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波
主任科員
◎王真波

王真波,作品散見于《海外文摘》《中國文學》《安徽文學》《文學界》《牡丹》《齊魯詩刊》《華夏散文》《青年文學家》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北京的過客》《城頭變幻》,散文集《月是故鄉明》和詩歌集《愛的旅程》《我癡戀故鄉親芬芳的土地》等。1998年7月加入湖南省作協。曾任湘潭市作協副主席,現為湖南省文聯《欣賞與收藏》畫刊常務副總編輯、《楚風》文學季刊主編。
一
這是我錢姓本家的真實故事。
因為我同本家兄弟一樣,是一名退了二線的“主任科員”。主任科員介紹主任科員,我就直言不諱了。
主任科員,是國家公務員系列中廳局級以下非領導職務人員中的一個稱謂。
大家知道,1993年8月14日頒布的《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將公務員職務分為領導職務和非領導職務兩類。2006年1月1日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從法律層面上,再次明確了這一職務分類。按照公務員法規定,領導職務包括鄉科級副職至國家級正職10個層次,而非領導職務包括辦事員、科員、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副調研員、調研員、副巡視員、巡視員等8個層次。而在工資福利上,鄉科級副職與副主任科員對應,鄉科級正職與主任科員對應等等,依次類推,直至廳局級與巡視員對應。
我國縣級機關公務員中,除極少數高升外,大多數從單位領導崗位退下來后都會享受“主任科員”這一待遇。可錢柯退到二線后,總會對這一稱謂感到別扭。
“我今年初退居二線,福利待遇沒變,去不去上班沒人過問,比以前省心多了。”錢柯同我說這番話時,語氣中透出一種難隱的失落感。
我知道,錢柯42歲那年,一紙調令將他調在縣房產管理局當局長。10年來,他含辛茹苦、兢兢業業,他愛上了“房管”,已把這里當成了他的家,當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個部分。也就是這十年卓有成效的苦干,使他在全局干部職工中樹立了絕對的權威。他記得曾國藩的一句至理名言:世上最容易干的事就是當官。他認為,曾國藩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在他52歲的生日剛過,一名分管副縣長和縣委組織部的干部就來找他談話。不幾天,他這個局長就變成了主任科員。
在中國,主任科員這個職務不知道是哪個高人最先提出來設置的。這個崗位的設置,我以為可謂高明。不管你在國家機關、人民團體,還是事業單位;也不論你是局長、科長、主任,或者其他什么的,只要你是局長、科長、主任之類的正科級干部,不分男女,退二線后都可以去任主任科員。所以,在我們這個地方,主任科員就是科局級干部退二線的代名詞。這篇小說要講的錢柯,就是這眾多主任科員中的一個。
在縣房產管理局上到局長下到辦事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崗位職責,唯獨主任科員沒有崗位職責。沒有職責當然也就不知道主任科員干啥。搬到主任科員室的第一天,錢柯還
按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了辦公室。他從二樓局長室搬到了四樓,還習慣地往局長室走去,到了門口才想起了自己已搬到四樓了。他來到了四樓,找到了一間沒有標牌的門,辦公室大樓每個辦公室門上都有標牌,唯獨這個主任科員室沒掛牌。也不知是沒來得及掛,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沒掛。他看了這沒掛任何標牌的辦公室,苦笑了一下,開了門,坐在辦公桌前,不知自己上班這么早該干什么。呆坐了20分鐘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從四樓看上班的人們,他腦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著窗外上班的人流,不知為啥眼眶里充滿了晶瑩的淚水。
辦公室不掛標牌,墻上沒有崗位職責,他都理解,有的單位主任科員連辦公室都沒有安排呢。“沒有職責就是不需要干什么具體工作嘛!”他在機關工作了近30年,并當了10年房產局局長,他明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干法,要當好主任科員就是要牢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對于一個從局長位置上退下來的主任科員,應該是一句至理名言。
名言也好,真理也好,錢柯想通了,但他做不到。這就如在高速公路上飛奔的汽車,一個急剎車能停下來嗎?一個喜歡忙忙碌碌的人,不讓他干事,他自己也得找事干。沒事干,他受不了。
閑呆了一個上午,呆得錢柯心焦忙亂的。下午一上班,他正愁不知打發一下午的時間呢,分管辦公室的倪副局長來了。自從錢柯搬進主任科員室以來,只有三個一般干部來看過他。全局20多名股級以上干部,沒有一個邁進他這主任科員室的門。錢柯理解大家為啥不來,干得好好的局長啥錯誤也沒犯,不明不白的,就成主任科員。在這種時刻來能夠說啥?理解歸理解,心里可不舒服。倪副局長是第一個到主任科員室來的股以上干部,倪副局長是錢柯一手提拔上來的,兩人平時關系就不錯,在這種時刻他也不知該對老領導說些什么,但又不好來看望老領導。于是,他就選在召開辦公室人員情況碰頭會前10分鐘推開主任科員室的門。
兩個人雖然天天見面,但在主任科員室里見到的第一位中層以上干部,錢柯心里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心里熱乎乎的,說出的話不知為啥卻是冷冰冰的:“是倪局啊,你這么忙怎么有閑工夫到主任科員室來?”
倪副局長聽出了話里有責備的語氣,忙陪著笑臉,說:“老領導還是喊我小倪吧。您什么時候都是我的老領導,您在什么崗位上我們也該多向您請教,一會兒要開股室負責人情況碰頭會,布置明年的工作。我是特意來征求一下您的意見。”
聽了倪副局長這話,錢柯感覺心里很受用。他問:“碰頭會幾點召開?”
倪副局長忙答:“三點。”
錢柯看了一下墻上掛著的電子表說:“馬上要到點了嘛。”
倪副局長也看了一眼表:“還有幾分鐘,您如果有時間,請您參加我們的碰頭會,給我們做指導。”
這之前,倪副局長并沒有請錢柯參加碰頭會的想法,只是想順便進來看看老領導,打個哈哈,說兩句不痛不癢的話,盡到心意立馬走人。這會兒,為應對老領導那句帶責備語氣的問話,他是隨口說出了這些客套話。他并非真心實意想請錢柯去參加碰頭會,說實話他心里還有點害怕錢柯真去參加碰頭會。當了多年的機關干部了,大小還能分不出來嘛。他心里忐忑不安地看著錢柯,只等他說不參加了,他好馬上借口開會離開。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錢柯卻說:“好,反正下午我沒有事,就去聽聽。”
倪副局長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驚訝地看著錢柯,心想老領導哪根神經出毛病了,主任科員參加什么碰頭會呀?這扯不扯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嘛?他看著錢柯又找筆記本又拿筆,也只好帶著強裝出來的笑臉陪著錢柯來到了會議室。
這次碰頭會是根據局黨組和局長辦公會議研究的意見,讓各股室將情況逐一匯報,然后把局黨組和局長辦公會議研究的明年工作計劃提交出來,征求大家意見。草擬計劃的辦公室文主任說:“局里的全年工作計劃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提提。”
還沒等別人講話,錢柯就把話接了過來:“這是誰提出的餿主意?好多都夸大其詞,不符合實際。一年的計劃半年完成,這不是弄虛作假嗎?”
誰也沒有想到錢柯會第一個打橫炮,這一炮打得文主任措手不及,他求救似的看著人事股長,希望他能講幾句救火的話。人事股長不但沒講話,反而也求救似的去看倪副局長。倪副局長知道自己該說話了,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好,他們三個都是錢柯一手提起來的干部,他們都知道老領導的脾氣,越是自己的親信,他訓你越不留情面,整不好他還會罵你幾句。以往遇到這種情況大家都能接受,單位的一把手想的往往都是全面的,下面有時考慮不全面,一把手發點火也是正常的。可是今天這事兒,可不是哪個人憑空想出來的,這是新班子研究過的呀!你現在是主任科員了,不了解全面情況,你管這么多干什么呢?但這話怎么開口講?倪副局長正琢磨怎么開口,工會主席挺不住了。他本來對錢柯參加今天的碰頭會就有看法,倪副局長陪他一進門,工會主席心里就想,人可真是個怪物,當官有癮,掌權有癮,這干事咋還有癮?你說你局長都當了主任科員了,還來參加哪門子碰頭會?真是放著清福不享,放著好人不當。這會兒,他見文主任在這里被訓得這么尷尬,忙解圍說:“錢局長,你別沖著我們發火……”
還沒等他說完,錢柯沒好氣地打斷他:“別再叫我局長,我現在是主任科員了。”
工會主席愣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叫你局長,該叫啥?總不能叫您老錢或者直呼大名‘錢柯’吧,那樣未免又不尊重老領導了。”
“權揢?”錢柯聽了也一愣。權揢,權揢!好!從權力的頂峰一摔到底,“好!權揢,好!”他自言自語地說。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兒,心里頭一股熱血也直沖嗓門兒,電視中被氣得口噴鮮血的場面,一閃念就出現在他眼前。他心里一驚,壞了,我不能吐血。這股熱流直沉丹田,一不留神,向下沖開了肛門,“噗”地一聲,放了個響屁。
這一聲響屁,解除了尷尬的局面。往日一言九鼎的一把手,在大庭廣眾面前放了個響屁,誰敢笑,可是今天大伙都忍不住轟堂大笑。錢柯放了個響屁,體內的
壓力從肛門沖出去了,頓覺一身輕松,頭腦也頓時清醒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今天我錢柯放了個響屁,沒味。好了,我就不在這攪和了,大家接著開會。”
說著話,他不顧倪副局長的勸阻,拿起筆記本沖會議室里的人點點頭,走出會議室。
“錢柯(權揢)屁轟碰頭會”,第二天就在辦公大樓演繹開了。
二
轉眼到了年關。不知從哪年開始形成的習慣,到年底各單位都要相互走訪。一般情況是單位互相走訪,或者下級到上級走訪。今年市局破例到下級單位來走訪。由劉局長親自帶著班子成員,這天到了縣局。縣局新任李局長借這個機會把分管何副縣長和幾家重要關系的單位領導也請來,宴會就設在縣城最高檔的“大富豪酒樓”,16人的大圓桌面兒坐滿了人。宴會開始前縣局新任李局長先介紹了何副縣長和市局劉局長,接著就一一介紹了參加宴會的所有人員。介紹到錢柯時說:“這是我局前任局長錢……”
還沒等李局長把話說完,錢柯就忙接過話頭說:“現在是主任科員,可叫我‘老錢’或‘錢柯’都行。”他把“錢柯”二字說得很重,說完看了一眼市局的劉局和何副縣長,見劉局和何副縣長也在看他,心里想,何副縣長和劉局長你們聽了我這個“錢柯”會有些啥想法。這是他當主任科員后第一次同分管副縣長和市局頭頭見面,他真想好好地跟何副縣長和劉局長談談,但一細想也沒什么可談的,反正現在已經是主任科員了,還有啥要說的?說了又有啥用?他胡思亂想著,心根本沒有放在這宴會上。往常這種場合都是由他主持,一直坐主座,今天以主任科員的身份,能來參加這種場合就算不錯了。錢柯心里有一種怪怪的惆悵,這種惆悵使他很沉悶。他不主動敬酒,別人來敬酒他也是象征性的一小口。他人在酒桌,心仿佛已經離開他,不知飛向哪里。
“不行,這杯酒咱倆必須得干了。”一聲粗野的大嗓門把他的心喊回了酒桌。這是縣公安局的鄭副局長端著一大杯白酒,站在縣房產局的倪副局長面前,正逼他喝酒。倪副局長站在他對面,臉色早已喝得紫茄色了,連聲說:“不能再干了。咱倆剛才干了一杯,這一杯足有三兩,再整一個我就得鉆桌子底下去了。”
“剛才那杯是你敬我,這杯是我敬你,不喝你……你是看不起我。”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全桌人都被他倆吸引過去了。倪副局長見全桌人都看著他倆,臉更紫了,一邊擺手一邊說:“你今天就是說出花樣兒來,這杯酒我也干不了。再喝一杯,我就真要現場直播了。”
縣公安局可是得罪不起的。房產局的各種房屋產權糾紛,若沒有公安部門的協作是寸步難行。倪副局長見全桌人都在看著他,他借著酒勁說話更沒有分寸了:“酒品看人品,酒風看作風。你們房產局的人就這水平,咋叫人信得過,啊?”他說完,端著酒杯向全桌人看了一圈。
這話說得有點過分了,是明顯向全體房產局的人員挑戰。喧鬧的場面一下靜了下來。酒桌上縣房產局的人員都沒有應戰的準備,都用眼睛看著對方。市局的劉局長用眼睛逐個地看著縣房產局的下屬,最后把眼光落到了錢柯身上。看著劉局長投過來希望的眼光,錢柯心里明白這會兒該自己上陣了。不是說酒桌上分四個階段嗎?第一是輕聲低語階段,第二是豪言壯語階段,第三是胡言亂語階段,第四是不言不語階段。現在酒桌上已經由豪言壯語轉胡言亂語階段了。大家都喝多了,在座的縣房產局人員的酒量他心里有數,也只有自己能應付得了這場面。在這種場面縣房產局不能被人小看了。他來不及細想,站起來說:“鄭局,我這老家伙陪你喝怎么樣?”
鄭副局長沒想到已經當了主任科員的錢柯會在這個時候主動應戰。一愣,馬上笑著說:“錢局德高望重,能與錢局喝酒是我求之不得呀!錢局是大哥,你說怎么喝吧?”
錢柯聽他這么一說,想了一下說:“白酒都喝不少了,我看咱倆就一人喝一瓶啤酒,今天就倚老賣一回老,找兩個人看表,當裁判,比比看誰喝得快,誰輸了罰誰,你看如何?”
鄭副局長把手中白酒往桌上一放說:“跟你錢局比試我不敢,陪你喝一瓶還可以。”
“當然誰提出來的誰先來。”錢柯右手拿過一瓶啤酒,左手叉腰說:“準備看表,你們喊開始我就開始。”
“開始。”話音剛落,只見錢柯一運氣,嘴就像抽氣筒一樣,一口就吸進去了一大截,他一邊吸一邊往瓶里吹氣,吸和吹配合得非常協調。大家都被他感染得興奮起來,一起跟著喊:“一、二、三、四、五、六……”剛喊完十一,瓶里的酒已被他全部喝完,只見他把瓶里剩的啤酒沫往地上一甩,再把啤酒瓶高高舉起來,那種勝利者得意的樣子,不亞于運動場上拿了個世界冠軍。
“好!不愧是房產局長。”全酒桌上的人一齊為他叫好。
“服了,我認罰。”還沒等大伙發話,縣公安局的鄭副局長就自己認輸了。
有人起哄,說:“不行,沒喝怎么就認輸了?”
鄭副局長拿過一瓶啤酒說:“喝我肯定得喝,錢局喝了我敢不喝嗎?我是輸定的了。在電視中我看過啤酒大賽,一瓶啤酒往外倒就是12秒,錢局11秒就喝完,我肯定不行。大家說怎么罰吧?我認罰,來!”說著看著錢柯,心悅誠服地等著挨罰。
錢柯很得意大度地一揮手,說:“算了,罰什么罰,你也不用喝了。喝酒就是個交流感情,圖個興趣,論什么輸贏,開個玩笑,哪來那么認真的事兒。”他邊說邊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1)費爾曼,上世紀60年代著名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曾預測如果我們在小范圍內對物體進行排列有了一定的控制,材料就會得到許多奇異的特性,材料的性能會發生豐富的變化。這就是納米材料。納米材料雖然與常規的金屬、瓷器、塑料等材料都是由相同的原子組成,不同之處在于這些原子按一定順序排列成納米級原子團,從而轉變為組成一些新材料的結構粒子或微小單元,差不多是英文里一個句點的百萬分之一。作為新世紀極具突破性成果的納米材料,其用途異常廣泛,超導技術、工業廢水處理以及軍事隱形戰備無一不是納米材料的功勞。
他為倪副局長解了圍,自已卻惹來了麻煩。這個說錢局佩服你海量,敬你一杯。一會兒,那個又說,錢局我敬你一口。誰來敬酒,他都不好意思不喝,他越喝越
興奮,又找回了錢局長的感覺。他見何副縣長身邊座位這時正空著,端起杯坐到何副縣長身邊說:“何縣長,我單敬你一杯吧。”
何副縣長馬上拿起杯說:“不,錢局,還是我敬你吧。”說著,端起兩個杯一碰,都干了。此時,何副縣長也沒少喝,他借著酒勁先朝市局劉局長點了個頭,便轉過來對錢柯說:“錢局,你為我縣房產管理工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縣房產局干部職工認可你,縣政府領導們也認可你。這次下來當主任科員了,你有啥要求盡管提,千萬別客氣。”
錢柯本來沒有什么要求,他看何副縣長這會兒推心置腹的樣子,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他突然想跟他開個玩笑,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說:“不提,不提。提了也沒啥用。”
聽了他這話,何副縣長忙說:“有啥要求你盡管提,我一定盡力幫你解決。”
錢柯故裝不說話。何副縣長再勸,說:“你看你,我叫你提你就提,你跟我還客氣啥?”
