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平
一
石磨是村莊的徽章,那曾經與農家日子息息相連的物象,如碑似塔,被千載煙火熏染成了村莊的圖騰。而今,作為糧食加工的石器,石磨正漸行漸遠,已變成一種歷史符號,走進了鄉村檔案,走進莊戶的記憶。
丹江口庫區移民搬遷的日子,我每次行走于因南水北調而即將遷徙的村莊,每遇那已散落于房前屋后,林蔭草叢的石磨和石磨家族里的石磙、石碓臼等,便不由多看幾眼。注目這些還留有村莊體溫的石器,會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慨嘆。后來,有人從散落的石磨及石磨家族里,看到了獨有的文化價值。于是,那些被村莊遺棄的東西,便寶貝似的走進城市,走進美麗山水的旅游景區。
石兄石弟,搖身一變,或莊重于商店門前,或拙樸于風景名勝。有的甚至堂而皇之,成了典雅華堂的“貴賓”。朋友鄒君,收藏大小石磨30多盤,同石碾、石臼一起,置放于他水調歌頭奇石館的門前屋內。石器家族與古玩怪石為伍,與花草古根相處,便古樸成了高雅的藝術。面對一群石器,一股村莊氣息,撲面而來。從它們那甲骨文、青銅器般的肌膚上,我讀到了時空的滄桑。心里便想,鐘愛石磨,收留這些來自村莊的“遺民”,是一種鄉村情結,一種對時光的挽留,更是一種對農耕文明的祭奠和文化儲蓄。
二
石磨對我的生命,是溫馨的,也是堅硬的。
小時候,我們那個散落于滔滔小河旁、巍巍老寨墻下的村莊,幾十戶人家,像秋天南瓜地里的瓜,稀稀落落。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就回響在一個有石磨、石臼和雜樹的小小院落。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左鄰右舍,幾乎都有一盤或大或小的石磨。我家的石磨,露天而立,被時光摩挲的紫紅砂巖,陽光下亮著銅質的光。一米多高的磨身,孑然煢立于門前的東側,與匍匐一角的石碓臼為鄰;與灰色土墻上的犁耙繩索牛籠嘴相伴;同大煉鋼鐵后祖母新栽的女貞樹、木槿樹和幾棵不成材的毛構、洋槐,裝點成農家小院的不變風景。
祖母說,過去大戶地主,大騾子大馬拉大磨,一扇石磨半尺多厚,窮戶家的石磨就小得多了。我家石磨,厚度不足大磨一半,是那種寒酸薄小的一類。所以,我家磨麥,大多使用有茅屋的鄰家石磨。祖母為生產隊養有一頭黑色健牛,后腿有疾,瘸。頭上兩支斷角,像露出土的半截紅薯。起初,黑牛被牽回家時,瘦得皮包骨頭,路都走不穩當。經祖母半年喂養,便毛色光亮,屁股也圓了起來。要磨麥了,母親先將黑牛拉進磨坊,套上索頭,又將草辮編成黑布縫裹的牛掩眼,蒙到牛的眼睛上。被蒙上雙眼的黑牛,目不邪視,心不亂想,吆喝一聲,便乖乖拉動石磨,沿窄窄磨道走起了圈子。
現在想來,牛同人一樣,眼睛屏蔽以后,心就收起來了。這讓我想起哲人的話:上天給你關上一扇門,同時又給你打開一扇窗。像瞎子阿丙,二胡拉得那么好;古希臘盲詩人荷馬,阿根廷失明作家博爾赫斯,他們的詩作和名字能留存千年,傳遍世界,其中一個原因:眼睛看不見了,就會少一些胡思亂想,便能專心致至地向著生命目標,成就自己的事業。
黑牛拉動石磨,在磨道兜著圈子。上下兩扇石磨,相互摩擦,咬合,轉動,轟轟的沉悶聲里,麥子的顆粒在粉身,在碎骨。粉身碎骨的麥粒,由石磨兩片厚厚的唇間噴吐而出。紛紛下落的碎屑,淅淅瀝瀝落在石磨的托盤上。經過石磨韌性的牙齒,一遍遍咬合,一遍遍咀嚼,一股糧食的香味,便彌漫開來。這香味是一種帶有土地氣息和甜味的芳香,溫暖著農家孩子的身體,安慰著我饑餓的童年。多少年了,在城市生活的糟雜里,我沒有忘記這種清新糧食的香味;沒有忘記只有原始石器對麥子的研磨才有的香味。
這時的母親,則坐于磨坊一角,支起篩面的木箥籮,放上支架,將磨下的麥子碎屑,倒入面籮,“咣當,咣當”,不緊不慢,面籮便在她的手中,節奏分明地來回移動。麥麩留下了,潔白的新鮮面粉,落雪般在箥籮麜集……一遍遍地磨,一遍遍地籮,小小磨坊的重復勞作,讓疲憊的母親,鼻孔、眉毛、發稍,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粉塵。——直到麥麩所剩無幾,才結束一次磨面過程。
