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茶樹開花的季節

王旭烽

一候豺乃祭獸，

二候草木黃落，

三候蟄蟲咸俯。

白茶開花養生息。

——題記

“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陸游的《霜月》將霜降季節刻畫得十分精準。這時節就是那么江河日下不可阻擋地冰冷下去，豺狼開始捕獲獵物，以獸而祭天報本;大地上樹葉枯黃掉落;蟄蟲趴在洞中，垂下頭來，進入冬眠。這歲時茶還能干些什么呢？這入冬前的最后一個季節，它不發芽了，它要開花了。

將冷未冷的感覺是最冷的，比真正的冷還冷。所以冷在我的心里開的不是雪花，是霜花。冷若冰霜這個詞兒，大概就是從這樣的感覺中生長出來的。而在霜花中夾雜著茶花，那便是和霜降對著干的架勢。誰說茶僅僅是溫和的，茶真要拗起勁兒來，季節也拿它沒辦法的。茶花一開，那股子不動聲色的幽香，讓霜花也不得不服了。

按說茶樹開不開花對我不應該是一個問題，從前在杭州龍井雙峰山下茶博館工作，一入十月，龍井茶蓬就開花了，小小的白色的花，長得有幾分像水仙，特別特別香，一叢茶樹，開花百朵，花期甚長，滿園爭妍，蔚為奇觀。

那年我因吳覺農的學生茶學專家吳祖香先生之約，到上虞他家中小住。他帶我去看滿坡的茶樹，告訴我，茶樹花的花梗，前端膨大為茶托，花托上生有花萼、花冠，花萼由五片綠色萼片組成，以保護里面的白色花瓣;花冠中則有眾多由花絲和花藥組成的雄蕊，它們包圍著位于花中央的雌蕊。原來茶花都是雌雄皆備的兩性花，這可是我以往從來不曾聽說的。

茶樹花特有的香甜蜜素，主要是吸引蜜蜂為它傳粉受精。當雄蕊的花粉散落在雌蕊的子房上時，子房的胚珠就可以受精“懷孕”了，不過要到第二年的白露時節，才可發育長成茶籽。

明代的杭州文人高濂在他的《遵生八箋·四時幽賞錄》中，專門就有一段關于茶樹花的描述：“兩山種花頗蕃，仲冬花發，若月籠萬樹。每每入山尋茶勝處，對花默共色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且花白若剪云綃，心黃儼抱檀屑。歸折數枝，插觚為供。枝梢苞萼，棵棵俱開，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腸，色憐青眼，素艷寒芳，自與春風姿態迵隔。悠閑佳客，孰過于君？”

陸羽在《茶經·一之源》中說，“花如白薔薇”，吳覺農在《茶經述評》中則說，“花冠白色，少數淡紅色”。我從來不曾見過淡紅色的茶花，但當年讀陳觀淪先生《五十年茶葉研究錄》，記得他曾說抗戰時期他在祁門鳧峰溪口，發現有數棵開著淡紅色花朵的茶樹，很像春天里盛開的桃花。

現代人經過觀察，還發現茶樹的花芽比葉芽的萌發率要高，特別是無性系茶園的花果更多，但安吉白茶大概不應該這樣吧，它可是被稱之為石女茶的。不會生孩子的茶，應該不會開花結果吧。畢竟，安吉白茶生理結構特殊，是與眾不同的茶。我每次去安吉，都碰不上茶樹的開花季節，這會兒又到霜降時節，同樣的問題又冒出來了。

心里沒有底，發個微信給大山塢的盛老四，他有個網名，叫茶長老，他的個性簽名能嚇死你：為白茶生為白茶死為安吉白茶辛苦一輩子……像文革中表忠心的紅衛兵小將。我問長老，白茶開花嗎？以為他會說不開花，誰知回答說：開花。與其他茶種比，花還開得特別多。啊，這可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又問：茶花是白色的嗎？香嗎？回答說：白色的花，花蕊是金黃色的，每年秋天養蜂人都要過來的。蜜蜂要活命，靠茶花呢，你說香不香？

這可真讓我大吃一驚，茶花多得香得蜜蜂都過來了，還要靠茶花活命。連忙再問：那結不結果嗎？回答說：花多結果少。

我明白了，白茶是個計劃生育的模范，而且還是個丁克家族，它是會開花的女人，可就是不會生孩子。按說，霜降時節，氣肅而凝，露結為霜，茶農往往要上山采茶籽的。霜降時分采摘的茶籽打的油又多又好，香得本分、香得純樸，吃了對身體特別有助。安吉白茶既然不結果，便沒有茶籽，茶事中的這個環節就自動減免了。

