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明娟
殤
◎包明娟

包明娟,女,生于1971年9月。現供職于華能伊敏發電廠。系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詩集《煮愛一生》,詩集《冰紅與純白》。
第三章
“啥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年輕那會兒,拖拉機把腳面骨壓骨折了,用柳條子做夾板,纏巴纏巴接著干!輕傷不下火線呢。”大胡子靠在被子上,一腿直一腿弓著,正跟鄰床的病友嘮得熱乎。看見椿熠進來,趕緊收住話頭。
“張叔兒,我就在這睡了,你大小便就吱個聲。”椿熠搬了張凳子坐床邊。
“腿不疼了,扎針疼呢。這針,再打兩天,消炎了,我們就回家吧,東家。”大胡子像個孩子般的看著椿熠。
“好利索了再說吧。”椿熠看著大胡子的腿,心思卻已跑回了遙遠的山林。
五天頭上,大胡子已經能自己下地走動,只是那腿還有些不敢使勁。發炎已經止住,骨頭上那幾點鋸齒的痕跡就留在血肉里面,也不礙事。
大胡子說啥也不在醫院繼續住下去,緊催著椿熠結賬出院。
椿熠這幾天晚上困了就趴床邊睡一會,飯菜都是肖影弄好了送來,人也基本沒離開醫院。睜著熬紅了的雙眼,看大胡子在地上走了一圈,王椿熠迷迷瞪瞪地去了醫務室。
肖影對椿熠這樣的告別,似已習慣,她對這種習慣感到無奈又委屈。放下電話,她愣了一小會。以前椿熠打來電話,都是等著她先掛斷,可這次她卻只有回答兩句話的機會,那邊已經是忙音。她知道,讓她提心吊膽的日子,又開始了。而這一切的變化,她只能被動地接受。
王椿熠扶著大胡子下了汽車,就覺得那山間的空氣里都漂浮著誘惑的味道,倆人忍不住對著大山喊了幾嗓子。這聲音不只是招來了大山的回應,還有撒著歡,從路邊山丘后面奔來的別亞和四眼。拖著的還是那只小爬犁,爬犁上是半人多厚的長草,于大爺扛著柄鐮刀坐在草上。
“老于大哥,你是老神仙啊,能算計出我們今天回來?”大胡子高興得忘記了腿傷,一瘸一拐地迎上去。
“呵呵,你們下山,家里也沒啥活計,我正好給別亞備些冬天的飼草。從第三天頭上,就在這里割,也連帶等著你們。就知道你們不會在城里呆多久。”于大爺笑著跳下,扶住大胡子,慢慢架到爬犁上。
王椿熠覺得,這老頭是老天派來幫他的,不然咋就會那么有緣分?勤快利索,又凡事
想到了頭里,有他在農場,椿熠睡覺都覺得踏實。
把一袋子水果遞給于大爺后,椿熠摘去他脖領上掛著的幾根長草,也沒說什么,只是笑。
抱起圓滾滾的四眼,覺得長大了許多。他和于大爺卻并不上爬犁,只在后面快步跟著。倆人都心疼那馬,才兩歲口,人多了,拉起來怕是會傷力。
“張師傅,你比以前白凈胖乎多了。東家咋卻黑瘦?是不是你賴病床上不起來,盡讓東家伺候你了?”于大爺難得的高興,也許是在山里久未跟人交談,話比平時多了些。
“我這還算白凈啊?等哪天帶你去看看那些護士,那才叫個白!保證好看得晃你的眼睛,可她們加起來,也沒咱東家媳婦好看。是吧東家?”大胡子順爬犁躺著,腦袋對著馬屁股,嘴里叼根干草嚼著,扭過頭跟后面的倆人聊著。
“東家媳婦你都看見了?也不備啥禮物,你丟人去了。趕明兒個碰見那好皮子,弄些個,給東家媳婦做件皮衣裳。”于大爺說的“皮子”,在山里一般指黃鼠狼和狐貍,它們在冬天會換上細密的絨毛,來抵御嚴寒,這時候的毛皮,被稱為特等或者一等皮子,是制作裘皮服裝的上品。但這兩種動物,被廣泛認為能夠左右人的行為,控制人的思想,在北方農村,關于它們迷惑人的故事,大人小孩耳熟能詳,且深信不疑。不是“火力”壯的男人,是不敢去碰它們的。
走在山梁上,于大爺在小道邊的雪地里,邊尋邊跟著爬犁,不一會指給椿熠一條半柞寬的痕跡,那痕跡在雪上,由一些小指頭捅的窟窿那么大的點組成,四點一組,排列整齊,一直延伸到林子深處,像是延長了的省略號。
“這就是老黃走的,剛走過去呢。”于大爺蹲下,用手指探了探雪上那細細的洞點。
“回去我就做夾子,這個冬天,保證給東家媳婦弄件好皮子衣服!”大胡子從爬犁上努力探出身子,看那印記。別亞不停腳,沒等看得仔細,已經過去了。
第四章
坡下的房子隱約可見,四眼卻沖那方向狂叫起來。于大爺也感覺不對勁,凝目看去,卻見煙囪上冒出濃重的煙。
“我打草去的時候,灶坑里滅了火的啊,是不是跑山的去咱家里了?”
跑山的,是些職業的獵手,以打獵為生。一般在一個區域行獵的時候,先是挖個地窨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上面鋪上些樹枝,雪落上去就和山融為一體,保暖又防風。他們在追擊獵物的時候,若是經過山里人家,就以一些獵物換吃喝或者住下;若是主人不在,他們也會進去自弄伙食或者睡覺打尖,只是走的時候,定會留下些獸類的肉作為感謝,沒有例外。
“操,是狐貍精去給咱們做飯了吧?”大胡子坐起來,眼睛死盯著坡下的房子。這么偏僻的山林,若有什么外人進來,總讓人的心不太安生。
房子前并沒有跑山人的人聲馬嘶。炊煙下的房子,安靜得蹊蹺。
椿熠輕輕地推開房門,卻有細密的鼾聲傳來。炕沿邊橫著那身熟悉的迷彩服——花臉狼。大家都松了口氣。
花臉狼也在四眼的吠叫中一激靈醒來,腳往炕里下意識地一閃,差點踢翻了炕桌,那桌子上啟開的一瓶白酒,還剩小半瓶,橫七豎八的魚刺和蛤蟆骨頭鋪了半桌子,顯得狼藉。
“咋才回來?我來傳達上邊的要求。等得餓了,你們又不在家,就自己弄了些吃的,也沒跟你們商量。”花臉狼揉揉眼睛,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沒啥,餓了吃,困了就睡,山里的房子,沒那么多講究。上面有啥要求?”椿熠有些緊張,去水果袋子里掰根香蕉遞了過去。既是“要求”,就必是限制他在這里活動的條條框框。
開荒,是山里新興的產業,林業部門與農業部門并沒有很好地協調,王椿熠一直在擔心這些緊箍咒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角度超過三十度的林地,不能開荒。蓋房子、燒柴火,也是要交費用的。”花臉狼盯著四眼,像在對它說話。
三十度以下,在山里只能是低洼的溝塘地,那是什么也種植不了的地啊。椿熠心里忽悠一下,陰沉著臉,沒出聲。
“不過呢,”花臉狼看了眼炕上的水果袋子,并不急著說下去,頓了一下才接著道:“這里山高皇帝遠,管理部門的領導才沒工夫來這里仔細測量,有你老哥我在這兒,你就放心干著。但要快點開荒,等種上了地,誰知道那地場以前長的是啥?