錢柯看著何副縣長的臉,很認真地說:“何縣長,這可是你一再讓我提的,可不是我要提的,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
“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我說啦啊?”他盯著何副縣長的眼睛說:“何縣長,剛才我喝啤酒你都看了,我還行。你是分管副縣長,又是縣委常委。你能不能讓我再干一屆局長,這活兒我沒干夠。”
何副縣長聽了這話,一口氣咽在嗓子眼兒,不相信似的再看了一下錢柯,一時不知咋回答。
看到何副縣長尷尬的表情,錢柯開心地一笶說:“我說我不說吧,你非要讓我提要求,這可你讓我說的啊,別怨我。”
何副縣長緩過一口氣說:“錢局……”
錢柯知道何副縣長要說什么,他打斷何副縣長的話,說:“別叫我錢局了,叫我老錢或錢柯吧。何縣長你放心,我是和你開個玩笑,別當真。我正式以主任科員的身份敬領導一杯,來,滿上。”他倒了三杯小白酒,何副縣長接過一杯,市局劉局長接過一杯。三人一碰,“干!”
錢柯一進家門,直奔衛生間,趴在坐便上翻江倒海,直吐出了綠色的膽汁才算完事。老伴看他醉成這個樣子,心里又是心痛又是氣,忍不住地訓斥他:“你說,哪有你這樣越老越糊涂的,當局長時你喝死誰都能理解你。你都下來了,當主任科員了,你還這么喝,你圖個啥呀!”
他邊往臥室走邊揮著手,說:“主任科員咋的了,主任科員也不減當年。我還行,我圖啥?我高興,痛快。”說完往床上一倒就鼾聲大作。
“當主任科員了還逞什么英雄,喝死了看誰管你。”老伴氣得嘴里嘮叨著,抱起自己的被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三
“老錢,別再等了,都臘月二十八了,還不往回采點年貨,一大幫兒女回來吃啥呀!”性急的老伴嘟囔著。是啊,不覺又是農歷的春節了。滿大街都是大包小裹地往家里倒騰年貨,自己家卻連斤肉也沒有買回來,老伴能不急嗎?
在老伴的勸說下,錢柯提著個兜子硬著頭皮來到了農貿市場。也難怪,自打當主任科員至今,他還沒有買過菜。說真的,時至今日他也放不下那當局長的身價。像今年過年置辦年貨他還是頭一次。在他當局長的這10年,像這類小事哪里還需要他親自勞神,早就有人替他置辦好了。每年一進臘月,每天晚上他只需要在家一坐,靜等那些送禮的把過年所需物資源源不斷送到他的府上。特別是年關時節,送禮的更是一批接一批。他也明白,這些送禮的并不是真的尊敬他,而是沖著他手中的權力來的。
“錢局,上街啦。”
“啊……啊……”有人與他打招呼,他一邊答話,一邊回頭瞅了瞅。與他打招呼的不是別人,是他當局長時一手提拔上來的房產開發公司劉副總經理。此人很有眼力,很會討領導歡心,說話辦事都要看領導的眼色行事,特別是錢柯家的事情幾乎讓他給大包大攬了。在送年貨的人中,數他送得又多又精,全是上檔次的。今天兩人相遇,怕讓他說他昔日的大局長自己上街采購,這面子上總有點過不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劉副總似乎明白錢柯的難處,也沒有過多地與他寒喧,打過招呼便與他擦肩而過。
望著劉副總提著東西漸漸遠去的背影,錢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哎,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這東西也許是給我買的,回家等著去吧。”想到這里,錢柯轉身就往家里走。
見著錢柯兩手空空回來,老伴不解地問:“怎么空著手回來了,身體不舒服嗎?”邊說邊伸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
“趕趟趕趟,明天再買不遲。”
“明天明天的,多少個明天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東西不買回來,看兒女們回來喝西北風。”老伴嘟囔著,氣得摘下圍裙進里屋去了。
錢柯見老伴真生氣了,只好揀起老伴扔下的圍裙自己系上,到廚房繼續著老伴未忙完的晚餐。
晚上,正當錢柯胡思亂想自斟自飲地喝著悶酒的時候,房門響了。聲音很輕卻也很有節奏感。錢柯心中一喜,忙放下手中的杯子,一邊“來了,來了”地應著,一邊心想準是劉副總來了。可打開房門一看,卻令他十分尷尬。是劉副總不錯,可他敲的卻是對面接替他職務的李局長家的門。
“錢局,還沒睡呀。”見了錢柯的面,劉副總邊把腳下的東西往身后踢了踢,邊很隨便地與他打著招呼。
“還沒呢,有空到家坐坐。”錢柯一邊回話,一邊把門關上。他心中像攪亂了五味瓶,不是個滋味。
錢柯重新坐到飯桌旁,剛把一杯酒送到嘴里,房門又響了。怕再聽錯,側耳再細聽了一會,是的,這回是敲自家的門。再次放下酒杯,奔向房門。開門,見是笑容滿面的兒子、兒媳。錢柯明白自己兒子的來意,因為每年的此時,他們都會準時回來,幫他“消化”那么多不能再多的年貨。可今年則不同了,都臘月二十八了,
他連一份也沒有收到。見兒子他們來,他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
他把兒子他們讓進屋,頭也不抬地邊喝酒邊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起來。兒媳見公爹心不在焉的樣子,心里就煩躁,見閑扯了半個小時,只字不問他們年貨辦了沒有。不愿給就拉倒,嘮那些廢渣干什么,沒工夫陪你。“走吧,都幾點了?明天還得辦年貨呢!”
不知是故意說給錢柯聽的呢,還是無意的自白。總之,兒媳的語調很高,聽起來有些刺耳。兒子他們走了,屋內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寧靜。只有屋外不時地傳來零星的鞭炮聲。
老伴打著哈欠進臥室睡覺去了。
兒子他們走了,錢柯只覺得自己的臉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火燒火燎地難受。看時間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怕是不會有人來了。錢柯想到這里,拿起酒瓶把酒杯斟滿,端起來仰脖又送到了嘴里……
正在錢柯喝悶酒的時候,門鈴響了。當他確認是自己家的門鈴響后,再一次起身開了房門。讓他料想不到的竟是與自己吵過架的機關青工趙漢文。
只見趙漢文手里提一個裝滿東西的籃子,站在門前恭恭敬敬地喊了聲:“錢局長,您好。”
錢柯把趙漢文讓進屋,喊了聲:“小趙,請坐!”錢柯給他端來茶水,接著給他倒了杯酒。
“錢局,酒就不喝了,謝謝!我是特意來看您的。雖然我們吵過架,但過后一想,您也有難處,全局有那么多干部職工要房,給誰不給誰都難擺平。我從部隊退伍分來沒幾年又非親非故,父母又在農村,誰能瞧得上咱。新房雖然沒住上,但能住上您給的舊房二室一廳我也知足了。當時為這事跟您鬧真不好意思,您不會記恨我了吧?過年了,我回家搞了幾塊臘肉,給您嘗嘗味道。自家炕的,挺正宗……”
“哎,按說呢,你也能住上新房,可是……”
“錢局,請您不要解釋了,我能住上舊房二室一廳也知足了,好歹也算在城里有了窩。要不我能好好地在街上找對象嗎?她今晚是夜班,要不我帶來讓您認識一下。”
“謝謝你對我的理解,真的……”錢柯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送走了趙漢文,錢柯提著這幾塊臘肉走進廚房。他感到手中的臘肉很沉很沉。他拿起其中的一塊左看又看,好像他從來沒見過似的。
錢柯很受感動。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了。
人一下子閑了下來,便天天無精打采的。老伴怕錢柯悶出病來,就勸他上武漢兒子那兒去散散心。
四
列車快到站已是子夜時分。錢柯和外孫女小紅迷迷糊糊地從臥鋪上爬起來,準備下車。這時,一瘦如麻桿的男人在昏暗中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他小聲地問道:“你的車票報銷嗎?”
錢柯不免有些疑惑,心想都主任科員了,能報嗎?他問這個做什么,但還是如實地回答:“不報。”
“那把票賣給我吧?十元一張。”麻桿看了一眼四周,聲音低低地說。
“你買用過的舊車票做什么?”想到現在騙人的太多,錢柯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們公出報銷,每人可報兩張,現在還缺少幾張,老先生,你就幫個忙吧!”麻桿有些猶豫,聲音也更低了。
“不賣。”錢柯沒有表情地回答。
“二十怎樣?你不用擔心,我也在這里下車,我們的人會送你出站臺的。”
“不,我回去也報銷。”明知道現在自己是主任科員報銷不了,這票在他手里完全是廢紙一張,還不如換了四十元錢,但他堅持不賣。
“剛說不報,怎么這一會就又報了?!”麻桿看看錢柯和他的外孫女,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錢柯見這人變了臉,想起剛才他說的“我們的人”,突然有些害怕,擔心他們下車后報復自己和外孫女。
正害怕,又有一臉上有一道明顯刀疤的男子幽靈般地走來,對麻桿說:“怎么樣,到手幾張了?”
麻桿“呸”了一聲:“媽的,不順,二十還不出手。”
刀疤聽了,兇狠的目光在錢柯臉上橫掃了一眼,以命令的口吻低聲說:“二十五。”
“二十五也不賣。”錢柯雖說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但他此時也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膽怯。
“操,白撿五十還不行,真他媽的黑。”刀疤邊說邊將手插在夾克衫的衣兜里,似乎要掏什么。
錢柯雖說當過局長,大大小小的事務處理已成百上千,但此刻他的心怦怦直跳,心里萬分緊張地想:這家伙的手伸進衣兜里做什么,是不是在掏刀或者別的什么兇器?他們是不是黑社會的?或者是什么犯罪團伙?若真是這樣,如果不賣,他們能放過我們嗎?如果賣了,出不去站臺怎么辦?他們說有人帶我們出去,可跟著他們走,太危險了啊。
這時,車已停了下來。旅客們都在紛紛下車。可那兩個人并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刀疤蠻橫地擋在錢柯的前面,似乎要連票帶人一下子吞下去。麻桿則軟中帶硬地說:“老先生,跟我們走吧,我們送你出去。”說著,要拎他的皮箱。
錢柯緊張得心都要蹦出來了,可看看四周,該下車的在下車,不該下車的都在呼呼大睡,沒人關注他們,似乎也無人幫助他們,他自己是如此孤立無援。外孫女小紅似乎也很怕,緊張地問:“外公,我們怎么還不下車?人都要下完了呀。舅舅他們會來接我們嗎?”
聽了小紅的話,錢柯靈機一動,對車窗外喊道:“錢林,我們在這里,快到門口來接!”
那兩個人一怔,匆忙閃開,錢柯連忙拉著小紅逃下車去。
剛走出站臺,一茄臉女子迎面走來,問道:“賣車票嗎?十元一張。”
對方是一女子,錢柯不再像剛才那樣害怕,態度堅決地說:“一百也不賣!”
茄臉狠狠地剜了錢柯一眼,扭頭走了。
茄臉剛走,兒子錢林匆匆走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爸,對不起,剛辦了一件別的事,來晚了!”
錢柯剛想說,有什么對不起的,應當謝謝你的,大半夜的來接我們!可一抬眼,見那兩個兇巴巴的人正朝著他們走來,心有余悸的他,立即想起麻桿說的“我們的人”,害怕他們真的來糾纏,低聲對錢林說了句:“快走,他們來了!”匆忙拉起小紅,上了一輛正好開過來的出租車。
錢林聽錢柯匆匆說了句話,便如避難的兔子一樣,動作神速地一下子鉆進了車里,笑著問道:“哈哈,他們是誰?是不是要買舊車票的纏您了?”
錢柯松了一口氣,苦笑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錢林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笑著問道:“賣了嗎?沒賣的話給我,我正好也需要兩張。”
錢柯愕然。
車窗外,一片夜色迷茫。
五
春季是萬物復蘇的季節,也是一個躁動的季節。人是萬物之首,萬物躁動,首當其沖是人。
權力失落的沉默和自我控制的壓抑,如巨型的黑蜘蛛吐出的巨大的網,緊緊地罩著錢柯,他有種被蜘蛛網絲緊緊地纏著,粘在蜘蛛網上被風吹來蕩去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一天,他在廢報紙上練字,不自覺地寫出了“‘主任科員’等于‘主要揢員’”,寫完他心中不由一震,他從心里感到“主要揢員”這四個字,形象地道出了他目前的身份和處境。把主要的東西放存起來。“揢”在字典里的第一種解釋是掌管、占有。如手里揢著一把錢;第三個解釋就是刁難,使為難。如故意揢人。細想起來,有能力被“揢”的人多了,首先得鋒芒不露,沒有個性。那么,沒有個性的人能當好一把手嗎,也就是說當一把手的人都要求有個性。唯物辯證法都是一分為二的,個性當然也不例外,它是動力也是阻力。當它成為某種阻力時,那就需要被“揢”著了。這種被“揢”起來的感覺,就像在他的血液里注射一種特殊劑,隨著血液的循環,時時刻刻都在刺痛著他的心。這種磨心所產生的隱隱的疼痛不似那軀體的不可忍耐,更不像刀割針刺那樣撕心裂肺,而是一種讓你既不能呻吟又不能喊叫,讓你既不吃又不想睡的那種疼痛。
在這萬物躁動的季節,隨著心的躁動,錢柯的心也疼痛難忍。他的睡眠越來越不好。都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兒,這段時間他再困也睡不好覺,晚上總能睡上四五個小時,而且總做累人的夢。晚上睡不好,他格外地珍惜中午這半個小時的午覺。這天,他匆匆忙忙地吃完午飯,碗筷一撂,進到臥室,躺下便睡。誰知剛進入夢鄉,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他驚醒。他心里罵了一句:“誰他媽的不長腦袋,窮放什么。”他翻身接著睡,沒想到剛有點睡意,“啪”又響了一聲。這一聲接一聲的鞭炮聲,使他睡意全無。他鬼使神差地從床上爬起來,找到了樓后的建筑工地,只見滿地都是鞭炮炸碎的紅碎紙,為圖吉利建筑工程公司殺了頭豬,供了豬頭,放了鞭炮。這會兒,三個包工隊的小農民工,一人手里一支煙,正余興未消地一個一個點著單個鞭炮放。錢柯只覺得一股火直沖腦門兒,突然間他又找到了那種久違了的亢奮和沖動,一股氣從丹田升起沖出嗓門,他喊道:“喂,你媽媽的個屄,誰讓你們在這放鞭炮?”
錢柯的這大磉門兒,一聲吼,一聲罵,把三個小農民工罵愣了。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六只眼睛又一齊看著面前這個不知道為什么發火罵人的半大老頭。他們不認識錢柯,也不知道他是干啥的,更不明白他為啥不讓他們放鞭炮,而且還敢罵人。其中有一個膽大的仗著膽兒說:“你是干啥的?我們放鞭炮礙你啥事了,你管得著嘛?”