其實不結籽的茶花，也是可以派大用場的，茶樹花所含的各種營養成分和抗氧化成分，完全可以與茶葉媲美;它解毒、降脂、降糖、抗衰老、抑癌、滋補強體，美容養顏，含有蛋白質、茶多酚、氨基酸、維生素和過氧化氫酶，對人體具有解毒、增強免疫力等功效，是一種優良的蛋白質營養源，除了養蜂，不知安吉人有沒有把白茶花用起來呢。

千萬別以為不采秋茶的季節諸事將息，恰恰相反，10月，最是一個茶事紛忙的歲時。10月15日下午趕到長興，參加禪茶活動，我的論文說的是“禪茶與漉水囊之間的關系”。第二天中午趕回臨安，參加臨安國際茶事活動，見到了來自臺北的久違的紫藤廬主周渝先生。二十多年前在陜西扶風茶事活動上見他一面，他送我一副蓋碗茶，如今還在我的書柜里。21日我去了武義，參加了三天的全國茶藝賽事。共有來自全國21個省、直轄市、自治區的169名茶藝高手一展技藝，記者們為這次賽事取了一個精氣神很足的名：武陽春雨杯第二屆全國茶藝職業技能競賽總決賽選手武義“論劍”——不管論什么都是“論劍”，其實準確地說真應該說是“論茶”。

我作為本屆總裁判長，也算是大飽了眼福，事茶的精道與品茶的浪漫，這一回算是酣暢淋漓地領略了一番。不由得便想起了近代丹麥的地質學家與醫學家尼爾斯·斯坦森的名言：“我們所見的固然美好，我們明了的愈加美妙，我們尚未悟徹的更是不勝其美，美不可言。”比如“茶藝”這倆字兒，我們敢說我們已經悟徹了嗎？正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領會透，所以它才是不勝其美、美不勝收的吧。

中國茶藝的內容古已有之，不過有名無實，沒有“茶藝”的叫法罷了。《封氏聞見記》記載：“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這里所謂的“茶道”，應該被理解為制茶的技藝和品茶的藝術。

陸羽是中國茶藝的奠基人。《茶經》“四之器”與“五之煮”中，記錄煎茶二十四器并煎茶之法，對唐代流行的煎茶茶藝有詳細的描述。宋代蔡襄《茶錄》、趙佶《大觀茶論》，明代朱權《茶譜》、張源《茶錄》、許次紓《茶疏》等，對茶藝內容都有詳實討論記載，雖無“茶藝”一詞，其意盡在其中。

我們當下品鑒與評判的茶藝，其實是指茶的沖泡技藝。原來把一個勞作的完整過程藝術化、道德化、游戲化，是可以從茶的沖泡中鮮明體現出來的。對茶的藝術的沖泡，便這樣超越了茶的直接的、功利的沖泡。在這里，目的不是目的的全部，過程則構成目的的內涵。品飲中茶藝每一個分解開來的動作，都是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

現代茶藝的大行其道，與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茶藝館的大行其道密切相關，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中品飲，講究茶藝、欣賞茶的藝術沖泡，仿佛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雖然茶文化界對這樣一種動作繁瑣的樣式一直持有不同的爭議，但真正從業于茶，尤其是開茶藝館，搞茶旅游的人們，卻樂此不疲，互相呼應，形成了吾道不孤的態勢。

當代人在各種各樣的茶藝茶道表演中，充分而又淋漓盡致地體現茶的這種特有的審美層面，這其中，深深地滲透了一個地域、一個民族、甚至一個國家的文化習俗。后來的人，對其發揚光大，加以實踐，形成流派，這才有了今天百花齊放、爭相斗妍的局面。

正是在這樣一個文化背景下的霜降之日，我正襟危坐，看了一場又一場的茶藝展示，全國各地來的美女帥哥們，個個使出了絕活，美器美席，美服美樂，著實讓人眼花繚亂。雖然來了那么多的茶藝師們，我幾乎可以說是一個都不認識的，直到接近尾聲時我才認出了臺下備場的一位，啊，那不是“第一滴水”嗎？第一滴水的小錢錢群英啊。

我叫錢群英小錢是叫慣了，因為認識她許多年了，她開的茶館就在安吉縣政府的旁邊，館名“第一滴水”。

小錢其實個頭是著實不小的，她看上去胖得像富有美感的唐朝女性。從她的發型上看，她應該是傾向歐式文明的，因為她完全徹底地把一頭青絲剪成了男孩的短發，然而又并非比丘尼般地剃得精光，這是一個干凈利落的小伙子的短發西發型。但她一身的著裝卻又是完全中國式的，對襟連袖衣衫，大大寬寬，麻布或者棉布，像布袍子一般。感覺中不管冬夏，她都是要圍一塊長長的大布圍巾，繞脖子兩圈。