“于大爺,給我們沏點茶水!”椿熠覺得這就是柳暗花明,剛剛的郁悶一掃而光。
花臉狼就像個說書的,設置個懸念,又輕松地把聽眾喜歡的結果拋出來。
說書的,需要茶水來潤潤喉嚨的。
“不了,我還得趁天黑趕回護林站。”花臉狼想伸腳穿鞋,四眼就想沖過來咬,被椿熠急急喝住。
王椿熠起身回自己屋子取了兩條香煙,用方便袋裝了,回來遞給了花臉狼。那狼并不推辭,夾在掖下就走,卻被于大爺叫住,從水果袋里取出一嘟嚕香蕉,也塞進花臉狼手里。“路上吃,路上吃。”于大爺笑得面色舒展。
既已沒有負擔,王椿熠就只想著如何能夠盡快地把林子清理掉。喜過之后卻憂,天已經冷了,用拖拉機來推柞樹林會很快,但啟動和干活都費勁,明天早上看看吧,但愿能順利。椿熠已經不像剛進山的時候,覺得每件事都會如設想的那般容易。
第五章
天是冷了,手伸出來一會兒就凍得難受,尤其是拎著十幾個鐵絲夾子,那冰涼能浸入骨頭。
王椿熠不停地倒換著手。那邊林子里,拖拉機推斷樹木的咔咔聲隱約傳來。
大胡子確實有辦法。晚上貪黑做了些夾子,早上卻早早就起來,用樹枝點了些火,待燒得剩下紅炭的時候,放在拖拉機的油箱下面,把那已稍微凝結的柴油烤得稀溜溜的,再把水箱加滿沸騰的開水,機車一下便
啟動成功。進得林子,那些凍得脆硬的柞樹,在大鏟前面,真如快刀割草一般,爽快地倒下了。
人類在對付大自然的時候,總是會想出許多奇妙的主意。
“東家,我這腿沒啥事了,你就別看著,趕緊去把你老婆的衣服袖子取回來。再落雪,腳印就看不見了。”活干得順利,大胡子就催促在駕駛室里觀戰的椿熠。
夾子做得機巧,掰開來,是平平的一片,小心地放在被黃鼠狼來回踩過的小道上,上面輕輕地覆上薄雪,看起來與雪地無異,中間那機關卻兇險,只要踩上,兩邊的夾子就會啪地合攏,斷無小獸逃跑的可能。
黃鼠狼喜吃老鼠,而老鼠又總是喜歡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活動,所以追尋老鼠的黃鼠狼也總是在人家附近轉悠。王椿熠低頭尋著腳印,最后一個夾子竟下在了房子后面不遠的林子里,抬頭看見炊煙,猛感覺肚腹餓得難受。
“東家,照這速度,用不了一個冬天,能把前面那坡子全部推完,至少有六七百畝啊,明年開春翻了耙了,你就是地主了,哈哈。”大胡子說完趕緊扒拉飯,魚刺也不吐,喀巴喀巴嚼了就咽。拖拉機熄火在林子里,車體熄火后,還能保持溫熱一段時間,若是等涼透,再啟動就費勁了。
椿熠卻煩惱,六七百畝還算多嗎,執照上是二千三百畝,照這速度,還不知要何時才能建成自己的莊園。
煩惱歸煩惱,活計卻要不停地做。春節將近,那林子基本已經不見,滿山橫倒在雪上的樹,遠看像是孩子在白紙上的胡亂涂鴉,運筆單調,沒有章法。
四周是空虛已極的靜,耳朵已不習慣在每天的這時刻,感受這樣的靜。房子前面除了別亞輕輕的嚼草料聲音,再無絲毫動靜。遠山雪地上兩點黑色,緩慢地往回蠕動,又帶回幾張皮子了吧,于大爺去溜夾子的時候,四眼總是跟著去,那黃鼠狼的肉有邪味,它不吃,卻不影響它跟在于大爺的身后,如同日頭下短促的影子。
窗戶邊上的一排皮子,都是整個扒下來的,全須全尾,中間塞滿干草,活的一樣,把所有的光線都反射成金黃的一片亮。
快干透了吧,椿熠用手指彈了彈,那黃亮似要流動起來。差不多夠了,下山后找個好的熟皮師傅,給肖影做件又輕又暖又漂亮的衣服,她會是什么表情呢,椿熠笑了。
第六章
吱吱幾聲,兩只灰黑的小老鼠從別亞的草料垛下,鉆出來熱鬧地嬉戲。最近老鼠似乎突然多了起來,灶臺邊,垃圾堆上,竄來竄去,并不太害怕人,倒像是在慶祝什么節日樣的,歡快忙碌的樣子。椿熠看了眼那些黃鼠狼的皮毛,心情如鼠色,灰了一下。
一整天了,大胡子該到家了吧。這高大的漢子,卻怕老鼠,半夜里一只竄到空曠的大炕上的小老鼠,也能把他嚇得失聲喊叫,加上年關將至,大胡子第二天就收拾起椿熠給帶的山貨,匆匆回家過年了。
王椿熠的腦海中出現那個瘦弱的女人,臨走時候她給大胡子帶的鞋,還嶄新地放在大胡子的包里。他們的別后重逢,會是什么樣子,他們該有多快樂,椿熠想象著,肖影的樣子漸漸浮了上來。
“就弄到一只,家跟前好像弄差不多了,要是不夠,我再走遠點去下夾子。”于大爺把那只被夾子夾住了腰腹,還沒有凍得僵硬的黃鼠狼掛在檐下,細細地剝了起來。
“夠用了,別再打了。大爺,還有幾天是春節,跟我回城里去過個年吧。”
王椿熠從于大爺手里接過剝去了皮毛的一捧肉。紅鮮鮮的細長,沒有了皮毛掩飾的牙齒和眼睛,看起來駭人,像要隨時活過來。
椿熠曾聽說一個故事,有只被獵人剝去了皮毛的黃鼠狼,血肉的光身子,兀自掙扎著跑回山林,獵人跟著去看,卻見那小獸已經死在自己的巢穴,血紅的奶頭上趴伏著些尚在吸吮的幼崽。
草垛邊,小老鼠仍然玩得熱鬧。椿熠覺得自己手里的血肉好像動了起來,似要向老鼠撲去,心下駭然,一使勁把那肉扔向房后已經稀疏的林子。
于大爺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椿熠。
椿熠原是很喜歡吃這黃鼠狼肉的,用鋒利的刀子把那小獸后腿間的小圓疙瘩剔除干凈,這肉就沒了騷臭,再放清水里把血污浸出來,然后剁成小塊,稍加些干辣椒,用旺火來炒,片刻便熟。那肉極鮮嫩,沒有一般野味的土腥氣和粗糙的肌肉纖維,椿熠一頓就能吃兩三只。
“你放心回城吧東家,在家多呆些日子。我這還有別亞和四眼,走不開。”
大爺喝住想竄進林子把那黃鼠狼叼回來的四眼。四眼立刻轉回身,在大爺的腳邊蹲下。它已經有了些成年獵狗的模樣,敦實的身子,寬闊結實的額頭,動作沉穩中透出力量,也再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使勁搖晃尾巴。
王椿熠沒做聲,只把眼光伸向四周。那些還原始著的山坡林子,寬廣得沒有邊際,雪野里沉默凝重,像在看著他,也在詢問著他。
快過年了,讓它們也安生地過一個春節吧。以后這里會是什么樣子,會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嗎?椿熠已不愿去想。他倒是愿意自己的腦袋里是一片空白,那樣,會輕松些。
一片云彩在瓦藍的天上流過,步履匆匆。它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向哪兒吧,只是走下去而已,最后總會有歸宿的。
收拾起紛亂的心情,椿熠回屋子找出個口袋,把檐下那些皮桶子裝進去。別亞已被大爺牽了過來,它已經很久沒有撒歡地跑一次了,興奮得直仰頭刨蹄。
“把炕燒得熱熱乎乎的,我幾天就回來。張師傅的行李,緊看著點,別讓耗子嗑了。”椿熠騎到馬背上,那馬的嘶叫把心空的陰霾都給趕跑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那抖動的馬的肌肉一樣,充滿了力量。
“別著急回來。別忘了,替我給你爸媽帶個好!”于大爺在馬下仰頭應了一聲,話音還沒落,椿熠的韁繩已松開,別亞純白的身體很快就融進了雪原。四眼剛想起身去追,聽見于大爺的吆喝,就又回到他身邊蹲下。
第一章
“你把肖影送回家,回來我們接著喝!”普列的手指已經找不到方向,指著椿熠和肖影中間垂著眼皮子說。
老婆懷孕了,他顯得興奮異常,剛坐酒桌上就跟椿熠連干了三杯。不知道喝了多久,第二瓶酒也下去了大半截。飯店里已經沒有其他客人,老板娘的臉色也漸漸冷淡。
肖影低頭看了下表,又看了眼椿熠。
王椿熠一回來就給他打電話,一會普列就開著這車趕來。剛買的,這家伙進山收山貨方便,哪都能跑呢,能直接進你那農場里去!普列拍了下車蓋子,有片裂開的油漆跳了起來。肖影進去,卻打了個哆嗦,這車里面,好像把冷空氣都凝結住了,比外面還要冷些。
費了很大勁,才把普列開來的那輛破舊的北京吉普的車門拉開。也不知這小子,在哪弄這么輛破車!椿熠擰了好幾下鑰匙門,車才狂喘著活了。
樓道里很靜,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椿熠去拉肖影的手,卻被甩開,果斷堅決。椿熠希望她能跟他說句話,甚至是擰他一下。可是沒有,肖影走得急促,連進家的關門聲,也急促得像聲斷喝。椿熠立在門口愣了一會,覺得這黑暗像要把自己吞了。
“你可以向山林求愛,但你要是強奸了大山,小心它會報復你。操!一報還一報呢。”普列已經快睡著了的樣子。但他喝得再多,臟話卻只有在跟椿熠在一起的時候總冒出來,有椿熠的父母和肖影在的場合,他半個臟字也沒蹦出過。
看見椿熠帶回來的那么些皮子的時候,普列的臉色就陰了一下。
“不說這些個!走,開你這車去兜兩圈,然后去你家睡覺,晚上我們再嘮嗑!”椿熠站起身,去結賬,卻被那老板娘告知,普列已然結過了。
刀子樣的冷風割在臉上,兩個人激靈一下清醒了許多。椿熠把普列扶上副駕駛的位置,自己把車開得飛快,街邊的路燈急向后閃去。風不知道從哪紛紛鉆進來,咬得手和臉生疼。普列不再側歪到車座上,坐起來,眼睛緊張地盯著前面。
進了那間熟悉的小屋子,普列的父母已經睡下。他們沒去普列和老婆單獨住的房子,雖然都是在同一個院兒里。這屋子以前椿熠隔三岔五就來住一晚,現在普列結婚出去單過了,屋子里的布置卻沒改變。只是那副從前兩人經常玩的象棋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普列的阿瑪穿著內衣進來,手拿著兩大杯藍得融化不開的果汁。這種叫都柿的漿果汁,椿熠看見就口舌生津,每次在普列家里住下,都要美美地喝上幾杯。喝吧,解酒呢。普列的阿瑪笑了一下,轉身回去睡覺了。
屋子里還是那狩獵人家特有的原始味道,在這味道中,椿熠心情寧靜,昏昏欲睡。
第二章
回到自己家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王椿熠推開門,就看見了腳墊上肖影那雙棕色皮靴,心里暖了一下。
肖影和椿熠媽正在廚房忙活,看見他進來,倆人都是埋怨的眼神。
“你還知道回來啊?一共就在家待這么幾天,大過年的,還出去瘋跑,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椿熠媽手沒停,餃子一個個從手中靈活地鉆出來,語氣卻是少有的嚴厲。肖影在椿熠媽身邊,沖著他幸災樂禍地一笑。
椿熠趕緊去衛生間洗手,然后搶過肖影手里的搟面杖,笨拙地搟起來。
北方人春節前要包很多餃子,凍起來,過年時候就不再包,拿回來煮了就行。現在住樓房,可這習俗卻沒變,只是凍在了陽臺里。
“看你搟的,一個個跟鞋墊子似的。趕緊去燒水搗蒜,中午吃完你和面。”椿熠媽白了他一眼,肖影笑出聲來。這準婆媳倆配合很默契,肖影皮搟慢了,椿熠媽就包得慢些,看搟得快了,就緊緊手攆上。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椿熠對過年失去了興趣。那些真正的春節,那些雖物質貧乏卻無比期盼的春節,只留在了記憶里。
已是年三十兒的下午了,間或有些稀稀的鞭炮聲。但這響動在椿熠聽來,根本無法與拖拉機的吼叫相比。
晚上還要“守夜”,王椿熠想躺床上睡一會兒,可這鞭炮聲卻像讓人煩躁的噪音,攪得他睡意全無。隔壁鄰居養的狗,一直在陽臺上奶聲奶氣對著下面賣力地叫,一陣更響的鞭炮聲起來,那狗就趕緊竄進屋子,繼續叫喚。四眼兒也會害怕鞭炮聲嗎,不會的,它啥都不會害怕!椿熠閉眼睛躺著,臉上笑得自然。
城市的所有燈光,在這個晚上全部亮了起來。爸媽在電視前笑得前仰后合,椿熠卻覺得今年的小品沒什么可樂的。眼光透過窗外,努力尋找這虛假的亮光之外的空間。于大爺要是能來就好了,椿熠有些黯然,這樣的夜晚,這言語不多的老頭,在干什么?他會自己包餃子的吧,自己包餃子的滋味會是什么樣呢?
