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謙


圖書出版,是我付出了從青年時期迄今過四分之一世紀人生時光的行業。圖書編輯,兼熱愛讀書買書、時而舞文弄墨之人,此中殊多著幾番況味。
一
在年齡很小的時候,老王讀小學時就開始有了將來長大要做文字編輯的愿望,因著這個少小種下的念想,在大學讀到半截兒,借著母校復旦大學在大三階段設立書刊編輯專業的機會,由外文系英語專業跳到了新聞系書刊編輯專業。畢業之后,順理成章地在故鄉山東做起了圖書編輯,少小理想即時實現,人生不禁有過一番小得意。這行當一做25年,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估計還得繼續“從業”下去。這事兒想想都有滄桑感,攬鏡自顧,當年的青頭小伙成了白發斑駁的半老徐爸,真叫人不勝欷噓也么哥。
就這樣,從出版社最紅火、最不起眼的選題每一本初版也三四萬冊起印的20世紀80年代,做到了迄今為止紙質出版跌入低谷、許多圖書由作者自費出版而印數只有一兩千冊的21世紀初。當年一起進入出版行當的同齡人除了早早跳槽的,剩下來的都跟新入行的年輕男女一起裹挾著進入數字出版的大潮,這其中很難說自動投入欲大展宏圖的成分大,還是面對變革而無可奈何被迫進入的成分大。數字生存時代弄數字出版,跟農業時代搞活字印刷,一樣的天經地義,活字印刷持續了一千多年,看眼前架勢,洶洶而起的數字出版讓制版印刷術徹底成為過去時大概用不了二十年時間。
中國經歷了十年“文革”的書荒之后,圖書出版業曾經扮演的是文化核心實業驕子的身份。隨著廣電等媒體的繼起特別是網絡媒體的洶涌,這一驕子身份已經跌到了比貧兒與王子的差距還要大。當我們所從事編輯出版的技術層面發生這么大的改變,加上四周社會形態和人們意識日夜在變化,不能不影響到我們日常的讀書心態。一個人的職業意識、興趣愛好,會隨著這一職業在社會上的地位浮沉而發生變化,比如對讀書的信心,起碼老王已經開始發生懷疑。“以不變應萬變”?既沒這個必要,也難有這份淡定了。
曾經以為,讀書是個多么幸福的事兒啊,此生有書相伴,比天天有美食佳肴有意思得多,因為讀書的蘊涵比口舌之愉的格調明顯高了去了。曾經想像自己一息尚存,就要讀書。現在的問題,是對讀什么書、如何讀書發生了根本上的懷疑,簡言之,是身處社會技術和人的意識變革時代,讀書的心再難淡定下去。
曾經對擁有一間書房有過長久的向往,二十年前給報紙讀書版頗為自矜地寫過《我的書房》《我的書屋夢》等暢想類的東西,也給幾家報紙在世界讀書日、春節薦書的版面混充讀書行家薦過這新書那經典,自己在寫稿、薦書的時候也躊躇滿志著,十幾年二十年一晃過去,自己都沒想到讀書的心境會倏忽發生了一些變化。現在看著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都會詫異:這是怎么了?以前分明沒有這樣多愁善感過哪。
二
孔子說過“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話,老先生本意,是贊同那些“古之學者”——遠在他之前的文化人——那種為充實自我修養、并非以知識炫人炫世而讀書的做派,可是他自己之就學,是為己還是為人呢?看他來往于各諸侯之間汲汲于仕途(為了弘揚周禮的遠大理想?不說也罷)的一生,顯然是絕不能用“為己”來概括的。
