期最初幾年的小說”?[6]潘凱雄、賀紹俊則指責“新寫實”的命名雖然“出于維護現實主義的善良愿望,試圖擴大其內涵與外延”,但“富有極大彈性的概念實際上并不能為現實主義注入多少理論活力,也無力為現實主義文學爭得更多的地盤,相反卻暴露出了理論研究中的一種簡單的理論態度”。[7]雖然他們的指責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但卻看到了“新寫實”概念中的含糊不清。
一般來說,批評家在界定“新寫實”時幾乎都要與傳統現實主義相比較。持現實主義批評話語的人較多肯定這種創作現象的現實主義特性。如董健認為“新寫實”與“文革”前和建國前的現實主義相比,“是一種更具現代意識和開放精神的現實主義”。[8]陳駿濤在《寫實小說: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化》中,認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的現實主義潮流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恢復階段、發展和深化階段、變異階段。最初的傷痕小說屬于現實主義的恢復階段,反思小說屬于現實主義的發展和深化階段,而剛出現的新寫實屬于現實主義的變異階段,是現實主義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化。[9]這種批評的聲音大多出現在20世紀90年代初,特別是在“新寫實”創作正興盛的時候。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政治的高壓氣氛已經消弭,一部分新潮批評家則開始極力撇清“新寫實”與現實主義的關系,如孟繁華在回望“新寫實”的時候,從創作手法方面對經典寫實主義與“新寫實”進行區分:“在經典寫實主義那里,強調的是‘典型化’原則,強調的是除了細節的真實之外,還要‘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然而,‘新寫實’卻徹底放棄了經典寫實主義的烏托邦沖動,以大量的‘原生’生活狀態和瑣屑庸常的生活場景通進生活本身。人物或小說回到了最原始的起點,小說與生活解除了想象性的關系,使小說由‘表現’轉向了直接的‘呈現’。”[10]張清華在從辯析傳統現實主義與“新寫實”的哲學基礎入手,認為“舊式的現實主義其寫作的認識論基礎是唯物主義或狹義化和庸俗化了的唯物主義與階級論觀念,它是為主流文化甚至是主流政治而寫作的。而‘新寫實’的認識論基礎則更靠近‘現象學’和存在主義哲學觀念,它是為最基本的生存單位——個人而寫作的”。[11]
部分年輕的批評家則從“新寫實”小說與先鋒派文學的關系入手來探討“新寫實”。如陳曉明認為所謂“新寫實”不過“是一個含義復雜而曖昧的象征符號”,它是“一次假想的進軍,它既沒有明確的目標也沒有行軍路線,但也正因為如此,它給每一個寫作者以足夠的自主性,‘旗幟’在這里不過是畫一道最后的警戒線。在‘規范/創新’的中間地帶,‘新寫實主義’似乎樂于為當代文學提出一塊安全的領地——用哈貝馬斯的觀點看,文學話語在這里找到了進入社會化實踐的‘合法化(Legalization)’方式”,給一直“期待自我救贖”又“一直在鋌而走險地從事形式探索的先鋒派”一個“改邪歸正”的途徑與名號。[12]這說明新寫實小說實際上仍是先鋒文學運動中的分支或者變體,只不過新寫實的名號使先鋒小說終于具備了“現實主義”的合法性。因此,在新寫實小說與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關系上,陳曉明更看重現代主義對新寫實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新寫實主義’得益于西方現代主義的東西,要遠遠大于經典現實主義,他們的那種追求絕對客觀化的寫真態度,未必是在認同現實主義原則,而更有可能使在向‘現代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暗遞秋波,只不過年輕一代的作家大都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抓住中國本土生活的真實狀態,以生活存在的堅實性化解了(乃至消除了)外來文化的蛛絲馬跡。”[13]