于大爺對椿熠說他已沒了什么親人,可椿熠總覺得這老頭像是有什么牽掛。
“椿熠啊,去下樓放一掛鞭,回來我們就吃年夜飯。”椿熠爸遞過一長簾鞭炮。椿熠懶洋洋地起身下樓。
要是小時候得到這么一掛鞭炮,那是舍不得一次放完了的,要一個個拆下來,用燃著的香火頭慢慢去放,把那享受盡量拉得長久些。
原來,快樂是不可以濃縮的,也不可以急躁。
王椿熠有些迷茫。
城市很亮,卻掩飾不住夜的寒冷。王椿熠抄著手,站樓下看那些在地上唱歌跳舞的鞭炮,竟然勾不起他的任何興趣。他只是后悔,忘記給農場買些鞭炮留下。在那里燃放的鞭炮,才會有歡暢的吶喊吧,連大山都要呼應的!
拜年、喝酒、看電視、睡覺,這個初一迷迷糊糊
就過去了。晚上去肖影家吃飯,肖影的媽媽臉色依舊不暖,卻對王椿熠提來的那袋皮子大加贊賞。王椿熠覺得渾身不舒服,老鼠爬過一般,就趕緊回家。睡覺前給普列打了個電話:“明天早上開你那破驢來接我,我回山里。”不等普列那聲“操”字順溜過來,王椿熠就已經把電話掛了。
“喂,你中午來吃飯吧,然后我們去二姨家。”肖影接椿熠電話的時候,正在梳理一肩長發。王椿熠說過,他特別喜歡她的頭發,黑亮柔順,像黑夜里的一個秘密。
“我馬上去山里,普列開車送我。”王椿熠覺得這話需要用些力氣才說得出來。電話那邊的沉默讓他有些緊張:“去送些年貨,去去就回來。”
一聲電話狠狠摔下的聲音,震得他的心一跳一跳的。
第三章
凍得結實的山路上,車開起來并不費力。再破畢竟也是越野車,底盤夠高,前后驅動的車子,甚至還可以在比較平緩的地方,狂奔上一段,把車下那些雪舞起老高,像拖著條白色活潑的尾巴。
離房子還遠,車就被狂叫著撲上來的四眼兒截住,于大爺卻木然地看著車子,站房門口,并沒迎來。
普列跳下車,四眼兒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一跳老高,哼唧著,往普列的懷里竄。普列蹲下來,那狗把爪子搭他肩膀上,一條舌頭歡快地舔他臉。
“操,你刷牙了嗎!別舔了。”普列一把抱起那狗,塞進駕駛室里。“還是山里好,狗都這么肥。尾巴,怎么不見你胖了?四眼把你的吃食都搶去了吧?哈哈!”普列上車,一轟油門就到了房子前面。
于大爺這才看清車上的兩人是誰,高興得不知所措,站那里只是笑。普列下車,一把抱起于大爺,原地轉了兩圈,大爺扎煞著手,孩子一樣地歡笑。
“咋樣,大爺,山里住得習慣吧,身體還硬朗吧?”普列放下于大爺,彎著高大的身子探著頭像對孩子說話一樣。
“好著呢,好著呢!這山里水好,吃得也好,活計又不累,胖了不少呢!”大爺趕緊拉開屋門,一團熱氣涌出,頓時把幾人籠罩住。
普列卻拐向馬廄,別亞早已四蹄亂刨,急不可耐。普列解下韁繩,在空地上飛速兜了一圈,把馬重新拴好,才進了屋子。
鞭炮、豬肉、青菜、白酒、糧食。王椿熠和于大爺已經都搬進屋子里。
王椿熠的炕上如雜貨店一般,擺了半面。于大爺拿著只小收音機,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山林里的鞭炮聲果然歡快。第一聲炸響的時候,寂靜的大山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愣著、聽著,待到鞭炮響成了一片,才好像突然明白了,趕緊熱烈地應和,激動地顫抖著。幾個人回屋子里圍坐在桌子上了,那回響還在一浪浪地敲著耳朵。
餃子規整好看,是于大爺包的,王椿熠和普列只是和面搟皮。幾樣菜都是山里野味,不精致卻量大,吃起來全沒有城市里的感覺,只多了些山野的豪放。幾人高興,坐在熱炕上喝得汗抹流水般地脫去了外衣。
過年本就沒睡個好覺,王椿熠喝得又多了些,完事就躺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直感到那熱乎乎的土炕,像是回到媽媽的懷里,眼皮不由自主地就粘到一起。普列惦記著懷孕的老婆,就想著早點回去,拉了幾下,王椿熠也不起來,只閉著眼睛嘟囔道,你先回去,我過兩天自己回。
醒來已是黑夜,睜眼見于大爺在燭光下縫件被樹枝刮破了的衣服,花白的頭發被蠟燭剪影般畫在墻上,粗礪的手卻將針腳縫得極仔細。見王椿熠醒來,于大爺趕緊倒杯熱水,捏了一撮秋天采下的黃芪泡上,放在王椿熠的頭邊。
“吃飯吧東家,晚上飯還沒吃呢。”大爺麻利地把桌子放炕上,又去鍋里取出熱著的一盆餃子。
“放掛鞭再吃吧。”熱炕、烈酒,椿熠嗓子干渴得難受,拿起杯猛喝了一口。
起風了,黑壓壓的夜里,遠處的林子嗚嗚叫喚。沒有任何人造的亮,這夜黑得純粹徹底,似乎跨出一步就會被吞進無邊的黑暗中。風把各種新鮮的氣味送到鼻子下面,樹的、雪的、草的。鞭炮聲響起,就只剩下了年節的味道,林子的叫聽不見了,新鮮的空氣也被鞭炮嗆人的火藥味奪去。四眼兒狂叫了幾聲,于大爺拍拍它的頭,它立刻停住,蹲在那里也看著那團耀眼的光亮。
山里人過年,沒什么娛樂項目,最享受的事就是每天“三個飽一個倒”。王椿熠已經睡足,這山里的夜晚,自然還是要喝酒的。
風把窗戶搖得直響,倆人在晃動的燭光里對坐,吃著喝著,沒有電視沒有人聲沒有車聲,這世界仿佛就這倆人。于大爺喝得很急很猛,王椿熠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喝酒,心里有些擔心。
“東家,我歲數大了,不定哪天就去了。我這貼身的衣服兜里,有個地址,還有這些年攢的一些錢。”于大爺與往日喝酒不同,眼睛低垂著,手里的杯也在顫抖,“要是我在這農場里去了,你就按照這地址,把錢給她送去,行嗎東家?”
