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對
回想起過往的一次遭遇覺得還是有要記取的奇情野趣供人們玩味的,如若棄之不錄不免有遺珠之憾呢。因為這一幕蒙太奇一般的畫面時不時地呈現于我的腦海里,以致幻化為久縈心間的人生片段,那么清晰那么神奇地一次次浮現在眼前。
一團白色的云霧像是蓬松的棉絮一般被東南風裹挾著朝我站立的山頂迎面撲來,一下子把我整個包裹起來,眼前除了一片輕柔的白霧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什么東西,連腳下都鋪滿了霧氣,只感到細密微微的似有似無的云氣浸漫全身,臉頰不斷附著濕潤的清涼。這一刻我仿佛被這團白霧變戲法似的轉換到另一個神秘的境界,我知道自個兒不過是凡體肉胎一個,但此刻竟有著神仙一般的逍遙感,不僅發生了與世隔絕還有十分飄逸的感覺,擔心就此被霧卷走而遠遁人世,心里還是有著挺糾結的畏懼之感,因為從來不曾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被云霧裹挾的經驗,不免擔心自己從此不聲不響地離開這個總是讓人留戀的世界,沉入無法預知的另一個魔幻的空間。這樣想著,有那么一陣子確乎讓我十分驚怵,但我還是慢慢鎮定下來,極力辨別我要行走的方向。好在這時我的意識一直保持著清醒,心性也還冷靜,我以曾經在部隊當過偵察兵的敏銳的觀察力和特有的思辨力判斷出自己該在霧中朝南邊下山,便試著挪動腳步,沿山而下,跟前滿眼就是白色云霧,能見度僅有不足一米的距離,挪動一步都很困難,況且眼前并沒有路,連荒路也找不到,要離開這被云霧彌漫的境地就只有蹚著濕漉漉的草叢、繞過一蓬蓬荊棘、扶崖而下,耐著性子慢慢下山。當我下到半山腰兒時霧氣突然散去,眼前倏然還原一片清亮,好像自己一下子被濃霧拋到凡塵一般,輕輕松松地站在了半山處,回頭一望原來彌裹山頭的云霧慢慢飛升而去,悠然呈現一帶青山。好神奇的景象!
一個人從二郎山出發朝南行,翻越大復山剛剛登上山脊處,我確乎遇到了一次被霧鎖高山的奇事。回想起來,這應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發生的一次奇遇。1989年初秋,趕上秋雨連綿的天氣,從立秋后不久開始下雨,時大時小的雨一直下了很多天,似乎天空有著下不完的雨水,難得見到躲在云縫里的太陽。就在這時,我接到縣城的電話通知:要我們回城開會,會期兩天。我實在不理解局里決定開會時是不是頭兒們一拍腦袋瓜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盲目地作出這樣的決定,陰雨霏霏多日,班車停開數日,這個時候決定召集各鄉鎮文化站長回城開會,有什么急不了的緊要工作任務非得趕在雨肚里來安排?如果不是有著強烈的工作責任心,完全可以因為下雨不通班車而拒絕參會,總不能為了進城開一次會冒雨走他個70多里山澗泥路、還得在城中旅館住上一夜再參加第二天的會吧,花那么多吃飯駐店的錢誰給報銷?那時候,縣城通往偏僻鄉鎮的車路還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無法通車,加之班車車次又少得可憐,一下場雨班車就停運,何況秋雨已下多日,路上早已停開班車。看看開會的時間來在眼前,從城里發的班車又遲遲等不到,一味的等待必然誤事,此情此景逼迫自己作出大膽決定:往南翻過高高的大復山走20多里山路到信南公路乘車趕往縣城開會。下這個決心,一來是自己的工作責任感使然,上面有召喚,就不能隨便缺席,何況我們一年中進城開會的機會本來就很少?二來是經過山南的一個鄉里有過去交往挺不錯的一個熟人,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挺想念的,走到那里興許還可以再見上一面呢。三來是選擇翻山摸嶺的這條路是自己從來不曾走過的,不走一趟怎么知道好走不好走?鼓勵自己要有探險的精神蹚出一條新路。就這么下定了決心,翻山南行。