“我是干啥的?我……”錢柯一時不知怎么答復了,他不能說是錢局長,也不想表明自己是主任科員。他打了一個哽兒,口氣更加生硬地說:“我是干啥的,別管我是干啥的,我就是管你們的。”說著他雙手往腰上一叉說:“你們看什么,不服呀?現在是什么時候,是午休。大家都在睡午覺,你們在這放鞭炮,不知道影響大伙休息嗎?太不像話了。你們是豬腦袋,狗腦子呀!”
這三個小農民工初來乍到不敢惹事,看他這個架勢,肯定是個當官的。三個人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一齊往工棚走。錢柯看他們要走,意猶未盡地沖他們喊:“哎,別走,我……還沒說完呢。”
三個小農民工聽他還不算完,不知是誰帶的頭,放開步子,幾步就跑進了工棚。錢柯看著他們跑去的背影,不由得啞然失笑,他茫然地看著被爆竹炸得滿地的碎紙,心中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輕松和愉悅。他有一種哈哈大笑的沖動,同時眼里也有一股熱辣辣的淚水往外沖。他沒有讓自己笑出來,也沒有讓淚水流出來。它捫心自問,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兒來到底干什么來了?就是想發發火,想痛痛快快地罵幾句嗎?他自己回答不清這個問題,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此刻,他開始為自己剛剛獲得的輕松愉快而感到悲哀,為自己這種無法言表的心態而感到不快。他暗自嗟嘆著,為他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后悔,這三個小農民工看樣子比自己的女兒還小,自己怎么能跟他們發這么大的火呢?他獨自呆立在一片狼藉的碎紙屑中,一種莫名的惆悵又襲上心頭。
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建筑工地兩次,每次去他都訓人。就在第二次訓了包工頭的當天晚上下班后,倪副局長熱情地請錢柯一起吃飯。倪副局長是錢柯的老部下,兩人交往20多年,又在一個班子里共事了10年,平時就很談得來。今天,倪副局長事先就聲明了,沒啥事兒,就是很長時間沒有同老領導喝酒了,想在一起樂呵樂呵。沒公事的酒,喝得自然輕松愉快。三杯酒下肚,兩個人話都多了起來。借著酒勁,錢柯繪聲繪色地講起了今天上午怎么在建筑工地制止了一起違規操作,如何訓了包工頭兒。最后他得意地說:“那個叫大李的包工頭,被我教訓得服服帖帖,連個屁都不敢放。”
其實,今晚這餐飯倪副局長就是為了這件事兒請的。錢柯借著酒勁自己說出了這件事,正中下懷。他順水推舟地把話接過來,說:“老領導教訓哪個不敢不服,別說是個包工頭,就是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在你的教訓下成長起來的。”說著他拿起酒杯,說:“老
領導,我們這些人什么時候都聽老領導的。來,再干一杯。”
干!
倪副局長見錢柯此刻心情高興,把酒杯一放,話意一轉進入了今晚喝酒的正題:“這大李是該訓,不過這事兒你不應該親自去管。我得批評房建股的人員,要經常下去嘛,這事兒他們就看不到,還得你老領導親自出面。”
聽了這話,錢柯忙說:“這不能怪別人,這是我自己想去的。”
倪副局長故作不解狀說:“你去那亂糟糟的建筑工地干嘛?你這身份犯得著去惹著那個閑氣嗎?”
錢柯并沒有理解他這句話的真實意圖,他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也惹不了什么閑氣,看見他們不按規程操作,心里就來氣,可是這火一發完,這心里就舒暢多了。你看我今晚酒量大增,就是因為心情好。來,再干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倪副局長覺得時機已成熟,該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了。他說:“老領導,我可真打心眼兒佩服您,就您這責任心,我們誰都比不了您。您是干事干出癮了,冷丁不管事兒,您就犯癮受不了。不過想管事,想訓人您也不能再到工地去了。從明天起工地就設門衛把關了,沒有監察證,無關人員一律不準進入。國家關于建筑工程有這方面的規定,您也別難為門衛了,他一個打工的還不得執行制度啊。真要是門衛硬不讓您進,得多尷尬呀?”
錢柯想說什么,倪副局長不想在這會兒給他說話的機會。他接著說:“我知道您老只要有事干,訓了人心里舒坦。想訓人,您也不能再到建筑工地那危險的地方去了,出了事誰能負得了責任。這樣吧,您再想訓時,您就來訓我,您看好不好?”
錢柯這會兒已明白了倪副局長的心思了。他看著與自己推心置腹說話的倪副局長,反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倪副局長見他這樣看著自己不吱聲,知道他的話起作用了,于是又給兩個人滿上一杯酒,開玩笑地說:“您老還覺得訓我不過癮,明天我給您雇兩個小包工隊,天天跟你屁股后,你讓干啥就干啥,你想咋訓就咋訓,只要你開心就行,你看咋樣?”
話說到這份兒,錢柯徹底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哈哈一笑,說:“雇倆包工隊的主意好,咱就這么定了。來,咱再干一杯。”說著他端起杯,兩人一碰,“干!”
“哈,哈……雇倆包工隊,好好!”
那天,他倆喝了一瓶茅臺,誰也沒醉。
六
縣房產局要組織機關干部去潭州參觀。倪副局長打電話讓錢柯也去。錢柯說,我已退二線了,不去了吧。
可您是老領導啊,您不去不行的。倪副局長說。
錢柯當局長這些年,應酬很多,也很反感,可他又難以免俗。
倪副局長過去雖是他的手下,但素來凈干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錢柯并無好感,對他總是避而遠之,不愿深交。
錢柯說,倪局太客氣了,我這些年有很多工作沒做好。
這就要批評錢局幾句了。您過去總鼓勵大家要開眼界見世面,輪到你就退縮了!倪副局長,去吧,潭州那邊專門請你了。
是誰?錢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熟人。
倪副局長說,去了您就知道了。
話說到這里,錢柯不好再駁倪副局長面子了。
還真碰到熟人了,同樣擔任房產局長的廖一清。錢柯看到人,想起來了,那是全省房產系統總結表彰會上認識的,那次錢柯和廖一清都獲得全省先進工作者。都是房產局長,又都是主任科員,話自然投機,不過錢柯太專心交流心得,沒有具體過問廖一清是哪個縣的。
那次表彰會倪副局長也參加了,不過當時他是作為辦公室主任,陪同錢柯去的。廖一清跟倪副局長也算有一面之交。
故友相見,分外親熱,錢柯和廖一清緊緊擁抱。
小街古巷,綠山碧水,更有先生做伴,錢柯好不愜意。
錢柯感謝廖一清還想著他,專門發出邀請,給他提供了一個再見面的機會。廖一清聽后,略微愣一下,說,那當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有幾次廖一清單獨邀請錢柯,到家里長談,品名茗,論房管,通宵達旦。
參觀途中對錢柯和廖一清的竊竊私語和開懷大笑,倪副局長都看在眼里。問錢柯,這次安排如何?他鄉遇知音,應該感謝我吧?
錢柯抱拳說,感謝倪局。
這天晚上,倪副局長來到錢柯房間,問,錢局肯定愛收藏吧?
錢柯答,現今哪有不愛收藏的,只是我對藝術品一知半解,也沒有幾樣極品。
這次倒是機會。倪副局長說,錢局對潭州的特產一定不陌生吧?
你是說鈞瓷?錢柯說,這事我倒忘了,事前沒準備,沒帶多少錢。
錢的問題好解決,我來前準備好了。倪副局長說,只是你我都非鑒賞行家,恐怕買不到貨真價實的東西。我們都是國家干部,又不會死皮賴臉地砍價,誰知道是不是物有所值呢。
倪副局長想了想說,那倒也是。
聽說廖局長跟鈞瓷制作名家很熟。倪副局長說。
你怎么知道?我倒沒有問過他。錢柯答。
來前我看過資料。倪副局長說。
是嗎?錢柯搖頭說,可惜我沒準備錢,不好問啊。
我準備買一件,錢局不妨問問。如果您也想買,我借錢給您。倪副局長說。
錢柯還沒借錢的習慣,何況又是自己極不欣賞的人。于是搖頭說,還是你問吧。
錢局很虛榮喲。倪副局長吃吃地笑著說,那我就去問了,不過要打你的牌子。我同他交往不如你,遭到拒絕好沒面子喲。
錢柯哪好再說什么,反正他自己去,由他去吧。
罪過啊。第二天一早廖一清便拍錢柯的門,連連賠罪說,我這個人,怎么把這事忘了。錢是個小問題,咱馬上去拿鈞瓷。
不妥吧?錢柯說。廖一清說,有啥不妥的,這錢我出就是了。廖一清硬拉錢柯出門,陪倪副局長去了鈞瓷窯。
陳列室鈞瓷并不多,但件件都精妙絕倫。制作者說,這都是市場上很少買到的極品。
廖一清給倪副局長挑選了件“牧馬人”。紫紅的釉色仿佛滿天彩霞,深綠的釉色如茫茫草原,中間似有一人騎著棗紅馬,意境悠遠,鬼斧神工。
錢柯的那件,通體黛綠,上留白色斑點,似浩渺的夜空里繁星璀璨,自然形成,天地造化。取名“滿天星”。
倪副局長要把兩件的錢全付了,廖一清哪里肯,推來推去,只好作罷。
倪副局長說,帶回賓館不好吧?回去時再取。于是便給單位打電話,讓來車先送到他家里。倪副局長是畢業后分配來縣里的,老家在市里。
錢柯剛回到賓館躺下,倪副局長便急匆匆推進門來。他一臉沮喪地說,太倒霉了,出了車禍,瓷器全沒了。
見倪副局長那焦急的樣子,錢柯就說,完就完了,身外之物嘛。
回去不久,倪副局長去掉了“副”字,升任了縣房產局局長。
錢柯這天有幸被何副縣長邀請赴家宴,突然在陳列柜里發現了“滿天星”。上面的編碼一清二楚。滿天星還詭秘地眨著眼呢。
錢局懂收藏吧?是極品嗎?何副縣長問。錢柯苦笑搖著頭說,是極品,但有瑕疵。
是嗎?何副縣長吃驚地盯著錢柯的臉。
七
一天,錢柯正在家里看報,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大哥,可了不得,出大事了,這事我就只得找你了!”這是他老家的弟弟打來的。
“兄弟,什么事?”錢柯對手機道。
“大哥,火上房,水漫堤,都快急死人了!”
錢柯又對著手機里道:“我手機快沒電了,你把電話打到家里的固定電話上來。你記下號碼……”心里卻暗罵,剛退二線就沒有手機補助費了,夠窩囊的。唉,連接個電話都要算計算計。固定電話打過來不用交費,手機只有“一把手”是公費,但也實行定額管理,超支自付。而他這個主任科員自然全部自付了。這些都是縣里規定的,沒辦法。他兄弟的電話看來不會短,手機又是雙向收費,那就只好要他打家里的固定電話了,省一分是一分,這些都是不好對人言的小算計。
不一會兒,家里電話響起來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錢柯問。
“二狗子你知道吧?你見過,就是我老婆娘家兄弟。他家買了輛車,昨天晚上,跑出去拉腳,是給人家運柴油,把車翻在響水鎮了……”
響水鎮緊挨錢柯老家吉崗鄉,屬一縣管轄。他心沉了沉,問:“出人命啦?”
“那倒沒有。算萬幸,二狗子膀頭擦破了點傷,撿條命。可車叫人家扣住了,還要罰款,張嘴就要2000塊。哥呀,二狗子不像你,筆頭子一動就進錢,他一年到頭能掙多少錢啊。實在沒辦法,就得求你了。大哥,你面子大,跟縣里哪個頭頭說說,就讓他們把車放了唄。”
“沒傷到別人吧?”
“沒有,是他自己拐彎時翻的。要是砸著人,更了不得啦!”
“是交警隊還是派出所?”
“說是派出所。”
“扣車怎么是派出所?交通事故應該是交警隊呀!你先搞清楚吧。”
“你別管是派出所還是交警隊。你給響水鎮的書記或鎮長打個電話,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我不認識響水鎮的書記、鎮長,他們也不認識我。”
“那你讓縣委書記、縣長給他們打。響水鎮的書記鎮長敢說不認識?”
這個兄弟啊,不知道是急糊涂了,還是聽不出錢柯的反話?
錢柯冷笑:“哼,你說得輕巧,這一句話的事。縣委書記、縣長他們是你親哥,也不會為這屁大的事給你打電話。再說,縣委書記、縣長就那么好找嗎?”他心里說。我已經不在位了,別人還理睬你嗎?
兄弟又說:“你跟公安局長說一聲也行。”
錢柯越發沒好氣了:“公安局長是咱們家看門的呀?”
“那你找找人再想想別的辦法。”兄弟不屈不撓。
錢柯肚里的火氣蹭蹭地往上竄,已有些壓不住了。沒好氣地說:“你還不如叫你小舅子再多撞翻幾輛車,事整大了也好讓我值得張一回嘴呢。我這張臉就那么不值錢嗎?該罰就罰,該扣就扣,我不管,也管不了!”
兄弟那邊沉默了,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把電話撂下。錢柯也感覺這幾句太重了,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他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把話往回拖一拖,起碼說幾句寬慰的話。就在這時,電話那頭換了女聲,是哭著在求告:“大哥,我是兄弟媳婦。我知道你不愿管這窮家的破爛事。可是我實在沒人可求了,你千萬不能撒手不管啊!這雖不是你們老錢家的事,可我是你們老錢家的媳婦呀。二狗子是我的親弟弟,咱老錢家這些窮親戚,誰不知道我有一個在縣里當局長有本事的大伯哥呀?這事望你費心吧。”
錢柯退下來當了主任科員的事,他還沒有告訴老家的兄弟,他們都還一直以為他還是當著局長呢!他如今退下來了,手里已經沒有掌握什么資源,加上他向來輕易不愿求人的性格,辦點事格外不容易。但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又是兄弟媳婦在求他。鄉里的規矩,兄弟媳婦跟大伯哥說話,僅次于對公婆,是得加著十二分小心的。“他嬸,你別急,也別哭,我想想辦法吧。我盡力,一定,好不好?這些年,我一直在宣傳文化部門的機關里工作,和下面鄉鎮很少打交道,你和永成的確給
我出了難題。你們自己也想辦法,這種事,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尤其是我,還是棵沒有用的朽木。辦成辦不成,你們別怪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能成。只要大哥出面,一定能成!”
錢柯放下電話,坐在那里發呆,細想,只覺好氣,又好笑。哼,我要是還在位……到底是山里的農民啊,哪里懂得官場的很多道道呢。
這么一想,錢柯就覺肚里的怨氣消了不少。已經答應了人家,辦法就要想,也顧不得掉價了。先是在自己認識的縣城官員里想,可想來想去,不過在會議上見面點點頭,交情深一些的不過在酒桌上碰碰杯,彼此客套幾句“久仰久仰”。錢柯本是個不愛交際的人,應酬一過便各奔東西,為這種事去求人,人家不把自己當成神經病也會當成弱智。又想起房產局機關里的這些人,會不會哪個人跟響水那里有關系呢?挨個作了一番分析,突然,錢柯心頭一亮:“對,有了!春節前在一起喝酒的縣公安局鄭副局長不正是管這方面的嗎?”