“行!行!大爺,那要是你的什么親人,就接這里來吧?我一定好好待她!”王椿熠見于大爺低垂的頭下,眼淚落進了酒杯里,頓時有些慌張,也有說不出的心酸。
“我原本是有老婆的人啊,”于大爺的聲音已經哽咽,“我們好了那么多年,結婚的日子也訂妥了,就差入洞房了,可一場大水把新房沖得連個影都沒了,我在礦里挖煤,算揀了條命,可爹媽都在那場大水中淹死了。她媽硬把她嫁到了平原人家,走的時候慘呢,七八里地都聽得見嚎哭……”
于大爺已說不下去,抹了把臉,把那帶了眼淚的酒仰頭倒進嘴里。四眼兒不知屋子里發生了什么,嗚嗚著在門外使勁用爪子扒門。
“年輕時候,我還每年跑去偷偷看看她,可后來她孩子大了,有次被他撞見,狠狠地刨了我一鋤頭。”大爺掀起衣服,腰上一塊醒目的疤,像張緊閉的嘴。
“可那是我跟她的孩子啊……”大爺再也抑制不住,號啕起來。
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出這樣的秘密,總讓人覺得消除了所有的隔閡。王椿熠喜歡這老頭,也見不得他難
過,可是卻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為他驅除煩惱,只是抓起自己的酒杯,也一口喝了,然后把倆人的空杯子都倒滿。王椿熠碰了下大爺的杯,倆人又是一口干盡。所有一切也只能是在沉默中度過。
王椿熠扶著已經綿軟了的于大爺。四眼嗚咽著蹭著老頭的褲腿,舔他垂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東家,你是個好人……”于大爺一頭栽下,睡了過去。
王椿熠走出屋去,對著大山吼了幾聲,壓過了林梢的風嘯,又回屋把剩下的所有鞭炮都斂出來,放雪地上點燃了。這回,大山沒有任何遲疑地帶領著四周山谷的回響,滾雷樣的,把心都要震跳出來。
王椿熠已再沒睡意,就著蠟燭看書,直到天亮。
第四章
醒了喝酒,酒足飯飽后倆人就去林子里弄些野物,然后回來再喝,喝多就睡。迷糊中日子過得飛快,一晃初五了。
王椿熠要回家“破五”,大爺依舊是牽馬,裝野味袋子。
這次,別亞卻沒有按時回來。于大爺心下擔憂,就尋了別亞的蹄印找去,剛下山梁,就見別亞身上馱了個包裹,邊上那兩人,竟然是王椿熠和張師傅。
“老于大哥,過年好啊!你不在家給我整酒菜,跑這山梁上來干啥?沒算出我今天回來吧?哈哈!”大胡子不穿那身油漬麻花的衣服,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許多,滿臉的胡子也梳理得順溜。
“不老實兒地在家過年,回來這么早干啥?”于大爺笑著迎上去,從大胡子手里接過韁繩。
“這不是想你了嗎!怕你的蛤蟆頭斷溜,把自家種的煙葉子給你帶來幾捆。”大胡子步子輕快,腿傷看來已痊愈。
“你想我是假,想山里這些野物了吧?咋不好好守老婆孩子多呆幾天?”于大爺高興的時候,也能跟熟悉的人開幾句玩笑。
“孩子過年都沒回來,遠呢,在上海上學。說是過年車上人多,買不上票,其實就是嫌票貴,還說要什么揀學,揀個屁!”大胡子神色暗了一下,“再說農場這里也沒干出多少活計,馬上要開春了,雪一化,稀溜溜啥也干不了,就得趁現在多整些出來,我也替東家著急呢!”
王椿熠是在快要到公路邊的地方碰見大胡子的。他正扛了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埋頭急走,看見王椿熠騎馬馳來,樂得丟下袋子趕緊接韁繩:“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啊,東家你回城吧,我騎它回去。你就放心在家過年,開春前我非再整出一大片來。”
大胡子回來得這么早,王椿熠心里一陣感動,哪還有心思回城。下馬寒暄了幾句,就抓起袋子放馬背上,跟大胡子掉頭向回走。袋子不小,抓手里沙沙響,卻是飄輕的。“都是自家地里種的茄子、豆角、土豆曬的干,看你愛吃這個,就帶了些來。”大胡子邊說便向前急走。
山里冬天的早晨,空氣冷得像固體,直噎人的鼻子嗓子,讓呼吸都不順暢。晚上酒喝得不少,大胡子早上起來還有點暈糊。拖拉機里的機油柴油已凍成了冰,幾人忙活著烤車,燒熱水,手伸出來,連手套都像要凍粘在手上。
“它也嫌冷呢。不給喝點熱水,烤烤火,它也不愿意干活!”大胡子站鏈軌板上,把一桶滾燙的開水倒進水箱,一團霧氣升起,把他整個罩在里面。
拖拉機艱難地吐出第一口濃煙的時候,太陽已掛在山頂。王椿熠和于大爺也跟著車去了林子。大胡子說,到天氣暖了,雪融化一些后,晚上天冷就會把樹牢牢地凍在地上,那時候就不好清理了。王椿熠穿了件破的軍用棉襖,棉帽子的耳朵在下巴上系得死緊,手上戴了三層的線手套,企鵝樣地晃著跟在車后。
斷掉的樹木已埋在雪里,肩扛手拽一天下來也清理不出多少。拖拉機卻轟鳴著大片地推倒林子,到春天清理不出來,就翻耕不了,推得再多也沒用。王椿熠心里著了火般,肩膀上扛的樹,往往是一大捆,掙命樣的拖到大堆上。于大爺干活不急不忙,可他清理那片,卻并不比王椿熠的小。
臨近中午和晚上,于大爺要回房子做飯,王椿熠就覺得一人兒干得沒勁,就點燃那些巨大的樹堆。嚴冬里的樹木,凍得冰棍一般,開頭很難燃燒。王椿熠扒了一堆樺樹皮,在細枝密集處點了,那火像是慢慢醒來的舞者,由沉靜穩重到狂熱奔放,把附近的雪烤得融化成水、成汽。
幾柱濃煙,在烈火的推動下,直直地往天上爬。椿熠覺得,那像是給大山獻的香火。
第五章
肖影在家里也在燒香,肖影媽信佛,供奉著許多佛像。王椿熠上山后,肖影也就不時地燒上幾炷香火,閉著眼睛默默禱告的,全是希望山里那個野人能平安順利。
這么多天了,王椿熠還沒回來。走時說的“去去就回”肖影當時就沒相信會是真的。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已經迷戀上了大山,肖影像被情敵奪去了愛人的失敗者,心里五味陳雜。
“趕緊吃飯!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山里扯淡,你還為他燒香。你也這么大年齡了,啥時候結婚自己也不考慮嗎!” 肖影媽的嘮叨讓肖影更沒胃口。
猶豫著拿起電話,肖影撥通了普列的號碼。她要去會會那個情敵,看看是什么勾去了他的魂兒。
普列是早上來接的她,到山里的時候,也就上午十點左右。
山里的冷出乎肖影意料,在車里一直跺著腳,下車的時候,還覺得一雙腳好像粘在了靴子上,凍得毫無知覺。
這野人,這么冷他是怎么過的!肖影看了一會兒簡陋的房子,心里涌上陣陣酸疼。房子里空空的,連四眼也沒在門前。
山坡上那個忙碌著的影子,臃腫得像頭狗熊,會是椿熠嗎?普列把車開上山坡,肖影眼睛透過模糊的車窗,極力在坡上尋找著。看見汽車,那人影愣了一瞬,把肩膀上的一捆樹扔下,大步迎了過來。四眼也從一堆火碳邊躍起,汪汪叫著向汽車狂奔。
普列跳下車,抱四眼兒,捶椿熠。肖影怕那看起來很兇猛的狗,并沒下車,只隔著車窗看他們親熱。空氣,似乎也熱乎起來。
“尾巴,看我把誰帶來了!”普列拉開肖影這側的車門,喝住欲撲上來的四眼兒。
王椿熠傻站著,不相信的樣子。胡子上眼眉上,還有帽子邊上,全是白白的呼氣凝結的霜,棉襖肩膀部位已經刮得棉花紛亂,露出里面的襯布。
這野人啊,咋就愿意跑山里遭這份罪!肖影下車,伸手拂去王椿熠眉毛上的白霜,眼淚含在眼睛里,強忍著。四眼看了眼他們,哼唧一聲,低頭跑回碳火堆。
肖影站在木屋地中間,不知道該坐哪。土炕上似乎浮著一層灰土,王椿熠的被褥就那樣隨意地堆在上面,屋子里凌亂地扔著幾個樹墩,也臟得坐不下去,墻壁上用釘子展開幾張野獸的皮毛,發出難聞的氣味。在肖影看來,這屋子就像是“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
于大爺在灶間緊張地忙碌著,東家媳婦第一次進山,得弄點好吃的。幾條魚干用油仔細煎了;又泡了秋天采的榛蘑猴頭,把只野雞剁成均勻的小塊;幾只飛龍胸脯上剔下的厚厚的肉,兌了些大蔥,細細地剁成餡子。
“烙餡餅。”于大爺對跑來吸溜著鼻子的大胡子說。