吃過早飯,簡單收拾一下帶上公文包走出二郎山鄉政府大門,徑直往南而行,走過田口村幾個村莊相連的曲曲折折的鄉間小路,來到山腳下的老龍泉旁邊,駐足小憩。這口泉水可不是一般的泉眼,據說早先泉流水桶粗的一股水沒日沒夜的往外冒,以致水淹良田造成澇災,當地村民就想出辦法數十人滾來一盤石碾盤,正好壓住泉眼,泉水只能從碾盤眼兒里往外流,水變小了,長流不斷,能灌溉一方良田,又治住了澇災。還聽說,清代晚期匪患猖獗,這里修筑一座老龍泉寨,寨中住著王二少和他的鄉親們,是一座專事保境安民的村寨,但傳說“王二少造反”的消息傳至縣衙,官府就派出官兵來捉拿王二少,王二少緊閉寨門不出,這時他聽到天鼓響了,說是上天要收他回去哩,就對鄉親們說:“一會兒把我的人頭從門縫里遞出去交給官兵,免得寨里人遭殃。”說完,掏出佩刀自剄而亡。人們搶救不及,只好交出人頭,這事才算了結。又聽說,1946年夏天中原部隊突圍時李先念曾率領部隊從南面翻山過來經過老龍泉,將士們喝了龍泉水陡添精神,又繼續西行而去……往事如昨,故址猶在。現在我要從這里開始起步上山,一條牛羊踏出的荒路坑洼崎嶇引我登上山脊,剛剛瞭望了一下南面溝壑交錯的山形走勢,就遇到這團飛撲而來的白霧,被霧氣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這使我想到“霧鎖高山”這個詞匯,這一情景成為自己多年來常常惦念的一次“風云際會”。
倒是挺幸運的,置身云霧之中的我對方位的判斷沒有出現失誤。走出霧團,牽藤扶樹下至半山腰兒,繼續緣山往下走,來至一棵高大茂盛的白果樹跟前,仰望巨大的樹冠,樹蔭足能遮二畝地,干圍有碾盤那么粗,根部一圈又均勻的長出七、八棵比碗口還粗的幼樹,圍繞在主干周圍,真是威風八面!這應當就是當地有名的清泉寺旁的那棵千年銀杏王了。又經過七繞八繞的山村田埂,沿著一條彎曲的小河往南走,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后趕到紅儀河鄉政府門前,這時又累又渴,我多么想走進去,去找那位相熟的人就此歇歇腳、喝杯茶,可是很不巧,一打聽才知友人此時不在鄉里,已回縣城,我只好很失望地穿過街道,邁步向信南公路走去。好在已離路不遠,不多時來至大路邊,恰好趕上一輛從南陽發往桐柏的過路班車,招手示意后,車子停下來,我一步跨上車,只聽身后“咣當”一聲車門又關上了。這時,坐在座位上我才長舒一口氣:終于可以順利進城了。
那次進城開了什么會?當時頭頭兒們究竟講些什么內容?現在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可能是傳達了什么文件精神?安排了什么工作?時隔多年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倒是會議結束后到文化館會計處領到大半年的工資是挺實惠的一件事還記在心里。我承認,自己差不多干了一輩子基層文化工作,而且還干過不少在縣內外有一定影響的大事,應該算是一個文化人了,但我這幾十年來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卻是有著無數曲折坎坷不為外人知曉的。那時,實行改革開放也就剛十來年的功夫,經濟起步發展時間不長,基礎還很脆弱,所以自上而下的工作人員的工資普遍較低。當時我參加工作不滿5年,每月工資由最初的30元,一年以后漲到57元,再后來漲到76元、97元,那時工資是由文化館里給發,我們沒機會進城領工資時就由會計月月按時給我們寄發工資,收到匯款單再拿到郵電所去領取,工資或多或少,取款時是挺高興的一件事,這是我們為公家服務所得的薪水報酬,心里咋不興奮哩?1990年實行工資改革,我們的工資改由所在鄉鎮發,也能月月按時領取的,但兩年過后,對鄉鎮“七所八站”實行所謂的改革,讓我這個文化站長感到十分窘迫的是:鎮里對文化站實行了“斷奶”措施,在沒有提供任何條件的情況下,要我們自增“造血功能”、“自負盈虧”,這簡直可以說是對文化事業的鈍刀戮害!不讓馬兒吃草,還讓馬兒跑?這是什么思維邏輯?