電話打到縣公安局去,答說鄭副局長正在開會。終于,鄭副局長接電話了。錢柯剛報了姓名,便奔了主題:“鄭局,實在不好意思,有件不大可也不小的事情求到你。我有位親友,在外跑運輸,在你們響水鎮交通肇事,車和人都被扣了,老家的人把電話打到我這兒。我一是忙,雜事纏身;二是即便我跑到響水去,也是兩眼一抹,四親不靠。不知你是否能在這種事情上幫助斡旋一下?不過……也別太為難。我知道,這是硬叫吹糖人的去搞雕塑,給你出了大難題啦。”他故意把話說得很輕松,即使對方推脫,也在情理之中啊。
鄭副局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錢局既然想到了我,就是我的榮幸了。這樣吧,我一定盡力而為。有沒有結果,你等我的電話吧。”
錢柯便將二狗子的大號報了上去,又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和手機號。說話間,已到了午餐的時間。回到家里用過餐,他守在電話機前翻著雜志。下午上班前,電話來了。鄭副局長說你親戚已將汽車開回去了。錢柯噓了一口氣,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笑著說,沒想到你辦得這樣快,真是謝謝了。鄭副局長說:“錢局,這也就是你的吩咐,不然,換了誰,我也不會……哦,不說了。正好我愛人班上有個學生的家長是鎮長,我上門求他,他親自出面找了派出所,才算把事情說了下來。錢局,如果你方便,就囑咐你的那位親戚一聲,那輛車是萬萬不能再開出去搞運輸了。那是一輛無照無牌的組裝車,在村里拉些石頭柴禾什么的,就勉強充一輛馬車什么的吧。若要開到公路上就不行了,這回要不是……你的親戚在外面出了什么問題,求求人,找找關系疏通,都是人之常情,但千萬不能讓他們打著你的旗號,那不光于事無補,還可能會產生負作用。恕我直言,你不會怪罪我的過于直率吧。”
錢柯的心沉了沉,問:“二狗子說什么?”
“你就別問了。”
“鄭局,你一定跟我說。”
“至于原來說了什么,我不敢揣測。但我去了后,看他的態度還是……比較蠻橫。我……就直說了吧。派出所長說,將一車柴油傾灑路面,污染了街道環境,這個罰款看在領導面上,我們可以跟環保部門協調免掉。可無照無牌上路,如果一點懲罰都沒有,今后交警隊那邊他們不好交差,因為他們是受交警隊委托執法,必須象征性地罰一點。可就連這一點你那親戚還不肯接受,還口口聲聲說除非你親自說話,他才肯交罰款。我雖然是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長,可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為此,只好把派出所長叫去,替交了罰金,才算最后解決問題。”
錢柯的心似被誰狠狠地擰了一下,問:“你替他交了多少錢?”
“確實只是象征性的,你別在意。”
“你不告訴我,我就生氣了。”
“只罰了500元錢。”
“鄭局,我真的非常感謝你。不光是謝你幫我解決了具體困難,更感謝你對我的提醒。良言苦口,忠言逆耳啊。況且并不苦口,也非逆耳。”
“錢局,那就這樣吧。有機會見面再聊吧。”
電話放下了,錢柯還在那里發呆。500元錢是一定要還給鄭副局長的,但僅僅是錢的事嗎?當天夜里,兄弟把電話打到他家里來,張口又是掩飾不住的得意與膨脹。“大哥,我說你行吧?只要你張口,絕對沒有你過不去的火焰山。真的,不光我和弟妹服,全村人都不敢不服!誰不服就……”錢柯沒有讓他再把話說下去,便冷冰冰地打斷:“你服什么?你知道為這事我把多大的人情搭上去了?我告訴你,以后少給我攪這種事!更不允許托著我的名聲在外面吹五乍六的!我再告訴你,你哥啥也不是,你別再讓我丟人現眼!”
兄弟忙又說:“大哥,事情都辦利索了,你還生什么氣?放心,你是咱老錢家的王牌,不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再給你添麻煩。這種事,你兄弟不傻,懂,絕對懂。”
錢柯本還想把鄭副局長替二狗子交了罰金的事說給他,但看夫人正在旁邊撇嘴巴,便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說了有什么用,除了讓兄弟兩口子看自己無能,以為是在扒短討那幾百元,還可能引來夫人無盡的嘮叨。為了耳邊清靜,且把虧吃下,算了吧!
八
“嘀嘀……”短信的鈴聲還在響,錢柯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手機,他原先可不是這樣,他當局長時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一聽見短信鈴聲就心煩。他讓秘書到移動公司取消了手機短信功能。從局長變成了主任科員以后,他自己又到移動公司把手機短信功能給恢復了。每天,他把這手機短信當成了個念想,只要短信鈴聲一響,他都會一陣興奮,馬上打開看。這會兒,他在手機屏幕上看到:
我對佛許愿,愿你永遠快樂。佛說:不行,只能四天。我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佛說:兩天。我笑道,黑天、白天。佛驚:一天!我大笑:生命中的每一天!為使你每天都快樂,星期天我們陪你去釣魚。雷田。
錢柯把短信反復看了三遍,越看越覺得有趣。他自言了一句:“釣魚?”他又自嘲地搖了搖頭,合上手機。此時,他自己都有點覺得自己可憐,這一生算是
白活了,他一生中除了工作沒什么別的愛好。工作、吃飯、睡覺幾乎是他的全部生活。突然間,工作不讓他干了,仿佛什么都空了,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了。曾有人建議他去釣魚,他一想起那些江河湖邊上傻坐著的釣者,腦袋就大,呆呆地看著魚漂,能堅持得住嗎?對此,他沒有絲毫的雅興。自古釣者之意不在魚,姜太公釣官,柳宗元釣雪,村夫妄念釣閑。現今喜權者釣派,有錢者釣欲。我這個有職無權,有欲無望的主任科員釣啥?風風火火幾十年的人,能坐下來眼睜睜地去看魚漂沉浮嗎?
錢柯又打開手機,又看了兩遍短信,這條短信像一股清澈的暖流,在他燥熱的心田流過。這短信讓他感動。雷田是他高中同學,從文化大革命到現在42年了,他們沒斷過交往。在這種時刻,這些老同學們還這么為他著想,千方百計地想讓他開心,真是難得,讓人感動。他想,難得雷田對佛許了這么好的愿,不能不領情,也不該辜負了朋友的一片好心。管他去釣什么呢?幾個老同學聚在一起釣個樂趣,青山綠水散散心也好啊。他決定去釣魚。
柳溪河林場四道溝水庫三面環山,林木茂盛,一道水壩攔住了四道溝,壩外的人造林樹木也有幾十米高了。水庫像一面鏡子鑲在林海間,一座二層小白樓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紅瓦白墻,青山綠水,猶如人間仙境。水庫承包人原是柳溪河林場工人,他承包了水庫及周圍山地。他在水庫南岸及岸邊放養了6000只雞,這種雞在當地叫“溜跶雞”,全部放在樹林野地里狂跑亂飛,像野雞一樣自己找食吃,產出的蛋和雞肉保證是絕對的綠色食品,賣的價格要比通常的貴幾倍。在水庫北山里放養了100頭第二代野豬。年收入近20萬元。一家人在這仙境里,過著賽神仙的日子。
錢柯還沒有釣魚就被這仙境陶醉了,能在如此仙境里悠閑地釣魚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他后悔為啥早不投入到這神仙過的日子中來。錢柯把釣魚想得很輕松悠閑,實際真釣起來可不像他想象得那么輕松悠閑。錢柯以為釣魚很簡單,在魚鉤上拴上魚餌,魚吃魚餌漂就會動,魚漂一動就拽竿,魚鉤鉤住魚,魚就順利地釣上來了。他看別人都是這么簡單地把魚釣上來,可是他看自己的魚漂動了,再一拽,還是啥也沒有。他就這樣不停地拽竿,兩個小時一條魚也沒有釣上來。離他不遠的雷田,10分鐘不到就釣上一條魚。他想這事可真邪門了,我這里的魚為啥光咬鉤釣不上來呢?其實他第一次釣魚沒經驗,他選的這個位置,水下,來了一群小魚崽子,魚很小,一群圍著魚餌逗著咬,水上的浮漂總是動。魚小魚嘴更小,魚鉤怎么能鉤上來一條呢。他見別人十分鐘八分鐘就釣上來一條,自己釣不上來。看著別人一條一條往上拽,他嘴上不說心里也著急,越急手中的魚竿拽得就越勤,一會兒就累得滿身是汗。他剛換上新魚餌,用毛巾擦了把汗,拿起魚竿又往水里甩,“嘎、嘎、嘎”一連幾聲凄慘的雞叫,嚇了他一跳,手中的魚竿沉甸甸的,根本甩不出去。他回頭一看,可不得了,魚竿釣了一只雞。原來,他甩竿把尋食的雞給釣住了。雞痛得滿地撲騰,叫得比殺雞還凄慘。他一時被這意想不到的情景整慌神兒了。他本能地放下魚竿去抓雞,好不容易抓住了雞,一看魚鉤被雞吞進肚子里去了,另一只魚鉤在雞拼命撲騰時,一下就扎進了錢柯左手虎口。雞掙扎的勁很大,魚鉤扎得很深。他只覺得手上一陣巨痛,他倒吸了口涼氣,鼻子冒出了冷汗。他一只手抓著雞,一只手又被魚鉤鉤住了,急得大喊:“雷田,你快過來,我鉤住了一只雞。”
大伙聽到他的喊聲一齊往這看,看到錢柯手里抓著一只雞,感到既興奮又開心,一齊笑彎了腰。雷田一邊往這邊走一邊笑著說:“錢柯你可真行啊,釣不到魚你能釣上雞,一只雞頂我們幾十條魚了。”
錢柯見他邊開玩笑邊慢騰騰地往這走,生氣地喊:“你少說風涼話,快跑兩步魚鉤扎進我手里了。”
聽到魚鉤扎進錢柯手里了,大家都忍住笑,齊往這兒跑。雷田用剪刀剪斷了兩只魚鉤的水線,見魚鉤扎進手里很深,忙說:“趕快送醫院吧,倒戧刺都扎進去了,不去醫院整不出來。”
錢柯皺了一下眉頭,說:“去什么醫院。”說著他用右手把魚鉤往外順了順,一咬牙,一用力,魚鉤倒戧刺上帶著一小塊紅鮮鮮的肉被拽了出來,鮮血染紅了左手。滿手的鮮血使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無名火兒,他抬起腳,一腳踹碎了魚竿……
魚不釣了,飯得吃。中午,水庫主人給他們做了四道魚,燉了一只溜跶雞,這只雞就是錢柯釣的那只雞,煮了10個咸鴨蛋,一桌純綠色食品。雷田首先主持敬酒:“今天,我們這些老同學能把錢大局長請出來釣魚深感榮幸。為此,我吟詩一首作為開場白,為今天的酒局助興。”說完他也不顧別人支持還是反對,端起酒杯略一思忖,說:“錢柯釣魚真稀奇,別人釣魚他釣雞。怨天恨地踹魚竿,魚不咬鉤釣自己。”
沒等雷田念完,大家早忍不住笑了。等他念完,大伙齊聲喊好!
雷田更洋洋得意地說:“我提議,第一杯酒為錢大局長釣雞而干杯!”
“好。”大伙起哄似的一起舉起了杯。
“等等,我說兩句。”錢柯踹碎了魚竿后立馬就消氣了。這會兒,他心里有一種沖動,一種久違的沖動。他端著酒杯站起來說:“感謝大家把我拉來釣魚,我這個人干什么都上癮。趁著現在還沒喝酒醉,我向諸位挑戰,兩個月后咱們今天在座的都算上,再來一次釣魚比賽。敢應戰的咱就干了這杯酒。”
酒大家都干了。喝了酒也沒有誰能相信,第一次釣魚只釣了一只雞的人會真對釣魚感興趣。
九
轉眼又是一年中最熱的那一段日子。
說來也是,就在錢柯老家兄弟的舅子交通肇事不久。有一天,他兄弟突然帶了一個人,直接找到錢柯的辦公室。他看那人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又不敢貿然相問。在敬煙敬檳榔沏茶時,聽兄弟一口一個書記地叫,才想起這是老家的村支書,上次回老家時見過的,姓章。這次兄弟給他攬來的差事是為章支書閨女考高中的事。孩子的考分還可以,只是心太高,志愿上填寫的省重點高中脫靶了,徹底抓瞎了,這才專程跑來求“佛祖”。這件事的難度顯然比上次大,但求起人來卻可以
讓人理解,天下父母,惟有此大,不算大失臉面。況且章支書和兄弟又專程跑了來,不好說一推六二五的話了。不失臉面也不好大張旗鼓,他便跟機關里的人打了招呼,帶兩人回了家。
兄弟的乍呼江山難改,一進了房門,就喊,大哥,還是那個家呀?升了官也沒換換房子?是不是外頭還另有一處?聽說眼下當官的都是一個兔子好幾個窩呢。他無心在這樣的問題上同他廢話,便讓章支書寫下孩子的考號,留兩人坐在客廳喝茶,自己鉆進臥室打電話。過了一會兒,兄弟也鬼頭鬼腦地鉆進來,還回身掩死門,挺神秘地對他說:“大哥,我知道,兄弟這輛破車又給你攬載了。你背后罵幾句啥我都老老實實地聽著。可這事,你一定得替兄弟辦了。這里的好處,對咱留在老家的錢姓人,可就大了去了,連晚生后輩都沾光!用你們官場上的話說,就是既有現實意義,又有長遠意義。”
錢柯只覺得好笑,問:“怎么個好處?又怎么個意義?你說說看。”
兄弟欲言又止,只是山高水深地笑:“這話我先不跟你說。事成了,半年之后,出水必見兩腳泥,大哥你瞧我好吧。”
錢柯也不追問,讓他回客廳坐,打電話找趙錢孫李,找周吳鄭王。正是中考招生的關鍵時刻,那些說了算的人也都古堡幽靈似的躲了起來,連手機都換了號碼,說了不算的接了電話也是白說,倒是有人通了些信息,出了些主意。走出書房,已是兩個多小時,錢柯對瞪圓了眼睛望著他的二人說,人怕見面,樹怕剝皮,這事光在家里打電話不行,我得出去跑跑。你們在家等,一會兒你嫂子就下班了,我已給她打了電話,我說不定什么時間回來,就不陪你們吃飯了。
章支書急從衣兜里摸出幾張票子來,說:“大哥,求人辦事,哪有不花錢的,這500元帶上,該請人吃飯就請。這個錢咱花。”
錢柯搖頭,說不用不用。章支書還要說什么,兄弟便搶著抓起錢往章支書手里塞,還說:“我哥說不用就不用。我哥上門去,誰還不留吃頓飯,肯留下就是賞他們臉了。現在哪有當官的吃飯自己掏腰包?”
錢柯心里罵,不是怪永成把票子塞回去,而是罵他不該這么說話。我飛到哪兒就吃,吃完撲楞撲楞翅膀就飛,我是蝗蟲嗎?再說,你以為你哥是誰,求人辦事還要人家山珍海味招待,天下果真會有這等美事?那章支書掏出500塊,也透露出鄉里人的土氣,因土氣就顯得滑稽。辦這種事,你以為拉人上桌,幾碟毛菜,兩瓶劣質酒就能搞定?500塊,也就一瓶五糧液的價錢,讓人家嘬咂手指下酒啊?既俗不起,那就雅辦,君子之交淡如水,留份情誼在里頭。否則,事與愿違,弄巧成拙,大事休矣!
心里罵,面上卻笑。錢柯說:“我兄弟這么說,倒讓我想起個笑話。說有個老農進城辦事,將毛驢拴在樹上。毛驢啃了樹皮,城管人員讓老農交罰款。老農氣得直踢毛驢,罵道,你以為你是當官的呀,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永成剛才的話,跟罵我是毛驢差不多。”
幾個人都笑。接著,錢柯便離開家門。跟孫猴子又奔了一次西天取經差不多,其中的曲曲折折,不說也罷,最后總算保那位農家的閨女取來了一份錄取通知書,省重點高中。給守在家中等了一天的章支書報喜時,他說:“這件事,走正常渠道是行不通的,神仙下凡也不行。好在各個中學都在搞擴招。還有個自費公助的土政策。說實話,我是專門找了教育局長,教育局長又專門給學校寫了張條子,用他們的一個機動指標,才算有這么一個柳暗花明的結果。事情緊急,夜長夢多,我不留你們,章老弟回去后抓緊籌措4500元,三天內一定交上來,錄取通知書到手,才算完事大吉。”
兄弟喜氣洋洋的臉陡地僵住了,問:“咋,還得交4500?這么多?”