肖影有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王椿熠把一條魚干用手撕了,放到她碗里,肖影開初嚼得還慢,漸漸口舌生津,一條魚不一會兒就吃了下去。普列和大胡子久已未見,兩人喝得熱烈,于大爺的餡餅還沒弄完,在廚房里叮當地忙活著。
王椿熠沒心思吃飯,眼睛直直罩著肖影,傻笑著。看她吃完魚,趕緊拿碗盛了滿滿的湯遞了過去。那湯是剔去了厚肉的飛龍骨架熬成的,沒有油星,沒有調料,清亮得白水一般,里面的內容一覽無余。肖影輕啜了一口,就感覺到難以名狀的鮮美直透肺腑,清淡又不寡味,香得含蓄,只覺得胃口大開。
餡餅她卻沒吃。于大爺端來一盆餡餅,香氣四溢,幾人齊齊去夾。肖影卻只看見了那雙端盆的手,那手被活計和嚴冬弄得粗糙皸裂,纖細的裂縫里,隱約是縱橫的烏黑。肖影無法想象,這樣一雙手揉出的面,怎么能夠吃下去。
肖影只喝湯,于大爺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神情局促。王椿熠覺察到了,面色漸漸有些難看。吃過飯幾人都知趣地去到大鋪那屋嘮嗑,把王椿熠和肖影獨留在小屋。
王椿熠冷著臉,不做聲。肖影坐在木墩上,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也沉默著。她覺得王椿熠越來越陌生,這么遠跑來看他,就因為張餡餅,他就能這樣把冷臉給她。
王椿熠站起身,換了件干凈的衣服,翻出狼牙棒留下的地址,揣了,去那屋喊出普列。“走,我也坐你車回城。”王椿熠站了一會,見肖影沒跟出來,就給普列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叫。
肖影坐進車里,就一直別著頭,眼睛看著車窗外面,眼淚無聲地流下。她感到自己的心已像這冬天的天空一樣,寒冷,空曠。
第一章
“一根火”又是一陣掙命的急薅,雜草在他手下翻飛。超過這一排十多個人后,依舊坐在坡上叼著煙向下看。
那煙大概還是上午的第一根火柴點燃的,據跟他一起來的老鄉說,農閑的時候他一上午就劃一根火柴點煙,剩下的,只就著沒熄滅的煙頭,接上下根煙,除中午吃飯,那煙就一直抽著。省火柴呢,他說。
王椿熠跟在眾人后頭,檢查雜草清除的質量,連帶著看有沒有連同小苗一起薅掉了的情況。這山地第一年種莊稼,樹根子多,大塊的土頭多,起壟很費勁。歪歪曲曲高低不平的壟溝,還有散亂的黃豆苗,用鋤頭來鋤草,很不方便,就雇了些人用最原始的辦法,手薅。
沿著分給“一根火”的壟溝一路查看,王椿熠覺得很滿意,他雖快,雜草卻薅得干凈,也沒傷了邊上的小苗。王椿熠查到他腳邊,其他那些人還在坡下不緊不慢地干著。“一根火”掃一眼王椿熠,又趕緊把眼睛移到那些埋頭薅草的人身上。
王椿熠奇怪,也伸眼光向下看去。那些人躬著腰,手雖忙著,嘴卻一直不停地閑聊,像群貓腰包抄上來的敵人,慢慢地向坡上圍來。
突然,王椿熠覺得臉一熱,他明白了“一根火”為什么總是拼命搶先,然后坐上面向下看。靠近“一根火”這根壟里,是一個叫“大簸箕”的婦女,她邊上一個壟溝,是她十八九歲的閨女來娣。婦女做這活計,比男人細心,體力消耗又不太大,所以這時節婦女跟男人干一樣的活、賺一樣的錢。
天很晴,太陽有些毒辣。“大簸箕”跟男人一樣脫去了外衣,里面是件肥大的背心子。在坡上望去,仰俯間,領口處峰巒疊嶂,風光無限。大家慢慢地接近了坡上,王椿熠聽得旁邊一聲咕嚕,“一根火”很痛快地咽了下口水。
“有啥好看的!趕緊干活去!”狼牙棒先薅了上來。冬天他帶人斂完樹后,回家呆了沒多久,就又被王椿熠找了來。王椿熠新添置了臺大膠皮輪農用車,狼牙棒開著,整地播種的,忙了一個春天。薅草一開始,王椿熠就讓他做了“打頭的”,領著大家干活。
“一根火”卻不再愿意搶先。磨磨蹭蹭地起身,把煙接上一根叼嘴里,薅得也慢多了。大簸箕外號因兩瓣扁大的屁股而得,下坡干活,“一根火”就緊綴在這兩只簸箕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他就慢些,距離拿捏得特精確。
王椿熠掂根棍子,在眾人身后,扒拉著檢查著雜草,像個牧人趕著一群啃草的羊。原本與雜草混為一體的黃豆苗,現在一行行清晰地顯現出來,只是沒了原來的擁擠,顯得單薄,瘦瘦的,站不住的樣子。
“一根火,你跟得這么緊,也不怕老娘放屁崩了你!”大簸箕猛回頭,一塊土坷拉敲在“一根火”的肩膀上,碎了。
“別崩別崩,還是先塞上吧。”“一根火”站起
身,狠吸了口煙,訕笑著,把肩膀上的土拍打干凈。“這個咋樣?”他揀起根樹橛子,比量了一下大簸箕。大伙哄笑起來,來娣沒笑,只漲紅著臉埋怨地看了她媽一眼。
十多個人里面,只有大簸箕母女是異性。王椿熠雇人的時候,正是農忙季節,勞動力難找,就沒管男女,把她們母女帶上了山。到了以后,才發現,晚上住宿成了問題。沒辦法,只有把自己屋子讓給她們母女住下,椿熠與其他雇工住大鋪。
俗話說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們進山,倒樂壞了其他雇工,干活時候再不蔫頭耷拉腦袋的,一個個沒事就往她們跟前湊,編排些七葷八素的笑話,用話兒占些便宜,然后就覺得不再疲勞,然后就覺得山里的日子不太難熬。大簸箕并不生氣,也潑辣地回擊,只是閨女還小,這時候往往會羞得臉紅。
王椿熠的棍子,在雜草中扒拉出來兩根薅下的黃豆苗。根子直溜溜的白嫩,躺在雜草里,把王椿熠的眼睛都晃疼了。心疼歸心疼,王椿熠忍著沒做聲,這么多雜草,誰還沒個閃失,誤薅幾根莊稼,也沒啥。
沿著這根壟溝接著扒拉,卻發現黃豆苗被拔出來得越來越多。有的地方,竟然是一撮都被拽了出來。王椿熠心里騰一下火就上來了。向前看去,“一根火”眼睛直勾勾的,像焊在了大簸箕的屁股上,手下機械地拔著,并不仔細分辨草與苗。
王椿熠兩步奔過去,手里的棍子結結實實抽到“一根火”撅著的屁股上。“一根火”毫無防備,嗷一聲跳起老高,嘴里的煙噴了出去。人落下來,捂著屁股茫然地看著王椿熠。
“你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給我滾蛋!”王椿熠回頭把那些拔下的苗挑出來,攥了,哆嗦著手,伸到“一根火”眼前。“一根火”怨恨地盯了王椿熠一眼,急轉身向坡下走去。
“回來!”王椿熠高聲喊道。“一根火”站住,椿熠從口袋里掏出些錢,數出幾張,遞給“一根火”,“這是你的工錢!”
“看什么看,趕緊干活!以后誰再這樣沒心沒肺地干,小心我扇他!”大伙都停了手,愣愣地站著看這一幕。王椿熠一喊,就全都埋頭干活去,只是沒了剛才的喧嘩,默默地跟在狼牙棒的身后,手下緊著忙乎。
王椿熠站了一會,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那些文學作品里的東家地主,被稱呼為惡霸。王椿熠覺得,自己就是那惡霸了。可是,不這樣惡,這活計沒法干啊!看看“一根火”留下的半條壟溝,王椿熠扔了棍子,哈著腰急急薅了起來。
壟是順山打的。
大胡子說這地坡度太大,若是橫著打壟,恐怕下稍大的雨,就會把壟沖斷。王椿熠覺得有道理,自己又去別的農場看了,才決定順山起壟。但殘存的樹根太多,春天短促,來不及全部摳出去。犁杖難以順利地耕作,那壟就歪歪扭扭,時斷時續。
眾人在坡下轉了個彎,又自尋壟溝,向坡上爬去。椿熠看著那一大片草苗不分的田地,心下焦急,也抓了根壟,跟大伙一起干了起來。
“大伙緊緊手,干到坡上就歇氣兒!”狼牙棒高喊一聲。
“打頭的”又叫領工的,是雇主找來帶領大伙干活的人。既是領頭干活,雇主自然選擇其中活計最好最快的,活計好,工錢也就多些。但“打頭的”也知大伙不可能全如他的速度,所以自會去掌握節奏,并不使出全力。
第二章
接近坡上,苗與草更加難以分辨。這里的苗,非常的低矮,草卻很高。小黃豆苗剛拱出來的時候,兩片青嫩厚實的豆瓣先鉆出土。王椿熠每天查看長勢,發現靠近樹林的地方,總有一片片的小苗,被什么東西吃了頂上的那兩瓣,苗桿和芯卻在。王椿熠在附近尋找,發現盡是野豬的蹄印。王椿熠在林邊下了炸子,轉天就炸翻了一只半大的野豬。接著下,再沒收獲,苗卻照吃。王椿熠納悶,整天去看,卻見野豬的腳印經過那炸子,轉個彎,還奔田地。又下了鋼絲套子,依舊沒用,那些豬繞著走。