那時,不僅用石磨磨麥,還磨豆,磨包谷,磨紅薯干碎成的疙丁。紅薯不只切塊下鍋,還要將紅薯干用碓臼搗成疙丁,磨成面粉,做紅薯面湯,蒸紅薯面饃。紅薯全年糧,麥谷不足,全家的飯食就靠紅薯了。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
牛拉石磨,是鄉村一道風景,但對大集體時的農戶來說,用牛拉磨是一種奢侈。牛是集體的,生產隊一般不允許耕牛為私家拉磨。尤其是農忙季節。磨麥、磨包谷、磨紅薯疙丁,就得人來推磨了。這樣,我家的小石磨就派上了用場。
人推石磨,除眼睛不被蒙上,實同牛驢一樣,雙手扶抱磨杠,伏下身子,以磨為圓心,在漫長的磨道走著沒有盡頭的圓。腿走疼了,臂用酸了,人轉暈了,磨頂上的麥子卻遲遲不動。頭昏腦脹,饑腸轆轆,兩扇石磨卻像凝固了似的,大山般沉重。我盯著在磨頂上逗留的麥子,伸出幼小的手指,不時在磨眼上扒過來攏過去,像是硬往石磨嘴巴填塞食物。似乎這樣,石磨胃里消化的東西,就會自動落上磨盤……
我家石磨,祖父推過,祖母推過,父親母親推過,叔叔姑姑也推過。冰冷的石磨,疊印著先輩的層層汗漬,也有我童年的悵惘。這悵惘,已定格成我幼小心靈揮之不去的清晰影象。當我坐在小學生的課堂,語文老師出一道謎語:“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我不加思索,出口就答對了——不是磨面的石磨又是什么?
三
在鄉人眼里,石磨是神,是天上二十八宿的白虎神。石磨旋轉,轉動著農家五谷豐登的好運企求。農家認為,鄉村處處有神靈,門上有門神,灶前有灶神,廁所有廁神,水井有井神。而列入仙班的白虎神,石磨守護的是人的肚皮,人的溫飽。因此,在我們家鄉,佇立農家的石磨,是絕對不許小孩攀爬玩耍的。我想,這里既有怕弄臟石磨的緣故,更有對石磨不容褻瀆的敬畏。
石磨又像一部書,在人生的征途上,告知我什么是鄉村?什么是農民?什么是農耕文明的偉大?它同石碾、石臼、石磙一樣,是石器時代的最后見證。從人類使用石鐮,石刀,石斧,石鏟,石磨的生命最長。由人類歷史的童年走到今天,石磨是最后離開人們生活的石器。endprint
在石磨久遠的生命中,可以說上下兩扇石磨,是天,是地。是陰,是陽。也可以說,它的一半是太陽的,一半是月亮的。兩扇石磨重疊旋轉,轉動的是鄉村歲月,鄉村的收成。地里麥子要熟了,石磨首先聽懂了布谷鳥的啼叫:割麥收禾,磨面吃饃。
所以,石磨像是村莊的肚臍,一頭連著地皮,一頭系著肚皮。
收成年景,土地提供糧食多了,石磨就會唱起一曲曲歡快的歌,村莊便有了生氣,石磨也就有了生命。遇上荒年,石磨會像餓昏了的乞兒,默無聲息,很難聽到它哼哼鳴唱。看到石磨,我會想起糧食,想起在土地上胼手胝足揮汗勞作的鄉親;想起小時候饑餓凍餒餓肚子的歲月。便會與諾貝爾獲獎作家莫言筆下的饑餓,產生心靈深處的共鳴。
石磨憨厚,誠懇,堅守鄉土,忠于農家。從石磨身上,我讀到了它的人性。覺得它的靈氣能感知土地豐欠,人的饑飽。種籽入地,春種,夏管,秋收,冬藏,農民對土地的最高企求,就是多打糧食。當它轟轟轉動的時候,它懂得,為了糧食,一代又一代農人,歷四季風雨,祁天地護佑。日出而作,日落不息,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鋤一镢一滴汗……從炎帝神農開創農業,教人農耕,數千年里,農人辛勤耕耘的身影,便刻印在了廣野山川,活在了浩如煙海的典籍,生長于《詩經》、樂府和唐詩宋詞里。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山中繞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于患。”這是陶潛老先生躬耕垅畝的切身感受。作為一個真正扛過鋤頭的文人,陶潛用他那不朽的筆,抒發了親耕者的千古心跡。“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出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老陶算不上一個合格農民,與我們終生侍候土地的先輩相比,只能算“半道”農民,耕種土地還欠點功夫。不是嗎?你看他起早睡晚,披星戴月,也未能把莊稼弄好,落了個“草盛豆苗稀”。但老陶與其他文人不同,親歷親為,將切身感受傾注于詩作,給我們留下了一幅千古流傳的“耕作圖”。