選擇讀書為己一途的,大都沉寂無聞。不那么為己的,或干脆挑明了為人生成就而讀書,譬如為享譽文化圈的所謂學術,則大多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收獲與付出成正比,在不辜負個人心血的同時也為所供職的文化機構或企業實現著利益和成就的最大化,算得上人生雙贏。此種讀書方式,似乎已成為時人對讀書正途的認識。“知識改變命運”的提法,其實也可概括不同的層面,小則可以借助希望工程由輟學而繼續學習而步入受教育者的行列,繼而長大成人擺脫做農民工的宿命,大則可以在城市生活中占住位置之后繼續借由讀書的動力而提升自己精神和物質的一切。老王深信“有志者事竟成”這話,立了讀書為己的目標,只要心志平定,讀到地老天荒也由你,但偶爾旁觀那些步入正途的讀書人收獲到手的成就,就會生出誤墮書網之嘆。
前人每說“讀書之樂,不足與外人道也”,此話甚對,書中滋味十分養人,但在周圍讀書種子中間遇到恰恰棋逢對手者,其實很難,而讀書的收獲和種種自娛感受久積胸中憋得不爽,于是種種書評書話之作,古今中外數不勝數。致力讀書一道四十多年,對書和文字的品味自然多了些深入的要求。靜夜讀書,與一流的好文字相晤對,往往不知東方之既白,但這樣的美好熨帖感受只能自己擱肚子里消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讀書與發財往往犯沖。家父每與人書寫書法橫幅:“讀書不惟培養氣質,且能養人精神。”而不言及發財,不是要做清高狀,實是就實際論事,不作誑人語。試觀當代出版諸多教人發財的書,如《富爸爸窮爸爸》者流,即便該爸爸真發了,也一定是靠書的版稅而絕非書中的法子。青年攝影家寧舟浩的QQ簽名檔寫著“攝影窮三代”,移之于讀書,雖不能說讀書窮三代,因為沒錢就連書也買不來,但靠讀書致富完全沒門兒。
三
老王平生最大樂事之一,是閑暇時呼朋喚友帶足了銀兩去逛書店血拼或到盜版書攤上打野食兒,來到山東濟南二十多年,結交下的個體書店老板和攤主朋友倒比正式工作場面上的交往還要多。早年寫過的正經文章中,曾為師友們稱道的一篇《老周的書店》中的主角老周,就是一家民營書店的雇員,老先生為人作傭,能在書店與書相伴便慨然自足,大半輩子單身,最大的樂趣當是與來店里買書的顧客們談些新書舊書以及書林掌故,倒也其樂融融。
當被人問到自己的職業時,很多人會在第一時間反應:在出版社工作?那你不用買書了啊,省老鼻子錢了!其實大錯。廁身出版行業,愛書人照樣需要自己去開銷買書,即便是全國最好的出版社,它出的好書也不夠一個愛書人來讀的。如果硬要找出與尋常愛書人的不同,那就是身為編輯,由于行業內的新書資訊來得及時,往往需要某一本書,會同時涌上來多個可選項,結果就會失之于求多求全,比別人多買上幾種版本。嗜好買書的主兒,其實在哪個城市的出版從業者中都有那么幾位。有意思的是,也許愛書人一族有著相融共通的非語言氣息,往往在正常工作中并無直接交集的這類人們,卻會有意無意地在買書或互通圖書資訊、交流讀書感受之路上走到一起,而且是在QQ、微信等當潮媒介還沒興起的時候。
曾經有那么幾年,特別喜歡搜訪書評、書話之作,書架上少說也摞了百八十本這類書。幾回技癢,想著用《談談談書的書》作書名將自己的書評書話之什結集與同好們共享,感覺這名字大有口吃愛好者的嫌疑,又看到香港文豪董橋早在1976年年底就寫過這個題目,自難掠美于前賢了,只好作罷。
早年臺灣有個著名的廣告:“學琴的孩子不會學壞。”這話在邏輯上其實大可商榷,學琴是文化或技藝層面的事,而變不變壞是道德層面的事。有朋友說,同樣的口號其實很適合用在動員孩子讀書方面——“讀書的孩子不會學壞”。老王私底下想,這樣一改,效力可能還不如原廣告,因為“不會學壞”未必會對少男少女產生多大的吸引力,適當地“學壞”會更增人格魅力也不一定。
四
出版人的讀書生活也許天生就跟其他讀書人有著不同。既然天天上班用心思想的是選題的策劃,埋頭伏案進行的是書稿的修改,圖書編輯對書有著一種先天的親近,或者說是先天的便利。但是就老王接觸所見,出版社當行的讀書人同時也具有兩大劣勢。
