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蕭小刀踏上北去的列車,回老家給母親去上墳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越往北走,雪越大。不知什么時候,天暗下來,白天和夜晚的界線分不清了,車廂里亮著燈,窗外灰黑一片,雪花隨著咔嗒咔嗒的火車聲,唰唰地往下掉,像無數(shù)蝎子在人心上爬。每到一個小城,車都停下,上來的人頭上、臉上、身上都是白的,雪人一樣。他們站在車廂里,不一會兒,雪化了,身上冒出濕漉漉的熱氣,地板上到處都是水。座位早滿了,還是有人不停地上,據(jù)說高速路封了,汽車也停運了。辛苦的民工們,拖著用編織袋裝的行李,像在搬家,站在哪里都是一座小山。
到了龍城的時候,正是早上,可是一點都不像白天。昏暗的燈光下,站臺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列車暫停半小時,誰也不敢下車,害怕下去上不來。蕭小刀坐在座位上,身子早麻了,腳下堆滿行李,那些淌在車廂里的水,濕了鞋,沿著褲管漸漸上升。腳冰涼、濕悶,但此時仿佛只有腳才是他的。
列車?yán)^續(xù)前行的時候,比預(yù)定暫停的半小時多了四個小時。已經(jīng)中午,還是看不見太陽,但天色稍微亮了些,窗外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沒有站臺的地方看不到一個人,仿佛這列火車成了諾亞方舟,世界上留存下來的人都到了它上面。列車員推著小車艱難地行走在車廂過道里,人們爭先恐后買東西。
到雁門關(guān)這個只停兩分鐘的小站,蕭小刀和一群人擠下列車,車廂門關(guān)上了。一大群上不了車的人大聲叫罵,白色的列車喘息一聲,進入白色的原野,然后徹底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了。
蕭小刀坐上一輛擁擠的出租車,行走在積滿厚雪的道路上,像坐在大風(fēng)呼嘯的小船上一樣顛簸。傍晚時分進了村,在白雪的映照,看見煙囪里冒出的黑煙,故鄉(xiāng)的味道一下沖進他的鼻腔,眼眶濕潤了。
在村口碰上一個身體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看到蕭小刀停下來,說:“你可回來了,你爸爸正等著你。”是村長葉大問。蕭小刀心里有些不安,問:“我爸爸有什么事嗎?”葉大問說:“沒啥事,你家的牛摔在山坡下死了,你爸爸追牛把腿摔了一下。”蕭小刀覺得一股焦灼的熱氣從自己心底呼一下升起,像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吹進一股強勁的風(fēng),他的步子快了起來。葉大問在后面氣喘吁吁邊追趕他,邊說:“一起走,我也去你家。”在門口,蕭小刀看見一堆亂七八糟的腳印,心更亂了。一進院子,那頭和爸爸相依為命的牛躺在南墻下,身子上面已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像一個凸起的墳堆。蕭小刀覺得自己想的不吉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怕得要命。推開屋門,看見家里一群人,爸爸躺在炕上。有人說:“小刀回來了。”爸爸身子動了一下,嘴里說:“小刀?”蕭小刀的眼淚嘩一下涌了出來,扔下手中的大包,撲在爸爸身上,爸爸的身子熱乎乎的,蕭小刀的心落回肚子里。
他掏出包里的香煙和從南方買來的水果給大家吃,鄉(xiāng)親們說:“小刀回來了,你們父子倆好好拉呱拉呱,有啥事叫我們。”蕭小刀忙把東西往大家手里塞,人們從煙盒里拿出一根一根的煙,說嘗嘗小刀的好煙,屋子里的人散了,昏暗的燈光好像稍微亮了些,照見黑黝黝的墻壁,墻角有只破了的蜘蛛網(wǎng),一根蛛絲掉了下來,蕩來蕩去。