但這種事情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而且一旦付諸實施就是5年的漫長煎熬啊!從事文化工作的人生存堪憂,遑論其他?幾年中,我不得不靠自己給人家寫文章、刷標語、做廣告牌賺些小錢來養家糊口,日子別提有多艱難了。年邁的父母久住鄉下卻無力供養,在他們幾乎失去勞動力的情況下還在土里刨食,勉強維持生計,熬過最后的艱辛歲月。生為人子,參加工作數年尚不能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每每念及此不免黯然神傷。1991年,趕上妻子生孩子,就是在月子里我卻沒錢給她買些肉蛋補養她虛弱的身體,竟使她落下月子虧癥,長期受到病痛的折磨。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屋內的舊沙發上常常發呆,懷疑自己是不是缺乏生活能力?竟至無力供養父母、妻子?了解我的人都說我腦袋瓜聰明,有知識,有才華,可我為什么就不能改變自己生活的窘境呢?現實逼迫得我幾乎走投無路。一根無形的繩索套在我的脖頸上,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勒緊,勒緊……簡直快要把人給勒死了!暗地里自己不知多少次流下心酸的淚水……我曾經怨天尤人,但是沒用的。我甚至想到過死,以死來解脫無奈的痛苦。但是不能夠的,我死了,父母、妻兒誰來照顧?死掉了,就可惜了我的天賦才情。沒有了我,這個世界并不覺得少了什么,但有了我就會多一份力量、多一份精彩!我不相信自己一個體格健壯的男子漢就那么笨,連養家糊口的資本也掙不到嗎?幾經輾轉,便投到一家企業的懷抱,我能說能寫的才華被老板看中,安排我做了總務部主任,掙到了工資,這才挽留住即將破碎的家庭。在企業工作的20個月里,我幾乎變了一個人,每天風風火火地跟著老板轉,走南闖北,吃香的喝辣的,好不風光!當然也為促進企業發展辦了不少大事,臨到1994年春天我被鎮里調回去的時候,還幫助給企業跑回100萬的流動資金呢,這個數目在當時對于一個鄉辦企業來說可不算小呢。
經過數年的顛沛流離之后,總算能夠享受到給發套改工資的福利。我一向認為,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本身是興利除弊、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只是有些改革措施落實到基層特別是在我們這里就走了樣兒。正所謂“歪嘴子和尚念經——把經都給念歪了。”在那處于低谷的十多年間,鄉鎮群眾文化工作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人亂拉,房亂占,編制亂擠兌,工資無保障,當地政府每年對基層發展群眾文化事業的投資幾乎為零,事業發展便無從談起,又如何更好地改善群眾文化生活?如果這是我一個文化人所經歷的遭遇倒不值一提,不幸的是這是這個時期許多地方的文化事業所遇到的不堪回首的普遍境況啊!聊以自慰的是,這種低沉蹣跚的境況終于結束了,而新的歷史航船已經啟程!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進入新世紀以后,特別是近十年以來文化事業發展迎來新機遇。作為文化人我們深切地感受到國家促進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政策越來越好了,中央財政撥付的文化發展專項資金越來越多了,政策與資金落實的力度也加大了,文化事業繁榮的春天已經實實在在的來在眼前!
再次憶起那次霧鎖高山的經歷,便想到這么多沉淀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也算是一個早生華發的文化人郁結于心的一番真情感慨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