及至后來,干脆是人在地這邊忙活,那群野豬就在地的另一邊啃吃豆苗,悠閑愜意,與人互相張望,心安理得一般。因為照過面,王椿熠認得那頭大野豬,便是母豬林原來的主人。開始,椿熠以為那些被禍害了的苗就廢了,可過了些日子,那些苗卻抽出了新葉,而且比沒啃的分岔還要多些,只是矮小。
黃豆的葉子毛絨絨的,有難聞的味道。待褪去那肥厚的兩瓣,換上這樣的葉,野豬就不再感興趣,退回山林里面去了,只留下一堆堆的糞便和雜亂的蹄印。
大伙仔細地拔完這段的雜草,就到了地頭林邊。上坡下坡,躬了半天的腰,酸漲難受,都使勁地伸展,然后躺地上抽煙嘮嗑。大簸箕卻急忙鉆進林子。
“這老娘們,不好好歇歇腰,急著鉆林子找啥去?一會我也去,等著我!”跟著狼牙棒一起來干活的二五眼,把那兩只大小相差懸殊的眼睛使勁瞪著,目光一直追進林子。
“她哪來的腰?不用歇。”狼牙棒雙手搭在腦后,仰躺著。
話還沒落,大簸箕啊啊號叫著從樹林飛跑出來,兩只手拎著褲腰,胸前翻騰成一片急浪。尖利的聲音隨著腳步均勻地顫抖著。一瞬間,王椿熠愣住,腦袋里并沒反應出什么,只驚訝大簸箕那樣飛快的速度。
狼牙棒一骨碌爬起,起身揀根粗棍子,貓腰慢慢鉆進林子。王椿熠醒過來,抽出獵刀,也跟了去。來娣尋了塊石頭,尾隨著,被王椿熠伸胳膊攔住。
林子里很靜,只幾聲蟲鳴鳥叫,并無異常跡象。兩個人慢慢潛行,輕手輕腳。
不多遠,便見一處水洼,是山坡上那種“高中洼”,其實就是樹根下流出的細小泉水。平時看不見水,只在厚厚的落葉下悄悄浸潤,踩上去鞋卻會濕透。這水洼現在一片狼籍,落葉全都不見,稀溜溜的污泥上,遍布野豬的蹄印和身子翻滾的印記。
“是野豬打膩的時候,被大簸箕驚了,沒事!”狼牙棒扔了棍子,點了支煙。
“你領著大伙仔細干活,我回去弄些家什,非把它們整治了不可!”王椿熠心上火起,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挑釁。他有點不相信,這些野豬竟然敢離大伙干活的地
方這么近,還能悠閑地洗涼水澡,全然無視人聲喧嘩。
王椿熠回了房子,“一根火”的行李已不見,于大爺正把饅頭從鍋里往盆中揀,揀出一個便急急把手指在嘴前使勁吹兩下。
灶間面香彌漫,抓起個剛出鍋的饅頭,王椿熠三兩口就吞了下去。屋里屋外,把所有的鋼絲套子都翻出來,套子的活口處用豆油仔細抹了,試著拉一下,滑溜溜的一碰就緊了。
忙活完,大爺的飯菜也已弄妥當。王椿熠去泉眼邊拎了大半桶冰涼的泉水,把四眼兒在門口拴了,一捆套子掛在肩膀上,手拎著水,跟于大爺去地頭送飯。
農忙時節,能搶一刻是一刻,連回房子吃飯的時間也是舍不得的。
大簸箕坐地邊上,并沒去干活。臉色煞白,眼睛直直地看著地面。這孩子,怕是嚇著了!大爺把一舀子泉水遞給大簸箕。
“大嬸,你先吃飯,然后回去休息,今天你就別干活了。”王椿熠說完,把飯菜上的紗布揭開,對著山坡上蠕動的人群高喊了幾聲。大伙早看見了飯菜,聽見喊聲,亂紛紛轉頭下坡。大胡子開拖拉機在另面坡上翻整,看太陽就能估摸出開飯的時間,這時候也關了機車,從遠處晃了過來。
第三章
山風、晴空、草苗的清香,大伙圍坐地頭吃得愜意。椿熠急吞下一個饅頭,就扛了套子,穿過田地進了樹林。
林子里不透風,悶熱難當,椿熠把套子全部下完,身上已被粘乎乎的汗水浸透。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信不會閃失。套子密密的,用樹枝做掩護,一個挨著一個,把那水洼全部圍住,只要野豬再來,無論從哪進水洼,必經過套子。
出得林子,椿熠站坡頂環視四周。一個春天,翻整出了這么一片耕地,粗略丈量了一下,大概是五十坰,也就是七百多畝。
翻粑播種,整個春天他幾乎沒好好地休息過一天。現在這片在山風下起伏的綠色,像是一頁翻動的書,誘惑著他急于看到結尾。
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籽。這片林地原本并沒有什么雜草,又經過那么多次翻整,春雨一來,春風一吹,卻長出了滿山的雜草,品種也是這里所沒有的。雜草旺盛,幾天就蓋住了豆苗,噴了農藥,一茬蔫掉,另一茬又起,而且農藥噴到的莊稼,也變了顏色,幾天不再生長。大胡子說,那些草籽原本就含在土里,只是被樹木遮擋著,沒有機會,現在有了合適的條件,就出了土瘋長。
林子沒了,草卻來了。像是蟄伏了千年的妖怪,被揭去了鎮壓的符咒法物。
大伙已經吃完,歇完,正對著坡頂緩慢地移動。人群中沒有了大簸箕那顯眼的白背心,有些單調。大概是嚇出毛病了,王椿熠想,晚上回去,弄點麻蛇草熬了,喝下就沒事了。
來娣擔心她媽,手也就慢了些,落在眾人后頭。王椿熠尋著了她那根壟溝,從坡上拔了下去。來娣低頭干著,到半坡卻不見了雜草,詫異地抬頭看去,臉上頓時掛上了霞光。
來娣不像她媽,話語不多,眼睛清澈得像那眼泉,高興了,那泉就稍彎一下,生氣了,就圓些、冷些。大伙看她年歲小,那些葷素的話從不跟她說。吃飯的時候,于大爺也總是把好吃的多留一些給她。
母女倆住王椿熠那間屋子,收拾得也干凈。王椿熠再進去時,炕上地下掃得清清爽爽,家什物件擺得也整齊,還有一些淡淡的香皂味,窗臺上的酒瓶子里插滿了的野花,開得也挺熱鬧。
“王二姐坐北樓哇,好不自由哇,恩恩哎呀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兩天喝不下一碗粥,餓得二姐皮包骨頭哇……”少了大簸箕,大伙沒處解悶,就覺得枯燥些。時間仿佛走得慢了,太陽也更曬得難受。狼牙棒勒著嗓子唱了幾句“王二姐思夫”,被眾人哄笑著打斷,直說糟蹋了王二姐,如果把碗改唱成盆應該最為合適。
哄笑中,房子那邊突然傳來四眼兒憤怒的咆哮。
四眼兒已是成年獵狗,目光冷酷,表情嚴肅,平時絕不會亂咬亂叫。農場來了陌生人,只要王椿熠或者于大爺與那人握握手,拍拍肩,四眼兒就再不會沖人家吠叫。
王椿熠站坡上凝眼看去,見一團人影在房門口被四眼兒撲倒,爬起,又被撲倒,于大爺的身影從房后的山林里正急急奔出來。出事了!王椿熠拔腳向房子猛跑,來娣高喊了聲媽,也緊跟著跑去。
是“一根火”。
于大爺已經喝住了四眼兒,那狗耷拉著舌頭,呼哧呼哧,蹲在“一根火”身邊,嚇得他一動不敢動,只轉眼珠子,看著跑回來的王椿熠和來娣。
“一根火”的身邊敞開了個袋子,于大爺的收音機還有些冬天存下的皮子散落在周圍。
“一根火“躺在那里死了一般,胳膊和腿上的衣服被撕得條條裂開,里面透出血跡。房子前不見大簸箕,屋子里也沒動靜,來娣高喊一聲,沖進屋子。
“說!怎么回事!”王椿熠喝開四眼兒,踢了一腳躺在地上的“一根火”。其實不說也恍惚知道個大概,“一根火”肯定是沒走遠,惦記著捎帶著偷些東西再走。躲在樹林里見于大爺帶四眼兒去了后山,就溜進了屋子。王椿熠突然心一緊,大簸箕怎么樣了!
剛這一想還沒落地,猛的一聲哭嚎,大簸箕從屋子里沖了出來,來娣在身后拉也拉不住。大簸箕的背心子已被撕開,胸前兩只袋子樣的急速起伏著。“一根火”再也無心去看,面目痛苦,緊緊閉上了眼睛。
大簸箕沖到“一根火”跟前,薅草姿勢樣哈腰,一雙手張開,指甲在“一根火”臉上猛撓。“一根火”掙扎著要站起,被來娣揀起根棒子沒頭沒腦地砸倒。慘叫聲,哭嚎聲,聽著瘆人。王椿熠站了一會,示意于大爺,倆人使勁拉開了大簸箕母女。
“大嬸,你先坐下,消消氣。你說怎么處置他,我就怎么處置。”王椿熠搬來個樹墩子,放在站立不穩的大簸箕身后。
“東家,我沒干成事啊,”一根火號啕起來,臉上一道道的血口子,混合著泥土和眼淚,扭曲著,顯得骯臟恐怖,“剛剛進去,她就死命地喊叫,四眼兒就回來
了。我聽見狗叫,就起身跑了啊!”
大簸箕掙扎著起身,暈了一下又坐到墩子上。上午的驚嚇加上憤怒,她看起來很虛弱。王椿熠脫下襯衣,給她披上。
看一眼山坡,那些人都回頭回腦向這邊張望,手里的活計已停下。王椿熠著急,把大簸箕攙進屋里,吩咐于大爺給弄些麻蛇草熬了。又告訴來娣別去干活,只看護好她媽。
出了門,“一根火”已站起來。四眼作勢欲撲,被于大爺喝住。“一根火”形狀慘烈,卻沒大礙,都是些皮肉的表傷,只是低頭垂眼,不敢看人。王椿熠繞著他轉了兩圈,上下細看,然后抓著四眼兒的脖套牽過來,大喊一聲,咬!