爸爸腿上已經(jīng)打上石膏,綁好繃帶。他說:“這次多虧鄉(xiāng)親們,不是他們我就死在野地里了。他們還把牛給弄了回來。你明天去看看大家。”蕭小刀把包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炕頭。爸爸看到這些東西,皺起了眉頭,“買這么多東西干啥,那么貴,得花多少錢?”蕭小刀打開包裝,像小時候自己生病爸爸陪在旁邊一樣,問爸爸:“你喜歡吃啥?”“不吃,不吃,啥也不吃。”蕭小刀把每樣?xùn)|西拿出一點,放爸爸手里,爸爸吃著吃著眼角泛出淚花。
蕭小刀把爐子加旺,灶火傳上柴,屋子里一下熱氣騰騰的。他問:“爸爸晚上吃啥?”“啥也行。”從蕭小刀記憶起,爸爸總是這樣說。那時媽媽還活著,每次問,爸爸也是這樣回答。蕭小刀準(zhǔn)備做一道自己在南方學(xué)會的菜,然后再燒個湯。這時,院子里響起腳步聲,秀蓮奶奶來了。她端著一碗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羊骨頭湯,說:“今天我家剛殺了羊,熬了湯,趁熱喝了補補身子。”蕭小刀拿起剛才拆開的東西讓秀蓮奶奶吃,秀蓮奶奶拿了幾個小核桃,說:“真稀罕,回去讓我孫子瞧瞧,世上還有這么小的核桃,得好好學(xué)習(xí)長見識啊。”蕭小刀讓秀蓮奶奶再多拿點,老人癟著嘴搖頭。送走秀蓮奶奶,蕭小刀讓爸爸趁熱喝下湯,自己泡了一袋車上帶下來的方便面,給公司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假。
第二天,雪還沒有停。爸爸憂郁地望著窗外,說:“這么大的雪,我活了快六十年了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幾年一直旱,好幾年冬天都不下雪了,沒想到這次把幾年的都下了。再不停,你回的時候不好走啊。”蕭小刀忙說:“我已經(jīng)請了假。等你腿好了再去。”“哪能呢?傷筋動骨一百天,我也不疼了,等雪化了,給你媽上了墳?zāi)憔妥甙伞!笔捫〉缎πΓ瑳]有辯駁爸爸,開始收拾屋子。過了一會兒,村子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人們拿著罐頭、水果、白菜、土豆、雞蛋、奶粉等東西,秀蓮奶奶兒子拿了一塊羊肉。蕭小刀把屋子弄得熱乎乎的,擺出自己從南方帶來的東西,又買了兩條煙,炒了瓜子、花生。一上午,屋子里熱熱鬧鬧的,人們大聲談?wù)撝@場罕見的大雪和今年的收成,好奇地詢問蕭小刀南方的事情。蕭小刀的爸爸也加入這場議論。葉大問村長說:“村子里年輕人越來越少,好多年沒有這么一起熱鬧了,因為這場大雪,也因為蕭小刀爸爸的腿。”人們都大笑起來。有些人嫌香煙勁頭不大,卷起了蘭花煙,不久,所有的人都卷起了蘭花煙。蕭小刀也被這種奇怪的味道吸引,試著卷了一根,一吸,嗆了肺,大聲咳嗽起來,引得人們哈哈大笑。
中午的時候,蕭小刀建議男人們都不要走,在他家里一起喝酒。爸爸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邀請大家留下來。劈柴的劈柴、砸炭的砸炭、切菜的切菜,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飯菜搞出來了。蕭小刀挨個敬老人們酒,他們返過來敬蕭小刀爸爸,蕭小刀說:“受了傷是不是不應(yīng)該喝酒?”葉大問村長說:“酒能舒筋活血,沒事情。”爸爸高興地說:“我想喝,沒問題。”高度三關(guān)老酒大口大口喝進肚子里,像有團火在燃燒,蕭小刀要飛了起來。他感覺頭頂亮亮的,看見太陽慢慢露出來,雪還下著,卻小了。不知道男人們喝了多少酒,地上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酒瓶。蕭小刀倒下的一瞬間,聽見爸爸說:“明天讓平平把牛收拾了。”然后,他覺得太陽好像鉆進了肚子里。endprint