兄弟的語氣和神態都讓錢柯生氣,他道:“這還是我豁出一張老臉,一求再求,人家才答應這個數的。按學校規定,原則上是不招的。如果要進來,至少也1萬。假如家里困難,不想花這筆錢,那只好讓孩子選一所普通高中吧。我已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只能這樣了。”
章支書低著頭,好一陣才抬起來,說:“行,回去后我就是砸鍋賣鐵,三天后也要把4500元錢給大哥送來。”
這話越發讓錢柯聽得不舒服。他正色道:“錢的事,我不經手,直接把錢交到學校去,他們會給你開出正式收款手續。我只是要提醒一句,這個事,以后誰都不許往外說。即使孩子入了學,有人問,也只能說花了1萬。不然,有人攀比,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后果,我就不好說了。”
兩人離去,錢柯和夫人送出樓門,返身往回走時,夫人恨道:該,讓你破車濫攬載!鄉里人的事,你就不該管,好像你從中占了多大好處似的。錢柯長嘆一聲,道:“但做好事,莫問前程吧。咱問心無愧就行了。”
三天后到學校交錢和半月后送女兒入學,章支書都沒有再登門,甚至一個電話都沒來。那些日子,錢柯心里說不清是如愿的輕松,還是一種別樣的沉重。
國慶節前夕,錢柯兄弟再一次進城,一下車還打了的,車里塞了兩只剝得凈光的柈子豬肉。兄弟一再聲明,這半片豬肉是章支書帶來的,絕對的農家本地豬,一瓢泔水一瓢泔水喂養大的,一點添加劑都沒有,肉味怎么樣,大哥大嫂一吃就知道了,城里去的肉販子給多大價錢都沒賣,就留著孝敬大哥大嫂呢。錢柯很欣然地收下,還叮囑夫人快去割下一塊炒炒。夫人用眼翻道,凍得石頭似的,你沒吃過豬肉啊?
備飯,斟酒,兄弟對飲,一片親情與豪情。邊飲邊聊間,自然問到了章支書的閨女。兄弟一抹油光光的嘴巴,說:“唉,大哥,啥也別說啦,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呀!等那丫頭一進學校,把電話打回去,支書才知道大哥是何等的手眼通天了。那丫頭的同學,凡考試出了點差頭的,大概都掏了1萬,還有的1.5萬呢。那丫頭不信,同學們還把收據拿給她看。只花4500的,基本沒有。章支書頭兩天還跟我念叨大哥的能耐呢!”
錢柯淡然一笑,道:“只要知道我沒有在里面撈了什么好處,就行啦!”
兄弟說:“別說他,當時我心里都有些劃魂兒。我一個爺的大哥,雖然當了官能是那樣的人嗎?能看中那倆小錢兒?是不是想用這種法子,從此斷了鄉下親戚日后的來路?嗨,小人之心,難比宰相的肚量啊。咱老錢
家,立起來是棍,躺倒了是山,日久見人心,讓他們慢慢品去吧。”
錢柯想起永成上次來時神神鬼鬼的話,又問:“你說過,章支書的事辦好了,將如何如何。也不知你的兩腳泥露出來沒有?”
兄弟抓起酒瓶,又給兩杯斟酒,自己先一仰脖喝下,笑道:“哥呀,現在坐在你身邊喝酒的,可再不是白丁,大小也是正村級領導干部——我當村長了!不,準確的叫法,是村委會主任。前幾天當選的。支書那人還行,沒敢忽悠我。我當村長,就是他的力薦。”
錢柯大驚:“就你?”
兄弟哈哈大笑:“我咋?也就大哥沒把兄弟當盤菜。咱們村,200多戶人家,1000多人口,你兄弟雖不敢說跺跺腳一寨子都顫,可眼下在寨里吆喝一聲,也是說一不二。上次我去你那衙門,樓上樓下一撒目,也就那么10來號人,要說擺起陣勢,真的比我的人馬少得多呢。”
這話又讓錢柯心里不舒服。“那是,縣房產局把各股室和下屬單位都集中起來,也就500人。”說出口,他也說不準這是在駁斥兄弟,還是順著他的話替他忽悠。
兄弟又笑:“大哥,我是開個玩笑,你可別當真。你們都是吃皇糧的,不像我們農二哥,一幫蝦兵蟹將,草民。連我這道號的都能當山大王,還不眼見是一幫烏合之眾?眼下中央講構建和諧社會,不光講數量,還得講質量。美國佬不過派去幾艘航空母艦,就能把好幾千萬人的伊拉克給滅了!這個道理,我懂。”
到底是當了幾天村干部,會把臭話說出來,還能把臭話收回去,捧臭腳都上了檔次啦!錢柯笑道:“當干部,不管大小,也是一門學問,叫管理科學,更高一點,就叫領導藝術。你既然當了村長,可不能再由著性子來。還得學會忍讓,可不能得意于一跺腳滿寨顫,老百姓面上服不如心里服。”
兄弟說:“那是。大哥你說村里人為啥選我當村長?除了支書在背后起作用,村民也確實看我是當官的材料。人們都說,咱老錢家的祖墳有風水,子孫后代天生就是當官的料。要不,全村只是大哥你在縣里做官?”
錢柯再一次想起鄭副局長的提醒,面色便凝重起來,道:“兄弟,大哥我還沒喝多,你千萬別把我的話當酒話聽。我現在已經不在位了,是主任科員。知道嗎?所以,你以后為人做事,一定要好自為之,千萬不可打著我的旗號,免得討人撇嘴笑話。再深說一步,即使家里出了封疆大吏,家里的親親友友也只能更謹慎才是,忠厚傳家,詩書長久。古往今來,當官的親友橫行鄉里,遭人唾罵,遺臭萬年的例子不少。況且我不是官了,如果再惹出什么閑話,我怕是連老家都沒面子回了。這些話,請你回去多同親戚朋友們說說,我就感激不盡了。”
錢柯越說越嚴肅,兄弟也放下酒杯,斂了笑容,不斷地點頭稱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說得到位了,再說下去,就要傷了兄弟間的親情與和氣,何必呢。
這些天,錢柯為自己很長時間沒看到局里的文件而生悶氣。家人都說他這又何必呢?他卻說,不行,這是一個政治待遇問題。為此,他又一次來到房產管理局。
許久沒上班了,錢柯一切都感到新鮮。他要去的局辦公室在二樓的東邊。陽光很利索地從臨街的窗戶照下來,棗紅色的辦公桌上像剛又刷了油漆熠熠發光。錢柯有點眼花。心想,這可比我那個時候氣派多了。他身上有點毛毛汗,還沒有入座便解開了大面包似的羽絨襖。
辦公室的小成見來者氣宇不凡,很有禮貌地迎了上來。“老先生,請坐請坐。”
對這種稱呼,錢柯感到很別扭,也很不是滋味。他毫不客氣地說:“我可不是什么老先生,以前是這里的局長。現在退二線了,你應該叫我主任科員或者老錢同志才對。”
小成連連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部隊轉業才分配來的,上班也才兩三天,聽辦公室的同志說過您。不到之處,敬請老領導批評。”
“哈哈,是當兵的?咱們可是同行呢,我也是當兵出身。”錢柯平靜地說:“剛才的事其實也沒有什么。小伙子,請問你貴姓?”
“我姓成。”
“小成呀,”錢柯端詳著他說:“哪里人?”
“土地關鄉梅花沖的。”
“我看你像一個人,不知你和成瘸子是不是一個祠堂的。”
小成靦腆地說,“他是我父親。您認識他呀?”
“唉呀,他是我的老戰友。那年對越自衛反擊戰,就在老山前線的一片小樹林里,敵人一顆子彈打從他的大腿上擦過打進了我的小腿,我們一起住了幾個月的醫院。后來傷好了,他卻成了瘸子。”錢柯用手比劃著,滔滔不絕地對小成講。
小成的思緒被他帶進了1979年自衛反擊戰時,老山前線的那片黑森森的樹林。只見錢柯抱住受過傷的腿,嘴里不停地喊:“同志們,快追——”
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起來,錢柯的故事就被打斷了。他揮揮手,要小成去接電話。
錢柯也很體諒年輕人,他站起來說:“看來,你有事要出去,我也不坐了。本來我是來看文件的,按規定,發到局里的文件也應傳給我們看,可很長時間了都沒有看到。上個月來,你們主任說,現在上邊很少發文件,有了再通知我,我就一直等著。好啦,請轉告你們主任,說我老錢來了就行了。”
小成連忙解釋道:“老局長,對不起對不起,我才來時間不長,請多多包涵。我一定向領導們匯報,有了文件便給您送去。”
錢柯道:“這也不怪你。到時候你打個電話就行了。”
其后,小成收到了一些文件,但在任局長和辦公室主任說老局長沒有必要看這些,別打攪他好了。于是又到“飛雪迎春到”了,錢柯也沒有到辦公室來,小成很是著急。他一手拿著領導簽轉錢柯轉閱的文件,一手撥電話。
錢柯感激地說:“哪能讓你送來。我知道,我在家里看文件違反保密紀律。再說,又快過年了你們都很忙,你把文件放在主任科員室,我還是自己來看吧。”
這次,錢柯鼓足勁,很青春地來到了久違的主任科
員室。
小成小心翼翼地把天藍色的文件夾送到錢柯的手中。錢柯感到渾身熱烘烘的,一股無名的優越感寫滿了胸堂。他取出老花鏡和老牌英雄鋼筆,慢條斯理地打開了文件。他覺得,就像自己當年第一次簽文件那樣神圣得心跳。
小成在一旁不安地看著錢柯。錢柯目光隨筆尖在文件上一字字一行行地移動著,還不時地在上面劃著杠杠兒。看完文件,他二話沒說就在上面寫上了“已閱”并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兩張“老人頭”,整整齊齊地放到文件夾上面,很莊重地交給了小成。
小成難為情地說:“老局長,真不好意思。您這么長時間沒看文件,一看就遇上了捐款……”
“小成,你可別這么想。”錢柯擺手止住小成說,“這是全市統一的事,向特困職工捐點錢也是應該的,這說明大家還沒有忘記我這個主任科員。連這個待遇都享受不了,那我才不高興呢。”
十
就在那次釣魚回來后,錢柯便迫不及待地把局辦公室周副主任找來。周副主任是局里的釣魚高手。他對周副主任說:“要輛車,陪我去買漁具。”
局里工會曾幾次給錢柯送過漁具,他從沒要過。去年局工會組織全局干部職工釣魚比賽,送給錢柯一根魚竿做紀念品,他順手把它送給了周副主任。幾十年來,從沒有聽說過錢局長釣過魚,今天,錢局長要親自去買漁具?周副主任不相信這是真的,以為自已聽錯了,他不相信地問:“錢局,你要去買漁具?你想釣魚?”
“你少廢話,別聲張,走。”
周副主任當參謀自然是要挑選最高檔的買。他們一氣兒花了5000多元,買了全套高檔的釣魚裝備,一個人都背不動。買完漁具,他們又到新華書店買了三本介紹釣魚知識的書籍。
他把全套釣魚裝備拿回家,老伴驚得目瞪口呆。老伴聽說買這套漁具花了5000多元,像看不認識人似的瞪著眼睛說:“你瘋了,你是不是精神出毛病了?”
第二天,在全局機關大院里都傳出——錢局精神出了毛病。
從買來漁具的第二天起,錢柯就不去上班了。他每天都把漁具背到東湖公園。東湖水面不大,里面一條魚也沒有,他就在這沒魚的水面里釣魚。他把魚鉤甩進去,拽上來,再甩進去,再拽上來。不管別人說啥,他每天風雨不誤,一甩就是一個月。一個月后,他想把魚鉤甩到什么位置就能甩到什么位置。
這期間,他看完了三本釣魚的書,又正式拜了個釣魚師傅。八月初,局里放了兩星期高溫假,他纏著師傅14天釣了13天魚。兩個月他著了魔,睜開眼睛看的是魚漂,閉上眼睛想著的也是魚漂。在他自認為可以出徒了的時候,他給雷田發了條短信:
歲月悠悠時光飛逝,兩月相約期限已到。后天恰逢雙休日,原班人馬釣魚比賽。
星期日還是柳溪河林場四道溝水庫,他們老同學又見面了。雷田一見到錢柯的全套高檔漁具,眼睛一亮說:“哎,錢柯不愧是大局長,就看這套家什,我們也甘拜下風了。”
錢柯不無自豪地說:“甘拜下風的時候還在后頭呢,沒兩下子敢向你們挑戰嗎?”
各自分別把漁具支好,錢柯抬手甩出了第一竿。輕、穩、準,一竿到位。這與他上次把魚竿甩得“嗚、嗚、嗚”響,形成鮮明對比。雷田見甩這一竿,心里開始服氣了,便調侃地說:“真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錢大局長甩出第一竿就看出水平,服了。”
聽他這么說,錢柯也客氣地說:“有沒有水平,得看能不能釣到魚。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今天不會再釣到雞了。”說得大家都笑了。
今天,錢柯甩了一長一短兩把魚竿。那把6.3米長的魚竿專門準備釣大魚的。他用特殊調味好的包谷粒,喂了窩子。在用尼龍繩拴的大號鉤上,他用一種水螺螄肉做釣餌。這辦法是在一本書里學來的,專門釣兩斤以上的大魚。這種釣餌小魚基本不動,可以不必過分地分心去看它,放在水底靜候,咬鉤,準是大魚。
他用短竿釣了十幾條三兩重的鯽魚。一個多小時了,長竿一動不動。他拽出一看,鉤上的魚餌都沒了,不知什么時候兩只魚鉤的魚餌都被吃掉了。他心里一陣狂喜,不由得心跳加快了。這種魚餌被吃掉了,說明水下有大魚來了。他把短竿收起來,重新鑲上長竿的魚餌,兩眼一動不動,集中盯著長竿的浮漂。20分鐘后他見浮漂不易察覺地下沉了一小截,他知道這是大魚來了。大魚咬鉤都特別穩,這會兒他拿不準水下的魚是否咬鉤了。他想,只要浮漂再動一點兒,就拽竿。他聚精會神地盯著浮漂,浮漂再也不動了。他又等了10分鐘,見浮漂還是不動,他拽出魚鉤一看,魚餌又被吃光了。他心跳更快了,重新鑲上魚餌又把魚鉤甩到原處,兩眼盯著浮漂一眨都不敢眨一下。一會兒,浮漂又穩穩地不易察覺地開始往下沉,他心里一陣狂跳,快速把魚竿一拽,魚竿沒拽動。他心里一閃念:“不好,掛鉤了”。還沒等他想怎么處理,水里就傳來了一股強大的反作用,猛地把魚竿拽成了倒U字型。他知道,這是一條大魚上鉤了。
果然是一條大魚。他們三個人用了40分鐘,總算把這條18.6斤的大青魚整了上來。魚一上岸,大家齊聲向錢柯祝賀。這伙人有幾個釣了20多年,從來沒有誰用手竿釣過這么大的魚。一時間都沒興趣再釣了。最興奮的當然是錢柯,他沖著雷田喊:“打電話,把咱們哥兒們都叫著,到大富豪酒樓,我請客。”
大富豪酒樓一號包廂里,酒已過三巡菜已過五味。今晚的酒宴就是釣大魚這一個話題,錢柯已是大家公認的“第一釣”。這會兒,他正在第N遍地講著,是怎樣把這條18.6斤的大青魚釣上來的。一只蒼蠅不知從哪里鉆進來,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一會兒在這個菜盤落一下,一會兒又在那個菜盤里落一下,有人趕它一下,它飛起來轉一圈又落回來。四五個人趕了四五次,都沒把它趕走。雷田氣得大喊:“服務員!”