一根火的眼神已經絕望,拔腳瘋了樣跑。王椿熠心里釋然,狗卻沒放開,只是看看他的腿腳傷勢。荒山野嶺的,真有個三長兩短,還真很麻煩。
待一根火飛快地消失在樹林里,王椿熠轉回屋子。取了兩罐肖影給買的水果罐頭,打開,放炕沿上。來娣坐在邊上看著她媽,表情憂郁。
王椿熠從包里取出幾本書,遞給來娣,她話雖不多,卻極愛看書。王椿熠放炕上的書,都被她看遍了,王椿熠發現后,給她預備了很多蠟燭,那屋子就很晚也不暗下來。
第一章
從房子前看去,那面耕地像塊綠色的絨毯,掛在山坡上,四周樹林邊緣整齊。大伙干了十來天了,清理出來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些。那些沒有拔過雜草的,遠看綠乎乎一片,也分不清苗與草,更分不清壟溝與壟臺。
如果不抓緊把雜草消滅,它們會把莊稼欺負得瘦弱纖細,秋天收成就打了折扣。
明天把拖拉機停了,讓大胡子也來薅草,加上自己,還能多干出些活計!王椿熠咬了咬牙想。
焦急的日子總是走得很慢。王椿熠覺得這每一天都被拉長,放大,長得人都衰老了許多。
待走到地頭,天突然陰了下來。山里的雨說來就來,幾聲炸雷響過,大伙早已經向房子跑去。王椿熠沒動,站在地頭傻了一般,仿佛心上的火正需要些雨水來澆滅。
一會功夫,那天跟漏了一般,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往下面倒水。遠山近林,即刻淹沒在雨的霧里。黃豆苗細小,好像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軟軟彎彎的,哆嗦著,似要伏倒。雜草卻歡實,只把那些葉子盡量地伸展開來,清新碧綠,像是在暢快地洗澡。
幾條泥流從壟溝里爬下,彎彎曲曲,快速向溝底沖來。一群猙獰的蛇般,把王椿熠的心都噬痛了。
順山打壟,坡度又大,王椿熠不知道這樣雨水沖刷,這樣的水土流失,田地能堅持幾年。山坡地,土質雖好,土層卻薄。水流急切的地方,已經有山石露出來。王椿熠覺得浸泡在腳下的水,燙得難受。
王椿熠突然感到頭上的雨水不再澆下。抬頭看去,見柄黑色的老式雨傘罩在頭頂。來娣撐著,大眼睛并不看王椿熠,也盯住那些草苗,直直的,不移動分毫。
“回屋吧,冷呢,別感冒了。”來娣把雨傘塞到王椿熠手里。自己撐開手里合著的另一柄。透過雨幕,恍惚間王椿熠覺得像是跟肖影在學校里。
“小影姐在就好了。”來娣邊說邊轉身往房子走去。王椿熠如夢醒一般,愣愣地看那背影。
王椿熠下山雇人的時候,肖影接站送站,張羅吃飯,都跟著。臨進山的時候肖影把自己的紗巾解下來,給了來娣。山里風大,別把臉蛋兒弄皴了,給來娣扎上時她輕聲說。
后晌雨,下一宿。那雨就瀝瀝拉拉地敲打了一夜。早上起來,卻是個大太陽,林子草窠像被洗了一般,都綻著新鮮的綠。山都被一團蒸汽罩著,隱隱約約的,蒙著紗一樣。
水氣還沒消,大伙就奔了地。都知道農時耽誤不得,也顧不得褲管被葉子上的水浸得濕透。大簸箕也跟了去,只是沒了以前的歡實,臉色蒼白著。
上午就悶熱了。地上的水在太陽下蒸發出來,直撲人的臉,與汗水融在一起,再滴落地里。雜草拔出來,根子上帶著一坨濕潤的泥土。大伙都知道,這樣清理出來的雜草,扔地上還會活得旺盛。就都使勁地摔打那坨泥土,直到剩下干凈的草根,再扔下。一伙人貓著腰,手臂起起伏伏的,遠看像是祭奠什么的儀式。
大簸箕墜在眾人后頭,不是活計跟不上,而是看見坡頂那片林子,就覺得脊背發涼。那群突然竄起的黑色野獸,總是在腦海里出現,趕也趕不走。現在,她看見林子,看見黑暗的深處,甚至看見高的草叢,都會覺得害怕,仿佛那里也會突然竄出那些野獸,向她撲來,連出去方便,也要來娣跟著去才行。
又接近那坡頂了,越是想著,就越覺得那林子里有動靜。大簸箕的手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表情慌張地站在那里,側耳聽著。
王椿熠覺得好笑,起身看了她一眼,剛要伏下身子,耳朵里卻似乎有什么不對勁的聲音。吱吱兒的,初聽像鳥鳴,仔細聽又不是,還伴隨著些若隱若現的撞擊聲。
王椿熠往前走了兩步,站住,凝神細聽。突然反應過來,套住了!他大聲地喊。
大伙也明白過來,又有肉吃了!雀躍著跟他往上跑。到了地邊,把那冬天堆的斷樹每人揀了一根,盡挑粗大的。王椿熠沒揀,也沒阻攔大伙。他知道,那林子密實,枝枝叉叉的,棒子是掄不起來的,拿著,也就是壯個膽兒吧。
樹的枝葉都是在大半個人那么高的地方長著,人站著走,刮得難受。低些的地方,卻干凈清爽,就都躬著腰,端了棒子,跟在王椿熠的身后,悄悄向水洼包抄過去。雖說是知道那里已經被套子包圍,有動靜就一定是套住了,可畢竟是去面對野獸,而且還是活著的野獸,大伙個個緊張,眼睛瞪得賊圓,大氣也不喘一口。
越到跟前,動靜越大。椿熠覺得不對勁,他弄過很多野豬,也沒這般聲音的。吱吱的,細聲細氣。站住身,透過樹的枝葉仔細看那些下了套子的地方,并不見有野豬翻騰。又慢慢靠近些,這才看見,原來是套了只小野豬崽子。
套子寬大,本是套不住這般小豬的,能從中間直接
走過去。但這小豬也許是靠到了鋼絲上,那活口處椿熠又抹了油,光滑得一碰便緊,就套了這只小崽。畢竟太小,套子落在了后腰上,那小豬使勁前掙,屁股擺來擺去。椿熠趕緊看了下四周,并不見大野豬,卻只是些散亂的蹄印,新鮮地印在雨后的泥上,都是往下跑了的方向。
“這小玩意兒,烤著吃還行!”二五眼把棒子拄了,點支煙。
王椿熠沒做聲,蹲下來,仔細看那小豬。他覺得它很可愛,全不似那些大豬那樣猙獰兇狠。身上的灰白毛皮上,鑲嵌著棕黃色的條紋,斑馬樣的。眼睛不是冷酷的光,有些恐懼和溫順。王椿熠把手伸過去,那小崽急向后退,再伸,卻張嘴咬來,一抽手,就沒咬到,呱嗒一聲,空合上了。
王椿熠猛然伸手按住了那小豬的脖子,在吱吱的號叫中把它從套子上解了下來。然后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抱著,帶大伙鉆出林子。來娣正在地邊向里張望,大簸箕卻已跑到坡下躲著去了。來娣伸手摸了下那小崽的腦袋,它哼唧著,像是委屈。
這么小的豬,是不能吃的。椿熠抱著小豬,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把它送給公園。那公園里養了許多本地野生動物供人參觀,只是還沒野豬。王椿熠興奮起來,這小豬在那里長大,回去就可以去那里看它,嗯,還要帶上肖影,以后有了孩子,連孩子也帶上!王椿熠把小豬抱得更緊了。
回房子后,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置它。王椿熠屋里屋外尋了一圈,最后用腳把菜窖上面橫著的小樹桿鉤起,豬就塞了下去。小家伙一進去,就是喀喀的嚼土豆聲。吃吧吃吧,馬上就送你到城里去過好日子,王椿熠笑了。
第二章
晚上睡覺,大伙卻煩惱。小豬在那黑暗陰冷的地方,大概呆不習慣,哼唧哼唧,不停地叫喚,弄得大伙想睡也難。好不容易迷糊過去,卻猛聽四眼兒在外面狂叫,別亞也長嘶不止。王椿熠激靈一下坐起來,黑暗中仔細分辨外面的動靜。
山里的晚上,總有些風的。
一陣風吹得窗戶響,也送來了另外一些聲音,嗚嗚的,不只一個聲音,而是許多個嗚嗚重疊在一起,沉悶急躁。王椿熠一下子反應過來,是野豬,是一群野豬!聽那聲音的方向,正是在“五十坰”里。
王椿熠的心猛揪起來,他知道了,那些野豬要報復。它們是不可能只在那里叫喚的,但要怎么行動,王椿熠還想象不出來,也覺得有些好奇。王椿熠眼睛盯了下地窖口,那小豬這時候也長一聲短一聲,應和著外面的叫喚。
“媽的,不讓人睡覺了呢!要是有槍就好了,天天吃肉!”二五眼在被窩里把身子翻轉過來,下巴支在枕頭上,兩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在黑暗中,神往地看著窗戶外面。那嗚嗚的叫聲,在他聽來,就像是鍋里燉肉的咕嘟聲。
最近槍支管理越來越嚴格。從前山里獵人多,散落的槍支也就很多,弄一桿并不難,但最近政府一再發文嚴厲收繳,白眼狼來通知過兩次了。邊上幾個農場已經有人被林業公安抓走,據說是要判刑的。王椿熠曾想托普列弄一枝拿山里來,后來看形勢不對,也就作罷了。
