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窯灣往事

2014-02-22 07:46:49陳念祖
參花(上) 2014年1期

◎陳念祖

窯灣往事

◎陳念祖

陳念祖,男,生于1976年,大學(xué)文化,甘肅省武威市作協(xié)會員。2000年開始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參花》《西涼文學(xué)》《甘肅農(nóng)民報》《武威日報》等報刊。有小說被海天出版社叢書選編。閑暇時間做公益、讀書、寫作、思考。

公元一九七四這一年里,小工人龔有鴻的父親,也就是老工人龔德福,確實是好運連連,喜事不斷。按村上算命的老摸爺?shù)脑拋碚f,不是他們家祖上積下的德厚,就是他前生行善較多,這一切都趕到這一年里來填還他了。反正在這一年里,好事喜事跟長了眼睛似的,認準了一件一件地往他家里降。

然而在這一年之前,老工人也不是什么工人,只不過是窮山溝里一個叫窯灣的小村上的農(nóng)民。而且他活得也確實夠窩囊的了。在別人看來,他這個人又老實,又木訥,時時處處都看不來個火色,說話做事總不著點兒。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總叫人看不上眼,唾來嫌去的,遭人的欺壓更是常事。久而久之,他更沒了脾氣,從來不跟人頂撞和翻臉,不論誰怎樣指責(zé)他嫌棄他,開出多么過分的玩笑戲弄他,他都是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像他這樣的人,在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伙里并不少見。只要你隨便到一個什么樣的村子里去,總能碰上這樣的一兩個。特別是在那樣的年代,人們整天在一處勞動,扎在一堆兒里,就得有個你強我弱的說法。就像一家子的親兄弟,磕胳膊碰腿的機會特別多。不像現(xiàn)在,誰種誰的地,誰走誰的路,想打架還得專門找碴兒去。就算誰是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擋在道上了,別人惹不過他,也會繞個道兒躲過去。放到那時節(jié)卻不行,全生產(chǎn)隊的人在一個鍋里攪勺子,注定了霸道人要欺負軟弱的。當(dāng)年的老工人,就是在那個特別的環(huán)境里訓(xùn)練出來的弱者。他體力不如人,嘴上更是占不到便宜,只能在生產(chǎn)隊里充當(dāng)受氣包。他如果生在別處,也可能好說。可他偏又生在了窯灣這樣的山村里,這就真成了問題了。

窯灣自古就是個苦焦地方。不知哪一代的先民,準是眼睛里沒有水的,選了這個地方安身。從他們那一代開始折騰,折騰了多少輩子,也沒有在窯灣里蓋下一間像樣兒的房子。窯灣里的人一直住的是順山一溜兒開出的窯洞,過著穴居的生活。窯灣是名副其實的窯灣。你看窯灣里那些個大眉亮眼,心靈手巧的,放在人伙里拔了梢兒的,過日子混光陰使出渾身的本事,也沒有幾個人模狗樣兒的。何況是我們這木頭疙瘩似的德福呢?那日子過得有多難,是可想而知的。

德福在窯灣里頭等難辦的大事就是討老婆。窯灣這地方這么窮,四鄉(xiāng)里的姑娘都不愿到這里來。本村的姑娘也是挑地方比對象還看得重,一心想飛出這個窮窩窩。除非誰家的小伙子確實是個本事蛋蛋,才會有姑娘跟上他在窯灣里過活。像德福這樣孤兒寡母的,人

又那么個瓤勁,別說是外村的,就是窯灣里最不行的姑娘也沒有一個愿跟他去的。

那時節(jié),農(nóng)村的小伙子虛歲十八九,家里的人就開始忙著給操心終身大事了。開頭的幾年,看著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小伙子相繼都成了家,德福和他老媽卻沒有從媒人口里聽到一件好消息。他心里不覺得慌,別人看來也沒有什么不對勁兒。又過了幾年,和德福一同長大的小伙子們都有了孩子,脊梁上背的懷里抱的,有的已經(jīng)長出了雙腿來跟在大人屁股后邊蹦來跳去的。更何況那些比德福小好幾歲的,穿開襠褲時德福給擦過鼻涕的小弟小妹們,也都樹上的花喜鵲一般,進來出去成雙成對了。只有德福還像只掉了隊的長脖子老雁,沒處著落。直把他老媽盼媳婦盼得發(fā)瘋,急孫子急得眼紅。恨不得在路上看見個女娃就抓住胳膊說,給我的德福當(dāng)媳婦吧。這時,德福的心里才不是滋味。

德福說不上媳婦,眼瞅著要打光棍了。好心人提起他就盼著他有個媳婦,在私下里嘆惜一番。誰又能管得了那么多呢?不值錢的同情心人人都有,真正能成為行動的少而又少。倒是那些壞心眼的惡作劇使出來卻是非常容易,壞主意在心頭稍一閃念,就很少有人會及時地反省和克制。窯灣里喜歡在別人的傷疤上撒點鹽末子圖一時開心的也大有人在。不知從哪一天起,也不知是哪一個該挨德福咒的,竟給德福的大號進行了一些改動:在前邊加上了一個“老”字,把后邊那個“福”字刪去了。“老德”,一叫出來,大家都這么叫德福了。窯灣里見樣學(xué)樣,說話不從腦子里過的人也不少,許多人在當(dāng)面這樣叫德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一稱呼是出于什么動機才制造出來的,更想不到德福聽到耳里是什么感受。有些人明白這樣叫意味什么,不過他們諒著德福好欺,就是要圖個德福臉上難堪,他們心中快樂。德福聽別人這樣叫他,耳朵里好像有刺,心里也扎乎乎的。就不去理睬,裝沒聽見。但是叫的人再加大了聲音叫幾下,他就趕緊應(yīng)聲了。要不叫他的人會罵他,沒準會給他的肋窩里來上幾拳。好在大家都叫習(xí)慣的同時,他也聽習(xí)慣了。和別人一樣,他幾乎忘記了有一個叫德福的好名字。

村里人成天老德老德地叫得很響。德福的叔伯老子們聽別人這么叫自家的侄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德福的老子死得早,這些事也該他們操心著些的。而今眼瞅著自己家的侄子要打光棍了,叫別人抓下話把兒,不是說他們不拉扯一把人家孤兒寡母的,就是笑話他們這一門子人沒有本事。德福的叔伯老子們聚在一處合計這事,認為好歹給德福娶個媳婦是當(dāng)務(wù)之急。你別小看,他們果真把這件難辦事給辦成了。這事辦得漂亮,讓他們龔家人光彩了好久,得意了好久。特別是多虧了德福那個當(dāng)生產(chǎn)隊隊長的二叔,二十多年后,他都覺得在那件功德無量的善事中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們要在這里費些筆墨,來記錄一下這位一生只屈就過生產(chǎn)隊長的能人,經(jīng)他一手策劃的足智多謀、英明無比的事跡。

當(dāng)年,身為窯灣二隊生產(chǎn)隊長的二叔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他提出要給德福說個媳婦,立刻就有堂兄弟們反對,說德福那情況,論長相,論腦瓜子,論家底子,沒一樣能占得住。不是你想的那么好辦的。

隊長二叔說:“叫我說呀,這事也沒有什么難辦的。只要我們兄弟一條心,這窯灣里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看田家的那個丫頭不小了吧?就那個,田寶家最大的那個。”

一個兄弟和田家是緊鄰,自恃知根知底地說:“才十七,只怕比起我們德福來歲數(shù)太小了些。”

隊長二叔說:“過年不就十八了嗎?人家不挑三揀四的就不錯了,我們倒去嫌人家姑娘的歲數(shù)小不成?”

那個兄弟連忙說:“我是說田家會嫌我們德福歲數(shù)大……”

“人家還沒有嫌,你倒先給說出去了。”隊長二叔搶白了他那個懵懂兄弟一句。看那個小伙子自知冒失,縮脖子吐舌頭不敢再言喘了,他才又把心里早打好的算盤端到了大家面上。“你們按我說的去做,我看這事是有個傍肩的……”

沒過上幾天,隊里的人都在麥場上打麥子。田寶的女人和司順山的女人不知為個什么閑話便跳著腳在麥場上對罵。那女人嘴笨,罵不過田寶的女人,就撲上去抓她的臉。田寶的女人雖說嘴刁,但是體力上明顯不濟,眼瞅著就要吃虧。就在這時,龔家那一門子的男人站出來十幾個,說是勸架,卻把司家那女人拉得手腳都動不了。田寶的媳婦趁機在人縫兒里薅下那女人的一股頭發(fā),而她被龔家的那些個女人護著,汗毛子都沒有傷到半根。隊長也出來主持公道了,對那撲前撲后想撈回便宜的母老虎說:“你這個女人呀,沒聽人說過君子動口不動手嗎?有什么道理你說呀,長上嘴是看樣兒的?你這樣死拉活扯算什么?”那時節(jié)的生產(chǎn)隊長挺牛的,要不人們會那么聽話地跟著他搞革命生產(chǎn)嗎?司家的那女人看這么多的人都護著田寶的女人,隊長又把理占到那邊去了,也就不敢怎樣了。這倒讓田寶的女人占了上風(fēng)頭,先前還怯著那女人強壯的手腳不敢過分地罵。現(xiàn)在見她沒有了動手的機會,就不分五葷六素地大罵了一回,直罵到那女人坐到一邊哭去了,占了一口袋裝不下的便宜,才算饒了人了。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隊長二叔就親自做媒,提著兩封點心到田家去給德福提親來了。田寶的女人因為那天的事欠著人家龔家人的情呢,就如同見了救命恩人一樣熱情招待了隊長。隊長二叔直截了當(dāng)說明了來意,田寶的媳婦心中就有些作難。她本來在心底里是這樣盤算的,自己的男人死得早,又加單門獨戶的,總是吃別人的虧。兒子還小,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人。要是等過幾年在村里找個女婿,也好有個依靠。可她沒有想到這事來得這么疾,更沒有想到過讓老小伙德福當(dāng)她家的女婿。隊長的這媒人若是當(dāng)在以前,她是一口就回絕的。但是前幾天吵架占了便宜,她還欠著隊長家這一門子人的情呢。人家男女老少十幾口出來幫了忙,現(xiàn)在這樣不給人家一些面子就回絕了,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再說龔家人除了德福這一個三腳踹不出來個響屁的外,個個都是人強馬壯的,又加他們在村里是個大戶,還有個隊長在里邊。反正直來直去地跟隊長說不成,是不好開口的。最后她只好推說自己倒沒有覺得德福這個孩子有什么不好,但是女兒那邊的意思總是要問一下的。田寶

的媳婦嘴上含含糊糊的,沒有了罵司家那女人的麻利勁兒。直到生產(chǎn)隊長認真地說:“親家,這事就這么定下了。你們家你可是個當(dāng)事兒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是不能收回去的。比不得別人家,女人說話可以不算數(shù),能反反復(fù)復(fù)的。至于花花那里,你家教那么好,她一定會聽你的話的。”那時她還不清楚,自己先前說了些什么,就這樣愣愣怔怔地把隊長給送出了門去。

看著桌上兩包紅紙包著的點心,田寡婦的腦子里好一會兒才理出個頭緒來:這事辦得太倉促了。連女兒的一句話都沒有問出來,就把她許給了老小伙德福。這會女兒來了怎樣跟她說哩?不好交代呀。再說自己也是心底里扎了根地不愿意這門親事,就不知剛才吃了哪門子的藥,怎么連一句利索話都說不上呢?田寡婦心里越想越亂,直怨自己天生命苦,要是男人還活著,這樣的事還能擱到她身上讓她去操心嗎?

田寡婦的女兒田花花年齡還小,沒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一聽讓她給老小伙德福當(dāng)媳婦,便打滾撒潑的不愿意。她媽被鬧得整天不得安生,就去德福家退親。德福和他媽這幾天心里像得到繡花樣子一般歡喜,見剛說成的媳婦又來退親,自然比天塌下來還要害怕。娘兒兩個亂了陣腳,趕忙跑去找隊長二叔來說話。生產(chǎn)隊長自有辦法,到德福家一頓軟硬兼施,就把田寡婦給說了回去。她這一回去,還反過來給田花花做思想工作,先是說德福人本分脾氣好一類的話,后又說她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難處。好說歹說,田花花就是死活不愿意。田寡婦被鬧急了,索性橫下心想:鳳凰再美,還不是從鴟鸮子窩里抱出來的?我既然能把你田花花養(yǎng)下,嫁個人還由不得我了?認了死理,非要讓田花花到龔家里去不可——糊涂女人往往就在關(guān)鍵時刻掂不出事情的輕重來。

田花花本想著一直鬧下去,鬧到最后,會把這門親事給鬧罷場了的。無奈她媽已經(jīng)對德福的二叔言聽計從,把她的哭鬧全不當(dāng)回事,只將就了一個冬天,過了個年就急急忙忙讓她和德福結(jié)了婚。

這是德福在一九七四年的頭一件喜事。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

老工人在那一年的第二件喜事,是他一生中至關(guān)重要的,是多少年來窯灣里的人誰也沒有遇上過的。那就是他破天荒成了窯灣里第一個當(dāng)工人的,成了國家人,吃上了國家飯。

德福結(jié)婚沒幾天,生產(chǎn)隊就給他派了個外地工。縣上要建一個水泥廠,到下邊每個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一個民工。隊長知道這外地工不好調(diào),一樣的革命生產(chǎn),不在好好的家門上呆著,誰愿意到那撂荒灘里去開天辟地?最后隊長二叔想到了德福,一方面是他好使喚,另一個方面是隊長二叔覺得在給德福拉扯了媳婦的事上使喚德福占著理。再是一家子,好歹得感一下恩不是?