那天下午,在蕭小刀家的男人們都喝醉了。等他們醒過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一天。雪停了,風(fēng)很硬,許多樹冠被雪壓斷,掉在地上的樹枝、樹葉被雪覆蓋,形成很多奇形怪狀的樣子。四周白茫茫一片,雁門關(guān)隱藏在白皚皚的積雪下,像一座巨大的冰雕。屠戶平平來蕭小刀家里收拾牛,蕭小刀掃雪。站在屋頂上,看到昨天一起喝酒的人都在屋頂上掃雪,大家樂呵呵地互相打趣,繼續(xù)說著清醒的酒話。雪真厚,有半人深,人們費力地把雪鏟下屋頂。明年春天地里應(yīng)該不旱了。
平平收拾好牛走了。蕭小刀把一條牛大腿的肉分成小塊,送給村子里的人們。有些喜酒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新一輪的戰(zhàn)斗。端起杯子讓蕭小刀喝,他害怕地拒絕了。
通向墳地的路離村子很遠(yuǎn),沒有人打掃,也少有人走。蕭小刀走了半小時,只走出小小一段路,已經(jīng)滿身大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鞋濕透,腳像冰砣子。望著沒有盡頭的白色世界,他只好沿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返,那些腳窩子都成了冰窟窿。蕭小刀想起小時侯在河里捉魚,魚最愛往那些腳窩子印里鉆,他們專門踩出腳窩子摸。一次摸到一只小烏龜,養(yǎng)了幾個月死了。院子里一位老人說,烏龜殼放在米袋子里不起蟲子。他把烏龜殼弄下來,放米袋子里,后來竟然找不到了。幾只黑色的鳥在一棵光禿禿的樹枝上叫,附近的幾棵楊樹上面有幾只鳥窩。蕭小刀想,鳥為什么選擇在那些樹枝上筑窩?
回了家,風(fēng)停了。蕭小刀等身子暖和過來,把牛肉放在一個甕里,埋在雪里面。望著晶瑩的世界,想這么多天然冰,要是儲藏起來,大概他們公司十年也生產(chǎn)不出來。他把牛骨頭煮一大鍋里,據(jù)說吃啥補啥,爸爸吃上牛骨頭,喝上牛骨頭湯,腿可能好得快點。
“十月的雪,賽如鐵”,不知道雪多會兒融化?上墳講究前三后四,十月一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蕭小刀不知道這次回來能否給媽媽上成墳。他望著窗外,雪白得刺眼。忽然他看見屋檐下有水流下來,懷疑自己眼花了,跑出屋子,果然屋檐在往下流水。院子里有股暖洋洋的感覺,他似乎聞到了春天的氣息。鍋里的水開了,牛肉的香味溢滿了整個房間。到了傍晚,這股香味似乎溢滿了整個村莊,院子里的樹上停滿了黑色的喜鵲和灰色的麻雀。院子里地上濕漉漉的,像下了一場小雨,田野里的雪似乎也薄了。
爸爸讓蕭小刀請人們來吃牛骨頭,來的人們拎著酒,拿著菜,晚上又像昨天一樣熱鬧,但蕭小刀不敢像昨天那樣喝酒了,他敬了鄉(xiāng)親們一圈,剩下小口小口抿著。但后來還是暈乎乎的,等把人們都送走之后,躺在炕上就睡著了。晚上,他夢見春天來了,媽媽站在一棵桃花燦爛的樹下,穿著漂亮的衣服,臉上的皺紋沒有了,和她年輕時候的相片上一模一樣。
早上起來,蕭小刀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是濕漉漉的,罩著一層水汽,一點也不冷,他不由伸了個懶腰,看見埋牛肉的甕上雪少了不少,水正在一道一道不停地順著甕壁往下流。上午,氣溫一個勁地回升,屋子里熱得只好敞開窗子。一轉(zhuǎn)臉,山上的那些雪仿佛就少了一截。田野里的雪大片大片褪去,變成薄薄的帶小孔的雪茬子。爸爸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熱的冬天,照這樣下去,牛肉要壞了,得趕緊去鎮(zhèn)上賣了。”蕭小刀有些發(fā)愁,他一直上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盡管換了幾個單位,但一直干文字或技術(shù)工作,對市場營銷一竅不通,再說,讓他在大街上賣東西,覺得害羞,而且還有傳說中可怕的城管,碰上他們怎么辦?
