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吃”茶
◎張佳瑋
《水滸》《金瓶梅》《西游記》里,把喝茶寫作“吃茶”,并非筆誤,而是真吃。王婆和西門慶制造中國史上最著名奸情案,之后請潘金蓮來,為了哄住她,就先“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西游記》里蜘蛛精的師兄多目怪為了給四師徒下毒,就在茶里下了幾顆棗子。《夢粱錄》里,宋朝人四時賣“奇茶異湯”,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里放,看著方子都很香。比起清虛秀雅、御風而行的“飲茶”,“吃茶”更平實活潑,多點人間煙火氣。
至今吳方言里,“喝水”二字還被讀為“吃茶”。揚州人認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上午茶館下午澡堂,是人生至樂。實際上一上午若真是光喝茶,只怕人都喝成了仙,一下池子都化沒了,所以在茶館里主要還是吃。干絲、五香牛肉、燒賣,皆可佐茶。老揚州、南京人有“吃講茶”之俗,比如要談事,就不吃飯而吃茶,來籠點心,兩碗茶,事情就能談下來。淮揚點心名動天下,一大半倒是吃茶吃下去的——比如有名的干絲,雖然煮干絲也算道菜,但上了飯桌,總有點小姨娘當正房的感覺;一旦做成拌干絲——豆腐干切絲、水燙過、下三合油拌勻了——配茶喝,才有味道。老北京見遠客,常有“去茶館,先喝,喝餓了就吃”這說法。汪曾祺寫以前云南人吃茶時,有人會直接配火腿吃——一片火腿一口濃茶,雖然消解得油膩,想來還是有些夸張。廣東茶餐廳的吃茶是最夸張的,比起后面堆山填海、旗駕顯赫的云吞面、蝦餃、河粉、白云豬手、豉汁鳳爪們,茶真的只是山間白云、湖上浮萍,純是點綴,但最后這一系列行為,還是“飲茶”——說也奇怪,邊吃邊聊消磨掉如山積的時間和飲食,只要冠以“飲茶”二字,忽然就云淡風清了。
茶食不比下飯菜,回鍋肉、梅菜扣肉、老母雞湯之類過于壯碩肥厚,會把茶的小身骨給擠壓沒了;大白饅頭又顯得太平實了點。當然過去江南鄉民物質還比較貧乏時,一個少油不起酥的粗面燒餅加一碗渾厚濃釅的劣茶,一起收拾下肚,打個飽嗝,一下午就圓滿了——但畢竟不是長遠之計。
日本料理,論烹調花樣口味之繁多華麗絢爛多姿,未必能和中國相比。但周作人喜歡日料,認為其精雅超然,尤其夸日本點心,雖是豆米做的,但“優雅樸素,合于茶食的資格”。日本人是地道的吃茶,走日本街上,到處可見“喫茶”字樣,喫者吃也。茶道里,當作配茶點心的“和果子”位分極重。哪家有善作和果子的秘方,與私藏秘制茶器一樣,都可以當家族驕傲的。日本出產不算豐富,所以和果子的主旋律總是豆沙、麻薯和糖。但妙在和食極用心,做得精致。關西飲食清淡些,果子也做得細巧;關東口味厚潤,于是從山梨縣的信玄餅到東京淺草寺的人形燒,都是麻薯為里,外面厚厚一層黃豆粉。京都有名的果子店俵屋吉富,創于18世紀末,給京都公家做了兩百多年和果子。其出品配料上,也無非老老實實的“櫻漬”、“黑糖”、“抹茶”,一如當年初創時。論味道其實沒多么華麗多彩,但好在果子手感細潔,易取易吃;匣子漂亮,一張舊京都地圖為包裝,連看帶吃,和風儼然,配玄米抹茶喝,感覺甜味兒從有形到無形消融彌散。吃完起身,也沒有“拂了一身還滿”的撲簌簌麻煩勁兒,非常妥帖。

舊俄小說里寫俄羅斯人折騰茶,是地道的吃茶——把茶炊煮得咕嘟咕嘟響,合家歡圍。大家都是膀闊腰圓、武夫飯量,喝茶得就上烤餅、餡餅、甜面包、餅干、糖塊、果醬。如果說英國人喝下午茶配小點心,還是比較矜持閑雅,當半餐在吃,俄羅斯吃茶就真有正餐的規模了。北歐冷,人需要熱量,所以茶炊煮濃沸之外,還得加蜂蜜。俄羅斯西部離波羅的海近的人喝起紅茶來,若無點心,常有直接嚼口砂糖、就口茶的吃法,極為夸張。
當然,說到喝茶就糖,俄羅斯人是敵不過英國人的。英國人在這方面最為傳奇。當年英國飲食文化還沒靠海外航運來的稀罕物兒大興,午后紅茶還沒有各類細巧華麗小點心時,只好呆喝茶。茶來自東方,綠茶又不耐久藏,所以英國人所見,大多數是紅茶。以至于17世紀時,英國人根本不相信綠茶和紅茶是一種植物,咬死這是兩種東西。英國光榮革命時王妃瑪麗嫁妝單子里,赫然有半斤紅茶,其珍貴如此。但英國人喝起紅茶來,非加糖不行。所以18世紀時一度有這么個事∶為了研究英國人喝了多少茶,直接統計砂糖的銷售量——雖然在下午茶點心發明前,拿糖下茶的確有點寂寞,但在英國,這倆玩意就是如此秤不離砣。
亞洲的茶與美洲的糖,通通被日不落帝國的堅船利炮收于帳下,擺在桌上。比之中國人滿是人間煙火味的吃茶,英國人吃茶則多了點火藥味。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