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

夏陽

山東濟南府有家飯館，叫“成福樓”，請了個掌勺的大師傅，姓姜。提起姜師傅，在當時也算個人物。他能做滿漢全席，通曉南北大菜，烹調手藝絕了。算是掌柜甫先生有福，跟姜師傅沾點遠親，又肯出高薪，姜師傅也就來到成福樓掌勺了。

姜師傅五十多歲，不大說話，但人挺隨和，每天總是笑瞇瞇的。甫先生對姜師傅很滿意，并讓自己的兒子甫識才跟著姜師傅學藝。他想，這樣做，一來兒子學了本事，二來也讓兒子知道錢并不是那么容易掙來的。甫識才生就機靈，跟著師傅鍋前案上的沒幾年，就把師傅的手藝學得八九不離十了。

由于姜師傅手藝高超，所以成福樓的生意日益興旺，每天都是顧客盈門，甫老掌柜賺了不少錢。但歲月不饒人，老掌柜七十三歲那年歸了天。

老先生一死，少掌柜甫識才掌管了全部家業。慢慢地他覺得，自己的手藝比起姜師傅也分不了上下，看見姜師傅已快七十了，手腳沒那么靈便，就有了嫌棄之心，甚至開口閉口地喊起了老姜。一天，少掌柜把老姜師傅喊來，拿出二十塊大洋，說：“老姜啊，這些年你給我家老爺子出了不少力。但你年歲大了，拿著這二十塊大洋回去養老吧。”姜師傅沒說話，仍是一副笑模樣，拿著這二十塊大洋，頭也不回地出了店后門。

老姜師傅走后的一天，快晌午的光景，成福樓外走進一個人來。這人光頭，一臉疙瘩肉，肥腮幫子刮得鐵青，上著黑綢對襟大褂，下穿黑綢燈籠褲，腳脖子上裹著白色夏布纏腿，足蹬一雙“踢死牛”。跑堂的一看，心里話：“不用問，準是個地痞光棍。”連忙跑過來，邊抹桌子沏茶，邊說：“大爺，您坐，您喝點水。”

這人沒抬眼皮，一屁股坐下。跑堂的看著他連喝了兩碗茶后，才賠著小心地問道：“大爺，天快晌午了，您老想吃點啥？”來人鼻子哼了一聲說道：“大爺我聽說這兒成福樓甫少掌柜能做滿漢全席，善燒南北大萊，我點幾樣飯菜，不知能否成全。”跑堂的忙道：“大爺您說。”這人道：“好，給大爺來個一龍臥沙灘、二蛟爭出海、三兩肚里酒、四個連吹帶打饅頭。”說完，從衣襟里摸出個手巾包兒，從手巾里扔出來四十塊大洋，又道：“你掌柜的能做，這是飯錢，要做不出來，小子，今天你這成福樓就甭開了。”

跑堂的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禍事來了，忙跑進廚房找少掌柜甫識才。甫識才正托著個水煙袋指手畫腳地支使著兩個徒弟炒菜，一聽這話，頓時愣了神，心里話：“這叫什么飯菜，我聽都沒聽過，四十塊大洋吃頓飯，看來是存心找碴兒的。”

那年月講究顧客是財神爺，怎樣哄著把人家錢賺來，才是生意人的目的，今兒來的是個找碴兒的光棍，怎樣下這個臺階呢？急得甫識才滿廚房打轉悠。堂掌柜、跑堂的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少掌柜。

過了會兒，堂掌柜湊到甫識才跟前，用手一指后門，說了聲“老姜”。這一句話，少掌柜像得了救星一樣，扔下水煙袋，跑出了后門。原來，老姜師傅家就住在離成福樓后門不遠的街上。

甫識才在路上心里直犯嘀咕：“老姜頭是我打發走的，我現在著臉來請人家，不知這老頭肯不肯救駕？”一進老姜師傅的門，甫識才尷尬的臉上硬堆起副笑容，點頭哈腰地叫了聲“師傅”，接著說明了來意。姜師傅笑瞇瞇、慢騰騰地說：“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打小就機靈，現在翅膀早就硬了，你都沒法兒，我咋行。”聽了這話，甫識才急得都要哭了，連忙道：“師傅喲，我的親爹，您老人家別和我小孩子一般見識。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那老爺子份兒上，您救救徒弟吧。”一聽甫識才提他家老爺子，姜師傅動了心。心想：老掌柜生前待自己不薄。這才跟著甫識才來到了廚房。好家伙，成福樓大小伙計都過來跑前跑后地圍著姜師傅轉。他們一來怕侍候不好這位成福樓掌勺元老，今兒砸鍋，二來也都想開開眼界，看看姜師傅怎么做那“一龍臥沙灘、二蛟爭出海、三兩肚里酒、四個連吹帶打饅頭”。

只見姜師傅拿過一個魚床，往上撒了把白糖，洗了一條青黃瓜，擦干水往上一放，對甫識才道：“這就叫‘一龍臥沙灘。”又洗了兩根長豇豆，靠一端處盤攪在一起，疙瘩處下支根小半頭筷子，往海碗里一放，澆上高湯，露出的兩個豇豆頭剛剛探出湯面，甫識才見狀連連說：“這就是‘二蛟爭出海吧？”姜師傅點了點頭，又拿過一個菜料子，倒去菜料，洗了洗，灌進去三兩白酒，堂掌柜也頓時大徹大悟似的道：“這就是肚子里的酒嘍。”姜師傅又吩咐一個小徒弟說：“你去饅頭鋪買四個放了幾天，干得裂縫的饅頭來。”一會兒，小徒弟一溜煙兒地跑了回來，姜師傅把四個干裂的饅頭往灶膛一放，轉著個兒地燒了個遍，那四個饅頭燒得黑不溜秋，裂縫里沾滿了灶灰。老姜師傅笑瞇瞇、自言自語地說：“看你小子不吹灰、不打撲怎么吃。”高喊了聲：“上菜。”

其實，從那黑胖子進門，到菜、飯、酒全都端上來，一共沒用多大會兒工夫，何況他不是為來吃飯，而是來找碴兒的，正悠閑地蹺著二郎腿兒品著茶。可一見菜、飯、酒全上齊了，這家伙先是傻愣了一下，接著就連叫道：“好菜！好菜！”便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站起身要出門時，回過頭來心痛地看了一眼那四十塊明光锃亮的大洋，嘴里硬充好漢地叫道：“不貴、不貴，哈哈……”一甩袖子出了成福樓。

少掌柜甫識才一見這四十塊大洋，撲通一聲，跪在了老姜師傅的面前，咧著嘴哭道：“師傅，我有眼不識泰山，姜還是老的辣呀！”

選自《民間故事》2013.9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