其一,編輯而兼讀者一族,其實對書的品評并未見得比尋常讀者能多出幾分真見解,這從諸多出版同人撰寫發表的書評類文章的成色上不難看出來,大多人云亦云,放在小學生作文里還算得上是文通字順、文章主旨也符合語文老師的中心思想之類,但你要去尋找思想的新異點和文字的個性表達,往往付諸闕如。老實說吧,出版從業者并不是上天賦予的讀書種子,也跟非出版從業者一樣,良莠并存。可以說,出版編輯中其實隱藏了太多的偽讀書人。
也正因此之故,潛伏于出版業中的一些很能寫的作家深得老王的感佩,比如,一本接一本寫作歷年“語詞筆記”的黃集偉,研究老莊頗成專家的止庵,在“草木蟲石、丸散膏丹”中尋繹學問文章的半夏,將讀《野草》札記寫成一本《懷揣毒藥,沖入人群》留在人間而如今人神兩隔的龍子仲,還有退休前為教育圖書出版貢獻良多、近年依然對出版業改革新見迭出的李人凡先生。
其二,圖書編輯在讀書中,太容易受到文字表述層面的干擾,總難壓抑住拿紅筆去改正書中文字標點差錯的沖動。這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干擾了對書中精華內容的汲取。除非刻意抵制,否則這一沖動會伴隨著讀書的余生,對閣下的“閱讀理解”能力影響一生。在這類編輯兼讀者中,讀書更多地是作為一種“技術活兒”而非心智勞動,讀書五車,結果離書中真味遠隔十萬八千里。
五
一直安于編書、買書、讀書,曾經以為這就足夠構成生活的全部精彩,等到從業近三十年,像半輩子一直躬耕田壟間的老農乍一直起腰來想喘口氣,瞄一下周圍,才恍然覺出,原來自己錯過了那么多的美好景色。
這是一個沒有多少人再愿意親身實踐恬靜、無為、無爭姿態的時代(如果有,也只是于丹那一路媒體學者在電視講壇上作鼓吹),簡單一句話,與往昔相比,現在更是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代。這也是自有生民以來祖輩奉行的一個通則,只是自己年輕時期太執著于過一個平淡讀書人的人生,為此興趣所主導的時間太長太久。
如果理性考察出版業,會有一些實際的判斷。目前的出版界,擅舞文弄墨者的比例,大概是低到了歷史最低水平。以前的出版社編輯是有創作假的,通常每年有一兩個月時間,可以出差到外地,不是約別人的稿,而是到山清水秀之地閉關兼修養著,寫自己的著作。想想那真是出版人的黃金時代。近二十年來許多出版社都約定俗成地拘守這樣一個慣例:不允許編輯在自己出版社出書。一正一反,反映出的是出版界管理者的格局由大變到了小。不過,當下出版社袞袞諸公也少有能夠著述的能力,與編輯前輩們絕少可比性。
如果換個角度看,當代出版人的整體職業程度高于先前,不再是寫而優則編或編而優則寫了。也許,一個行業的職業化程度趨高,正是這一行業發展成熟的標志?也許,盡管紙質出版已經走到了歷史最低谷,但數字出版的前景已經在光耀著中國出版業的前景了。這兩大因素相加,我們的出版業興許完全有可能會迎來一個全新意義上的發展?不過,老王已老,那是下一輩出版人的出息了。
六
讀了四十多年的書,編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書,現在,老王對讀書一事開始心生徬徨。雖不能說“一失足成千古恨”,畢竟如果沒有其他選擇,讀書還是最值得作為文化消遣的唯一選項,但“再回頭已百年身”,再想撿選其他人生選項為時已晚。人,生于時間之中,最大的無奈是它線性發展的特性,一段時光經過了,更無法抹去重來,真可謂:對書當歌,人生幾何?半生華年,盡皆消磨。苛能調頭,去向無著;苛不調頭,一生都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