但蕭小刀沒有辦法,爸爸的腿斷了,他不去誰去呢?第二天起來,氣溫還在繼續(xù)升高。蕭小刀先去上墳。路上,人真多,大概人們都被大雪擋住,集中到這一天。人們熱情地打著招呼,結(jié)成長長的隊伍。墳地里有人在放鞭炮,燒紙的青煙一縷一縷升上天空,然后交織在一起,像相好的鄰居手挽手走路。田野里還可以看到雪,但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像水中的小島。土地都舒張開了,樹也干凈峭拔了許多,就連一群一群黑色的鳥,也像剛洗過澡,羽毛烏黑發(fā)亮。
上完墳回來,蕭小刀搭了輛三輪車,拉上牛肉去了鎮(zhèn)上。他不知道該在什么地方賣,好心的三輪車師傅幫他把牛肉放在臨街沒有人住的一處房子的屋檐下。蕭小刀把在家里準(zhǔn)備好的一塊紙牌立在前面,上面寫著——牛肉15元。
鎮(zhèn)上有好多蕭小刀的同學(xué),幾個關(guān)系很好的以前經(jīng)常在一起玩,連他們的爸爸媽媽蕭小刀都熟。他害怕見到這些同學(xué)和他們的家長,自己一下從南方來到這里賣牛肉,不知道怎么和他們說,而且他們知道爸爸摔斷了腿,一定要去家里探望,給大家添麻煩。
可是越怕啥越遇上啥,他一探頭,就看見了高小山的媽媽朝這邊走過來。蕭小刀想找個門躲進去,可是房子沒人住,門也不開。蕭小刀只好低下頭,高小山媽媽過來時,好像朝這邊看了一下。蕭小刀把頭埋到脖子里,臉一下漲得紅到脖子根。高小山媽媽走過去,蕭小刀又后悔起來,想,“阿姨對他多好,他怎么這么沒有出息?應(yīng)該大大方方請阿姨吃牛肉。現(xiàn)在阿姨看見他低下頭躲,一定會想小刀這么小氣,賣牛肉怕我看見。”
這樣想著,蕭小刀探出屋檐,想看看高小山媽媽走到哪兒了。沒想到看到了秋慧,正在倒一桶水,一側(cè)臉,轉(zhuǎn)到這邊。他有些慌亂,臉一下又紅了,忙把身子縮回來。
秋慧家的鋪子離這兒這么近?蕭小刀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過去看看秋慧,他們是發(fā)小,又一起上完中學(xué),秋慧上完中學(xué)幫家里開了個鋪子,但一直和他要好。小學(xué)時,他們?yōu)榱穗u毛蒜皮的小事沒少拌嘴,經(jīng)常誰也不理誰好多天。后來,蕭小刀讀一本書才知道小時候男女吵架,是潛意識里故意這樣做,為了吸引對方注意。后來他們越來越默契,經(jīng)常上下學(xué)一起走,甚至秋慧偶爾發(fā)型有個變化,蕭小刀都能預(yù)感到。同學(xué)們都取笑他們,說像夫妻一樣。蕭小刀有時候還生氣、著急,但秋慧總是笑迷迷的。有時候他們走一起,手偶爾碰一下,蕭小刀會興奮半天,腦子里不斷回憶這個細(xì)節(jié)。他想自己長大以后娶上秋慧,就可以天天和秋慧手拉手,一起……想著想著他覺得害羞,但還是愿意一直想下去。有時,蕭小刀讀書里面有情色描寫的地方,他總是把女的想象成秋慧。媽媽走了之后,蕭小刀覺得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女人就是秋慧了。