德福還有什么不好說的,田花花過了門就跟他鬧離婚,現(xiàn)在他恨不得有個機會好躲出去。他接受了二叔交給他的任務(wù),帶上鋪蓋卷,跟著全縣各地的民工到水泥廠去報到。

水泥廠在蒼松大山腳下,這里荒無人煙,只有興建中的廠房和幾十座帳篷。德福在這里一直干到廠房建成,機器運過來安裝。這時出笨力氣的活少了,要技術(shù)使眼力的活多了。德福笨手笨腳的,廠里就安排給他一個輕松活兒,讓他看機器,管場子。階級斗爭時期,更要注意階級敵人在水泥廠未建成之時乘機破壞。德福從此就整天在廠子里轉(zhuǎn)悠,四處盯著,真怕哪個不知什么模樣的階級敵人來破壞。

有一天廠里來了一幫人,廠長陪著他們四處看。有一個帶頭的走到一架機器跟前去,跟拍他們家自留驢板筋似的用手拍了拍那架機器。德福想:橫豎這個人不是水泥廠里的,他就不該動這些機器。就走上去對那個人說:“同志,我們廠長說了,這些機器只準看不準動。你別亂摸,小心弄壞了。”那個人一臉的和氣,把搭在機器上的手抽了回來握住德福的手。還問了他是水泥廠的職工,還是抽調(diào)來的民工,是哪里人,來多長時間了,家里是個什么情況一大堆的問題。德福老實,連他剛結(jié)婚沒幾天就來這里的事都說了出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那伙人在廠里看夠了,又在水泥廠里開了一個大會。德福到這時才知道,這伙人是縣上的干部,來視察工作的。剛才那個和他說話的人就是縣革命委員會的徐主任。在會上,革委會主任講了許多話,德福聽到革委會主任提到了他的名字,在表揚他哩。說德福連他革委會主任都不放過,可見革命警惕性是多么的高。又說他舍小家顧大家,結(jié)婚沒幾天就來為水泥廠的建設(shè)添磚加瓦,一干大半年都沒有回家,還說他對革命事業(yè)如此的忠誠,要重用他。

德福果然被重用了。革委會主任來廠里視察后沒幾天,他很快就被轉(zhuǎn)為水泥廠的正式職工了。盡管后來一直都在給水泥廠看大門,在窯灣人的眼里,他卻成了叫人眼熱得要命的工人了。

德福在這一年里的第三件喜事來得順理成章。那就是到年底的時候,田花花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就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小工人龔有鴻。

這里還要提起一件最讓窯灣人眼熱老工人的事。雖說不是發(fā)生在一九七四年,卻與龔德福當(dāng)了工人很有關(guān)系。那就是三年后龔德福在窯灣里第一個蓋起了五間蘋果綠油漆門窗上鑲著亮晶晶的玻璃的平房。人們對老工人的羨慕之情主要是從這五間房子上產(chǎn)生的。那年德福當(dāng)了工人,大家都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過是別人在家里種地掙工分,他在工廠里看大門掙工資這點差別罷了。可是,現(xiàn)在卻不同了,在住窯洞的人眼里,那五間亮堂堂的房子,著實太惹人的眼睛了。司順山的媽,住了一輩子窯洞的老司奶奶,進到德福家的房子里坐了一會兒,出來后對人說,要是她啥時也能住上那樣的房子,就是死了到閻王爺跟前,也有個說頭,好歹這一輩子沒有到陽間世上白來。窯灣里的人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還是當(dāng)公家人的好。你看德福那樣的一個木頭人,一當(dāng)上工人,立刻成了窯灣里拔梢兒的人物了。并且有消息靈通的人說,德福的這房子是水泥廠里照顧困難職工給蓋的。窯灣里的人聽了就更加咂舌頭:嘖嘖,

公家人多好,他們中的困難戶,都住著那么好的房子,比窯灣里翻土疙瘩的哪一個都強。

小工人生下來似乎就是工人,因為他是工人的兒子。村里人把叫慣了的那個老德叫成了老工人。他是老工人的兒子,也順便被叫成了小工人。而且在大家的心目中,等他長大了,頂上了他爹的班,還不是工人嗎。這孩子命好,早不生,晚不生,單趕著他爹當(dāng)了工人他就出世了。

小工人命好的說法,并不是窯灣里的人從他們家這幾年的變化中胡謅出來的,是在老摸爺那神仙處得到證實的。

老摸爺雙目失明,他曾經(jīng)得到高人的指點,學(xué)得一手揣骨算命的手藝。別看他眼睛看不見,只要你把手伸給他,讓他摸捏摸捏你的骨頭,就會把你一生的三財六運七災(zāi)八難的說個八九不離十。窯灣里的人都拿他當(dāng)神仙看了。盡管那年月反對牛鬼蛇神,老摸爺也被扣上了紙高帽子上了斗爭臺,但是仍然有人敢偷偷摸摸跑到他那里去讓他掂量骨頭的輕重。

德福的孩子剛出滿月,德福的老媽就去把老摸爺給偷偷地請來,讓他給她的孫子摸摸骨。老摸爺左右推辭不敢給摸,怕招禍上身。最后龔奶奶好話說盡,他才把那孩子的手捏過來摸了一摸。摸過之后,便禁不住大加贊嘆:“好,好!這孩子的骨相真好,今后必遭鴻運,大富大貴。我在窯灣里摸過這么多的骨頭,還真沒有見過他這樣命好的。”隨后按他摸骨算命的習(xí)慣,掏出三個麻錢兒又給有鴻排了一卦,說出有關(guān)他命宮的幾句卦語來:

一山遠一山,一水遠一水。

山窮水盡處,名利不為難。

龔奶奶在一旁聽了,真是滿心的野蝶子飛,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別的她不懂,可最后那句“名利不為難”她聽著就是吉利話。誰曾想那老摸爺又說話了:“從卦語上來看,這娃在十幾歲后要受些挫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經(jīng)受這一劫難,才能大富大貴。讓我給他一個吉利的名字,也算是個禳驗。”根據(jù)他方才說的“必有鴻運,大富大貴”,他就給這孩子取名叫龔有鴻。

龔奶奶感激不盡。在老摸爺回去時拿出德福從縣城里買回來的兩塊好磚茶給他,也不枉央及了他一回。

老摸爺摸骨時下的結(jié)論非常靈驗。在龔有鴻長到十四歲的時候,果然遇到了個劫難。他老爹老工人得了癌癥住進了醫(yī)院,不久就兩個拳頭一攥,丟下他們一家老小走了。少年喪父,也算是人生中的大苦大難。

老工人這一死,家里邊受到打擊最大的人還是龔奶奶,她禁不住這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慘現(xiàn)實,整天眼淚洗臉,哭瞎眼睛,也不過一年半載的時間就謝世而去了。有鴻和他妹妹龔有琴當(dāng)時都是個孩子,傷心不過一陣子就一個惦念著捉井邊上喝水的花雀兒,一個忙著和伙伴們踢沙包去了。最不往心里去的人是田花花,當(dāng)年龔家人像強盜一樣硬把她逼過去給老小伙德福當(dāng)媳婦,她一直梗在心里。結(jié)婚這么多年,她對老工人又是懷恨,又是看不上眼,從來就沒有好好對待過他。就是老工人得病住院的那時節(jié),她也沒有去侍候過。她心里對老工人氣恨的地方多著哩。就說當(dāng)年她生下女兒小琴,老工人連侍候月子都不會。家里沒辦法,就叫他頂上龔奶奶的班去隊里掙工分,在后山的地里薅草。那地里苦苦菜長得嫩,莖葉兒一掐斷,立馬就滲出一滴乳白的汁水來。幾個女人使壞,騙他說這東西給月子里的女人吃了,奶水一定多。你猜那木頭東西怎么著?竟相信了她們的鬼話,把別人收拾上去喂豬的苦苦菜抱了一大捆到家里要給她田花花吃。這事兒田花花現(xiàn)在一提起來還氣得要命。讓她去侍候那躺在醫(yī)院里等著斷氣的老工人,等下輩子吧!這輩子不跟他龔德福算毀了我一輩子幸福的賬就不錯了。

老工人這一死,田花花卻會打她的算盤了,以前說她的鴻娃長大了要當(dāng)工人,那還是有音無響的事呢!好一點得等到水泥廠里有個招工的政策,允許一個老工人的身后帶一個子女。要不就非得等到老工人退休,再讓有鴻去頂他的班。那還是牛年馬月的事了。老工人又不真的老,才四十多歲,等到退休的那一天還不得十幾年。可鴻娃已經(jīng)快長大了。再就是讓老工人提前退休,謊報個生病或受傷什么的也行。可是,就憑他那個沒有出息的,還能干出那樣的機靈事來?現(xiàn)在倒省事了。只等有鴻夠了十八歲,就能頂他爹的班到水泥廠去上班了。田花花覺得擺在有鴻面前的這一寶,一下子押到穩(wěn)勝不輸?shù)哪且贿吶チ恕?/p>

有鴻單等著到時候去頂他爹的班。在他還沒有到十八歲之前的這一段時間,他馬馬虎虎混了過去。先是上學(xué),由心晃蕩地念了幾年書。學(xué)校的老師也覺得他今后不愁沒有一碗飯吃,所以對他另眼相看,管得不嚴,任他愛學(xué)不學(xué)的。又加他天生也不是個念書的好料,因此上小學(xué)老留級,不容易混到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只上了幾天就因為太費事不去了。再說他也再有一半年的就十八歲了,明擺著是沒意思在那里混了。呆在家里也沒事干,就趕上他們家的老騸驢和別人一齊去放。不放驢的時候,找出他爹活著時從廠里背回來給人們當(dāng)卷煙紙的舊報紙翻一翻,借來幾本撕得有頭沒尾的小說看一看。村上和有鴻大小差不多的都在上學(xué)。他交往的都是些比他大的小伙子,常常聚在司家的雜貨鋪子里亂扯些雞蛋上不長毛的閑篇。因此,在別人的眼里看來,他倒顯得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得多。狗娃兒臥在糞堆上,還真有個大狗的樣兒。

由心晃蕩的光陰過起來挺快,不知不覺中有鴻已經(jīng)夠了十八歲。他懷里揣著他爹的工作證,如同幾年前從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的前線上下來的功臣一般,到水泥廠去要工

作。他先到了小時候再熟悉不過的門房里。他對水泥廠的全部印象,主要是在這小小的兩間門房上。以前跟著他爹到水泥廠來玩,住的就是這門房。現(xiàn)在看大門的是個姓吳的老頭,是他爹死后水泥廠雇的臨時工。他聽了有鴻的自我介紹,就連說是以前那龔師傅的兒子呀,都長這么大了。吳老頭很熱情,他告訴有鴻,頂班的事要找廠辦公室去,順便還給他指認了辦公室。

辦公室的人看了有鴻出示的他老爹的工作證,說這事他們做不了主,要請示一下領(lǐng)導(dǎo)再說。領(lǐng)導(dǎo)當(dāng)天不在廠里,明天才會來。

有鴻就在旅館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到水泥廠里去打聽情況。辦公室里的人告訴他,廠長說了,龔師傅是建廠初期的老工人,按廠里的規(guī)定可以考慮子女頂替的事。但是要具備一定的條件才行。辦公室里的人向有鴻要證件。有鴻哪里有什么準備?他就問辦公室里的人,該把哪些證明交給廠里?辦公室里的人就告訴有鴻,要戶籍證明,健康證明,還有學(xué)歷證明。有鴻說別的東西都好辦,只是學(xué)歷證明是個什么東西,他不懂。辦公室里的人一聽,就覺得這孩子怎么和當(dāng)年他爹一個樣呢?這么大個人了,連學(xué)歷證明是個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又給有鴻解釋,說學(xué)歷證明是證明你文化程度的證明,就是畢業(yè)證。有鴻聽明白了,就說他有小學(xué)的畢業(yè)證,明天就能拿來。辦公室里的人聽了后,問有沒有初中的。有鴻說他初中只念了一年,哪里有什么畢業(yè)證呢。辦公室里的人說要是這個情況,你的這班也就頂不上了。按廠里的規(guī)定,子女頂父母的班,至少得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而且最近又要做些調(diào)整,把這個標(biāo)準再提高一點。你還是回去吧。

有鴻也不知是怎樣從水泥廠走出來的,也不知他身體里哪一處還剩下些氣力和知覺,讓他知道坐上車回家。他從公路邊下了車,到窯灣去的那七八里黃土路,他覺得幾乎是走了好幾個年辰。路在枯草遍地的山中拐來彎去,讓他走得眼前發(fā)花,天旋地轉(zhuǎn)。他如同一個在曠野里游蕩的魂靈兒,飄飄忽忽猶如失去重量,只怕來一陣清風(fēng),就能讓他散成煙塵。但是腳下的這七八里路,讓他如同墜在茫茫苦海里,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有好幾次,他怔怔地坐在路邊,腦子里只有一句放驢時常在嘴上的山歌,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樹上的葉葉兒叫羊啃光著,

叫它怎么活哩?

你把我的心掏掉著,

叫我怎么活哩?

有鴻走到窯灣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各家的燈火只是昏慘慘地透在窗口上,沒有照到外邊來,也照不著他。他好像做賊一樣貼著墻根回到了家里,好在沒有遇到一個人。

他們家里有好多的人,除了他們龔家人,還有和他平日一塊兒玩的幾個小伙子。他們都是閑著沒事串門的,順便來聽一下有鴻頂班的事有沒有成。有鴻推門進來,也顧不上和他們打招呼,先是趴在炕上捂住被子一頓好哭,鼻子眼淚一大把,比他爹死了時都要傷心百倍。把田花花和來串門的人都嚇壞了,只當(dāng)是這半夜的回來,在路上撞了邪,野鬼上身了。他們一邊問有鴻出了什么事,一邊在地中間舀了一碗水,拿出三根紅筷子立柱子。先問是他奶奶嗎,筷子倒下了。又問是他爹嗎,筷子在碗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⒆×恕L锘ɑㄋκ忠徊说犊尺^去,三根筷子濺到門外去了。田花花破口大罵:“這死窩囊鬼,都這會子了,還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們娘兒幾個不放過。”

有鴻哭夠了,才把沒有初中畢業(yè)證不能頂他爹的班的事向大家說了。大家一聽,都安慰他說再跑幾趟,說不準就能頂上了,好事多磨不是?

有鴻第二天睡著不起床。他二爺來看他了。當(dāng)年的生產(chǎn)隊長,除了身體衰老了些,還跟以前一樣的精明強干。兒孫滿堂的他,在家中還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就是龔家這一門子的人,事事也得敬著他三分。他先安慰了有鴻一番,說當(dāng)個莊稼人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如今世事活泛了,一個大男子,只要有一把力氣,還怕餓死了不成?你看在我們窯灣里種地的人,他們的日子不是照樣過得挺好的?有多少房子蓋得比你們這工人家的都好。他又說有鴻沒有初中畢業(yè)證頂不成他爹的班,把這個機會白白地糟蹋了也不劃算。就讓梅娃去頂,侄女頂伯伯的班,理上是說得過去的。

梅娃是二爺?shù)膶O女兒龔有梅,比有鴻小兩歲。她現(xiàn)在正在上初中,初三就快畢業(yè)了。她書念得很好,二爺對她頂疼愛,說她今后一定是個能出息的。

田花花在一旁冷冰冰地回答了二爺?shù)脑挘骸斑@個機會再好,也是鴻娃他爹十幾年工作換來的,最后還把命都搭進去了。我們憑什么要白白地便宜了旁人家去。鴻娃還要去頂班,我就不信廠里的制度有那么硬。就是哪一天真頂不上了,扔了也活該。”

二爺從來沒有讓人這么搶白過,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而且今天跟他這樣說話的是當(dāng)年他給過天大的好處的德福家的人。他覺得田花花只不過是個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沒有跟她翻臉計較的必要。他耐著性子強忍住心中的惡氣跟她講道理:“德福媳婦,你這話就不在理了。我們是一個‘龔’字掰不開的自己人,讓我們家的梅娃去頂她伯伯的班,怎么就成了旁人了呢?再說了,若不是我當(dāng)隊長那時給德福個機會,他能當(dāng)上工人嗎?咱今天就把話往最明白處說,就說當(dāng)年,若不是我從中撮合,把你介紹給德福,這十幾年的工人婆也輪不到你當(dāng)!人不能忘本吶!”