“不用叫服務員,看我的。”錢柯說完,拿起酒杯站來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足有一兩多。他看了一眼還在空中飛舞的蒼蠅,打了個提前量,“噗”地一口把酒
噴了出去,水霧狀的酒直射蒼蠅。只見蒼蠅像被導彈擊中的飛機,一個倒栽蔥掉了下來。他“哈哈”一笑,說了句:“啥事難得了我。”
見蒼蠅被錢柯一口酒給打下來了,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說:
“錢柯你怎么想出這個絕招,真有腦袋,不愧當過大局長。”
“這絕招兒,應申請專利。”
“錢局,你一口酒噴出了兩米多,趕上氣功大師了。”
“錢局就是錢局,干啥都高人一籌。今后,咱們不再說他主任科員了,他還是錢局。”
這句話是雷田說的。聽了雷田這句話本來已經坐下的錢柯,又站起來說:“什么局長,我當主任科員怎么就不好了?至少我可以天天釣魚嘛。咱們哥兒們,干啥都是塊料。來,把酒都滿上,一起再干一杯。干完,我給大家唱個‘滾滾長江東逝水’,保證不亞于楊洪基。”
他帶頭一口干了這杯酒,順手把玻璃杯倒過來當麥克,亮出了大嗓門: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魚樵江楮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他唱的聲調、音質、氣勢,都真的同楊洪基沒什么兩樣。只有一點不一樣,楊洪基唱完沒有哭,他唱完卻流淚了。
十一
放下碗筷,錢柯習慣地來到陽臺。樓下,正有幾伙打撲克或下棋的老人在夕陽下戰得正酣。“天天玩也不膩煩。”他心里想。他把目光向遠處望去,可除了樓房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他好煩。前一段他仍往單位跑,想不到卻遭來了風涼話:“都是主任科員了,還來干什么?”他就干脆在家里閑呆著。已經好幾個月了,他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惟一能開闊視野的就是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看“風景”。當然,“風景”雖然單調,可他寧可將就著看也不愿下樓去,即使家里沒菜可吃也從不主動去買一點。為這,老伴沒少跟他慪氣。
不愿下樓的原因,只有錢柯自己清楚。當他還是局里一把手的時候,人前人后的哪個不像捧星星一般圍著他轉,遇到個大事小事的,哪個股室的股長(主任),哪所房租戶不得點頭哈腰地向他請示、示好?可如今,這些風光已經煙消云散了,他成了一個閑人、一個被人遺忘的人。他很寂寞,寂寞時他就盼過去那些常來家里跑的股室干部或者房租戶能像過去一樣來家里坐坐。這禮是不可能的了,手上沒權了,誰還給你“上貢”?他只希望他們能來嘮嘮嗑就行。
這幾天,他看見鄰居們提著一袋袋的月餅、葡萄之類的拐進樓口,知道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這讓他想起每年的這幾天,家里除了現金外,東西多得堆成小山,他批評過前來的人,不允許他們再送,他們答應得也痛快,總是下不為例。他也就心安了,人家好心好意地來看自己,總不至于讓人家下不了臺吧。年節是照樣地過,禮物是照樣地收,今年……唉,那不是老宋嗎?錢柯揉了揉眼睛,又仔細地瞅了瞅,是他,打他從車里下來看著就是他,他兩手提著挺重的東西向這邊走來,準是來看我的。這個老宋在我當局長的時候非常會辦事,也非常尊敬我,凡事都向我請示匯報,我很喜歡他。縣里決定成立住房公積金管理辦公室的時侯,多少人想方設法的都沒去成,唯獨他老宋走馬上任了。老宋是個精明的人,深知這是副科級行政單位,自己去了,且不說解決了副科級待遇,而又大權在握了。當然,為了爭得機遇,他也送了他3萬元。當然,老宋去后,也許他一年就把本給弄回來了。他這么想著,看到老宋提著東西向這邊走來,心中暗自高興:人心都是肉長的,他能有今天還不是我一手提拔的?這小子還算有良心,沒有忘記我這個恩人。
正想著,卻發現老宋拐進了另一個樓口,他的心一下子涼了。他知道接替他位置的李局長就住在那個樓口的二樓。他很失望,失望得令他有些沮喪。他氣得返身進屋倒在床上。他想休息一會,可腦子里仍在想剛才的那一幕,他無法安靜下來,倒在床上老半天,非但沒有一點睡意,頭還有些沉重了起來。他一骨碌坐了起來,重新來陽臺上向外張望,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他又看見了他所熟悉的那輛轎車,他想一定是司機小王來看自己了。小王的妻子在織布廠下崗后一直閑著在家,是他把小王的妻子調到局里,并安排她到政工股當了股長。當然嘍,小王兩口子5萬元禮金還是照收不誤的,這算啥呀,要不是看到小王給自己開車的份上,這點錢能辦這么大的事么?要不看到小王會辦事,特別是那次鬧痢疾住院小王對自己悉心的照顧,不但幫自己買飯洗衣甚至連腳都給洗的份上,給他老婆安排工作就不錯了,還能給她掛股長的官銜?
可令他沒料到的是,轎車也停在了李局長家的樓口,司機小王打車里下來,摸了半天不知從車里抱些什么東西拐進樓口。他受不了這個刺激,徹底地失望了。他重新倒在床上,盡管一點睡意也沒有。
正當他倒在床上心煩意亂的時候,門鈴響了。見老伴在洗衣服,他只好起身打開了房門。沒料,來的竟是與他吵過架的局機關青年干部文伍:“錢局,您好。”聽到“錢局”二字,他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這個被自己聽慣了的稱呼,今天聽起來怎么那么刺耳,讓他難受。
他把文伍讓進屋。老伴喊了聲:“小文,請坐。”又端來茶水放在他倆面前。
“錢局,當時跟您鬧真不好意思,您不會記恨我吧?過節了,我鄉里摘了點葡萄,給您嘗個鮮。”
“哎,按說呢你,可是……”
“錢局,您不要解釋了,好歹我也算有了窩,謝謝您了!”
“謝謝你對我的理解,真的……”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文一走,錢柯提著葡萄去陽臺,他感到手中的葡萄很沉很沉。拿起一粒送到嘴里,感到非常的甜,長這么大把年紀錢柯還從未吃過如此香甜的葡萄呢。
十二
“老兄,到底摸什么?”錢柯紅著臉問那個進去“摸”過的老倌。老倌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瞪了錢柯一眼,說道:“你自己進去摸摸不就知道了嗎!我可是花了50元錢的。”
被老倌這么一訓,錢柯似乎開竅多了。是啊,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不去親口嘗嘗怎么行呢?他終于下了決心,忍痛取出50元錢,買了一張能進去“摸”的門票。心想,有此一遭,或許便不枉此生了。
微微發抖的手,按動房門的電紐,門“刷”地開了。人剛進去,門就自動關閉。走進一間亮著微弱紅光的房間,只見里面空蕩蕩的。
錢柯焦灼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仍沒有什么可摸的東西。正要生氣,忽見東面墻腳處開了一個飯碗大小的洞,上面貼著一張字條。湊近仔細辨認,看清上面寫著:“請伸手往里摸。”
因洞口實在太低,人只能伏在地上,屏住呼吸,伴著“怦怦”的心跳,錢柯緊張兮兮地伸手往洞中摸去。起初什么也沒有摸到,直等到伸直整只手臂的所有關節,臂根緊緊堵住洞口時,才好像摸著了什么似的。摸了半天,直累得頸、腰、背像散了架,自己卻仍搞不清到底摸到過什么,然而又好像確實摸到了什么。
“老先生,過癮嗎?”在“50元錢摸個夠”的售票處徘徊了很久的青年人問錢柯。他本想大呼上當,然而又覺說不出口,那不是等于罵自己是傻蛋嗎?瞧見青年人那充滿期待的眼神,他不禁瞪了他一眼:“進去摸摸,不就明白了嗎?”
青年人終于不再猶豫,掏錢買了一張門票。看見青年人進了那扇厚厚黑黑的門,他忽然高興起來。“花此50元,值!”他對自己說。
再上大街走,錢柯遇見一個姓譚的老倌子。自稱姓譚,原是縣園林局局長,退二線后竟然培養出一套“金陵十二釵”的奇葩盆景來。那幾個盆景不僅造型奇特,古樸高雅,而且枝干扭曲盤旋,就像女人在梳妝打扮一樣。盆景上還掛著幾個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寫著黛玉起床、寶釵照鏡、晴雯撕扇等字樣,每個盆景竟然標價一千元。
錢柯一下子就被這新鮮玩意給吸引住了。他想,這倒是個消磨時光的好辦法,伺弄盆景,既高雅又來錢,何樂而不為呢?
說干就干,錢柯一下子就從花卉市場買來了十幾盆便宜的盆景,要自己學著養。可沒到一個月,那幾個盆景就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幾個也陰死陽活的,眼瞅著也離進“灶窩”不遠了。
錢柯這才明白,敢情這盆景是不好弄的,里面的彎彎繞繞多著呢。沒有技術就好像沒有翅膀的小鳥——甭想飛。別說培養出造型逼真的“金陵十二釵”,就連一個不太像樣的老母雞也弄不成。
錢柯不由得泄了氣。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一個令他振奮的消息。那個譚老頭在縣城公園開了一個花木盆景培訓班,要把自己的獨門絕活傳授給世人。
錢柯喜出望外,早早就去報名。一開始,譚老倌非常熱情,又倒茶又敬煙的。還客客氣氣地問:“老哥尊姓大名?沒退二線前在哪高就啊?”錢柯眉開眼笑地說:“我叫錢柯,退二線前在縣房產局任局長,為人特實,大家私下都喚我錢老倌。”譚老倌又問:“享受副縣級待遇嗎?”錢柯回答:“不享受。”譚老頭一聽,臉就陰沉下來了,揮揮手就把錢柯往外攆,說他不符合報名條件,也不是培育盆景的料兒,就別在這添亂了。
錢柯臊得臉紅脖子粗,正待大聲分辯。一眼瞥見公園大門報名處前邊還立著一個公告。敢情還真的有報名條件,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又太心急,竟然沒有看見。
錢柯立在公告牌前細看時,整個心頓時變得比冰棍還涼。為啥?公告寫得明明白白:前來參加的必須是副處級以上干部(包括享受三項待遇的)。如不是吃公家飯的,必須是民營企業的老板或經理。每人須交報名費100元,培訓費8888元。
錢柯一看,頭立即縮進了脖子里,垂頭喪氣地往家走。剛走到半路,剛好碰到老領導黃副縣長。原來他也是來學盆景的,那個譚老倌是他的同學。
黃副縣長聽錢柯也想學盆景,就熱心地幫他說情。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譚老倌不敢推辭,就虎著臉應了下來。但他卻讓錢柯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外面的窗戶下聽課。
錢柯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的,這是明顯的歧視,意思是自己一個小老百姓不配與他們這些縣領導或老板平起平坐。
他想扭頭就走,可又舍不得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黃副縣長見錢柯臉色難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擔心他出了什么事,就拍著他的肩膀說:“錢柯,別急。我再和老譚商量商量。”錢柯搖了搖頭,說:“算了,只要能學到真本事,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外面涼快些。”
第二天,錢柯就自己搬了個板凳,悄悄地坐在了外面的窗戶下,聽譚老倌講課。
課后,大家都根據譚老倌的指導,買來了各種各樣的花木,開始嘗試制作人體盆景,可大家制作的人體盆景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生氣,拿到市場上一個也賣不出去,大家就找譚老倌問原因。
譚老倌噴了幾個煙頭說:“那是大家沒有領會到種盆景的真諦,沒有從擺治盆景中找到快感。”
大家都聽得莫名其妙,黃副縣長直截了當地問:“老同學,你就別賣關子了,干脆利落地說吧。”
譚老倌說:“知道我為什么要收副縣級以上干部和老板當學員嗎?這里面大有學問。因為大家都擺治過人,容易掌握種盆景的技術。我當副調研員和局長時就喜歡擺弄別人。擺弄生命很上癮。現在當副調研員了,擺弄不了別人了,咱就擺弄樹。你要把盆景當成人,想讓它直就直,想讓它彎就彎,想讓它盤旋就盤旋。樹這種東西賤得很,你越擺弄它,它長得越旺。我則從中得到了擺治生命的快感。”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種盆景的訣竅在這里。屋子里頓時熱鬧起來,大腕都興高采烈地交流起自己擺弄人的絕招來。
窗外的錢柯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幸虧沒有跟他們同坐一個屋里。要不然,搞不好自己就要被他們毒害。那屋里的人都是這個社會上的妖魔鬼怪呀。要是讓這些人
繼續在社會上當官,指不定這個社會制造出多少侏儒、羅鍋或者畫著圈子走路的瘸子來。
錢柯朝屋子里使勁“啐”了一口:“哼,你們瞧不起我,我還不屑跟你們這一幫貪官污吏為伍呢!”說完,他搬起板凳回了家。從那以后,再也不提培育盆景的事了。
十三
“哎呀,你咋還不動呢?都幾點了?還不快把衣服換上!”老伴從衣柜里拿出衣服扔給他。
“我今天不舒服,還是你去吧。”錢柯懶洋洋地小聲道。
“我說你這人真是的。別人有事你不去就算了,小趙今天‘燎鍋底’你可不能不去。你別忘了,他可是你一手提拔上來的。再說,小趙對咱們也算是夠意思,以前的年節可沒少給咱家送東西,咱可不能忘了呀。”在老伴的數落下,錢柯很不情愿地站起來換了衣服。
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陰、陽歷又都是雙號,難怪房產開發公司的趙總經理把搬家“燎鍋底”的日子選在了今天。
錢柯自從當了主任科員后,很少參加什么人的宴請。畢竟是主任科員了,走到哪里再也沒有那么多人圍前圍后的恭維了。已習慣了受人恭維的他,難以承受退二線后遭人的冷落。要不是老伴逼迫自己,今天的喬遷喜宴他真還不準備參加呢。
宴席還是擺在他過去常去的縣城最高檔的“大富豪酒樓”。是啊,這里的環境對他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年自己在位時,這里簡直就是自己的家,只要想吃什么隨時都會約上三五個人前來撮一頓。那時真是有來客時吃,沒有客時酒癮犯了想吃也吃。丈母娘過生日、小姨子生小孩辦“滿月酒”也都在這里。來的都是客,盡管嘴一張,走時只要他在賬面上大筆一揮就行了。花多花少他才不在乎呢,反正自己說了算。再說酒店老板又不是外人,虧待不了他就行。
還好,宴席還沒有開始。小趙把錢柯讓進屋后便又忙著招待其他客人去了。老張四下望了望,看到了靠邊的兩張酒桌坐滿了他在位時提拔上來的人。這幫人只顧在那里閑侃,沒有人注意他的到來。這也好,我就不往一邊靠了。錢柯心里想。這幫家伙的酒量他是領教過的,同他們坐在一起,非得被他們灌醉了不可。
錢柯選了個屋角的桌子坐了下來。好在同桌的都是一些年輕人,同他并不熟悉。
宴席熱熱鬧鬧地開始了。幾個小伙子劃起了拳,你敬我往的好不熱鬧,只有錢柯靜靜坐在那里,與屋內熱鬧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他回頭看了看他往昔手下的那幫酒鬼,正爭先恐后地在給接替他位置的李局長敬酒,那張口閉口的恭維話多么熟悉呀。當年他領著這幫人在這間酒樓喝酒時,他們不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語言恭維我嗎?這幫勢利小人專會迎合領導。他在心中憤憤地罵道。可他轉念一想,這又能怪誰呢?自己當年不也是在天天享受著他們的恭維嗎?盡管他們工作業績平平,但他們有一張極會討好領導的嘴巴,正是他們的這張巧嘴迷惑了自己,先后被自己提拔重用了。為這,局里的干部、職工意見很大,但自己卻沒有反省,直到局里被這幫子不務正業的人搞得一天不如一天,他才如夢方醒,認識到自己如何在恭維聲中飄飄然的,如何不明是非多吃多占的。這幫勢利小人是如何在自己的縱容下胡作非為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退居二線成了主任科員后,這幫昔日的手下便再也不去圍著他說好話了,而像群綠豆蒼蠅圍著新任的李局長了。他落到今天這一步,只能怪自己。
錢柯再也坐不住了,他受不了這種刺激。盡管他沒閑著,他自斟自酌一杯連一杯地喝著,但這頓飯吃些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早就沒有心思吃了,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他感到自己的頭有些發沉,眼前有金星在閃。他踉踉蹌蹌地出了酒樓,身后一個送他的人也沒有。
街上的行人在晃,路邊的高樓在搖。錢柯感覺自己胸口堵悶很難受,頭仿佛要炸裂一般。他抬手要了出租車,說了句連自己都不懂的話,便一頭栽在出租車里。錢柯病了,住在市人民醫院的急診室里。
十四
又是第二年的春暖花開時節。一天,錢柯突然接到何副縣長的電話。兩句問候過后,何副縣長的口氣突然變得急切起來:“錢柯同志,能不能麻煩你去吉崗一趟?”
