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迅
2005年,余華的《兄弟》創下了文學圖書市場銷量之最,而時隔七年之后,余華試圖以新長篇《第七天》刷新這個由《兄弟》創下的銷售紀錄,再次讓文壇為之訝然。而這部讓讀者期待的作品究竟寫得如何,小說內容和藝術質量與出版方的宣傳是否相符,這可能是很多讀者所關注的問題。筆者從閱讀期待、圖書包裝、出版評介等角度,對余華《第七天》火爆銷售狀況進行分析,以此來反思當前純文學圖書出版所存在的問題。
第一,讀者對經典作家的預期會影響圖書的銷量。
作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余華及其取得的文學成就已經被赫然載入史冊。20世紀90年代余華的創作經歷了艱難的轉型,寫出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精致、優雅而又別成一格的作品,其思想藝術高度確實讓后來作家難以企及。這樣的作家被主流批評經典化自然是預想之中。更重要的是,余華良好的口碑是建立在特立獨性的作家形象之上。在篇幅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可能是當代中國長篇小說中最短小的作品,顯示出作家挑戰敘事難度的先鋒姿態。與莫言的《生死疲勞》、賈平凹的《古爐》等作品洋洋60萬言相比,余華的這兩部小說在篇幅上確實顯得微不足道,但某種程度上顯示出作家對讀者的尊重,這不能不說是讀者給其加分的一個理由。在創作時間上,《兄弟》出版之前,余華潛伏寫作近十年。這個創作時長是讀者給其加分的另一個理由。與此相對,格非、蘇童、莫言等先鋒作家幾乎平均每兩年出版一部長篇小說,促成了新世紀長篇小說創作的空前繁榮。同時也應看到,作家創作的加速也存在水平下滑的風險。而事實上也是如此。格非的“江南三步曲”從《人面桃花》到《春盡江南》,其藝術質量一再滑坡,已成為學術界公認的事實。而在讀者眼里,余華的創作時長似乎更能確保作品的藝術水準。這種閱讀預期中,《第七天》趕超當年《兄弟》銷售盛況便成為可能。
第二,出版社的精心策劃和包裝左右讀者的購買欲望。
相對于《兄弟》“十年磨一劍”的宣傳,這次的推介語固然也強調了時間的長度(七年),但更側重從這部作品與既有作品之間的相對值來定位其購買價值。第一句是“比《活著》更絕望”,這是對《活著》的經典符號的挪用。這種宣傳是出于余華的經典作家身份,而經典具有恒久的普世價值,讀者自然會買帳。第二句是“比《兄弟》更荒誕”,這是利用了《兄弟》的商品符號。《兄弟》的低俗描寫作為通俗文學成分,導致了小說的大眾化審美趨向,而通俗文學的大眾化品格是其實現商業價值的重要條件。當然不能排除出版社對這部作品本身的持續爭議性的看重。一般來說,作品在學術界的爭議往往也是影響讀者閱讀興趣的重要因素。這些推介語以及硬精裝的物質形態屬于圖書的外包裝,是決定讀者是否購買該圖書的主要因素。而隱性的商業策劃也潛在地影響著圖書商品的購買力。一般來說,精英作家創作小說,首先考慮的是在純文學雜志發表,然后再決定是否出單行本。比如,格非的《春盡江南》先在《作家》雜志發表,后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在2013年,蘇童的《銅雀記》、韓少功的《日夜書》、賈平凹的《帶燈》等莫不如此。是否考慮發表,或者說發表和出版的先后次序,也可以看出一個作家對自我的預期及其創作心態。先發表作品再考慮出版,意味著作家自愿接受讀者檢驗,同時反映出作家的精英情結。而如果是憑借既有的知名度出版小說,而不考慮發表,或者發表在后,那很可能給人江郎才盡的印象,反而是作家不太自信的表現。余華的《兄弟》當年是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后來上部才發表在《收獲》雜志。而《第七天》又是這樣,不過,余華是否決定將其發表,至今仍不明朗。這自然是出版方出于制造神秘感的考慮,因為這其中蘊藏著無限的商機,給出版商對圖書的策劃和包裝留下了很大空間。因此,《第七天》的70萬預訂量是出版商與作家共謀的“成果”。
第三,出版社的失實推介反映出純文學圖書出版的流俗化傾向。