二爺這一番道理不但沒有將田花花給說服了,反而更將她心中積攢了多少年的怨恨給帶了出來:“你這個人販子,還有臉說你干的那些聰明事?要不是你這個滿肚子鬼主意的,我能到這個死沒出息的龔德福家來,過這窩囊日子嗎?你怎么那么心好把當(dāng)工人的機會給了他,還不是看他那個軟蛋好捏,使喚他去出外打工。現(xiàn)在倒好,你倒成了救我們命的活菩薩了。你要是這么認為,就過到我們家來,我們把你當(dāng)佛爺供起來,早上香晚磕頭的,你才心里平順了吧?這些年你在我們家占的便宜也夠多的了。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跟我們家欠了你的似的。鴻娃那不識好歹的爹,拿回來個啥沒給你留一份?這些年我都忍氣吞聲地過來了。我看你是牙

縫里鉆上血了,肉吃著不好連骨頭都要霸攬了去。看我們孤兒寡母的好欺負,連個活路都不給了不成?”

田花花一頓臭罵,把平日里鼻子上不叫落個蒼蠅的二爺氣得山羊胡子亂抖。他指著田花花的鼻子說:“好好好,你有多大的本事盡管使去。我今兒個把話說明白了,今后你們頂你們的,我們頂我們的。誰家頂上才是誰家的本事。”說完,他一掀門簾兒走了。

這邊田花花娘幾個著實擔(dān)心得不得了。二老爺子那些話可不是拿來嚇唬他們的。別看他挨了一頓罵,沒占上便宜給氣走了,但是他臨走時遞過來的話可勢頭硬著哩。人家那么會來事,真要是跑到水泥廠里去活動活動,讓他們家那丫頭頂上班了,你還能把人家的牙拔了去?看這形勢,他們對頂班的事可再不能放松了。

二爺家那邊真的有了行動,隔三間五地往水泥廠跑。田花花提心吊膽的,怕他們真把有鴻的這一碗飯給搶過去。她橫下心要跟二老爺子斗一下,怕有鴻憨頭憨腦地辦不來事,就親自到水泥廠去給有鴻跑工作,而且去得比二爺家要勤得多。不知她從哪里來的勇氣,怎么想出來那么多的路數(shù),又是托人拉關(guān)系說話,又是給廠里的領(lǐng)導(dǎo)送禮。她甚至找到了縣上原來的徐書記。在當(dāng)年的大會上表揚過老工人,讓老工人改變了一生的命運的那個革委會主任面前,田花花費了好多的口舌來介紹自己。好不容易,這個白頭發(fā)褪得頭頂光光的老頭才說可能有那么回事吧。只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退休在家了,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田花花又對那死去的老工人生了不少的氣。這個死牛,工作十幾年,連大恩人處都沒走動過,弄得人家都把他忘記了。要不,人家去說句話,水泥廠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定會聽的。田花花最后弄得沒轍了,在水泥廠里大吵大鬧,賴在辦公室里不出來。

在這期間,有鴻也去過水泥廠好幾次,不過都是冷灰里憋不出來的豆子,一點戲沒有。他呆在家里沒事干,夏天仍舊拉著老騸驢去放。因為他原來想的事一點著落沒有,他二爺家又橫插過來一杠子這么亂攪和,所以他情緒一直很低落,不和人多說話,放驢時不和別人合群,喜歡獨來獨往。那是瓊瑤和金庸的小說正火到山溝溝里的時節(jié),他也迷上了瓊瑤小說,整天抱在懷里看。

一只花蒼蠅在他的耳邊嗡嗡地叮來叮去,惹得他不能專心看書。他給自己都摑了幾個嘴巴了,那東西還是纏著他不放,把他徹底給惹火了,索性放下書中那纏綿悱惻的故事不顧,專門來對付這只蒼蠅。瞅準了“啪”的一聲,那家伙終于停止了惱人的嗡嗡聲。有鴻看著扁在地上不能動彈的花蒼蠅,心底里生出一絲復(fù)仇的快慰。一只大黑螞蟻正巧過來了,看到這塊從天上掉下來的香餑餑,高興得呲牙咧嘴,叼起來就走,不小心被旁邊的草絆得跌了幾個跟頭。有鴻看這個不勞而獲的螞蟻,越看越像他二爺?shù)膶O丫頭。他上前去一腳,就把那螞蟻連同死蒼蠅碾成了粉末,混在黃土里連個影兒也找不到了。他還有點不解恨。

“有鴻哥,你也在這里放牲口呀!”剛被他“踩死”的有梅,脆生生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讓有鴻吃驚不小。向四周去尋找,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有梅也趕著她們家的幾頭牲口過來了。

有鴻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理有梅。自從為頂工作他們兩家鬧開后,兩家人見了面都不再搭話。有梅在鎮(zhèn)上上中學(xué),很難得遇到面。有鴻心想:就怪你這個禍事鬼,是個初中生就來搶別人的飯碗。現(xiàn)在還好意思見人?我龔有鴻的臉可沒有你那么瓷。

有梅手里捧著幾本書,好像不在乎有鴻給她甩臉子,反而越到他的跟前來說話:“有鴻哥,我知道你是在生我們家的氣哩。從頭至尾都是我們家的不是,我都跟我爺我爸說了幾回了,他們就是不聽。你看為這事把兩家人鬧的,怨仇大得讓兩家人見面都不說話了。一想到這事,我心里就不好受。總想著找個機會跟你們家說清楚,我不稀罕去頂班當(dāng)工人。又因為學(xué)習(xí)太忙一直沒有工夫說去。再說空口白牙的說了,你們家也不相信。我就想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給你們看,過不了多久,你們一定會明白的。那時兩家的矛盾自然也會化開的。”

有鴻聽到這里,也覺得她的話不像是假話。而且最讓他動心的是有梅說她不愿意去頂班。他將信將疑地問:“那么好的事,你就一點兒也不眼熱?梅娃,說真的,你要是把我的這一碗飯給搶了的話,我真不知道怎么活哩。”

有梅看有鴻說話時的那種神態(tài),心里也不禁動了一下。她說:“當(dāng)工人,進城,走出這窮山窩窩,誰不想呢?我只想著憑自己的本事去爭,去過我想過的那一種生活。我想著以后當(dāng)個老師,從來沒有想過當(dāng)水泥廠的工人。你放心,我保證我們家以后再也不和你爭了。”

有鴻一直認為和自己一同玩大的這個妹妹挺可愛的,就為兩家鬧矛盾,他才覺得她討厭。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說了不和他爭的話了,他這個當(dāng)哥哥的難道還能再跟她賭氣不成。這樣一想,他就改變了態(tài)度問有梅:“梅娃,你說想當(dāng)老師,那老師就那么容易當(dāng),隨你說說就當(dāng)成了。”

“那就得憑自己的本事去考。我們前兩天才考完的試,我報考了師范學(xué)校,如果考上了,三年中專念出來,就分配到學(xué)校去教書。”

有鴻覺得有梅夠有氣魄的。“你能保證你一定能考上嗎?”要是考不上再回來爭著頂班,那不是又麻煩了。

有梅笑了:“有個差不多哩。我們上學(xué)讀書為了個什么?就是為了理想,為了將來。難道只是為了混個初中畢業(yè)證和你爭著頂伯伯的班不成?”

有梅果然沒有說空話。

沒過十幾天,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就送到了她的手中。這一下,窯灣里的人都感到震驚。真沒想到,龔二老爺子的這個孫女兒,平時不聲不響地啃書,到頭來倒成了個才女。窯灣里那么多的人念書,考出去的還沒有一個,最后卻讓這個丫頭片子奪了頭彩。龔二老爺子一家人高興還來不及,早把那頂班的事忘到腦后邊去

了。

等到有梅真的到城里上學(xué)去了,有鴻家的人才松了一口氣。提心吊膽勾心斗角地這樣瞎忙活了大半年,最后卻是白擔(dān)心一場。田花花夜里做夢,也不再是投河跳崖天塌地陷的了,頭擱到枕頭上,橫豎都覺得舒坦。不光是有梅家不和他們爭著頂老工人的班讓她放心,而是另有原因的。她這大半年的水泥廠也沒有白跑,終于把事情辦得有個眉眼了。有人給她出主意,像有鴻這樣戶口在農(nóng)村的,有幾畝地種著,要廠里給安排工作不容易。要是早些年他爹給他辦個“農(nóng)轉(zhuǎn)非”,把他轉(zhuǎn)成城市戶口,沒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水泥廠上班了。田花花又埋怨起那死了的老工人來,你看他那個木頭東西,就是太缺心眼了。又聽人說現(xiàn)在辦城市戶口也不遲,只要你交出六千塊錢,就能給有鴻買一個城市戶口。田花花覺得很在理,真湊了六千塊錢給有鴻辦了個城市戶口。這下她總算放心了。有鴻成了城里人了,是城里人,公家好歹就得給指個吃飯的活路不是?他爹生前是水泥廠的工人,頂個班總該不會再這樣那樣地為難人了吧?水泥廠也還真買這個賬,說這事能成。不過現(xiàn)在水泥廠不缺人,沒有合適的工作來安置有鴻,就讓他去待業(yè),等一等再說。

有鴻成了待業(yè)青年,還是在窯灣里放驢。不過他和他媽現(xiàn)在都吃了定心丸:到水泥廠去上班,那還不是早晚的事。放驢有什么不好的,只是閑著沒事的一種消遣,又不是一輩子往老里放。

田花花更是自在得不得了。整天拿著個鞋底兒串門,你家出來進到他家的。女兒有琴把飯做好了,還得滿窯灣找她去。她人閑心卻不閑,想得還挺遠的。眼瞅著有鴻也快二十出頭的人了,她在為他說媳婦的事操心著呢。不過她心里清楚,在有鴻還沒有正式工作以前,這事還不能大操大辦地去解決。她把村里的姑娘都排了號,只要是她覺得上眼的都挨個兒考慮過。她串門時談?wù)摰脑掝}大多都是有關(guān)這方面的,她愛在人前說這些。愛說的原因,主要是她覺得有鴻說個好媳婦不難,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她田花花的工人兒子也不會愁娶的。這事也不能馬虎,主要是不要胡亂娶一個不好的媳婦,把她的有鴻給虧了。反正她不為有鴻的婚事發(fā)愁,真的不愁。還有小琴哩,大不了吃一碗倒一碗,來個換門親。她這樣跟人說,并不是她的思想有多落后,順應(yīng)了多少年來落后農(nóng)村里人們在婚嫁問題上的一貫思維。而她田花花主要是為了謙虛一下,同時更是一種對優(yōu)越感的有意泄露。跟腰包鼓鼓的人哭窮是一個道理。出于這一種心理,她才不怕磨壞了嘴皮子沒處修,說個纏三磨四的。

有一天剛?cè)胍梗朋H回來的有鴻扒拉了兩碗飯,坐在窩臺前不動。灶火門里的殘火把他的臉照得紅紅的,好半天他才說了話:“媽,您再別打換門親的主意了。小琴以后出嫁,盡管讓她自己挑去,她愛誰家就去誰家,看上哪個就跟哪個。只要她以后過得好。我自己的事,我有自己的主意。”

田花花不明白兒子突然說這些事干什么。她是覺得兒子說得很認真,像個大人似的。她說:“你說得也對,就是你以后說媳婦真遇上困難了怎么辦?”

有鴻顯得很害羞的樣子:“媽!我的事,您以后就用不著操心了。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就是司家的玉玲。”有鴻覺得自己有點緊張。他要是管玉玲叫做女朋友,那多時髦呀。就是因為緊張,他才這么老土一般地說成了對象,虧自己還是個待業(yè)青年。

有鴻說的這個玉玲,是司家鋪子里的女孩。說確切一點,就是被有鴻的外婆當(dāng)年在麥場上薅下一股頭發(fā)的司順山老婆的孫女兒。司家這些年來在窯灣里可算得上個暴發(fā)戶。他們家在村上開了惟一的百貨鋪,窯灣里的人買東西,以前要到蒼松鎮(zhèn)上去,現(xiàn)在圖方便,盡買他們家的。等到別人覺得他們家在掙大錢,他們家的日子早就到別人的前頭去了。村里第一家蓋起一磚到頂?shù)拇笸叻康模褪撬麄兗遥敲魅滴宓陌卫确啃薜檬珠煔猓纤灸棠套≈菢拥姆孔樱煨Φ米於己喜簧希交钤侥贻p,好像閻王爺把她忘了似的。想到那邊去夸一夸,就是去不上。

司家鋪子是窯灣里最熱鬧的地方,人們稍有個閑空兒,就愛往那里跑。那鋪子在村子中心,來去容易,而且門面向陽避風(fēng),又有司家支起的兩桌臺球,這里自然就成了閑人的樂園。兒女不孝敬的老人,到這里罵一罵世道的不好;在家里不想給老婆打雜的男人,把這里當(dāng)作了避事堂;另一些有下棋、打牛九牌等小小愛好的人,也只有在這里才能湊夠人手。

這地方最吸引年輕人的,是柜臺里邊賣東西的司玉玲。這姑娘歲數(shù)不大,人模樣兒也不是怎么樣的好,但是她偏是最能吸引那些小伙子們。那些閑著沒事的半大小子們,進到了司家鋪子里,不懷好意地大著舌頭對正在低頭打毛衣的玉玲說:“來,買個司玉玲。”她要么裝糊涂,一副沒有聽清的樣子:“要幾個?”要么也會打情罵俏地說:“去,叫你爹準備夠一萬塊錢了再來。”一頭說著,一頭取了玻璃櫥里的泡泡糖給他們。故此司家鋪子里的司必林泡泡糖銷售量非常好。那些半大小子們嘴里嚼著玉玲賣給他們的泡泡糖,牙根兒癢癢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過癮。

有鴻很早就是司家鋪子里的常客,泡泡糖也買得不少了。他跟其他的半大小子一樣,買泡泡糖時也開那種有點下流的玩笑,在少年人那朦朧而強烈的意識里尋找一些刺激,從而浮想聯(lián)翩。泡泡糖吃得多了,就覺得也不過如此,再沒有那種愜意的滿足感了,幻想中玉玲似乎給了他們更大的接近她的空間。尕小伙們便用不同的方式向“司必林小姐”表示著他們的心意。玉玲卻沒有給過誰一點和她更接近的機會,她和他們中間的每一個都只保持了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關(guān)系,根本就沒有和誰認真地說過一句關(guān)于感情的話。就如同那泡泡糖似的,你覺得它的味兒甜,待要認真去嘗,卻又沒有了。黏糊糊地剛吹出個泡兒來,撲哧一聲又破了。只因為是這樣,她更加令男孩子們著迷。他們在私下里談?wù)撚窳釙r,都說玉玲好,套用書上的一句話說:她把自己的愛平均地分給每一個男孩子,不給哪一個多一點,也不給哪一個少一點。