錢柯心里一沉,感覺到了何副縣長在稱呼上的變化。那種變化是刻意的,也是鄭重的。便問:“有事?”
“有事!”何副縣長答。這兩個字吐得很重,像兩塊石頭,砸得他有些發蒙。
“什么時候合適?”
“最好是馬上。”
“馬上?”
“對,馬上。縣政府的車現在已經停在你樓門前,車是專程去接你的。”
“我們局有車。”
“那好,就讓他們的車給你們帶路。”
錢柯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忙問:“能不能先跟我說,是什么事?”
“你來吧,到了鄉上我再詳細跟你說。”
錢柯匆匆跟機關的同志交代了一聲,就下樓了。縣政府的奧迪轎車果然已經停在了樓門前。看來何副縣長是早安排好了的,只等車一到,他就給他打電話。這哪里是請,跟綁架差不多了!是什么事呢?他兄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主任,一條泥鰍終能翻成多大的浪花?莫不是兄弟出了意外?車禍?遭人暗害……
兩輛轎車一路疾行,奔西而去。越近了吉崗,錢柯的心越顛簸搖晃得無根無底,一片迷茫,就像大海深處的一葉小舟。一個小時左右,汽車到達鄉政府。何縣長和鄉干部已經等在大門口,也不多說,鉆進錢柯的汽車,再向鄉里那輛車一揮手,奧迪車便又率先開出去,果然是奔了老家錢家寨的方向。
汽車里,何副縣長故作輕松地說:“本來是公務上一件小事,鄉政府這些人辦事不力,只好驚動老兄大
駕,真是不好意思。”
錢柯說:“你還沒跟我說,到底是什么事?”
何縣長說:“省里通往北部山區的高速公路,經過你們錢家寨的那片墓地,就再進行不下去了。縣里工程指揮部不敢決斷,要求縣政府協助。縣里認為要服從國家高速公路用地建設,墓地必須遷移。遷葬費工程指揮部已經答應破格支付。但就是說不通。工程已經被阻在那兒兩天了。有人說那是一塊風水寶地,動祖墳便斷了家族和村里人日后騰達的命脈。我們去做工作,人家便開出天價。我已經無路可退,前有車,后有轍,我再不講點法紀和原則,往后的事就進行不下去了。”
話還要再說下去嗎?錢柯知道,這個領頭鬧事提非分要求,必是他兄弟無疑了。
“為了正法紀,正風氣,作為地方政府,我只能先講理,后講情,還請老錢同志能理解和支持。”
錢柯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眼睛望著窗外。
兩輛小轎車開到了公路施工現場。幾輛推土機靜靜地停在那里,數十名工人坐在車下,旁邊還站著幾個警察,兩輛警車停在遠處。對面,便是那片墓地。墓地前聚著二三百村民,或站或坐,多是青壯年,也有婦女、老人和兒童。老人還在墓地前鋪了幾張破席子,放了行李在上面。青壯年手里多握著鍬鎬,還在頭上纏裹了孝巾,白花花地鬧出一片誓死的悲壯。見到了小轎車來,村民們便呼地立了起來,聚成一團,形成一種同仇敵愾的樣子。站在人前的是他兄弟,手里提著一只重磅的開山鐵錘。隔窗而望的錢柯驀地想起許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紅旗譜》,朱老忠橫眉立目提握鍘刀守在古鐘前就是那種樣子。那是一種英雄的造型,可他兄弟這又是什么呢?
錢柯和何副縣長分別從兩個車門跨下。兄弟一怔,問:“大哥,你怎么來了?”
錢柯冷著臉,沒有搭理,徑直走向父母的合墓。墳墓不知什么時候已修茸一新,新添了厚厚的墳土,又高又大,四周還用了水泥圍筑了一圈。引人注目的是,那塊新的墓碑足有半人多高。灰白色的花崗巖雕就,龍鳳呈祥的圖案上刻有“祖父左清泉祖母左吳氏之墓”。再看落款,他只覺得一股熱血騰地從心底直沖天靈,腦袋頓時大了:
孝男縣房產局原局長錢柯率眾男女敬立
錢柯穩穩神,閉上了眼睛。麗陽春日陡然間變成了漆黑的大圓球,他只覺得額頭刷地沁出一層冰冰的汗珠。
天大的笑話,奇恥大辱!這是在給先人修墳,還是在給活人立碑?過去只聽說有人將級別印在名片上,沒想到自己的職務和官級已上了海不可枯石也不爛的碑石了。這是活人的恥辱,更是先人的恥辱!
錢柯繞過石碑,到了墳墓的對面,端端地跪下了。跟在后面的兄弟和其他錢家人見狀,也都急急地跪下去。他重重地叩了三個頭,然后起身,順手就將還跪伏在地的兄弟面前的開山大錘提了起來。兄弟一驚,也急忙爬起身,道:“大哥,你要干啥?”
他怒喝一聲:“滾開!我不是你哥!”便大步跨到墓前,吸進一口氣,那重磅大錘便搶眼了,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墓碑便斷成兩截轟然倒地了。
他扔掉鐵錘,邁開大步走向自己的紅旗轎車,拉開門,坐進去,砰地一摔,吩咐:“回去!”
轎車掉頭,箭一般而去。而老家的山水、村寨,還有父母的墳塋,迅速地遠離而去,越來越遠。錘擊墓碑的炸響不斷地在耳畔轟鳴,像一波又一波洶涌的浪濤,沖擊得心頭發顫。他忍著、忍著,還是扭頭向老家的方向望去。有淚水從眼角溢出,他揩去,再揩去。冥冥中,似有個聲音在問,你還能再回老家嗎……
十五
在縣城南黃金地段,有幾排建筑考究的二層小樓,百姓們冠之為“政府樓”。原因是住在這里的居民不是一般人物,是本縣局級以上的干部。
一進臘月,這里的人也都忙了起來,置辦食物,打掃房屋,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錢柯雖然說是正局級干部,但已經退二線當了主任科員。掉毛的鳳凰不如雞,自然這“政府樓”也就沒有他的份了。
退二線這段日子,錢柯過著清苦的日子,這種清苦當然不是生活的溫飽而是門庭的冷落,心里的落差。他一手提拔的那些下級,那些平時有求于他的小輩們,突然像從人間蒸發了。偶爾出門,間或碰到一兩張熟悉的面孔,錢柯有時心頭一熱,大老遠就準備打個招呼,但一見人家對他視而不見,錢柯當然也只好悻悻地裝傻。
錢柯早上一覺醒來,就發現老伴不見了。近來,因受全球金融危機影響,老伴所在的企業倒閉了。為了生存,老伴自然也放下昔日勞模的架子,加入了撿破爛的行列。
這天,老伴起了個大早就轉到了“政府樓”,光顧了幾個垃圾箱后居然收獲不小:撿了一堆廢爛布,幾個舊紙箱外加兩盒完好的月餅,她便一路哼著小曲往家趕。
回到家洗了手和臉,高興地拿著月餅進了屋,對躺在床上的錢柯說:“意外收獲。這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整盒月餅都往外扔。”
錢柯接過打開一看,全是發了霉的月餅。對她說:“就你聰明!要能吃,人家還往外扔?別要了,吃壞了身子要花錢看病。”
老伴順手拿了一塊,用指甲刮了刮霉層,掰了一半兒往嘴里放,一邊嚼著一邊說:“挺好,就是外表發點霉,味還沒有變。”
這時,錢柯指著她手上拿著的半塊月餅說:“你不要吃了,看看月餅里是什么東西?”
她低頭一看,月餅里露出一紙塊,就用右手兩指夾出來,“現在的食品衛生……”話沒說完,忙把疊起的紙塊翻開,原來是兩張“老人頭”。她更傻了,望著錢柯說:“月餅里怎么會出現錢呢?”
“你再看看其他月餅還有沒有?”錢柯說。
老伴一塊一塊地把月餅掰開,里邊有兩張的有三張的,數了一下,剛好5000元。意外中的意外使這個老實巴交的人改變了主意,一邊在屋里轉來轉去,一邊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趁著還沒上班,你快回去把錢還給人家。咱們雖窮,但這錢也不能要!”錢柯道。
“你又不知是誰的,還給誰?”
“你去問問,一定會有人認的。”
“我才不去哩。要去,你去!”
一會兒,錢柯來到那個垃圾箱前,向對面的樓喊道:“誰家扔了兩盒月餅,里面有錢快來認領。”
他喊了半天,除了幾個婦人打開窗子看了看又把頭縮回外,沒有一個出來認錢的。
正巧政府辦公室秘書組的小楊來向某領導請示工作,看到他在喊,就問是怎么回事。當他聽了解釋后就笑著小聲說:“老局長,你發財了。叫你這么一喊,沒有人會來認這筆錢了,你拿回去吧!”
無奈,錢柯只好往回走。他一邊機械地邁著步子,一邊嘀咕著:這世道真是變了,怎么連錢都沒人認呢?
受那棟所謂的“政府樓”的刺激,錢柯氣不打一處來。這不,他便在河東一個高檔小區買了一套新房。他和老伴商量好的,遷居之后原有的住房就用來出租。沒想到,就在搬家的這一天老兩口鬧起了矛盾。按錢柯的想法,新房就得有新氣象,原來的老家具,諸如床呀,凳呀,鍋呀,瓢呀什么的,就不要往新房子里搬了。可老伴就是不聽,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想搬。依錢柯平日的脾氣,他早發火了。只因搬家是件大喜事,他便極力忍著,只在心里憋氣。但當老伴把一只已經用了十多年的塑料馬桶往車上塞的時候,他的火氣爆發了。他奪過馬桶,“咚”的一聲丟向遠處,口里大聲呵斥:“這破馬桶也搬,丟不丟人呀?”
老伴心疼得什么似的,立馬朝馬桶奔去,口里連聲嚷嚷:“我搬自己的東西礙著誰了?你說,礙著誰了?”她把馬桶又拎上了汽車,并且擺出一副與馬桶共存亡的架勢。
“你,你——”錢柯氣得嘴唇發顫,卻又無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了老伴幾眼,突然說:“這家,我不搬了!”
“你不搬我搬。”老伴毫不妥協,當即吩咐司機:“開車!”
搬家的汽車往河東開去,錢柯卻留在了河西原來的房子里。面對人去樓空的屋子,錢柯對自己剛才的發火毫無悔意。相反,老伴平日的固執己見,一天到晚無休止的嘮叨,這會兒都成為不可饒恕的過錯浮現在他的腦際。
“唉,這么多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呀!”錢柯突然感到自己以往的日子過得太委屈了。“這家我就不搬了”這句話,錢柯原本是在氣頭上說的,這會他卻認真起來。他心里說,好,我就在這里住著,一個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自在多了?想起老伴平日不只是嫌自己的固執、嘮叨,還抱怨他睡覺愛磨牙愛打呼嚕,他心里的火又往上冒——哼,以后我不跟你睡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主意已定,錢柯便動手打掃、清理屋子來。
老伴原本也知道“這家我不搬了”是錢柯氣頭上的話,并沒有往心上去,及至隨車到了河東,指揮搬家人員將家具一一安頓好了還不見錢柯駕到,她便也窩火生了氣。她在心里對錢柯說,你真個不來新房住了?那好啊,我求之不得,我樂得一個清靜自在呢,免得你動不動就說我固執,說我嘮叨哩。
于是,百里漣水河便成了天上的銀河,把錢柯這對結婚已快三十年的夫妻分隔在河的兩岸。
十六
錢柯與老伴這樣僵持著。但錢柯沒有去嫖娼包二奶搞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錢柯充其量只是上上網,與異性網友聊聊天什么的,以解心中的憂愁。
錢柯的異性網友有三個,其中和錢柯聊得最熱乎的一個叫君子蘭。錢柯多次和君子蘭視頻,君子蘭四十多歲,人長得玲瓏剔透,是那種很討人喜歡的女人。錢柯很喜歡君子蘭,所以錢柯在和君子蘭聊天中,就把自己與老伴慪氣的事告訴了她。君子蘭則告訴他,她是婚姻上的不幸者,但在一年前就沖出了不幸婚姻的桎梏,現獨身一人尚未再婚。
錢柯是那種非常有同情心的人,看著君子蘭離婚后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在聊天中多次勸他再找一個合適的男人。君子蘭總是說不慌不慌,過些時候再說。君子蘭這么一說,錢柯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半夜的時候,錢柯手機“嘀”的一響,他一看是君子蘭發來的短信:村長教傻兒子行房,手是警察,小雞雞是小偷,老婆的下面是派出所,警察抓住小偷,送進派出所去了,半夜突然聽兒子喊,老爸,小偷在派出所門口吐了。
錢柯禁不住笑了。這個君子蘭夠鬼的。
轉眼,錢柯和君子蘭在網上認識有二十幾天了。到了仲春時節,也就是快過農歷“三月三”的時候,君子蘭找錢柯聊天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錢柯問君子蘭為啥這樣,君子蘭說:“都快‘三月三’了,每逢佳節倍思親嘛!”錢柯心里一陣激動,說:“你把我當親人呀?”君子蘭說:“我早就把你當親人了。”
這天晚上,兩個人先聊了一會三月三如何做地菜煮雞蛋的情況。聊了一會后,君子蘭說:“錢哥,給你說一件事好嗎?你幫我參謀參謀。”
錢柯說:“行,什么事你只管說。”
君子蘭說:“我最近愛上了一個男人。”
錢柯說:“這是好事,我祝你早點找到幸福。”
君子蘭說:“可我愛上的是一個有婦之夫呀。”
錢柯一聽君子蘭說愛的是有婦之夫,立馬反對道:“不行,有婦之夫不能愛。”
君子蘭說:“我真的很愛他,跟他接觸很長時間了,覺得他真的是個好人。”
錢柯說:“他怎么個好法?”
君子蘭說:“他人長得帥,心眼也好,人很善良,又懂得什么是愛,對我總是很關心,時時刻刻都牽掛著我,所以我很愛他,感覺離不開他了。”
君子蘭對錢柯說的這些話,讓錢柯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就對君子蘭說:“他即使再好,也是有婦之夫,有婦之夫的男人只是玩玩你而已,根本不可能對你負責的,你不要被他的假象所迷惑。所以我說,你千萬不能愛上他。”
君子蘭說:“怎么可能是這樣的呢?我同他接觸了這么長的時間了,感覺他不是你所說的那種人。”
錢柯說:“你既然這么愛他,我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我只想知道,你愛的這個有婦之夫的男人是誰
呀?”
君子蘭忍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這個男人就是你呀!”