我覺得,把農耕之苦,種糧不易,表現得最為直觀,最觸動心靈的是中唐詩人李紳的《閔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被傳誦了千年的不朽之作,樸素的情感,純真的意境,意在告訴人們:糧食來之不易。偉人毛澤東生前就常用此詩喻教后人。見孩子們飯桌上拋灑了飯粒,便給孩子們吟誦:“鋤禾日當午……”。教育孩子,了解農民,珍惜勞動人民的血汗。
農民苦,種糧難。每讀此詩,我更會想到外祖父。母親說,過去種地,一到夏天,外祖父就沒穿過上衣,沒穿過鞋子。一頂草帽,光身赤足,捉犁扶耙,鋤草間苗。地里的麥粟被他侍候得光光鮮鮮,寸草不生。結果種了一輩子地的他,到頭還是饑餓而死……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國農民的質樸、勤勞和對土地的那份深厚情感。
四
鄉人說過,沒見過牛拉人推石磨,就不懂石磨的厚重;不經過餓肚子的大饑荒,就很難體會一粥一飯的珍貴。
1960年代初,石磨的生命也幾乎停止了。在我吃不飽肚子的童年,遇上母親做頓稠飯,碗里吃了,鍋里沒了,就會像祖母養的黑牛,伸出長長舌頭,恨不得把碗底都舔了下來……如今,年齡大了,生活好了,可每有剩飯剩菜,我還會在下頓熱了,吃掉。不是吝嗇,不是小氣,也不是高尚,想起孩童時餓肚子的情景,便覺剩菜剩飯棄之可惜。棄之可惜!
說起來,這些年的好日子,的確讓人吃的好了,穿的好了,但同時也使一些鋪張浪費的習氣滋長起來。君不見,滿桌的雞鴨魚肉,細米白面,吃不了,往泔水捅一倒。反正有人公款吃喝,錢不心疼。目睹這種情景,如果說鄉村那一盤盤石磨有知、有靈,也會傷心,也會嘆息。一定會說,這是造孽,是忘本,是暴殄天物!
小時候,祖母曾講過一個要珍惜糧食的故事,說是很久很久以前,莊稼不耕即收。地里的麥子,一根莖稈長很多麥頭。白面多得吃不完。太白金星奉命下凡,到人間私訪,見有人竟用烙熟的面餅,襯小孩兒的屁股。一個報告打到天庭,玉帝大怒,收回了人間所有麥谷。人沒吃了,餓死很多人。狗看不下去了,跑上天去,請求玉帝開恩。這才一根麥莖長一個麥穗。祖母說,狗對人有恩,世上萬物也都對人有恩。有了狗的求情,人的性命保住了,可玉帝不放心,時常會用天旱水災給以警示,讓人們不可忘了:珍惜糧食,敬重萬物。
作為一種原始加工石器,石磨淡出人們視線,也就幾十年光景。自從家鄉的滔河修筑河壩,建起紅衛、紅光兩座水輪泵站,抽水澆地,引水發電。有了電的家鄉,便開始吃上機器加工的糧食。機器的使用,讓牛拉人推的石磨,慢慢告別了鄉村,告別了莊戶人的生活。伴隨時代的腳步,石磨居功而退,圓圓的體形,劃成了一個句號,消隱于時間的角落。但它仍用碑刻的語言,講述著昔日的故事,也講述著今天的故事。
前不久,我隨同一位朋友去一家寺廟,與住持僧俗一起,吃了三天齋飯。由紛攘紅塵步入清涼世界,靈魂便是一次洗禮。我發現,這些方外之人,對一粥一飯的珍惜,竟有對神靈般的虔敬。那次,寺廟齋飯是面粥、蒸饃。幾個人圍一張石桌,四疊素菜,吃得香甜。無意之間,我瞥見住持吃完飯后,提來開水,將沾粘于碗底的稠粥,涮了,一氣喝下。這一幕讓我感動,好多年不見此類鏡頭了,便不由重新打量起這出家人來,但見她眉目清麗,一臉潤澤,雖逾花甲之年,卻依然精神鑠鑠,整潔利落。我有些詫異,問:“鍋里沒飯了?”她笑笑,說:“有。免得浪費。”在她們看來,一滴飯的浪費,都是罪孽。所以,連掉在地上的饅頭碎屑,也會撿起來,吃了。
釋迦牟尼說過:“人當自剎念,每身知節食。是則諸受薄,安消而保康。”在佛家眼中,貪念口福,會引起煩惱。而飲食有節,有益于身心健康。佛祖講的,雖是養生之道,但闡釋的卻是對萬物的敬重。我想,珍惜糧食,敬重天地,是善良人性的起碼體現,也是鄉村那一盤盤與生命相系的石磨告訴的道理。
今天,每當我見到高貴于商店或收藏于殿堂的石磨、石臼時,就會覺得,石磨賦予的文化內涵和生命體溫,來自土地,根植鄉村。神性悠遠,魂魄不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