玉玲那公平得如同一臺天平的感情,后來卻開始向有鴻那一邊傾斜了,雖然不是很明顯,卻足夠讓有鴻感覺得到。有鴻自認為他在這方面的感覺很敏銳。當(dāng)玉玲

開始用那種帶點羞澀的口氣跟他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的潑皮搪塞嘻皮笑臉時,他立刻就覺察到了。正因為這樣,他才不怕再遭到那種得不到理睬的結(jié)果,又鼓起了勇氣在一次去水泥廠時專門給玉玲買了一條項鏈。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只不過是幾塊錢一串的玻璃珠兒。不出所料,玉玲那邊真的對他有意思。在收到項鏈的第二天,她就像搞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塞給有鴻一雙自己做的鞋墊兒。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

從此,有鴻到司家鋪子里去得更勤了。他不再是去買泡泡糖,只是在那里坐著,沒人時和玉玲說說話。如果再有手里捏著兩毛錢進門來就要買司玉玲的,有鴻就站出來教訓(xùn)人家,說他從報紙上看過,那樣做叫侮辱人格,不道德。玉玲見有鴻在場,就翻那個不道德的壞小子一眼,似乎她的人格從來就不容別人這樣的侮辱過。然后,表情冷冷地收了錢,賣了糖給他。

玉玲說,等有鴻正式上了班,發(fā)上了工資,就叫他到她家來提親。

田花花聽有鴻說話的口氣,似乎他和玉玲已經(jīng)兩廂情愿地私定終身了。盡管她在以前嫌玉玲相貌平常不說,而且一個女孩子家就那樣沒羞沒臊的,到后來還不知是個什么樣的辣胡椒,而沒有將她考慮在未來的兒媳婦之內(nèi),但是她一樣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她的鴻娃果然有出息,司家那么好家底的人家的姑娘都自己愿意跟他。沒過第二天,全窯灣的人都知道了,有鴻和司家的玉玲在談對象。這都怪田花花那原本就陳不住東西的嘴,高興壞了才把兒子對她都保密了很久的秘密,沒有隔兩個夜晚就說了出去。

玉玲跟有鴻談戀愛,窯灣里的男孩子們都跟她傷了感情。她把公平地分在他們身上的那一點愛,忽然拿走了,給了有鴻一個人,這些半大小伙們就有點受不了。在他們的眼中,玉玲似乎是欠著他們的了。司家鋪子里的泡泡糖一下子失去了這一大批的顧客,銷售量猛的一下就降了下來,只能賣給那些純屬嘴饞,拖著鼻涕的小娃娃了。這些算不上他們對玉玲的懲罰,他們還生出些別的法子來戲弄她。這時的司家鋪子里要是進來個半大小子,依舊大著舌頭對玉玲說:“來,買個司玉玲。”玉玲再不敢跟他玩,也不再用白眼去翻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兩毛錢。”那尕小伙并不是真的要買,鼻子里冷哼著走出去。“你白給,我還想要不要哩。”

別看這些小孩子使性子鬧閑氣是小事,有時也還真能鬧成大事。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娃娃灑水,滑倒大人。就在有鴻到水泥廠去上班后不久,他們果真把司家鬧了個天翻地覆。

先說有鴻到水泥廠里去上班的事。有鴻在家里待業(yè)不到兩年,水泥廠又在搞股份制改革,工人們不論是在崗的,還是待業(yè)的,都要集三千塊錢的股份,才能在廠里上班。對那些在崗的工人來說,叫他們出錢,這不是什么好事。在有鴻這邊來說,卻是個很好的機會。不論怎么樣,他總算能到廠里去上班了。所以,他們家又抖盡了箱底湊足了三千塊錢交上去,他果真能歡歡喜喜地上班去了。

家里剩下田花花坐在炕沿上喜滋滋地想:老摸爺當(dāng)年那骨頭摸得可神了。這幾年為了個頂班的事,我們娘幾個費了多少周折?直到現(xiàn)在把那個不會花錢的老木頭攢下的幾個糇食給弄光了,有鴻才有了個出頭日子。這不叫“山窮水盡處,名利不為難”還能叫啥?

這時,眼睛哭得像兩個爛桃兒似的玉玲闖進她們家來。田花花還沒有問玉玲這是怎么回事,玉玲就撲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了:“嬸嬸,你救救我。我爹要打折我的腿了。”田花花嚇得趕忙將她拉起來,問出了什么事。玉玲不說出了什么事,在田花花的面前只是尋死覓活的。田花花好說歹說,勸了老半天,也沒能弄明白她未來的兒媳婦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那天早上,不知是哪一個看著玉玲不順眼的,從山坡上下到她們家的窯洞頂上,沖著她們家的房門扔下一掛子五百響的鞭炮。噼哩啪啦一頓亂炸,把她們?nèi)叶紘樀没觑w魄散。左鄰右舍圍過來好多的人看熱鬧,問她們家大清早的辦什么喜事。出了這樣丟面子的事,把她爺司順山氣得差點兒暈過去。老羊倌把羊也不往出去趕了,召集起全家人一頓臭罵。先罵玉玲一個女孩子家的平日里做事不檢點,不經(jīng)過家里人的同意,亂和有鴻搞對象,才惹出這樣的事來。罵完了玉玲,又罵玉玲的爹媽不好好教育玉玲,弄出了這娃娃灑水滑倒大人的結(jié)果。玉玲的爹媽一來為表示對玉玲的嚴厲,二來是后悔以前對她的管教不嚴,當(dāng)著老爺子的面罵玉玲比老爺子罵得還狠。玉玲本想著家里人罵幾句就完了,沒想到他們幾個輪番地罵她,真成了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了。玉玲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訓(xùn)斥,頂撞了他們幾句。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把她爺氣得眼角里的魚尾紋都沒有了,棗紅的臉上盡是橫七豎八的白道道;他爹二話不說,到門后邊取出馱水杠子要打折她的腿;數(shù)她媽最可憐,用頭巾捂住鼻子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墻哭。玉玲見眼前的形勢不對頭,瞅了個空子跑了出來。

剛才發(fā)生在玉玲家的事,玉玲扎根沒跟田花花說。田花花想知道玉玲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越問玉玲越要在她的面前尋死,嚇得她也不敢再問。就在田花花空扎著雙手不知所措時,玉玲說要跟她去水泥廠找有鴻。她一天也不想在她們家了。田花花沒想到從天上掉下來這么好的事,簡直像早上一開窗,撲楞楞從外邊飛進個金鳳凰一般。她再也顧不上問玉玲為什么哭了,趕緊收拾收拾,給女兒有琴交代了幾句,領(lǐng)上玉玲到水泥廠去找有鴻。

司家人生了一肚子的氣,到天黑時才找玉玲。找遍了全窯灣,也沒有個玉玲的影兒。她們才擔(dān)心起從小到大鼻子上沒有坐過個蒼蠅的玉玲,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有人說見過玉玲到有鴻家去了,司家人立馬到龔家里去找。有鴻家只有有琴一個人在忙著給豬喂食,司家那么多人連哄帶嚇唬,她就把玉玲跟上她媽到水泥廠找有鴻的事給說了出來。司順山的兒子立刻帶了十幾號人馬到水泥廠去抓人。

有鴻本想著當(dāng)工人就能像他爹那樣躺在門房里掙輕閑工資,哪想到在水泥廠里干的都是苦活累活。這

些天下來,從來沒有干過重體力活的他,竟有點吃不消。一天下來,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般,身子一跌到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樣。后半夜睡得正香,卻被人從被窩里給活捉了。司家那幾十號人,穿衣服的機會都不給他,就逼著他交出玉玲來。有鴻剛才還在夢里跟玉玲商量著到司家去提親哩,哪知道司家人先找著他要人來了。他越說不知道,司家的人越是當(dāng)他在裝糊涂,他們不相信有鴻比他妹妹有琴難對付,從腰里抽出皮帶要打他。鬧到最后,有鴻給玉玲的爹跪下了:“司叔叔,玉玲真的沒有來我這里。我在這里給您磕頭了,只當(dāng)是認了親戚。不論玉玲在哪里,我一定把她找回來娶她。”

司家人見有鴻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才真正相信玉玲沒有到水泥廠里來。他們還是揪住有鴻不放過,誰叫他媽把玉玲給拐走哩。

直到天亮日頭老高了,田花花才領(lǐng)著玉玲來到了水泥廠。原來她昨天怕司家人順路追來把玉玲抓回去,動了些腦子走了個彎路。先到半路上一個親戚家躲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坐車來的。這樣繞來彎去的,最終還是撞到司家人的槍口上了。

這些家務(wù)事當(dāng)然是不能在水泥廠里處理的。司家人先把玉玲帶回窯灣。有鴻在廠里請了假,也跟著他媽到窯灣來處理他媽拐跑了玉玲的事。

有鴻請了媒人到司家去向玉玲提親。司家里男女老少的聚了一大群,先把有鴻審了一頓,追究他媽不該把玉玲拐走的責(zé)任。你一言我一語的,盡給有鴻家找了不是。有個開玩笑和事的老親戚說,一塊泡泡糖也要兩毛錢哩,你龔有鴻好歹也是個工人,想把玉玲白白領(lǐng)上去。想得倒美,司家的姑娘就那么不值錢?玉玲的爹不叫有鴻提娶不娶玉玲的事,先叫有鴻把他媽拐走玉玲給司家?guī)淼膿p失處理清了再說。有鴻說玉玲是跟他媽去的,又沒有跟著他,好好兒的,又沒怎么著,哪來的損失?再說了,他已經(jīng)磕過頭答應(yīng)要娶玉玲了,還要怎樣處理?玉玲的爹說:“你還想怎么著?你們領(lǐng)跑了玉玲的事,我們司家人就羞得沒臉到人前頭去了。更不要說玉玲了,一個大姑娘家,出了這樣的事,往后找婆家時叫人家指三戳四的。你說,這些損失大不大?”有鴻說他不會嫌棄玉玲的。司家的女人們就說:“你能保住玉玲一定會跟你?”最后司家人提出了處理的條件,叫有鴻先給他們家拿來兩千塊錢的遮羞費再說。要不他們就到水泥廠里去找有鴻的領(lǐng)導(dǎo),非得告到他丟了工作不可。

司家人向有鴻要遮羞費的事在窯灣里一傳開,大家都指責(zé)司家人要錢不要臉,都說司順山是個出了名的填不滿的欠盒子。當(dāng)年跟買西瓜的人打賭,為了贏得一百斤西瓜,光著上身從長滿茅兒刺的山坡上滾下來。現(xiàn)在他這兒子更是塊黑心鋼,你不看他們家鋪子里的貨賣得多貴。總之,司家人的這兩千塊遮羞費是越遮越丑。司家人把村里人們的議論只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了,一點也不在乎,只是催著有鴻家快些把錢拿來。

有鴻和他媽沒有錢,不知如何是好。媒人給出了個主意,說他們當(dāng)媒人的只有說合,不能說離,有鴻家要是不把兩千塊錢出了,這姻緣也只有散了。況且要是人家真鬧到廠里去,也不好收拾。有鴻和他媽一想也對,只要你司家收了錢,就當(dāng)是訂了婚一樣,玉玲遲早是要嫁給有鴻的。他們又東挪西借地湊足了兩千塊錢,拿到司家去,當(dāng)著媒人的面交給了司家人。要想再折騰,已經(jīng)沒有氣力了。有鴻只好先回廠里去上班,等過一段有了錢再作打算。

這樣一撂下來,又是兩年多的工夫過去了。水泥廠里效益不好,有鴻每月只有一百多點的工資,有時還好幾個月發(fā)不下來。一個月的吃喝穿戴花銷下來,抽煙錢都剩不下幾個了。就這般光景,還能有錢去討老婆?有鴻每次回家,還是空著一雙手到司家里去,年頭節(jié)下備上一份禮品去,巴結(jié)一下如果在陰間有知,也許會對他態(tài)度好一點的司家老先人,也算是“親戚”關(guān)系還保持著。司家活著的后人們對他卻一直是愛理不理的,至多是數(shù)落他一頓,也算是給他這個“女婿”很大的面子了。就是玉玲的老太太死了時,有鴻也是自己跑去當(dāng)重孫女婿的,司家人擺了很大的排場,卻舍不得尺二大的一塊白布給有鴻頭上戴。玉玲也不理他,冰著一副臉,跟他話都沒有說過。有鴻認為確實是他理虧,只怪自己沒有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司家的大人跟前提親。

這一頭的事還在半空里懸著,那一頭的事又來了。

水泥廠又要改革,工人們都面臨著下崗。那些學(xué)歷高技術(shù)硬資格老的工人們都朝不保夕的,有鴻這種情況的工人,首先在水泥廠里沒有了競爭的資格。有鴻知道再怎樣努力,也是不能留到廠里上班了。這幾年只能哄住自己肚子的工人生活,他早就過得厭煩了,離開水泥廠時,他甚至連一點留戀的感覺都沒有。他認為自己畢竟是世面上混過的人,那些靠各種手段在社會上混出個名堂的人和事他聽過和見過得也不少。眼前的世道就是這樣,不管你是不是公家人,只要有錢,就算你沒本事,也沒有人敢瞧不起你。有鴻現(xiàn)在滿腦子里惟一的想法就是在社會上找一個能掙大錢的事做。用不了多久,往司家的桌面上拍下萬兒八千的,讓司家人對他另眼相看,那時看他們還不答應(yīng)他和玉玲的婚事?

有鴻坐在中巴車的最前排上出神地想著。一個癟了吧唧的香煙盒遞到了他的面前,中巴車的司機叫他抽煙。有鴻剛才在衣兜里捏了幾次,都沒有煙,現(xiàn)在巴不得有一支,趕緊抽出來一根放到嘴里。那個渾身肉鼓鼓的司機愛說話,從這一支煙開始,和有鴻聊到一塊去了。當(dāng)他聽說有鴻是剛從水泥廠下了崗要回家的,就說他以前也是水泥廠的工人,后來辭了職搞個體,開車都六七年了。有鴻說出了他是頂了他爹的班才當(dāng)上工人的,司機眼睛里放著光說:“你爹!敢不是以前看大門的老龔吧?龔德福,是不是?”

有鴻說:“是我爹,你認得?”