第一滴水作為一座安吉城中的茶藝館，可謂第一塊茶館牌子了。這個茶館開得非常地道，因此人們倒是看不出來——錢群英女士，這位今天的國家一級茶藝技師，國家二級評茶師，這位安吉第一滴水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安吉第一滴水茶藝館的館主，做茶事她也是半路出家的呢。1989年她從安吉師范幼師專業畢業，然后耐耐心心地在幼兒園中當了十年的幼兒老師。直到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她下海了，先是在安吉昌碩公園內開辦全縣首家園林式茶藝館——“紫藤茶苑”，以后又同時經營管理起了安吉古驛茶棧及西街印象休閑吧;直到2006年，她放棄了原有經營項目，專心經營第一滴水茶藝館至今，目前已有茶館兩家，茶園基地三塊，茶葉專賣店一家。

錢群英這個人，胖乎乎的，白嫩嫩的，著實的可親可愛，哪怕壞人喝了她的茶，估摸著也會有一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沖動，何況我們這樣的好人呢。只要見她一次面，我們就會十分十分地信任她，就有一種和她事茶非常可靠的感覺。她那寬大的袍子里，裝著一衣襟的母愛，如果把她放到佛教文化的背景下，她應該是可以扮演觀世音菩薩的變身的，因為她有一臉一身的善良。

茶館都是人開的，什么樣的人開的便是什么的茶館，阿慶嫂就要配春來茶館，錢群英就要配第一滴水。那么，第一滴水，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茶館呢？

第一滴水茶藝館創建于2006年9月，位于安吉白茶原產地——浙江省安吉縣，中國首個生態縣、首個“聯合國人居獎”獲得縣。“第一滴水”尊重生態與生命，以引導綠色消費為原則，創建“生態、健康、品質”的茶館服務平臺，藉茶延伸為熱愛生活的人們搭建多樣性的生活空間。

不瞞諸位，天下好茶館我已見得多多，也不是說這個“第一滴水”一定有什么特別高出人一頭之處。但至少有兩個特點是目前我未曾見到過的。首先就是它的那個茶藝館名。“第一滴水”！想想，誰會這樣取茶藝館？恐怕只有詩人了。讓您猜對了，這個館名就是詩人取的，詩人事茶，不是天經地義的嗎？陸羽不就是一位詩人嗎？詩人的名稱暫時保密啊，留點懸念更好。另一個特點，恐怕一般茶館很難達到，這館內實為一層園林式建筑，容納有“中國竹書畫碑林碑廊”，也就是說，您一邊喝茶，一邊就可以欣賞碑文書法，而且有幾塊碑就在茶廳里，觀賞起來真是特別方便。

第一滴水還有個長處，就是它自己有茶園。我常見小錢在微信上曬她在茶園中視察的圖片。茶館現有安吉白茶基地數百畝，以生態多樣性理念護理茶園，成為茶館用茶的生態保證。2009年經歐盟檢測15項全部為零殘留。目前“第一滴水”安吉白茶已經成為安吉的生態知名品牌。“第一滴水”在文化形成與傳播上特點鮮明。秉承著“正清和雅”的茶道精神，不僅多篇文章被全國專業雜志刊載，更有茶文化研究論文連續兩年入選全國專業論文集;而自編自印《如是而已》《弟子規圖說》等國學普及書籍，持續贈送數量高達數萬冊。

“菩薩柳頭甘露水，能令一滴遍十方”。那天“第一滴水”呈現的茶藝，頗有禪意，上來一位小伙子，我一看就樂了，他完全就是錢群英的男性翻版——也是胖胖的，白白的，茁壯的，淺麻棉中式對襟衫的。他們的茶藝很清淡素雅，泡的卻是安吉白茶窨得長興壽圣寺的臘梅，那便是花茶了。前幾天在長興開世界禪茶大會，由壽圣寺的界隆法師主持法事，小錢帶著一群志愿者也來了，大廳里用大瓷盆泡了菊花白茶，用竹勺取茶湯，那叫一個韻味無窮。今天的茶品，可能就更加精美了吧。

我曾想向小錢買一些安吉白茶，給臺灣的周渝先生寄一些去。小錢說就寄這個安吉白茶與梅花窨的花茶，那是頭等絕品好茶啊，取了個好名，叫“冬至梅花點”。此刻冬至雖然未到，還差幾個節氣，但顯然是為了冬天而準備的茶了。手法上是學習了宋人的點茶法，將那臘梅花窨制的茶碾成了茶粉，那可就是陸游的“晴窗細乳細分茶”的意境了。陸游雖然寫在春雨中，但晴窗卻讓人想到冬天的陽光下。此刻看著那幽靜的氣息下，一盞梅花白茶，心里卻是想著自己能夠參與一把，什么時候再到壽圣寺去訪禪問梅呢？界隆禪師的茶，那是禪意無限的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