“比《活著》更絕望,比《兄弟》更荒誕。”這種推介用語本來就很模糊很籠統,顯得不那么專業,很明顯是針對大眾讀者。這種推介模式與那些通俗小說的推介方式似乎沒什么兩樣,走的是大眾、時尚、商業路線。而專業的評論家和學者的推介評語卻是缺席的,盡管余華作為當代經典作家的身份已被業內所公認,但作為純文學圖書,專業評語的缺席至少會引起一部分高端文學讀者的質疑。事實上,就《活著》與《兄弟》兩部作品而言,雖然都是長篇小說,但從接受過程來看卻不處在同一層面。《活著》的發表雖然在當年也引起過一些爭議,但時隔多年,它在中國當代小說史上的經典地位已經確立。而《兄弟》自出版以來,其爭議在學術界一直存在,處于尚無定論的狀態。這就涉及作品的可比性問題。《活著》與《兄弟》之間的藝術落差之大暫且不論。《活著》《兄弟》與《第七天》雖然同出于一個作家之手,但在這二十年間作者的創作觀發生很大變化的情形下,三者之間究竟還存在多大的可比性?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亟待澄清的問題。
就具體文本來看,《第七天》的敘述凸顯出批判現實的精英立場,這種立場背后所潛藏的民間情懷也是值得推崇。新世紀中國社會出現的民生問題,在這部小說中都有涉及,如食品安全、拆遷征地、死亡虛報、冤假錯案、老鼠一族等。誠然,文學承擔著反映現實的功能,但它也是對現實的審美闡釋。這種闡釋使現實在讀者心中變得復雜化,實現其警醒世人的道德訴求。但《第七天》所反映的現實基本與大眾眼中的現實處于同一層面,在對現實的認知上也處在同一水平。這部小說的致命傷還不主要在它沒有逾越讀者的認知期待,而是在審美闡釋的環節上出了問題。我們發現,小說敘事的新聞化和事件化傾向,嚴重削弱了小說審美傳達的藝術感染力。在對當下現實的審美轉換的意義上,這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這批先鋒作家存在的通病,對現實的激憤和言說沖動使他們來不及把現實藝術化。《第七天》對現實的處理方式,讓我們無法相信它是出自《活著》的作者之手。小說對現實的敘述與在微博上流行的段子幾乎沒有多大區別,對讀者來說早已失去了陌生感。《第七天》中那種直板、生硬的語言更是不能與《活著》的優雅風度相提并論。對話語言平庸之極,仿佛是現實生活的山寨版。更讓人感到不解的,還不是敘事語言的常規化問題,而是作者對通俗文學成分不加改造的吸收,比如,小說對父子之情、夫妻之情、男女之情的處理,都存在明顯的煽情傾向。客觀地說,語言、敘述和想象等小說敘事的關鍵環節,在《第七天》中都處理得很失敗。雖然這部小說在生死結構的設置和某些細節的處理上不無可圈可點之處,但說實話,與《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相比,這些亮點不足掛齒,其間的藝術落差實在令人震驚。
那種語焉不詳的推介用語,在當今文學圖書出版中屢見不鮮,而且越來越常態化。出版社出于商業利潤的考量,有意拋出失實的宣傳口號,目的是實現圖書的商業價值。而對商業利潤的追求中,出版者沒有兼顧好圖書的社會效應。商業利益的驅動讓出版界失去了應有的專業態度和職業操守。在對文學作品的判斷上,利潤的最大化原則常常影響書評的話語形態,左右著純文學圖書出版的宣傳口徑。對于作為精神產品的文學圖書,出版社的欺騙性宣傳是對讀者的不尊重,更是對純文學精神的褻瀆。但這種欺騙性是內在化的,它不像物質偽劣產品那樣激起消費者的強烈抗議,一般也不會使出版社遭受多少實質性的經濟損失。作家、讀者與出版社之間的非正常關系,及其所隱藏的利益欺騙不能得到及時糾正和遏止,暗中助長了純文學圖書出版的惡性循環態勢。一方面,大眾化的宣傳推介是拉動文學消費的一種營銷策略,它決定了消費群體的層次和范圍。而大眾審美缺少清醒的藝術自覺,致使出版社的混淆視聽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國家對文學藝術等精神產品生產的制約機制不夠完備,純文學圖書出版亟待規范化。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出版界改制之后文學圖書市場的惡性競爭。這種商業性競爭導致純文學圖書出版的媚俗化。其中,最大受害者自然是讀者,而從另一個角度看,純文學圖書出版的媚俗化也會對精英作家構成潛在傷害。因為商業化的出版行為無疑會影響作家的創作心態和藝術走向,所創作的作品其藝術原創性自然也會大打折扣。更嚴重的是,作家的寫作能力會不斷退化,影響到中國文學的整體創作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