這季節,菜地里青黃不接。附近的野物也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很狡猾,加上正是林子枝葉茂盛的時候,獸類出沒不容易被發現,也不容易捕獲,想再吃野味,難上難。去河里弄魚,路途稍遠,大忙時節,王椿熠舍不得時間,打魚摸蝦,耽誤莊稼。連附近泡子里的蛤蟆,春天都被吃沒了。大伙久不見葷腥,眼睛都綠。那只前些日子被椿熠炸死的半大野豬,只兩頓,就吃了個精光,丟給四眼兒的骨頭,全慘白的,不帶一絲筋肉。
那叫聲連綿不斷,卻始終離那么遠,并不靠近。王椿熠莫名地恐懼起來,那些野豬,是在他的耕地上。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它們在這無邊的黑夜里,正在做著什么,或者將要做什么。
嗚嗚聲一夜沒歇,椿熠也一夜沒合眼。早上天一亮,叫聲退去,耳朵還兀自鳴叫。帶大伙走到地頭,他突然覺得心一陣緊抽,那綠色的絨毯上,分明被掏了個大洞。黑呼呼的一片,看起來格外刺眼。王椿熠傻傻站了一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東家,快來看,野豬把這片地都給拱了!”狼牙棒先跑過去,腳踢著泛起的新土。
那么大一片啊!苗全都被拱出土了,一行行地豬鼻子撅出的溝槽,準確地把壟臺推平。小苗橫七豎八地躺在土上,還沒經過陽光的暴曬,并不蔫,卻那樣的青翠,青翠得讓王椿熠心疼。
王椿熠擺手讓大伙干活去,然后自己鉆進了林子。尋到那處水洼,靜靜的,一絲動靜也沒有,那些套子也是原來的樣子。王椿熠一個個把它們解下來,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大伙悶頭干活,沒人說話,大簸箕不時驚恐地抬眼看林子。
王椿熠扛了套子走出樹林,臉板得鐵緊。在地邊上尋幾棵粗樹,他把套子一只只地使勁系上,也是密密的,緊挨著,這一片就沒留空隙。
這一天,王椿熠過得煩躁,中午嚼了個饅頭就再沒心思吃飯。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收工,王椿熠第一個回到房子,于大爺的饅頭剛出鍋,就抓起一個幾口吃了。揀起斧子,尋根粗大的柞樹干,把一端砍得溜尖,用手掂了掂重量,立在門邊。來娣站在自己屋門口,看著他做這些,大眼睛不忽閃了,憂心忡忡的樣子。
于大爺收拾完飯桌子,天色已黑透。卷根蛤蟆頭點上,叼著,也去屋外尋了根棒子,拿起斧頭細細地砍了個尖。王椿熠看著,并不阻攔,只覺得心里暖暖的。
那坡上的豬還沒叫起,椿熠下地窖把小豬抓上來。小東西肚子吃得溜圓,任王椿熠抱著,并不掙扎。
王椿熠胳膊夾著小豬,另只肩膀扛了棒子,喚過四眼兒,幾步就扎進了黑暗里。于大爺也抄起自己那根,緊緊跟上。
自打地里出苗,就沒讓四眼兒來過,怕它踩踏了莊稼。四眼兒興奮,正待撒歡,被于大爺低聲喝住。四眼兒不解地在于大爺褲腿上蹭來蹭去,乞求著。
借著星光,摸到那片下了套子的林子前。四眼兒
低下鼻子,呼呼地緊嗅地面的野豬拱痕,尾巴興奮地豎起。椿熠拍拍它腦袋,示意趴下,四眼不情愿地慢慢伏到地上。
風掠過,林子里沙沙響。椿熠仔細聽,并無異常動靜。把一顆心收攏,蹲下按住小豬,突然使勁一掐脖子,小豬沒防備,吱一聲尖叫,把寂靜的夜撕開個口子,透些恐懼進來。
王椿熠放手,那小豬不叫了。仔細聽,林子里依舊沒什么動靜。再掐,再叫,再聽,像擠壓一只有聲的皮球一般。
突然,王椿熠手停下不動,林子里似乎有什么聲音。仔細分辨一下,猛覺得自己的毛發豎起,那些聲響,分明就在跟前的套子后面。王椿熠拍了拍欲跳起的四眼兒,心里有些緊張又期盼著,再過來幾步,再過來幾步,就進了套子!王椿熠手下一使勁,那小豬又凄惶地嘶叫。
嗚的一聲,邊上的幾棵樹搖了起來。王椿熠一手抓住棒子,手心里已浸出汗水。緊張地等待著,最外層拴套子的樹卻不搖動,里面的動靜似乎停下了,再仔細聽,果然沒了動靜。
這暫時的寂靜讓王椿熠有些害怕。他想不明白,那些原本很笨很蠢的野豬,現在怎么會這樣的狡猾兇狠,仿佛有魔鬼給施了法力一般。
嗚嗚,離得很遠的林子邊上,星光下突然竄出些黑影。站在那里,并不過來,只是叫。四眼兒按捺不住,跳起來沖了過去,王椿熠沒有阻攔。幾點黑影瞬間混在一處,狗叫豬嚎響徹山坡。不一會,就聽四眼一聲慘叫,王椿熠趕緊把兩根手指伸嘴里,使勁打了聲呼哨。四眼飛快地跑了回來,趴地上喘粗氣。看來并沒重傷,就著星光仔細看去,見腮邊一條口子,血正流下。
那邊的陣營勝了一場,更加囂張。嗚嗚叫著,使勁地拱莊稼,椿熠這邊能聽見那些殘存的樹根,被拱出來時,須根斷裂的咔咔聲。
于大爺端起棒子,作勢欲沖,王椿熠趕緊喊住。那邊的個數是十多個,王椿熠知道,如果這是場戰斗,他輸了,輸得徹底。舉起手里的小豬,看了看,使勁地扔了出去。小豬滾了幾滾,站起來飛快地混入豬群,那一群合了一下,轉瞬消失在林子里。
地里靜悄悄的,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王椿熠覺得自己很累,挪到野豬新拱的地方,好像跋涉了許久。豬鼻子翻起的泥土,帶著新鮮的味道。椿熠蹲下來,摸索著,把那些被拱出來的小苗,一枝枝地往土里插,斷了的,就摸塊土扶上。
“東家,回去吧,豆苗出土,就再活不了了。”大爺看得難受,輕輕地說。椿熠收回手,蹲著沒動,他覺得有冰涼的液體滴到手背上。
第一章
在炕上躺了三天,王椿熠的燒才退下去,來娣放他旁邊的一瓶野花,也能看出真切的鮮艷了。屋子外的太陽晃得眼睛難受,手搭在額頭向坡上看去,那些草苗不分的地塊,已經不多了。王椿熠喚過四眼兒,心疼地摸它腮邊那道痂,四眼兒哼唧著,舔他的手。
草薅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讓大胡子還去翻那片生荒地吧,拖拉機師傅拔草,耽誤材料呢。王椿熠看一眼門口閑著的機車,繞著轉了一圈,查看它的行走部分,腿軟得要抖。
大胡子很愿意拔草。雖說躬腰撅腚的,不比開拖拉機輕松,但時間過得卻快。那邊地里,只他一個人在,車上晃蕩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天好像長得沒有盡頭。跟眾人在一起,說些葷素笑話,閑暇時候又能看看大簸箕的屁股,再逗上幾句,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老婆,咋就沒個這樣的屁股,他常在心里感嘆。
可是今天,他卻想著趕緊離開這里。靠近林子的地里,爬來許多蟲子。是毛毛蟲,都一指頭長短,沒有例外,連花紋都一樣,綠色的身子,紅黃黑相間的條紋。從林子爬進地里,就像是來赴盛宴,著急樣,身子快速地一躬一躬,纖細的毛在陽光下閃得極為歡快。
這些蟲子天剛暖和就有。在林子里鉆,常被它們從樹枝上垂下的絲拂著。誰也沒注意它們什么時候長到這么大,誰也沒注意什么時候它們就把樹上新抽出的嫩葉都吃光了。這蟲子像是突然發現了一大桌子美味,爭先恐后地向莊稼趕來。
“東家,我是真干不下去了,還是讓我開拖拉機吧!”大胡子回房前,把一雙手伸給王椿熠看。那手背一片片的扁包,紅的,胳膊上也都是,看起來就心怵。
“怎么弄的?”王椿熠對山里的各種情況都知一二,卻沒見過這樣的癥狀。抓過大胡子的手,仔細看著。
“毛毛蟲,遍地都是,吃莊稼呢。我這皮膚,打小就對這玩意過敏。”大胡子抽回手,呲牙咧嘴,使勁撓起來,那紅包不堪抓撓,紛紛破裂,冒出透明的漿水。
王椿熠一驚,趕緊往地里去,腿也忘記了綿軟。毛毛蟲?這山里哪來的那么多毛毛蟲!他有些迷惑,也覺得害怕。老天,你究竟會有多少招數來折磨我!他的虛汗冒出來,浸濕了鬢角。
蟲子越來越多了。一片片向地里涌來,王椿熠站那里看著,那些蟲子經過他的腳,舍不得拐彎,就那樣直接爬上去,再爬下來,徑直奔向莊稼。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