“他,我怎么能不認識哩?”司機臉上得意的神色直往外溢。“看大門的人,有誰不認識?我不但認得他,我們打過的交道可多了。貓跟老鼠,一個總惦記著一個。”

那司機見有鴻一臉聽不懂的神情,就更加引發(fā)了他說下去的興致。“你聽不明白是吧?不妨告訴你。那時

廠里管理得那么松,趁機往外邊撈東西的人多,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你是在水泥廠里干過的人,你不會不清楚的。”

有鴻這才聽明白,原來這個司機以前在廠里經(jīng)常偷廠里的東西,他剛才說的貓和老鼠就是指這個意思。司機這樣直言不諱地把他偷盜的事說出來,一副得意非常的樣子。有鴻聽在耳中也沒有絲毫的奇怪,在他初到水泥廠上班時,這樣的主兒并不是沒有見過。按那些人的說法,集體的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撈白不撈。到近來廠里才管得嚴了。有鴻從來不敢偷廠里的東西,他沒有那樣的膽。費盡周折才進到廠里的他,自然不敢胡作非為。

“嗬!你真有膽子。就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捅到領(lǐng)導(dǎo)那去嗎?”有鴻所指的這個“人”是廠里的門衛(wèi),更確切地說,是指他的父親老工人龔德福。眼前這個司機當(dāng)工人時,不正是有鴻他爹看大門嗎?有鴻不止一次聽說過他爹因何當(dāng)上工人的事。當(dāng)年他爹連縣委第一把的手摸一下廠里的機器都不放過,何況是水泥廠里的一般小工人做出這種有損集體利益的違法行為。

“公家的事,誰愿意惹那個麻煩?再說了,又不是撈誰家個人的,沒有人會心痛。”司機說到這里,似乎很有感觸。這是一種很復(fù)雜的心態(tài),你就是問他,他也一定說不上來的。他長嘆了一口氣:“唉!要吃清泉水,差不了地里鬼。經(jīng)常往外撈東西,你不把保衛(wèi)科的那些人通好了,怎么能行呢?說句實話,要是看大門的得不到好處,從水泥廠的大門口里你能隨便往外弄東西出去?”

這話更出在有鴻的意料之外,他一時驚得不知該如何說才好:“照你這么說,我爹,我爹他們是知道你們偷廠里的東西的?”在有鴻心目中,他媽一提起來就能罵上半天的他爹,再不得濟,至少也是個本分人。沒想到他竟有和眼前的這個中巴車司機這號人鼻通一氣偷廠里的東西的本事。他說啥也無法從腦子里拼湊出這個滿臉疙瘩肉的精壯大漢在偷了廠里的東西后,乖乖地到他那老實巴交的老爹跟前去行“好處”的圖畫來。

“那還用說。”司機正專注地開著大客車拐過一處彎道,只用這樣簡短的話對有鴻的問題作了回答。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有鴻這時的表情,正如有鴻沒有注意到他正在開車過一段極險的路一樣。

等到客車行駛到比較平緩寬闊的路上時,司機才有空跟有鴻說話。他是個精明人,雖說是有心無心地亂說話,完全是在消磨枯燥旅途上的漫長時間,卻能把先前的話茬兒接上往下說:“你老爹他脾氣好,膽子也小。那時在看大門的人里我最不怕他。為啥?他這人老實,不給人使壞。給他分好處,多少全憑我們自愿,他從來就不和你爭。就是給他不分好處,嚇唬嚇唬他,樹葉兒跌下來都怕砸爛頭的他,只能眼看著你從大門里撈東西出去,也不敢怎么樣。不像那些個人,喂不飽了,他們就不饒你。現(xiàn)在一想,他還真是個好人。可惜呀,好人沒好命,早早的就死掉了。”

有鴻支著耳朵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司機的嘴仍是閑不住:“小伙子,想好了沒有,回家去干啥?”

“沒,沒有。”一提到這些,有鴻感到很難堪。回到窯灣去,種他們家這十幾年來有心種沒心苦的十幾畝旱地,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在有生以來,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窯灣度過的,他卻一直把腳下的黃土地當(dāng)作暫時借來的歇腳地方。現(xiàn)在他不能在那地方歇著了,他要找份事做,去掙錢,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到司家去提親。干個什么生意呢?他不知道。

突然,他為自己的一個想法而興奮不已。他在心中連連佩服自己的反應(yīng)敏捷。他對司機說:“大叔,看在您和我爹老相識的份上,您給我?guī)蛡€忙。您這車上要賣票的嗎?您看,我行不行?”有鴻不知道客車上的售票員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反正看起來穿戴整齊,整天往手里捋票子,夠風(fēng)光,夠出息的。

司機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不湊巧得很,我的車上剛換了賣票的。”他指著一個正靠著車門打盹的姑娘說,“我老婆娘家的侄女,來我的車上還不到一個月。你要是早些天說就好了。”

有鴻說他是隨便說說,不方便就拉倒。

司機似乎很關(guān)心有鴻,拍一拍他的肩膀:“尕兄弟,賣票也沒有什么出息,掙不了錢。我的這侄女一個月才掙八十塊。這活不是一輩子干的。想過沒有,去學(xué)司機,開車。”

“學(xué)司機倒是容易,就是學(xué)出來沒車開。”

“嗨呀!你真是沒有見過世面。有了豬頭,還怕找不到廟門?現(xiàn)在抓方向盤的,走到哪里都吃香。只要你學(xué)好司機,那些有車的人自動會來請你。你看我現(xiàn)在,老板司機就我一個人,平時還能湊合,一有個其他事,就忙不過來了,再不雇個司機真是不行了。這一雇人,一個月最少還不給人家七八百的工資。就這樣,還沒人愿意干。人家都這樣盤算了:要開就開拉貨的卡車去。為啥?自由不說,外快還多唄。要是回程上瞞著老板捎上一趟順腳的買賣,一下子就是好幾百。”

中巴車司機這樣一邊開車,一邊胡吹著。從車上下來時,有鴻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學(xué)汽車司機。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是跟開車多么的有緣分。記得那年,有梅的爹第一個在窯灣里買了一輛半舊不新的手扶拖拉機。只要開著從學(xué)校門前經(jīng)過,車屁股后邊一定會圍上去許多孩子,利索點的抓住車拖斗上的后擋板,綴在上面跑好長一截路,才帶著好像從月亮上下來一般的自豪跳下車來。有鴻從來不去扒車。他用后來在司家鋪子里教訓(xùn)那些被玉玲戲弄還以為占了大便宜的小子的口氣,在傍里對那些沒有扒上車的,指著在車屁股上那些洋洋得意地說:“真像是沒有見過個車,連命都不要了。”

他看不起那些車后邊的同伴是有資本的。且不說他幾次坐著軟坐墊的班車到水泥廠去的經(jīng)歷,就是有梅家的手扶拖拉機,他也比別的孩子要熟悉得多。那機器隔三差五地就歇在院子里不動了,有梅的爹糊著一雙大黑手,躺在車下把柴油機卸得七零八落的。在一旁遞扳手送螺絲的有鴻,一來二去的也經(jīng)見了許多。拿這些到學(xué)校里去吹,別的孩子只能像聽神話一般地支棱著耳朵。有梅的爹還經(jīng)常夸有鴻在搗鼓機器時很有靈性,有時間要教他學(xué)開車。有鴻是未來的工人,當(dāng)然不屑于去開那種車的。可是,那時能在窯灣里開著全村惟一的機器人

前百眾地跑來跑去,也是夠惹眼的事。有鴻在心底里非常想學(xué)開有梅家的車。他最終沒有學(xué)開有梅家的車,是因為他媽的反對。他媽對二爺家的人向來有氣,盡管二爺家在為頂工作鬧矛盾以前一直都對有鴻家非常好,可她就是不讓有鴻和二爺家的人有任何私交。

身為下崗工人的有鴻,心中沒有一絲落魄的感覺,回家的這一路班車,反而讓他坐得信心百倍。他明白了什么叫再就業(yè)。學(xué)開車,當(dāng)司機。這就是他走向新的生活的開始。

有鴻的再就業(yè)計劃沒有在他回到窯灣后立刻實現(xiàn)。當(dāng)他讓想不明白什么叫下崗,一個勁謀著到水泥廠去大鬧的他媽平靜下來,再躊躇滿志地把他的再就業(yè)計劃全盤端出,向來事事順著兒子的田花花,聽有鴻說得頭頭是道,仿佛開汽車掙大錢的日子就在眼前,也就不稀罕兒子在水泥廠里那累死人才掙個吊命錢的工作了。可是在著手打點著讓有鴻去學(xué)司機時,困難又擺在了面前——學(xué)司機可是要三千多塊的學(xué)費的。他們家在給司家付遮羞費時,欠下一千多的賬,這個窟窿到現(xiàn)在還沒有補起來。這兩年窯灣里的人手里有了幾個錢,瞅著照了多少年的煤油燈不順眼,向政府提出要求,要在窯灣里通電。國家正好也有這個政策,只是窯灣這里太偏僻,投資太大,窯灣里的人得自己集些資。窯灣里的每口人出了五百多,終于在窯灣里通上電了。有鴻家不算他這個城鎮(zhèn)戶口的,也借了一千多才夠交。哪里有錢再給有鴻去學(xué)開車?

因為沒有學(xué)開車的錢,有鴻只好每天忍著心戳肋巴似的焦急呆在家里。他整日里愁得神魂顛倒,恨不得走路跌倒能拾上三千塊錢。在后來如愿以償之前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只能無所事事地呆在窯灣里。他們家那頭老騸驢,早在他水泥廠里上班時,到井溝里馱水時摔倒在冰上斷了腿,活下來也沒有用了,就剝下驢皮給元宵會幔鼓去了。

有鴻發(fā)了一年的愁后,終于有了足夠的錢去學(xué)司機,而且還清了家里以前欠下的債。

這還要歸功于他妹妹有琴的出嫁。她婆家送來的一萬多彩禮,除一部分作了她的嫁妝,其余的就用到家里的這兩件大事上去了。這個在窯灣里默默無聞,好似人家吃杏時吐在陰溝里的杏核長出來的小苗一樣的女孩子。以前別人沒有把她看到眼里,近一二年她卻越來越引人注意了。除了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外,倒不是她又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偏是她從小就有的性格,更適合人們對一個好姑娘的評價標(biāo)準。

有琴在十歲上就沒有了爹,對她爹當(dāng)工人時她們家的風(fēng)光日子沒有什么印象。從那時起,她雖說在上學(xué)讀書,但主要的事卻是在家里做飯喂豬,后來干脆連學(xué)也不上,專門在家里干起家務(wù)活來。她媽也因此才能在村子里整日地悠來晃去的。

近幾年有鴻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只好從他舅舅手里把他們家給出去八九年的地收了回來。雖說是種著地,有鴻和他媽都沒有把心思放到地上去,全靠有琴一個人去務(wù)勞。不消幾年,有琴在莊稼行里也成了個內(nèi)行。

因為自小就在肩上壓著家里的重擔(dān),有琴早就養(yǎng)成了勤謹、沉默和忍耐的性格。特別是她媽近幾年心里一不高興就會整日里罵她,有時還會打她。每到這時,有琴從來都不還口,聽?wèi){她打罵,真像自己做錯了事似的。這一切讓村里人看在眼里,都夸有琴的脾性好。特別是那些預(yù)備著當(dāng)婆婆的,誰不希望有這樣的兒媳婦。有琴成了巧手姑娘的鞋樣子,大人管女兒,動不動就拿有琴來當(dāng)榜樣。

不用說,到有琴家來提親的人自然比院子里來找食的麻雀還多。有琴一直以為哥哥還沒有媳婦,家里的活她不在就沒人干了。田花花也怕女兒出嫁了要她親自洗鍋抹灶的,只等有兒媳婦替換她了,再把有琴許給人家。因此,多少個能說會道的媒人也沒有把大家公認為耳根子軟的田花花給說動心。

自從哥哥下崗回到家里,便為籌不到學(xué)司機的費用而整天沒精打采的。有時他一整天睡著不起來,有琴怕他憋出病來;把他叫到地上去干活,看他乏馬敗將的樣子,有琴心里又難受。經(jīng)過一番思考,她想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暗暗下定了決心要去幫她的哥哥。

有琴在心里作好了打算,單等著再有個媒人來時,她還沒有等她媽說話,就先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要看一看男方。媒人聽了歡喜得不得了,到男方那邊去表功勞去了。這邊田花花見向來看著她的臉色做事的女兒竟不把她放在眼里,指頭尖早戳到有琴的眼窩里去了。有琴聽她罵夠了才說,要是她現(xiàn)在許給了人家,送過禮來,她哥哥就有錢去學(xué)司機了。田花花一想也有道理。兒子的大事要緊,女兒和兒媳婦接不上茬,委屈自己做幾年飯也行。

這個媒人是有琴的親舅舅,介紹的人家是有琴舅母的妹妹家,在南山秀池水。那地方比窯灣這里強,多少有些水澆地。她舅母的侄兒,是個放羊倌,比她大兩歲,人很老實,笨手笨腳的。有琴心上不滿意,她卻沒有說出來。她想,這就是命吧。

田花花見有琴沒有意見,她也答應(yīng)了下來,并提出先要借三千塊的彩禮,給她的兒子去學(xué)司機。男方也巴不得這樣,順?biāo)浦垡e行些儀式,這錢借得要有名堂。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定親、送禮一連套兒地都按規(guī)程辦完了。這一切辦完,扳指頭一算,有鴻家已經(jīng)要了人家一萬多,到頂了。反過來倒成了他們問有鴻家要人了。他們找陰陽先生按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擇好了吉日,就三番五次地催著要迎娶有琴。田花花見人家的禮數(shù)已經(jīng)周全了,再沒有拖下去的道理了,也準備了一番,把有琴給嫁了出去。

家里沒有了有琴打理,而有鴻也去學(xué)開車了,這個家立刻變得死灰冷灶的。田花花干脆有時連飯都不做了。可她心里挺自在:過不了多久,鴻娃學(xué)好了司機,掙上大錢了,她就什么也不用愁了。走著路,嘴里就由不得唱兩句民歌《索菲婭訴苦》:聽說共產(chǎn)黨就來了,受苦的日子再不多……

有鴻得到有琴婆家的彩禮支持,學(xué)司機自然不用發(fā)愁。真是有了豬頭,還怕找不到廟門?那些駕駛學(xué)校的

大門敞開著,只愁沒人來呢。只要你交了錢,駕駛執(zhí)照很快就會到手,比在飯館里撕餐巾紙還要來得方便。有鴻只不過在駕駛學(xué)校里學(xué)了幾天車,又在家里等了一段時間,就懷里揣著駕駛執(zhí)照,四處找著給人開車去了。

真到了這個時候,有鴻才知道那個中巴車司機的話里摻了許多的水分。真是賣面的盡看見賣石灰的,他發(fā)現(xiàn)跟他一樣懷里揣著駕駛執(zhí)照的到處都是。那些汽車老板,根本就不和他這種不認識的人說話,能指望開他們的車嗎?有鴻也實在是找不到一條可靠的關(guān)系讓哪一個汽車老板相信他。他漫無目的地四處去求人,說破了嘴皮子也沒人搭理他。他甚至央求老板讓他不掙錢白開幾個月,如果看著他真的能行,再發(fā)工資也不遲,要是真不行,他走人就是了。人家越是不答應(yīng)了,這更說明了有鴻的資歷淺薄,誰知道他有沒有摸過方向盤?花錢買個執(zhí)照,現(xiàn)在想不出一點代價就在別人的車上實習(xí),手生腳不熟的,出了問題誰負責(zé)?