雖然大多批評家將批評的重心指向了“新寫實”與現實主義、與先鋒派的關系等,但仍有一些文章探討了新寫實小說出現的意義。陳思和從生存意識在當代中國的匱乏方面認識“新寫實”小說的意義:“我們經常自覺或被迫考慮為什么而活著,卻很少去考慮活著本身是怎么回事。后者看來是個很簡單的,屬于感性層次和生物學意義的問題,但正是由于它的感性和生物性,才為文學創作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體驗的可能性”。[14]汪政、曉華則認為“新寫實”的真正意義在于編輯和期刊作用的彰顯,編輯們“敏感地從創作界發現文學運動的苗頭,并從文學史和現實社會的縱橫坐標中去判斷這種苗頭的價值,并預測這苗頭的未來發展方向,從而予以提倡、引導和鼓勵”。對于很多人對新寫實概念模糊的指責,他們認為編輯不是理論家,應寬容地看待編輯的工作,“不必也不能從嚴格的概念上去規范文學創作,而應在求同的原則上兼取并蓄。”[15]他們指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正是從新寫實開始,文學刊物與大眾傳媒對文學思潮發展的“推波助瀾”作用開始彰顯,開始由“幕后”走到“前臺”,成為推動文學思潮形成的主導性力量。[16]
雖然“新寫實”小說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社會語境中,主要是借助了“現實主義”這一合法性話語重新集合起作家和批評家,給眾人一個“利比多宣泄”的機會。但是,它也反映出市場經濟大潮來臨前的種種不適以及適當調整:“是尋根小說向前發展,新潮小說向后退縮的產物,是一種迂回的產物”、“是傳統現實主義與先鋒文學相互妥協、相互滲透的結果”[17],是從20世紀80年代的極度亢奮到90年代初的極度疲軟的一個緩沖地帶。正如后來的研究者指出的,“‘新寫實’的文學史定位,或許只能把它看作既是一種文學范式的終結,又是一種新的文學范式的開端,它更多的只是一種‘史’的‘過程’的價值和意義” ,圍繞著“新寫實”的批評或許也只在批評史的過程上具有價值和意義。如果說“新寫實”小說是一個表達了轉型時代的過渡品,是新時期向20世紀90年代過渡的必然產物,那么關于新寫實小說的批評,也不可避免帶有過渡期的很多特征。圍繞著新寫實小說的批評,操持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話語的批評家和先鋒批評家聚集在一起,雖然先鋒批評家想把“新寫實”與先鋒文學聯系,極力撇開與現實主義的關系,而馬克思主義批評則力圖擴大現實主義的范圍,將新寫實納入自己的陣營,以使傳統的批評話語有再次著陸、掌握話語權的機會。雖然各懷心機,但是畢竟大家都在圍繞一個問題發言,有研究者以“縫綴物”比喻新寫實小說,而圍繞新寫實的批評也不啻于一種“縫綴物”,它將現實主義批評與先鋒批評的裂痕縫綴起來,但這種表面的融合在“人文精神”討論即知識分子徹底公開分化前無疑是一次回光返照。
[1]轉引自陳曉明.無邊的挑戰[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309.
[2]南帆.新寫實主義:敘事的幻覺[J].文藝爭鳴,1992,(5).
[3]“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卷首語[J].鐘山,1989,(3).
[4]陸建華.現實主義依然風流[J].鐘山,1990,(1).
[5]王干.近期小說的后現實主義傾向[J].北京文學,1989,(6).
[6]費振鐘.寫實的生命力[J].鐘山,1990,(1).
[7]潘凱雄,賀紹俊.寫實·現實主義·新寫實——由“新寫實小說大聯展”說起[J].鐘山,1990,(2).
[8]董健.提倡新現實主義[J].鐘山,1990,(1).
[9]陳駿濤.寫實小說: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化[J].鐘山,1990,(1).
[10]孟繁華.回望“新寫實”[J].小說評論,1995,(5).
[11]張清華.作為表象的生存寓言——重評新寫實思潮兼及90年代現實主義的命運[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6).
[12]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當代文學研究室.“新寫實”小說座談輯錄[J].文學評論,1991,(3).
[13]陳曉明.反抗危機:論“新寫實”[J].文學評論,1993,(2).
[14]陳思和.自然主義與生存意識——對新寫實小說的一個解釋[J].鐘山,1990,(4).
[15]汪政,曉華.“新寫實”的真正意義——對一些基本事實的回溯[J].鐘山,1990,(4).
[16]張永清主編.新時期文學思潮[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29.
[17]費振鐘,王干等.丁永強整理.新寫實作家、評論家談新寫實[J].小說評論,1991,(3).
[18]趙學勇.文學史意義的失構——“新寫實”與“五四”現實主義文學傳統[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