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



高級定制有多高?街頭文化有多低?這個從蒙特利爾巡回到布魯克林的時裝展⑴,名叫From the Sidewalk to the Catwalk. 意思是從便道到T臺,從不入流到主流,從街頭文化到高級定制。與看時裝店的櫥窗不同,在美術館中看到這些珍奇的華服,不免讓人換個視角,冷眼旁觀。這個展覽之所以有趣,在于讓觀眾大飽眼福之時用裝置和影像的方式拋出線索令人反思流行文化,工業文明,和人性在其中的位置。哥緹耶最為人稱道的原創設計是錐形胸罩和男士長裙,解釋這些設計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給自己的泰迪熊化了妝還用報紙給它做了一對胸罩。牢籠式的塑身衣設計也是他的代表作,強硬的線條改變了女性身體的柔軟,同時又象征某種枷鎖隨時準備被打破。他讓女人更強壯而給男人穿上裙子。他把衣服當成人體的另一層軀殼,通過轉化衣服改變身體。
哥緹耶的時尚生涯是從他幼年時對著奶奶家電視畫出時裝畫開始, 展覽中有一組服裝與黑白的老式電視機并置,反復播放著好萊塢電影片段,女星的雕塑般的臉展示著大眾傳媒中偶像的力量。時尚工業和流行文化永遠是共存的,1989-1990麥當娜在她的世界巡回演唱會“金發碧眼的宣言”中,身著哥緹耶設計的演出服,緊身的外穿內衣,錐形胸罩。他們成就了彼此,制造出這個著名的瞬間,一個女性主義的宣言。然而流行文化之流行,在于大量的復制和廣泛的傳播, 攝影術之后出版業的發達,電視的普及使現代人早已生活在充滿圖象的世界,各種文化和經驗以圖像的方式像空氣一樣不知不覺中為人獲得,輕易地,廉價地并且是二手地。安迪沃霍爾在大量復制偶像肖像的過程中消解偶像的意義使它成為圖像本身。在這個革命性的宣言后,流行具有了消解所有偶像的力量,但它并不能救贖自己,而是與資本社會和工業文明曖昧地捆綁在一起。在一個有力的女性主義宣言之后,同樣的,麥當娜也只是唱片工業流水線上眾多偶像符號之一。2007年哥緹耶的“圣母”系列顯得華麗絢爛而空洞,這些或濃艷或冷峻的Madonna們,打扮的同時像是圣女或是妓女,正如歌星麥當娜,同時是偶像又是蕩婦。基督教圖騰成為印花,大量地在布料中復制,模特的臉上貼著水晶的淚珠,頭飾,面具和彩妝都在模仿宗教壁畫的圣母像。這個復制和消耗宗教符號的過程是戲謔的充滿想像力的。有個精彩細節令我叫絕,在一套滿是金屬蕾絲的具有拜占庭建筑風格的長裙上,中心的胸針居然是3-D效果的耶穌受難像,看起來是立體真實的雕塑同時又是幻象,未來感的塑料制品和古典銀器并置,在一番頭暈目眩的贊嘆之后,我才察覺這是一個有趣的文化標本。哥緹耶對基督教文化戲劇化的演繹,始于視覺而又止于視覺,在新世紀之初盲目的歡愉氣氛中等待含義。
展覽中的全部服裝都由純白的假人展示,在它們平面的臉上打出投影,投射出時而低語時而歌唱,表情豐富的真人面孔。這些面孔盡管楚楚動人,但在層層盔甲式的華麗包裝下,更顯得虛無,孱弱。這種裝置方式也許是對時裝工業與人性關系的解讀。在工業社會之前,我們會用手工藝品這個詞來形容制作精美的物品,不管他們有沒有實際功用都與藝術品的本質區別不大,具有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品質,是人性的投射。而面對這些手工制作的高級定制品,雖然其美輪美奐的程度比藝術品似乎更藝術,可它們仍然是產品,工業產品,背后有著巨大鏈條鏈接著龐大的資本體系。高級時裝工業也許是工業社會中最頂端的王冠,它美到幾乎有了人性。哥緹耶有一個用水鉆,串珠,亮片和薄紗模仿人體的服裝系列,分別模仿血管,骨骼和肌肉。或者,還有一些服裝是完全包裹全部皮膚的,只露出眼睛。這幾乎不再是服裝了,而是裝置。每一個小巧的零件,配飾都像一件雕塑,它們充滿表情,極度戲劇性,它們包裹在人體之外,幾乎是一座劇場。在這個巨大沉重的外殼下真正的人體-肉體還有沒有呼吸的可能,存在的必要?然而設計師如此詭異的設計也許源于對現實的敏銳洞察。人體在時裝軀殼對比下的渺小是人性在強大的工業社會中逐漸弱勢的寫照。我不能想像有哪個真實的女人在生活中穿著它們,因為它們是為其他工業文明的產物而設計的,比如新一代的麥當娜-Lady Gaga。
當二十世紀初架上藝術開始走向架下,畫面里的世界不再純粹而開始與現實世界混合,新裝飾藝術開始興起這即是現代工業設計的開端,雕塑開始變成裝置。人觀看藝術品的方式和位置改變了,不再有絕對的主動權決定如何看,而是變的渺小,被包裹。當我在懷疑這些產品是否應該算純藝術時,意識到這猶豫是因為純藝術也更像產品了。藝術和設計之間那模糊的界限就像街頭文化和高級定制的扁平關系。走出展覽迎接我的是同樣眼花繚亂的誘人的紀念品商店。
注:1,讓·保羅·哥緹耶的時尚世界:從便道到T臺,2013.10.25-2014.2.23,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