十一

就在有鴻四處找著給人開車,又處處碰壁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漂亮家伙。

那天他到蒼松鎮(zhèn)去,準備找那個教他去學(xué)開車的中巴車司機,問一下能不能給他開車。在街上走著,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鴻回過頭去看,是一個頭發(fā)梳得蒼蠅落上去能把腿崴折,臉上肉皮白凈的小伙子。他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西裝,配著白色的休閑褲,夾著明晃晃的夾子的紅領(lǐng)帶筆直地垂下來,皮鞋擦得又黑又亮,沒有一點土星。這個從頭到腳光鮮得耀人眼睛的人,手里拎著個黑色的小文件包,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有鴻笑,似乎在故意不告訴有鴻,讓有鴻猜他是誰。有鴻看得出眼前的這個小伙子沒有認錯他,他挖空了腦子也沒有從他相識的人里頭找出這么闊氣的一個來。最后還是那小伙子伸出手來和他握手,跟他說話。有鴻感到那一只手軟綿綿的,跟沒有骨頭似的,他說的也是一口和那只手一樣軟綿綿的洋腔:“有鴻哥,你不認得我了噻。”

有鴻:“你,你是哪一個,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胡尕軍,你記得不?”

哦,原來是這個胡日鬼。有鴻一時不能把眼前的這個闊老板和他記憶里那個又瘦又小,過年都穿著臟兮兮的破衣服的姑舅弟弟聯(lián)系到一起。他仔細一想,也難怪,都五六年沒有見過面了。

胡尕軍是龔二老爺子的外孫子,家住在北山頭的胡家山。胡家山是個比窯灣更困難的地方,那里山高路陡,只有六七家人,一年到頭連個人都見不到。這里的人夏天喝雨水,冬天吃雪水,淘菜的水澄清了再添到鍋里做飯。有鴻的二爺當(dāng)年也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上出了錯,把女兒嫁到了胡家山。看錯了地方算小事,偏又把女婿也識假了。結(jié)婚前精靈古怪,眼睛里會說話的攢勁小伙子,后來卻成了個十足的二流子。有鴻那個姑夫好吃懶做愛賭博,日子過得有今個沒明個的,還經(jīng)常把有鴻的姑媽打得跑回娘家。龔家人沒少到胡家山去跟女婿講不依,他反而提著斧頭跟岳父家鬧人命。龔家人拿他沒辦法,背地里罵他胡日鬼,不拿正眼去看他了事。胡尕軍小時候最忌諱別人叫他小胡日鬼,為這事,他沒少跟有鴻打架。有鴻做夢也想不到往日的小胡日鬼竟能出息成今天這個樣子。好些年不見了,早前時聽說胡尕軍和他爹一個德行,也是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打前年他跑到外邊去了,再沒有聽著音信,人們猜想他一定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誰料到他竟這樣人五人六地冒了出來,站在了有鴻的面前。

胡尕軍沒有和有鴻說上兩句話,就請有鴻去吃飯。有鴻抬頭看了看半桿子高的日頭,鬧不明白現(xiàn)在吃的是哪一頓,就推辭說他來時剛吃過。胡尕軍硬拉著他到街邊的迎賓飯館里坐下,七碟子八碗地要了滿滿一桌子,他還嫌蒼松鎮(zhèn)的飯館不夠檔次,兄弟們好幾年見一次面,就吃這么寒磣的飯菜。要是談生意,肯定是談不成的。

兩個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胡尕軍說他這兩年多是跑到南方去了,深圳、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去過的不少。問他到南方去干啥。胡尕軍說做生意唄。有鴻又問他究竟做什么生意。他一揚脖子喝下去半杯啤酒,說生意就是生意啦,啥能掙錢就做啥。

輪到胡尕軍問有鴻了:“你還在縣上那個水泥廠上班噻?一個月拿幾千塊工資?”

有鴻告訴他:“早不去了,我下崗都快一年多了。那地方不是人混的,一月下來抽煙錢都不夠。”

胡尕軍又問有鴻下崗后在干什么。有鴻把他學(xué)開汽車的前后經(jīng)過都告訴了胡尕軍。胡尕軍聽了直搖頭,笑有鴻沒有一點頭腦:“你想過不?在這地方學(xué)開車,哪里有用武之地?你出到門外邊路上去數(shù)一數(shù),滿大路的汽車,哪一個不是外地的?你算一下,把你們這個縣合在一起,能有幾輛汽車?有汽車的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自己的車自己都不夠開的了。這地方窮呀,出不來大老板。不像他媽的咱們南方那邊,一個運輸公司,大車小車的少說也有幾十輛,比你們?nèi)h的都要多。”胡尕軍吐出一口煙來,用大人指責(zé)不爭氣的孩子一樣的口氣說:“哼,這個地方,說夸張一點,只有縣長的車才請人開呢!你開去了,叫縣長他侄子干啥去?叫我說,教你去學(xué)開車的這個人,分明是煙洞里招手,往黑路上引人呢。”

他這一番高談闊論,著實叫有鴻信服。有鴻把停下來忘了搛菜的筷子在碟子里胡亂翻弄著說:“你說的是,我這半年多找不到車開,才明白了你說的這些道理。眼下也沒有別的路了,先到他那里去,將就著給他開班車也行。我打聽到他目前也是一個人開車。”

沒等有鴻把話說完,胡尕軍又在一邊冷笑了:“我說你老實不。人家給你一個棒槌,你還真當(dāng)枕頭使了。那些開班車的,一個比一個摳。不信你試去,人家舍得給你幾百塊錢的工資……”

“嘀嘀,嘀嘀……”胡尕軍撩開衣襟,扳起褲腰帶上的一個小玩意兒看了一眼,對有鴻說:“有人拷我,我去回個電話。”

有鴻看了看四周沒人,還沒有明白究竟是誰好端端地亂拷人,胡尕軍已經(jīng)從腰里摸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家伙來走到門外去。這個有鴻認得,大哥大,電視里那些大

老板挺著肚子悠來晃去的,耳朵跟前貼著的就是它。嚯呀,看樣子這胡日鬼真是弄大發(fā)了。

“媽的!”胡尕軍走進來,一頭罵著,一頭往腰里放東西。“這鬼地方,手機都打不出去。小姐,買單。”

迎賓飯館的胖老漢走了出來,在一邊的計算器上搗了一陣,對胡尕軍說:“一百三十二塊,要不要發(fā)票?”

“吃一頓便飯,要哪門子的發(fā)票?”胡尕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拉開了他的文件包翻看了一會,對胖老漢說:“老板,你們店里刷卡不?”

有鴻聽不明白胡尕軍說了些什么,倒是那胖老漢經(jīng)見得多些:“我們這小地方,又不是大城市。全蒼松鎮(zhèn)也使不上信用卡。”

“鬼地方。”胡尕軍搖了一下漂亮的腦袋,對有鴻說:“你有錢嗎?把單買了。下次歸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的錢都在卡上。早知道這個樣子,我?guī)c現(xiàn)金好了。”

說到這里,有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在他身上帶著一百多,掏出來給胖老漢付了剛才的那頓飯錢,兜里已經(jīng)再不剩幾個了。

從迎賓飯館出來,兩個人到街上轉(zhuǎn)悠。胡尕軍問有鴻要到哪里去?有鴻說等中午過了,那個中巴車過來,坐上回家,順便問一下那司機,能不能給他開車。胡尕軍說正好,他也要到窯灣去看他的外爺。

走下中巴車,有鴻對胡尕軍真是佩服得不得了。果然不出胡尕軍所料,那個中巴車司機兼老板的,嘴上還是那么的殷勤,盡說了些他當(dāng)前的困難,根本就沒有答應(yīng)有鴻給他開車的意思。一路上有鴻還在心痛他那一頓飯吃去的一百三十二塊錢,現(xiàn)在他倒覺得值了,跟大老板吃飯,這點錢只怕拿不出手來。

十二

胡尕軍在窯灣的出現(xiàn),立刻成了司家鋪子門前的閑人們談?wù)摰念^條新聞。誰說龔二老爺子眼睛里沒水,把女兒給了胡日鬼。你看胡家的這后代,本事有多大。在外邊只闖蕩了一兩年,回來就不得了了,腰里別著BP機,手里拿著大哥大,這些都是窯灣里沒幾個人見過的新鮮東西。也有對龔二老爺子家不睦的人,出于一種嫉妒心,指出胡尕軍再出息也還是個胡日鬼。哪里有男人穿紅衣裳的?他這樣一說出來,立刻遭到眾人的排斥:真沒見過世面,有錢人趕時髦,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胡尕軍在窯灣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天。這些日子,有鴻一直陪著他玩。兩個人白天玩不夠,有鴻動不動就把胡尕軍喊到他們家里去睡,成天半夜地說個沒完。胡尕軍不愧為五湖四海闖蕩過來的人,經(jīng)見過的事情有鴻聽都沒聽過。有鴻只恨自己沒有早點到那花花世界里去,在這窮地方活得這么窩囊。胡尕軍從文件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給有鴻,說要是想到外邊去,就跟他聯(lián)系。有鴻見名片上印著“胡學(xué)軍經(jīng)理”的字樣,小心地保存了起來。

有一天夜里,胡經(jīng)理又在抱怨:“你們這地方連手機也打不出去。我老婆打不通我的手機,一定會不理我的。這次回去又得跟老婆道歉了。”有鴻聽了問:“你,啥時候結(jié)婚的?”胡尕軍很奇怪:“誰說我結(jié)婚了?”有鴻說:“你剛才不是老婆長老婆短的,沒有結(jié)婚,哪來的老婆?”胡尕軍聽了向他解釋:“我說的是我的女朋友,我們經(jīng)理的女兒,遲早還不是我的老婆?先這樣叫著,說明關(guān)系好啦。”有鴻又奇怪了:“你名片上印著,你是經(jīng)理。這會怎么又成了經(jīng)理的女婿了?”胡尕軍又向他解釋:“那個嘛,是我們總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只是他分公司的經(jīng)理。”

連日來在胡尕軍面前一直傻乎乎的,有鴻自卑到了極點。現(xiàn)在提起了女朋友,他覺得能在胡尕軍面前爭回一點面子了。他告訴胡尕軍,他的女朋友是司家鋪子里的玉玲,他們戀愛都已經(jīng)四五年了。他凈揀了些和玉玲之間的好事,又適當(dāng)?shù)靥碛图哟椎卦诤剀娒媲按盗艘粴狻?/p>

第二天,胡尕軍要有鴻領(lǐng)他去認識一下未來的姑舅嫂子。有鴻一來想在胡尕軍面前把面子再撐一撐,二則也樂得有這樣一位光鮮的人物伴著在玉玲前面去顯擺一下。到了司家鋪子,有鴻還沒來得及介紹,胡尕軍已經(jīng)和玉玲搭上話了,而且談在一處十分投機。有鴻花去了一百三十二塊錢,過了四五天時間才得到的名片,沒一杯茶的工夫,玉玲就拿在手里了。有鴻他們兩個在司家鋪子里逗留了小半日,玉玲的臉上自始至終都帶著醉人的笑容,這是有鴻四年多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雖然他們兩個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說了半天的話,有鴻沒有插進去幾句,但是他的心里卻十分高興。他預(yù)想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有了胡尕軍這個經(jīng)理陪著,玉玲果然對他另眼相看了。你不見剛才他和胡尕軍一坐下,玉玲就問他們喝水不。沒等他們回答,她已經(jīng)給兩個人把茶端了上來。

有鴻的感覺沒錯,從那天起,他再和胡尕軍到玉玲那里去,玉玲果然改了以前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對他們熱情得不得了。為此,他對胡尕軍不僅僅是佩服了,他感激胡尕軍呀。是胡尕軍幫有鴻奪回了玉玲的心。他還答應(yīng)有鴻,要帶他到南方去,給他們的總經(jīng)理開車,吃香的,喝辣的。有鴻呀有鴻,你能遇到胡經(jīng)理,算是你娃的福分。

有鴻又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開始忘情地夢想著自己的將來。讓這幾天來玉玲那醉人的笑容,綻放在他沉睡的臉上。

十三

有鴻的夢被砰砰的捶門聲驚醒,司家的人又兇神惡煞地立在他家的炕沿下。這半夜三更的,他們又揪住有鴻跟他要玉玲。有鴻使勁搖了搖腦袋,分辨著是不是時光倒流回到了幾年前。等他看清了這是在他們家的屋里,不是在水泥廠的工人宿舍里,他還是不放心地叫司家人去看一下另一個屋里他媽在不在。田花花早就披著衣裳站在地當(dāng)中,忙問兒子找她啥相干。有鴻抓住她的手說:“玉玲,敢又不是叫你給領(lǐng)走了吧?”田花花跺著腳表示清白,說再借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領(lǐng)上玉玲跑

了。司家人還有些不放心,在有鴻家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陣,沒有搜出結(jié)果才回去。

司家人滿心里懷疑有鴻,結(jié)果卻懷疑錯了。他們一下子成了沒頭的蒼蠅,在黑夜里亂找。有鴻和田花花更關(guān)心玉玲的死活,也穿上衣裳出來和司家人一道在村子里找玉玲。從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一點線索也沒有。

太陽出來時,司家人確信玉玲已經(jīng)不在窯灣里,就是猜不透她要到哪里去。龔二老爺子家的人來了,說昨晚上胡尕軍不言不喘地走了,敢不是和玉玲一起走的吧。司家人說,他那么大一個老板,會看得上玉玲嗎?有鴻說胡尕軍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他親自說的,是他們總經(jīng)理的女兒。有鴻的話還沒有說完,田花花先罵開了:我的憨哥哥,胡尕軍把你賣掉你還幫著數(shù)錢哩。這個挨刀娃子,他有良心沒有?親親的姑舅嫂子,他也領(lǐng)上跑了。

司家人又跟田花花較真了,誰說玉玲是胡尕軍的姑舅嫂子?

出來找玉玲的人和村子里看熱鬧的人在大路口黑壓壓圍了一大堆,七嘴八舌地談?wù)撝@件事。田花花扯直了嗓子罵胡尕軍,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竟做出這樣下流的事來。幫著司家找人的人在分析玉玲和胡尕軍要到哪里去。看熱鬧的人里有口暢的,當(dāng)面對司順山的兒子說,他的丫頭就是沒有家教,要不怎么會三番五次地跟著人跑。也有愛開玩笑的,戲謔有鴻說,嗬嗬,媳婦子叫人領(lǐng)跑了,趕快藏到茅廁里偷著哭去吧。玉玲的爹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她媽用頭巾捂著臉,一邊哭,一邊罵那沒良心的。

突然,司順山的兒子像受驚的騾子一樣,從地上蹦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喊:“錢!錢!我的錢哪!”