當(dāng)時蕭小刀還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娶上秋慧,可是上了大學(xué)之后,他覺得自己慢慢在變,變得越來越陌生,倒是秋慧小學(xué)時的一張照片,雖然已經(jīng)發(fā)黃,但一點也沒變。相片背后,當(dāng)時秋慧用圓珠筆寫的一首小詩還很清晰,甚至蕭小刀還能從上面聞到一股多年也沒有散去的淡淡清香。每次回來,蕭小刀想見到秋慧,可是又怕見到秋慧,于是總想從別人嘴里聽到秋慧的消息,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提,所以秋慧的消息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凌亂不成體系的,但每次蕭小刀聽到秋慧的消息,總是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在內(nèi)心里反復(fù)品味,然后把這些消息一個一個積攢起來,像捻毛線那樣弄得綿綿長長,精細(xì)光滑。現(xiàn)在看到秋慧,他的思念已經(jīng)像火箭一樣發(fā)射出去,可是身子卻像受了驚嚇的烏龜,縮進堅硬黑漆漆的殼里。蕭小刀想自己已經(jīng)是承擔(dān)起社會和家庭責(zé)任的人了,可就是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賣點牛肉就羞成這樣。秋慧中學(xué)畢業(yè)幫家里開鋪子那會兒才多大呀,但她落落大方地該干啥就干啥。蕭小刀有些羞愧,覺得自己應(yīng)該馬上就過去和秋慧打個招呼,可他就是抹不開面子。他恨自己,在越來越溫暖的陽光下,他希望自己變成一條綿軟的蟲子,躲在塵土里。他的牛肉像施了魔咒一樣,自己叫賣自己。endprint
蕭小刀正在胡思亂想,一個滿臉胡子的人過來,問:“十五元一斤,不是病牛吧?”“牛掉坡下摔死了,天熱,放不住。” 蕭小刀又慌亂起來。“稱上二斤。” 蕭小刀手忙腳亂拿秤,稱好之后,那人朝秤上瞧了一眼,蕭小刀說:“絕對夠分量”,說著又割下一小塊添上去,秤高高翹了起來,快打不住了。那人不再說什么,掏出三十元錢。蕭小刀沒想到第一筆生意這么容易就做成了。
過了一會兒,一群女人過來,看見寫著牛肉15元,一個頭發(fā)挽成一個鬏,高高堆在頭頂上的說:“這兒的牛肉便宜,十五元。”女人們嘰嘰喳喳圍過來,她們伸出粗壯的,因為操勞家務(wù)變得粗糙皸滿裂子的手,翻看牛肉。蕭小刀想,媽媽的手也是這樣,可是撫摩在他身上多么溫暖,過上幾年或者十幾年,秋慧的手也會變成這樣,他確信一樣溫暖,可是他現(xiàn)在喜歡纖細(xì)瘦長的、白皙無暇的,像鋼琴家一樣的手。女人們每人買了十元錢的牛肉,歡天喜地走了。太陽越升越高,蕭小刀心里燥熱,想脫去一件衣服。他想怎樣也應(yīng)該過去看看秋慧,秋慧一定看見他了。
陸陸續(xù)續(xù)賣了一些牛肉,就到中午,街上的人漸漸少了。太陽像一個喝得通紅的醉漢,噴著熱氣把一張巨臉逼近。蕭小刀發(fā)愁地看著還剩下那么多的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賣完。而且,氣溫一個勁地升高,他甚至已經(jīng)聞到了牛肉散發(fā)出甜膩的腐爛氣息。