“天啦,怎么會是……”錢柯一陣心潮澎湃,話還沒說完,人一下子就“木”到了那里。
十七
就在錢柯跟君子蘭網上聊天熱絡的時候,老伴突然用小靈通給他發來了短信: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錢柯的臉一陣發熱,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這里,咱們就先補充說說錢柯老伴那邊吧:
開始,老伴確實感到一個人很自由,很自在,真是無牽無掛——一個人吃完了全家就飽了,一個人穿了全家就暖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就覺得一個人吃飯不香了,一個人睡覺不甜了。有好幾回,老伴做好飯菜后還習慣地擺上了兩套碗筷,及至要喊“老錢吃飯”時才想起錢柯不在這里。她不由得心里罵了起來:“做好的飯菜不來吃,嶄新的房子不來住,你真是個鬼摸了頭呵!難道你想要我用轎子去抬你不成?哼!你做個夢吧!”罵歸罵,可想著鍋灶都搬到新屋來了,老錢在老屋那邊用什么煮飯做菜哩?煮不了飯,做不了菜,他吃什么呀?這么想著,她不免又擔心和牽掛起錢柯來。
老伴的這種擔心,其實是多余的。雖然沒有了鍋灶,錢柯可不愁吃喝,街上有的是餐館呢。他一個人在老屋里睡足了,上網聊天聊夠了,便上街找上一家餐館,要上一葷一素,外加二兩白酒,錢柯吃得有滋有味。她邊吃邊在心里笑話老伴:“你以為我離開你就過不下去了?嘿嘿,我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呢!”只是,這神仙日子沒過上一月,錢柯的情緒便低落了下來。他雖然不愁吃飯,不愁睡覺,不愁上網,可總感覺到身邊缺少了點什么。這不是什么別的,就是與老伴的日夜廝守,就是老伴的固執以及他一天到晚的嘮叨。
真是怪啊,兩口子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對方的重要。分開了,失去了,才知道對方對自己原來是不可缺少的。過去動不動就數落著對方的缺點,還把這些缺點夸大到無法忍受似的。現在呢,對方的缺點好像不是缺點,倒成了自己的需要了。
就這樣,錢柯和老伴都感到了自己的失落,讓他們吃飯不香睡覺不甜了。盡管他們分開只不過一月,心里卻越來越掛念起對方來。
這天上午,老伴覺得心里空空的,呆在家里實在煩悶,便想在小區里走走。
風軟軟地吹著,藍天明凈如洗。正值陽春三月,小區內花團錦簇,春意盎然。紫薇、杜鵑、山茶、桃花競相開放;人工湖四周的柳樹,嫩綠的枝條輕拂著水面。花園式小區,真是名副其實哩!這么好的環境,錢柯不來享受,真是傻喲!不只是傻,老伴還覺得他可憐,可惱,可恨呢!
老伴走上人工湖邊的石橋,迎面遇著幾個從外歸來的女住戶。她見他們手里提著地菜,忽然記起了今天是農歷的三月初三。不由得“啊”了一聲,當即往小區外走去。
三月三,地菜煮雞蛋,多年來她可從沒有忘記過這件事,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她很快從市場買回了地菜,紅棗和雞蛋,洗干凈后放進一只沙罐中用溫火慢慢地煮著。
她多么希望錢柯也能想起今天是三月三,能夠像往年一樣回家來吃她的地菜煮雞蛋喲。可是,眼看中午過去了,地菜雞蛋早煮好了,她的希望卻落空了。
“唉,我是前世欠你的債喲,老冤家!”他罵出了聲。
罵是罵,雙手卻沒有停下。她找出保溫杯,小心地將煮好的地菜雞蛋往里盛。她打定主意給錢柯送過去。她自己本來可以先吃的,可她不,她要到對河與錢柯一道吃。
讓老伴沒想到的是,當她小心翼翼地提著保溫桶,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河西老屋的時候,發現屋里悄聲沒息的毫無動靜。好在兩邊的房子他們兩個都有鑰匙,他忙開門,一看錢柯的確不在。
老伴這下可懵了,心里不免立即猜測起來:他到哪去了呢?他一個人在這里,不會到外面去嫖去賭吧?按她平日對錢柯的了解,他應該不會去做那些下三爛的事。不過也難說呢,不少男人本來好好的,可不知怎的一下子就變壞了,就愛嫖愛賭了。想到這里,老伴心里惴惴不安起來。錢柯要真是那樣的話,她可是失策了,她不該聽任他一個人留在這里。男人沒人管著,做壞事可方便呢。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等著錢柯歸屋。可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她始終沒見錢柯的蹤影。眼看天色向晚,她只好等著明日再作理論。地菜雞蛋仍在保溫桶里盛著,但她已沒有吃的心思。她將地菜雞蛋放在錢柯容易看得到的地方,便離開了老屋子。
老伴心神不安地回到了河東,已是華燈初上。她遠遠望見自家客廳里也有燈光,開始一驚,接著便一陣竊喜——莫不是錢柯來啦?她一陣小跑奔至家門口,手有些發抖地打開了防盜的大門。
果然是錢柯來到了新家,而且已經來了好些時候了。老兩口分別不過一個月,現在一相見,竟然有些尷尬。兩人默默地互相對望著,眼神有些怨,也都有些“恨”。還是老伴先開了口:
“你的心好狠呀,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到這里來了呢。”老伴眼里含著淚水。
“哪能呢,”錢柯說,“我早就想過來的。”
“那怎么沒早過來?一心想對我擺架子稱大呀?”
錢柯答不上來,只是內疚地笑。
老伴接著說:“我煮了地菜雞蛋給你送去,可影子都見不著,你被哪個野女人勾去了?”
老伴的這句話一下子讓他想到了君子蘭,臉色一下緋紅起來。他怕老伴看出破綻,便立即道:“你莫瞎說,我是上街給你買衣服去了。”
錢柯說著,拉老伴走進臥室,從衣柜里取出一件新衣給她,“你穿上試試,看合不合適?”
這是一件墨綠色的春裝,顏色、大小、樣式都非常好,老伴穿在身上,竟鮮亮得變了個人似的。
“老錢,你看行嗎?你看行嗎?”老伴一面上下端詳著自己,一面重復著問。
“行!怎么不行呢?你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真的嗎?”老伴心花怒放。
錢柯也心花怒放。
接著,老兩口便忙著做飯吃飯,忙著收拾洗漱。他們配合默契,無形中仿佛有著統一的指揮。他們心照不宣,不到十點,兩人便相擁著上了床。
他們做著久違了的事。雖然熟路輕車,兩人卻猴猴的十分急切。事畢,他們有如下的對話:
“還嫌我嘮叨嗎!”
“不了不了,我還真少不了你的嘮叨呢!”
“我的呼嚕呢?你嫌不嫌?”
“不不,聽不到你的呼嚕,我睡不著。”
十八
月兒快爬上高樓頂端,錢柯同老伴討論了一小時準備睡覺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起一看,是兒子錢林從武漢打來的手機號。手機響了三聲,然后停下來了。退二線這么長的時間了,這是他和錢林約定的聯系方式。他告訴兒子,這里打回去的電話費便宜,所以一般就是他給兒子撥電話。
錢柯走到屋外,拿起手機給錢林去了個電話。鈴聲響個好幾聲,聽筒里傳來錢林特意壓低的聲音:“爸爸,是爸爸啊?”
聽見錢柯熟悉低沉的聲音,錢林心里有些酸楚。退二線這些日子,不順心的事情和生活的壓力已經把他爸爸的聲音壓彎了。
錢柯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兒子,我是你爸,你有什么事啊?”
“喔,好,好。”電話里傳來錢林的聲音。“你重新找到工作了吧?”
錢林的問話,不禁讓錢柯聯想到一年多前的一天。
那天上午何副縣長告知他退二線的消息,對他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單位的門。
錢柯漫步在街上,心里一片茫然。想當初,他來這個單位上班時,是多么春風得意。而今天,就這樣讓退了二線,成了主任科員。
錢柯從單位的辦公室出來,孤獨地走在大街上。無情的冷風刮在臉上,吹到心里。他茫然地望著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一時間,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這時,一個滑稽的景象出現在錢柯茫然的視線里。是他像瘦猴一樣的老伴,騎著一輛山地自行車,正在四處亂轉。錢柯感到心里很空虛,就大聲叫住了她。
老伴跑過來,和錢柯一同過馬路。她眨巴著眼睛,問錢柯今天怎么有時間四處亂逛了。錢柯說,我再也不用上班了。他想她一定會換上憐憫的表情,沒想到她卻笑得更歡了。
“開什么玩笑。”她眨巴著眼睛說。
錢柯可笑不出來了,只好又重復了一遍:“真的,我退二線了。”
這回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鐘。旋即她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沒事的。在我們的開導下……”
聽老伴這么說,錢柯心里終于好受了一點。
回到家里,錢柯覺得心智一陣狂亂,只想一個人睡他個七天七夜。無奈,老伴笑瞇瞇地站在床頭,想和他聊天。
老伴說,當主任科員是正常的事,畢竟歲月不饒人啊……
是啊!可他錢柯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正科級的職務,而是他經過了很多年努力才得到的權力,是人人都羨慕的局長。所以,2007年的冬天對錢柯來說,真的是這樣不可思議的寒冷。他還沒有享受完金色的秋天,那最美的季節就不知不覺離他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冷的冬天。在這個冬天里,他賦閑在家了。
賦閑在家一年多來,他每天晚上外出散步,路過單位辦公大樓,看到單位的大樓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上網,他心里多么的不是滋味。以前,在晚上的這個時間,他也經常來上網。那時,雖然工作累一點,心里是滿足的,高興的。可是現在,他是退下來當主任科員了,他再不好去單位上網了……錢柯的思緒被憂傷填滿了,那大樓好像變成了一枚巨大的針,刺入他的心臟,讓他感到了痛苦和恥辱。仿佛錢柯是莫斯科紅場上的列寧或者斯大林,不管過去多么顯赫,今天只是一個擺設。
剛退二線的時候,錢柯沒事總喜歡在街蹓跶。遇到熟人一敘就是半天,弄得有些心里有事要急著辦的人,一看見他遠遠地就躲開了。他在街邊看到一個擺修鞋攤的老頭,也要站著看半天,還問人家生意怎么樣,一天能賺多少錢,家住那兒等等。在小區門口看到一個賣柑橘的老太太,也要聊上半天。老伴說他,你退二線,又不在家呆著,整天在大街上逛什么逛!
錢柯聽老伴這么一說,也就只好呆在家里了。
十九
錢柯心里酸酸的。他原想,既然退二線了,只要自己保養保養,每天散散步,蹓跶蹓跶就行。可是,在街上無人搭理,在家里老伴嘮叨,他越來越感到不是滋味。他記起了父親當年對他說過的話:“你天資不足,但只要記住兩句話,就可以做官了。這兩句話是——逍遙于內,務規范于外;己所不欲,可專施于人。此兩句話,就是為官之要訣,治世之大道。”
錢柯從父親身上,印證了父親的教導。至今,家里客廳還懸掛著《文昌帝君勸世寶訓》:“孽海茫茫,首惡無非色欲;塵寰擾擾,易犯唯有邪淫。拔山蓋世之雄,坐此亡身辱國;繡口錦之士,因茲敗節墜名;始為一念之差,遂至畢生莫贖。何乃淫風日熾,天理淪亡,以當悲當憾之行,反為得計;而眾怒賤之事,恬不知羞……”這個《文昌帝君勸世寶訓》,因自幼熟讀,至今他還能背誦。可如今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家里的貓伸了個懶腰,繼續睡覺。錢柯戴著老花鏡坐在躺椅中翻著舊報紙。唉,現在的人,退了二線便不再理人。現在的小張、小李見了我打招呼時脖子似乎硬得很,哪像以前跟在后面“錢局長、錢局長”叫個不停呀。送禮的人自然更沒有了,在家呆一年多,日子過得
真不是滋味。難道那個答案不對嗎?樓下老王脾氣倔,退二線前不過是縣殘聯的副理事長,還沒賺來一張辦公桌,可現在與老友下棋,比比酒力,日子過得比他錢柯好多了。
“外公,”外孫女小紅高興地跑了進來:“老師今天問了個問題,怎么做人?外公,你說應該怎么做人呀?”小紅拉著錢柯的手不放。是呀,怎么做人呀?做一個圓滑而又善于拍馬的人?做一個正直誠實的人?當年他老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豐富多彩的。每個人都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回答這個問題。”
“外公,你說呀!”小紅催著他。他想了想,閃著淚花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豐富多彩的。你可以做白色的人,白衣天使會拯救患病的人;你可以做紅色的人,擁有一片愛心去關心幫助你身邊的人;你可以做綠色的人,身著軍裝保衛祖國,與每一個罪惡作斗爭。但你千萬不要做黑色、灰色的人,這個道理外公今天才明白。”
是呀!可以說生命于錢柯已是白駒過隙。過去的日子留下太多的遺憾,有的已鑄成了終生大錯,有的要用以后的人生去補償。功名利祿于生命只是人生的時裝,快樂自己快樂別人才是生命的真諦。作為一名主任科員,努力用心地過好每一天,真心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給生命一張無悔的臉。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不,錢柯的好朋友雷田才做了62歲的壽宴,說死就死了。雷田在某一天突然感覺肝部疼痛,就對錢柯說了。錢柯就陪雷田去醫院檢查,就查出了毛病,是肝癌。住院只一個星期,雷田就死了。
雷田從發現患病到死亡,整個過程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在處理完雷田的后事后,他越想越覺得害怕,就對老伴感嘆道:“這人啊,生命真是太脆弱了,說死就死了。”老伴聽了他的話后說:“你這個人啊,真是太多慮了,好好的生活,人的命天注定,想那么多干啥?”
錢柯與雷田是高中同學,過去又同桌,幾十年關系密切,十分要好。如今,他時常回憶起同雷田釣魚的情境。雷田那親親熱熱的嬉笑,總是浮現在他眼前。他一想到雷田,就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與雷田患同樣的病呢?會不會也很快死亡呢?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感覺肝區隱隱約約有些不適。
錢柯就把自己的情況給老伴說了。老伴說:“你多疑了吧?看你面色紅潤,身體壯得像頭牛,哪有患病的樣子?”
錢柯說:“我真的感覺肝區不適。”
老伴就關切地說:“這病嘛,也說不清楚什么時候就到身上了,你覺得不舒服,就快到醫院檢查檢查吧。無病早防,有病早治,免得到了病入膏肓就完了。”
錢柯聽老伴這么一說,就有些緊張了,趕忙去了縣城醫院,又是B超又是CT,把渾身上下內外全部檢查了一遍,結果好好的,什么病也沒有。
錢柯拿著各種檢驗單子回到了家,老伴看了檢驗單子后,拍著錢柯的肩膀說:“看看,我說你沒事吧,這下該放心了吧。”
錢柯卻不這么認為,他對老伴說:“但我還是感到肝區不適呀,這幾天還有些疼痛哩,是不是縣里醫院技術不行,檢查不出病情呢?”
老伴點點頭說:“也有這個可能吧,要不你到市里中心醫院再去檢查一下,市里醫院比縣里醫院強多了,不光設備先進,醫療技術那也是高多了。”
錢柯一點也不敢馬虎,第二天就去了市中心醫院,同樣是B超CT全面檢查,結果仍然同縣醫院檢查的一樣,一切正常,什么病也沒有。
越是沒有檢查出來,錢柯越是憂心忡忡。他對老伴說:“我明明感到肝區不適,而且有疼痛的感覺,可為啥檢查不出來病情呢?”
老伴說:“市里的大醫院也檢查了,還不相信呀?沒病就沒病,你非要查出病來才好呀?”
錢柯說:“可是我的肝區疼痛是事實呀。”
老伴拿他沒辦法,就說:“要不我陪你再到省城里大醫院檢查一次吧。”錢柯說:“我也有這個想法。”
改日,錢柯在老伴的陪同下,去了省城醫院。這一次,錢柯好像抱著不查出病來勢不罷休的樣子,不僅托關系找專家,還專門送了紅包。可是經專家一再認真檢查,仍然沒有發現錢柯患什么病。錢柯只好怏怏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正好碰上剛從武漢回來的兒子。女兒帶著外孫女小紅也回來了。
兒女們說:“爸呀,省里大醫院你也檢查了,這下該放下思想包袱了吧?”錢柯點了點頭。這時,外孫女小紅走到錢柯的書桌旁,指著書桌上的一張照片說:“外公,你來看,這是您同雷田爺爺釣魚的照片。”
聽到“雷田”二字,錢柯心里一陣顫栗。緊接著,他雙手捂住肝區,大叫一聲:“我的媽呀,我的肝好痛呀!”便昏倒在地,全家人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到縣人民醫院。
第二天,縣房產局機關院內搭起了靈堂。靈堂旁邊的墻壁上,白紙黑字的《訃告》上醒目地寫著:“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原縣房產管理局黨組書記、局長錢柯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09年某月某日不幸逝世……”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