人們都只當(dāng)是他得了神經(jīng)病了,跟著他往他們家里跑。

司順山的兒子比兔子還跑得快,人們追到他家的鋪子里,看見他已經(jīng)坐在當(dāng)?shù)乩锉亲友蹨I哭成了一塌糊涂,他用雙手拍著大腿喊著:“啊——哈,老子的錢吶,老子的整整四千塊錢吶。啊——哈哈……”

后來人們才知道,司玉玲的爹這幾天準備了四千塊錢,打算去進一趟貨。錢就鎖在鋪子里的抽屜里,玉玲晚上睡在鋪子里。她跟胡尕軍私奔時,把那四千塊錢也順手拿走了。怪不得她爹幾乎要犯神經(jīng)病。窯灣里的人知道了這里的內(nèi)情,就有很多人高興得拍手了——要錢不要鼻臉的欠盒子,這下遭報應(yīng)了吧?人財兩空了吧?

司家人也不是輕易饒爺爺?shù)膶O子,牙打下來絕不往肚子里咽。他們派出人馬到各處去找玉玲,好些天都沒有兩個人的音訊,又加上車船路費花得他們心痛,就不再找了。接下來該找誰討便宜去?龔二老爺子。不行,胡尕軍只不過是他的外孫子,沒有理由找他。再說這老漢也是豁牙子吃西瓜,道道兒多得很。多少年了,司家人從來就沒有惹得過他。最后一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司家人干脆到胡家山去找胡尕軍的爹算賬。

老胡日鬼躺在他那灰頭土臉的窯洞炕上,屁股都不挪一下,還讓司家人有啥事快些說。司順山的兒子咬咬牙說,胡尕軍把他的女兒和四千塊錢騙走了,他今天是來叫胡家賠償損失的。連人帶錢一萬五,捋了票子他們就走人。胡日鬼也不是從小叫人嚇唬大的,他拍了拍胸脯說,他不管,要錢沒有,要肋巴有幾根。司家請來幫腔的人說,你兒子把人家的姑娘拐跑了,你當(dāng)?shù)牟荒懿还堋:剀姷牡f,他兒子失蹤兩年多了,原來是給司家的丫頭拐走了,他不要錢,只跟他司家要人,他還指望著這獨生兒子養(yǎng)老送終哩。司家人說不過,氣得從胸脯上提起胡尕軍的爹,老拳頭對準了他的面目。胡日鬼眼睛都不眨一下。叫司家人有本事找要害處打,他兒子叫人拐走了,正愁活著沒人養(yǎng),死了沒人抬。不怕,他精腳片不怕那穿鞋的。司家人拿他沒轍,只好灰溜溜地回了窯灣。

同時覺得人財兩空的,還有一個龔有鴻。除過別的不說,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花錢給胡尕軍吃飯,叫他在自己家里住,又親自介紹玉玲跟他認識,他竟然……真是引狼入室呀。有鴻都沒臉在窯灣里見人了。

有人攛趕有鴻,叫他到司家里去要早先那兩千塊錢。有鴻一想也對,只要把錢要回來,跟司家的界限就算劃清了,多少也能爭回些面子來。我們明眼的人想一想,跌到司家人手里的錢,能再要回來嗎?那簡直跟老虎嘴里摳肉一樣費事,不可能的。任憑有鴻使盡了辦法,也沒有把那兩千塊錢要回來。

十四

就在這兩家吃了虧的人為那四五年前的兩千塊錢打持久戰(zhàn)的時候,玉玲挺著肚子回來了。問她為什么又回來,玉玲說她已經(jīng)和胡尕軍分手了。

玉玲跟著胡尕軍從窯灣里跑出去后,先后在幾個大城市里游蕩了三個多月。胡尕軍花錢大手大腳,玉玲從家里拿走的那四千塊錢經(jīng)不住他這么花,用不了多久就花完了。混到兩個人連飯都吃不上了,胡尕軍對玉玲說,分手吧!玉玲說他不能隨隨便便說分手就分手。真要分手了,她怎么好一個人再回窯灣去哩?胡尕軍說生活不到一起,就只有分手。以后回不回窯灣,是玉玲的事,他管不了那么多。玉玲跟他鬧,說他不負責(zé)任。那小子學(xué)著電影上的腔調(diào)回答玉玲:“感情是雙方自愿的事,沒有什么負責(zé)不負責(zé)的。我為你負責(zé),誰為我負責(zé)?老實跟你說,和我分手的不只是你一個,都要我負責(zé),我能負得過來嗎?”他丟下玉玲,獨自一個人走了。

玉玲想著沒臉再回到窯灣了,在外邊靠打工過日子。沒想到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她無路可走,只有回窯灣指望著家里人給她做主。

司家人又是折財,又是丟臉,早就攢了一肚子的氣沒處使。他們不問好歹,先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玉玲一頓,然后領(lǐng)著她到蒼松鎮(zhèn)衛(wèi)生院去做了手術(shù)。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玉玲深知她犯下了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大錯,只能由著他們撥擺。

眼看著玉玲是不能養(yǎng)在家里了,司家人索性扯下臉皮子對外宣布,只要誰能拿來兩萬塊錢,不管你缺胳膊少腿,是脖子上長個頭的,就是他們司家的女婿了。在這個能出兩萬塊錢的人還沒有出來之前,司家人對玉玲看管得特別嚴,生怕她再跑了。

窯灣里的閑人們又有了說頭,他們在司家的鋪子門前談?wù)撝炯业氖虑椋焊伺苓^的姑娘,不值錢了,還想要原來兩倍的價錢。司家人真會做買賣。

玉玲的回來,已經(jīng)在有鴻這里不起什么反應(yīng)了。他心中暗暗地想:玉玲已經(jīng)跟胡尕軍過了半年了,我是不會再要了。至于那兩千塊錢,他也沒有再到司家里去要過。

趁家里人看得不緊時,玉玲跑出來找有鴻。有鴻冷著臉不理她。原本就不算漂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成人樣的玉玲,心甘情愿地忍受著有鴻對她的冷落。她不像以前那樣將眼睛哭成個爛桃子似的,只像一根木頭般坐在有鴻對面,叫有鴻猜不出她來的目的。

過了好久,玉玲才開口說話:“有鴻,我今天來是向你賠個不是的。以前是我錯了。我再說這些都是多余的了。已經(jīng)錯了,再沒有機會重來一回了。我以前聽了家里人的話,盡想著挑一個有工作有錢的,以后不用受苦,不愁吃穿。他們常常對我說:女孩子嫁好嫁壞,可是一輩子的事啊,不能馬虎。我也這么想,到頭來又怎么樣?還不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外表給看花了眼睛,走到了這個地步。我現(xiàn)在被他們像犯人一樣關(guān)在家里,人嫌狗不愛的。你知道我最想見的人是誰嗎?是你。你一直對我那么好。我做了那么多對不住你的事,你卻從來沒有一句怨我的話。你記不記得?在我們家的鋪子里,你不允許那些來買糖的人和我開玩笑。我一直覺得跟他們那樣鬧著玩很開心,說明我在大家眼里有地位。你說他們那樣是對我的人格侮辱。那時我在心里偷偷地笑你,一個男子漢,那么小氣。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你拿我比我自己還當(dāng)人呀!我那一忽兒咋就想不到這地方去哩?后來我和家里人淘氣,跑到你們水泥廠去,害得你磕頭作揖的,回來又要賠情道歉。明明是我的錯,你卻全都攬到自己頭上去了。就為這,我們一家人都說你太老實,看不上你。我也嫌你沒有本事,一直不搭理你。你傻不傻?又等了我四年多。這四年里,要不是我眼光高,挑三揀四的,早就結(jié)婚了。有鴻,我到了現(xiàn)在才明白,你雖然不是個有多大本事的人,卻是對我最好的人。我早干啥去了?我為啥從來就沒看一看你對我好不好,是不是真心?而只是看你是不是工人,有沒有錢。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遲了,后悔也來不及了。現(xiàn)在我眼前的路黑著哩,以后不知要跟個什么樣的人過。你罵我?guī)拙溲剑∥倚睦飼檬苄R幌肫鸷Φ媚愕搅诉@個地步,我心里就不安。我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用了,只想著說出來,叫你知道我說不完的后悔,我心里說不準會舒坦些。”

有鴻這時才望了一眼玉玲,他看到那雙以前他一想起就心怦怦跳的眼睛。由于對這雙眼睛的主人充滿了憎恨,他向那滿噙淚水的雙眼鄙夷地望了一眼,就不再去看。玉玲忽然雙手捂住臉,丟下一直一言沒發(fā)的有鴻跑了出去。

玉玲這一番挖心掏肝的話,只給有鴻一個人聽到。如果再有第三個人在場的話,相信他是首先被感動的一個。這是一個弱小的女子在短短的半年之中,遭遇了許多的人情冷暖之后的肺腑之言。可是,有鴻已經(jīng)是最不相信玉玲的話的人了,他從玉玲和胡尕軍私奔以后,就對她產(chǎn)生了不可諒解的怨恨。玉玲的話他一字不落地聽在耳朵里,玉玲一片真切的懺悔之心,他卻是一點也不會明白的。玉玲跑出去后,他獨自一人思量著:沒人要了才來纏我,把我龔有鴻當(dāng)什么了?想不到吧,你也會有今天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下場。親眼見到玉玲墮落成現(xiàn)在的可憐樣子,他心里生出許多報仇后的痛快來。

玉玲被胡尕軍騙了以后,先是怕丟人不想回來。后來沒有辦法了才不怕別人說閑話回到家里。她哪里想到,以前疼她愛她的家里人,突然像對狗一樣對待起她來。這樣的變化,讓她再也沒有拿自己當(dāng)過人。她知道以后再沒有好結(jié)果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事事作賤自己。見玉玲這樣,司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更覺得她礙眼,早晚盼著有個能拿出兩萬塊錢的人好把她打發(fā)出去,叫他們眼睛前頭寬展些。

十五

玉玲成了司家鋪子里價錢最高的積壓貨。兩年多來,他們急著出手,偏是無人問津。同時,有鴻經(jīng)這幾年的耽誤,老大不小的沒有了對象。再下去就要成個人見人嫌棄的老小伙了,他早顧不上其他的盼想,一心一意地找了媒人到四處給他介紹對象。折騰了兩年,他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不容易找個對象了。且放下他給司家當(dāng)了這些年的假女婿,在窯灣里唱戲一般地鬧出許多笑話這些名聲上的困難不說,從家庭條件上一比,他們家已是窯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破落戶了。掐著指頭一算,這些年幾大筆的錢簡直是丟在枯井里一樣,連個響聲都沒有,啥作用沒起。他們家老虎吃天爺,盡謀了大事,根本就不把眼睛放到養(yǎng)雞賣蛋的小錢上去。窯灣里光陰好的人家日漸地多了。玉玲家那樣前幾年在村里拔梢的人家都落到后邊去了,何況他們這只出不進的龔有鴻家。有鴻嗆了幾鼻子灰,才知道他現(xiàn)在找對象是老太婆過年,一年難似一年了。

媒人在這時候給有鴻出點子,讓有鴻重新向司家提他和玉玲的親事。他給有鴻分析得很透徹:就算有鴻把對象找到別處,還得一萬多往出拿,他們就是把自己賣了,也出不了那么多錢。如果司家這里說成了,至少還有先前那兩千塊墊著,不會太費勁的。有鴻不是說過,玉玲專門跑來,有纏著要跟他的意思,只要有鴻愿意,保證會一說就成。田花花首先同意了。有鴻再沒有別的路可走,思前想后,還是同意了。

媒人先到司家里去摸個底細。剛一張嘴,司家的人就告訴他,已經(jīng)是三十晚上借蒸笆子,遲了半年了。玉玲再過幾天就要出嫁了,婆家是秀池水的。

媒人回來把去司家的情況說了,大家都后悔沒有早想到這一步上去。正巧有琴回娘家來,大家就向她打聽玉玲嫁給秀池水什么樣的人了。有琴說了大家才知道,要娶玉玲的是秀池水的王啞子。王啞子因為天生殘疾,一直沒有說成媳婦,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誰都認定了他要打一輩子的光棍。哪知道他們家的人聽說了玉玲的事,就請人到司家里探聽一下虛實。司家人還是原來那個態(tài)度沒改口。王啞子家也是個困難人家,為了不放過這惟一的機會,他們硬是砸鍋賣鐵,拉賬累債地湊齊了兩萬塊錢要把玉玲娶過去。玉玲到了王家,

注定了是不好的,她和一個殘廢人,背負著那么多的債,多少年才有個翻身的日子?

既然王啞子家是這樣的情況,玉玲一定是不愿意了。肯定是司家的人愛錢,硬逼著她答應(yīng)下來的。有鴻請的這個媒人是個有膽識的,他叫有鴻親自去找玉玲,把王啞子那邊給攪散了。玉玲跟前的話好說,只怕司家人圖著兩萬塊錢,要活生生把女兒往火坑里搡。要真是那樣,大不了有鴻再把玉玲領(lǐng)上遠走高飛,幾年不回來。

有鴻早成了沒有主見的棋子,只盼有人指揮,他只有跟著走的份了。他果真聽了媒人的話,去找機會和玉玲見面。司家人也不是一覺睡到大天亮的人,他們知道把玉玲嫁給王啞子是什么結(jié)果,就把玉玲看管得更緊了,只怕她不情愿,再出個一差二錯的,在王家人跟前不好交代。盡管這樣,有鴻還是見到了玉玲,在好久不去的司家鋪子門前繞個面,玉玲就找著來見他了。有鴻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把他的意思說清楚。

聽清了有鴻的來意,玉玲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好不容易才從嘴角里擠出一絲苦笑:“我現(xiàn)在,還能配得上你?就算你說的是真心話,我也是沒臉再跟著你了。有鴻,你再不要找我了,你不值得。聽我的話,找一個好姑娘結(jié)婚吧!我這是自作自受,沒有什么好怨悔的,犯不著你來可憐我。”

玉玲的話讓有鴻大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以為玉玲巴不得他在這個時候出來攪散她和王啞子的婚事,誰知道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覺得他比王啞子條件優(yōu)越得多,玉玲應(yīng)該會回到他的身邊來。就算她是被家里人逼的,至少她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哪知道她為了兩萬塊錢,甘心往火坑里跳,也不跟他沒有一分錢的龔有鴻。有鴻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心涼。一直以來,他覺得工作沒有了,也沒有錢,值得炫耀的一切都沒有了,總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倒好,在被人拋棄過的玉玲眼里,他連一個啞巴都不如了。要知道那啞巴也是什么都沒有,比他龔有鴻慘多了。有鴻恨不得抓住眼前識不得好歹的玉玲咬幾口才解心頭的惡氣。

從玉玲那里回來,有鴻徹底失望了。他一點盼想也沒有,只知道吃了睡,去想他已經(jīng)失去或根本就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十六