秀蓮奶奶答應(yīng)中午幫爸爸弄好飯。蕭小刀想起小時候跟著爸爸趕集,餓了爸爸總是給他買兩個肉包子,而他自己說不餓。一些年輕小伙子喜歡三五成群去小飯店喝酒。從村里來的賣東西的人們投靠親戚的投靠親戚,沒有親戚投靠的多半自己帶著飯,靠著電線桿或墻角把飯吃完,就近討一碗熱水。蕭小刀現(xiàn)在想去飯店,要兩個小菜,一瓶啤酒。可是覺得似乎更應(yīng)該守著牛肉,買兩個餅子,要一碗水。他想現(xiàn)在肯定不能去看秋慧,到中午了,找人家一定以為是蹭飯吃。
正琢磨著,秋慧過來了。小鋪子到這個屋檐下幾步遠(yuǎn)的距離,蕭小刀仿佛看見秋慧從小時侯一路走過來,到了他跟前已經(jīng)是漂亮的大姑娘了。他有些激動,也有些發(fā)窘。秋慧說:“怎么回來了也不打個招呼?走,去我家吃飯去。”“不。”“就守著你這一大堆牛肉,準(zhǔn)備生吃牛肉?”蕭小刀更發(fā)窘了,說:“我請你吧,咱們找個干凈點的飯店。”秋慧有些生氣,“你上了大學(xué),當(dāng)了老板就瞧不起我們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飯了?”“不是這個意思。” 蕭小刀不知道該怎么說好。“那就走。” 蕭小刀望了望牛肉,有些猶豫。“我爸爸過來幫你拿,吃完飯他和你一起去飯店發(fā),像你這樣賣,爛了也賣不完。秋慧走在前面,蕭小刀走在后面,蕭小刀看見自己的影子和秋慧的撲在一起,聞到秋慧身上淡淡的香味,和小時候那種相比,仿佛多了些他搞不清的配料,像陽光,也像薄荷。
穿過秋慧家外面的鋪子進了里間,像大學(xué)時進了女生宿舍。蕭小刀一眼看見掛在鐵絲上的一條粉紅色的內(nèi)褲,他忙別過臉去。再轉(zhuǎn)過臉來,已經(jīng)不見了。秋慧說:“我平時看鋪子,也住這兒,家里人住大屋。”說著,秋慧擺好桌子,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端桌子上,還冒著熱氣。蕭小刀說:“忘記拿塊牛肉了,我去拿?”“生吃呀?快吃,吃完爸爸和你一起去飯店。”蕭小刀也許是餓了,覺得今天的菜特別香。可是秋慧不怎么吃,只是淡淡夾幾筷子,看著他笑。蕭小刀不好意思了,放下筷子,一慌亂,掉地上。他忙去撿,秋慧也去撿,他們的頭猛碰一起。蕭小刀一抬頭,看見秋慧毛衣里深深的乳溝。他的心咚咚地跳,飯吃不出味道來了,覺得自己好像把秋慧侵略了一回。接下來,秋慧吃飯快了,蕭小刀慢了,他有些心不在焉,覺得南方那個遙遠(yuǎn)的制冰公司隨著融化的積雪好像正在消失。他憂郁地看了秋慧一眼,看見她整齊的頭發(fā)中間竟然有一根白了。他伸出手去,說:“我?guī)湍惆瘟诉@根頭發(fā)。”秋慧頭一歪,躲過去,“快吃,爸爸要來了。” 蕭小刀多少有些失落,剩下的飯更不知道味道了。
快吃完飯的時候,外面響起了“騰”、“騰”的腳步聲。秋慧爸爸來了。蕭小刀忙站起來,叫了一聲叔叔。他“嗨”了一聲,說:“怎么酒也不買?”轉(zhuǎn)身就去。蕭小刀忙拖住他,說:“我不會喝。”“年輕人應(yīng)該學(xué)會喝酒。”“真的不會。”“高小山爸爸給我打電話,讓你把牛肉送他飯店。你這孩子,賣牛肉也不和我說一聲?” 蕭小刀眼睛濕潤了,擦了一把,趕緊往嘴里扒飯。
他們走的時候,秋慧拍了拍他一只袖子上沾的土,說:“以后回來來啊。” 蕭小刀哽咽著回答了一聲含糊的“唔。”