過不了幾天,玉玲被秀池水的王啞子娶走了。司家人沒有大操大辦,偷偷摸摸的,好像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偏是那王啞子家歡喜得不得了,迎親的車子從司家的門上開始,一直把鞭炮放到了村子外頭。

有鴻捂著被子睡在炕上,王啞子家迎親的隊伍弄出的響聲,他真真切切都聽得見。他把頭縮進被窩里,分明是不想聽到外邊的喧鬧,但是他又靜靜地豎起耳朵,一動不動地全聽了進去。一忽兒工夫,隨著鞭炮聲的遠去,窯灣里立刻變得死一般的沉靜。全村人似乎都又唱又跳,敲著鑼打著鼓,歡天喜地地到遙遠的地方去參加一個無比歡樂的盛會,再也不回來了。這里只留下他一個人,守著空落落的村子。連那些雞狗都不在了,它們也隨了各自的主人,走得干干凈凈。總之,窯灣里是沒有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留下來,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歡樂地向一個更加歡樂的地方走去,唯獨忘記了叫上有鴻。不知什么時候,冷汗?jié)裢噶巳恚续櫟碾p手搓到一塊,木木的,好像也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鴻翻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向那個空無一物的窯灣走去。

午后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墻上、人家的瓦房頂上,反起的光耀人的眼睛。窯灣還是那個窯灣,樣子一點也沒有變。院墻下臥著的白狗,嘴頭枕在爪子上,心事重重地想著它曾經(jīng)啃過的帶肉骨頭。公雞在糞土堆上用爪子仔細地翻揀著,好像在埋頭尋找著它丟掉的什么貴重東西。母雞心閑無事地扒了個坑臥在里邊,抖散了羽毛,糞土弄得滿身都是。掛在人家屋檐下的紙箱上,鴿子正在拍著翅膀。有鴻望了一眼司玉玲家,那鋪子門前的閑人們依舊在,好像比平時少些,只有三五個。盡管這一切看在有鴻的眼里,他仍覺得窯灣里沒有一個生命了,他們已經(jīng)走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新千年的初春時節(jié),天才開始轉(zhuǎn)暖,日子也剛剛變長。有鴻信馬由韁地在村子里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要去干什么。他碰到過幾個人,和他們打過招呼,他不清楚跟他們說了些什么,也沒留意他們是誰。他就這樣在滿村子里走著,眼里看到的東西,好像跟他再沒有相干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走到了窯灣小學(xué)的大門口。校園里沒有一個人,學(xué)生都在教室里上課,他們讀書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從那越走越遠的歡樂人群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卻透滿了他渴望得到卻又得不到的歡樂。他停住腳步仔細聽著。他想起了他二爺?shù)膶O女兒龔有梅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在這里教書。那年為頂工作的事他心里不好受,是有梅的一番話,讓他變得高興了。現(xiàn)在,有鴻很想見到她,這個想法讓他不由自主地進了學(xué)校。

正在教室里給學(xué)生上課的龔有梅老師,從窗戶里看到有鴻失魂落魄地游蕩進校園里。有鴻和玉玲的事,她是知道七八分的,料想到有鴻今天心里一定不舒服,但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到學(xué)校里來。很會體察人的心情的有梅趕緊迎出教室,把有鴻拉進她的辦公室里坐下。

有鴻手里端著有梅倒給他的茶水,眼睛直勾勾的,一句話也不說。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的有梅,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望著她的堂哥哥,只盼著他能先開口說話。

過了足足有五六分鐘,有鴻一直沒有說話,看樣子他是完全忘記了有梅在他的身邊。有梅想他是不會先開口了,她曾經(jīng)也勸說過不少失戀的朋友,多少也有些經(jīng)驗?zāi)苡脕韯袼奶酶绺纾骸坝续櫢纾窳峤裉斐黾蓿阈睦镆欢y過,這也是免不了的。人心都是肉長的,遇到誰都一樣。已經(jīng)這樣了,你可要想開些。”

“難受?”有鴻的眼睛動了動,露出無奈與不屑的神色。“我憑啥為她難受?她那種只看見金錢和勢利的人,我這個沒有權(quán)沒有錢的人,對她早沒有什么盼想了。她跟著王啞子,沒有好下場。王啞子現(xiàn)在欠著一兩萬的債哩。”

有梅看有鴻不像是在說氣話,而是真的不在乎玉玲的出嫁。她就放下心來說:“這樣就好,我還擔(dān)心你想不開哩。”年輕的女教師暗自笑她剛才自找擔(dān)心嚇自己,一邊和有鴻東拉西扯地說話。

說著說著,他們說到了胡尕軍。有鴻說:“說來講去,還是他那樣的人好,走到哪里也不吃虧,吃好穿好,盡占便宜。”

有梅說:“好什么好?你還不知道他被抓起來了?詐騙罪。聽說判下來不得十年八年的出不來。這一下惹的禍不小,胡家姑媽愁得飯都吃不下去了。”說到這里,她注意了一下有鴻的表情,她想他一定會為這個消息而高興一些的。但是有鴻的臉上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看有鴻既不是傷心,又不是生氣,卻弄得魂不守舍的樣子,有梅就想尋件高興的事來讓他知道,說不準他就能提起精神來。她拿起桌上用玻璃框鑲著的相片,那上面是她和一個戴著眼鏡的很帥氣的年輕人的合影。她告訴有鴻,那是她的男朋友,是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的是企業(yè)管理,在水泥廠工作。就是以前有鴻上過班的那個水泥廠,現(xiàn)在改成股份有限公司了,企業(yè)效益很好。他們要在“五·一”節(jié)結(jié)婚,到時候一定請有鴻去。

有梅正說著,有鴻站起身來往外走。

十七

窯灣的夜是被田花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醒的。這個多事的家庭,再一次把窯灣的人從沉沉的睡眠里驚起。人們用對有鴻來說早已是一種侮辱的稱呼詢問和回答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

“小工人怎么了?”

“小工人喝了老鼠藥了。”

驚惶的人們走進了有鴻的屋里,只見有鴻頭朝下從炕上倒栽在地上,已經(jīng)一動也不動了。炕上的被褥和床單弄得十分亂,可見他在臨死前有多么的痛苦。田花花哭天喊地地要人們救有鴻,有幾個人去準備開農(nóng)用三輪車把有鴻送到蒼松鎮(zhèn)衛(wèi)生院搶救。村上的醫(yī)生來了,用手電筒在有鴻的眼睛里照著,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早已經(jīng)沒救了。田花花立刻暈了過去,醫(yī)生準備的急救藥總算是有了用處。

有鴻的喪事辦得跟玉玲出嫁一樣冷清。只有村上的幾個老人給他換了些干凈衣裳,收斂到從蒼松鎮(zhèn)買來的薄木板棺材里。田花花要把有鴻埋到龔家的祖墳里他爹的腳下邊去。龔家人里以龔二老爺子為代表的許多人站出來反對,他們說有鴻這樣自尋短見,死了也是陰間里不收留的冤屈鬼,會讓龔家的祖先不得安寧。而且他沒有結(jié)婚,沒有兒女,更是不該埋在祖墳里的。事事跟龔二老爺子過不去的田花花,在這件事上卻沒有跟他拗,真就在亂葬崗上找了個地方安頓有鴻。

窯灣里的人一直弄不明白有鴻為什么要尋死,這幾乎成了窯灣里一個參不透的謎。有人猜想一定與玉玲的出嫁有關(guān),要不,為啥他專挑玉玲出嫁的那天晚上去死?他這人真是個傻子,為一個跟人跑過的司玉玲,至于去死嗎?也有人說有鴻不是為玉玲才尋死的,他早就說過他不會再要玉玲了。大家知道有鴻最后見過的人是有梅,見了面就想從她那里得到有鴻尋死的原因。有梅說她比別人更搞不清楚,把那天下午有鴻去學(xué)校的情形原原本本說給大家,叫他們分析。聽了的人真比沒聽的人更糊涂了,都說他說不定是給邪氣崇了。

新婚的玉玲到娘家回門,正趕上有鴻埋在地下沒幾天。玉玲在秀池水就聽到有鴻死去的消息了。現(xiàn)在她顧不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講究和規(guī)程,不顧一切地到有鴻的墳上去哭了個昏天黑地。司家人想,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再懶得去管,王啞子又聾又啞根本辨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把有鴻的死全怪罪到自己身上去了,一想到她以前怎樣對待這個為她浪費了七八年青春,最后能為她去死的人,她后悔得心都要爛了。

可憐的新娘子,她哪里明白?這個從頭至尾想用名利來得到她歡心的人,一直因為無法得到名利而在她面前沒有了勇氣,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勇氣。他真心地愛過她,愛的是以前那個同樣看重名利的她。當(dāng)她看透了名利,看到了他曾經(jīng)對她的愛的珍貴時,他卻識不得她掏出來給他看的心的紅黑了。他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聽不懂她真心的話語,何況他現(xiàn)在和冰冷的泥土化在了一起?

十八

有鴻死了,窯灣還是以前的窯灣。沒有因為少了有鴻而發(fā)生多大的變化。

人死如燈滅,他自己什么也不會再知道了,什么也不會留下。只是有鴻才二十幾歲,年紀輕輕的就死了,而且又死得那樣叫人難以琢磨。人們想到有鴻那剩下一大半的生命沒處交代,自然就會想到連陰間也去不得的破頭野鬼頭上去。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窯灣的人們被死去的有鴻嚇得不敢在夜里出門。

正趕上春天干旱的時節(jié),井里的水禁不住全村人來使。要等上一夜才能在井底里滲出來一小坑的水,幾桶子下去,就被打干了。趕不上時候的人,只有成半日的下到井底里去用勺子舀。因此,每年到了這幾個月里,窯灣里的人便一個趕一個地早起,好趕在別人前頭馱兩桶水來。他們趕著毛驢馱著木桶,在后半夜里往井上去,一路上唱著經(jīng)過修改的多年前的一首流行歌:

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美,

干涸的井里沒有水。

起得早了害怕鬼,

起得遲了馱不上水……

以前說怕鬼,那是人們的玩笑話。現(xiàn)在說怕鬼,窯灣里的人還真是不敢三更半夜的到井溝里去馱水了。他們害怕有鴻說不準啥時候趕著他們家的老騸驢,馱著水桶跟他們并肩走。

窯灣里的人也不盡是膽小鬼。就有一個不怕鬼的,他見人們不到天亮都不敢到井溝里去馱水了,正好給他這腿腳已經(jīng)不靈便的老漢讓開路。這個人就是玉玲的爺爺司順山,這么美的事情跟前,他是顧不上害怕的。雞叫頭遍,這老漢就叫起兒子,幫他把一雙木桶搭到毛驢背上,他在后面趕著向井溝里走去。

說司順山完全不怕鬼,那是哄人的話。一走進這黑咕隆咚的井溝,他心里就開始惦念著千萬別遇上鬼。心里頭的鬼一鉆進來,眼前果真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子。只這一個黑影子,就叫他司老漢花白的頭發(fā)倒豎起來。那黑影子從迎面飄過來,雖說天黑看不清是個什么模樣,司順山還是辨得出那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沒見過鬼的司老漢,這時候只覺得渾身的肉一塊又一塊地往下落。

“嘿嘿嘿……”女鬼在對面站住笑了起來。司順山聽到笑聲,他不害怕了。這不是田花花嗎?

田花花笑夠了,問:“你找著了沒有?”

“找啥?”司順山不知道田花花在這世上還有啥好找的。

田花花好像怕被人聽見,小聲說:“找金子!”

她瘋了。窯灣里又有一個瘋子的好戲可看了,司順山大聲捉弄著眼前的這個瘋女人:“你找著了沒有?”

田花花把手掌搭到耳朵上,仔細聽著,說:“你聽,你聽,石磨的聲音還在響。我聽見它響了半夜了,就是找不著山門在哪里。”

窯灣里有一個古老的傳說:很多年前,有一個放羊娃丟了一只羊,他到井溝里去找。找了半夜,他聽到石磨轉(zhuǎn)動的聲音響了半夜。后來,他看到山上開了一扇門,里面有燈光透出來。放羊娃走進去,看到一個大山洞里點著一盞油燈,一臺石磨正在轟隆隆地轉(zhuǎn)。仔細一看,那石磨上磨的都是金豆子,金豆子磨下來,成了金元寶。放羊娃拿了些金元寶,卻怎么也走不出去。這時,眼看著那盞油燈就要滅了,放羊娃趕緊走過去把燈撥亮。他再拿上金子往外走,就能走出去了。放羊娃剛走出來,山門轟的一聲又關(guān)上了……

這個故事,司順山聽比他老的老人們講過。他們那一代人,又把這個故事講給田花花那一代人聽。已經(jīng)死去的有鴻,小時候也和他的伙伴們聽過這個故事。

(責(zé)任編輯 張海濤)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成人综合日韩精品无码首页| 日本福利视频网站| 国产精品专区第一页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激情小说另类| 亚洲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真实乱人视频| 国产香蕉97碰碰视频VA碰碰看 | 高清欧美性猛交XXXX黑人猛交|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美女视频黄频a免费高清不卡| 亚洲男人的天堂网| 九九免费观看全部免费视频| 伊人久久婷婷| 97国产在线观看| 国产性生交xxxxx免费| 欧美激情网址| 中文字幕2区| 亚洲精品图区| 国模极品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99精品久久久大学生|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 亚洲人成电影在线播放| 国内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 九九九精品成人免费视频7| 午夜欧美理论2019理论| 熟妇丰满人妻av无码区| 91蝌蚪视频在线观看| 天堂成人在线| 午夜福利网址| 欧美无遮挡国产欧美另类|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视频| 精品少妇人妻一区二区| 91在线视频福利| 九色视频线上播放|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国产一级毛片高清完整视频版| 欧美色综合网站| 亚洲精品在线影院| 欧美午夜视频在线| 亚洲不卡影院| 中文字幕色在线| 久久夜色精品国产嚕嚕亚洲av| 午夜电影在线观看国产1区| 九九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视频| 人妻中文字幕无码久久一区|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喷| 一本久道热中字伊人| 亚洲国产精品VA在线看黑人| 亚洲黄色激情网站| 91麻豆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亚洲欧洲日产无码AV| 免费在线色| 91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 在线观看免费人成视频色快速| 超碰免费91| 五月天丁香婷婷综合久久| 国产91av在线| 亚洲天堂777| 亚洲床戏一区| 国产一区二区影院|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 日韩久草视频| 中文字幕在线视频免费| 一本色道久久88亚洲综合| 亚洲精品日产AⅤ| jizz亚洲高清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页在线观看| 高清无码不卡视频| 成人在线不卡| 2021国产精品自拍| 啪啪免费视频一区二区| 在线国产三级| 久久福利网| 精品精品国产高清A毛片| 91精品网站| 欧亚日韩Av| 欧美笫一页| 婷婷午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