蕭小刀不知道高小山家什么時候開了飯店,他被秋慧爸爸領(lǐng)著,來到108國道。道路兩旁都是飯店、汽車修配等服務(wù)行業(yè),一棟棟歐式建筑樣式的簇新房子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高小山不在家,去北京學(xué)廚師去了,他爸爸說現(xiàn)在服務(wù)業(yè)也競爭激烈,希望他能當(dāng)個一流的廚師,把飯店越搞越大。蕭小刀望著已經(jīng)開始謝頂?shù)母咝∩桨职郑浀靡郧八麙煸谧爝叺木褪怯衩椎膬r格和生活的困窘,沒想到現(xiàn)在有這種想法。他買了蕭小刀幾十斤牛肉,然后領(lǐng)著他去了左右的飯店,蕭小刀的牛肉不一會兒就賣完了,他感覺像做夢一樣。
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蕭小刀還感覺不大真實,他覺得秋慧、高小山他們就在他身邊,和他永遠(yuǎn)是好朋友,可是又好像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們長上了翅膀,鳥一樣飛翔。
到了村子快六點了,天還沒有黑,離冬至還有好多天啊,應(yīng)該一天比一天黑的早。天氣暖洋洋的,有一股濕潤的氣流在風(fēng)中移動,地上還是濕漉漉的,到處都在滴滴答答滴水。迎面碰上秀蓮奶奶的兒子,趕著一大群羊,像站在流動的云朵中。蕭小刀數(shù)了數(shù),足有五、六百只。聽著響亮的鞭聲和吆喝聲,他挺了挺脊背,步子快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己家的房子,站在鄰居們的一排房子中,幽暗、破舊,像一個老人,他有些低落。秀蓮奶奶和葉大問村長都在,他們看見蕭小刀回來,問:“賣完了?”“恩,多虧了秋慧爸爸和高小山爸爸。”這時他才想起沒有給秋慧和高小山家留塊牛肉,遺憾地“哎呀”了一聲。秀蓮奶奶和葉大問村長、爸爸都同時問:“咋了?”蕭小刀擺擺手,“沒事,沒事。”
葉大問村長說:“你出來一下。”蕭小刀狐疑地跟著他出了屋子。葉大問村長說:“你該去上班了吧?”“不,我得等爸爸腿好了。”“那你肯定等不來,估計你爸爸腿好還得兩三個月,哪能一直把你霸在這兒。”蕭小刀想想,單位上也確實沒有人一次請過這么長時間假,而且那么多事情等著去做,他嘆了一口氣。葉大問村長說:“你爸爸年齡越來越大,你回來的次數(shù)肯定越來越少,等你結(jié)了婚肯定在外邊安家。”這時蕭小刀腦中飛快地掠過秋慧的影子,但沒有打斷葉大問村長的話。“得找個人長久照顧你爸爸。”“找個保姆。”“傻孩子,得給你爸爸再找個女人。” 蕭小刀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他覺得戀愛、結(jié)婚是自己的事情,沒想到爸爸的事情還來和他商量。他點了點頭。葉大問村長嚴(yán)肅地說:“那你不能干涉,你爸爸喜歡誰,誰喜歡你爸爸,讓他們自己選擇。” 蕭小刀覺得有些好玩,又點了點頭。“這里面可能還涉及到財產(chǎn)問題,你爸爸有了女人,他的財產(chǎn)就不全是你的了。”蕭小刀認(rèn)真地回答:“我從來沒有想過爸爸給我留什么財產(chǎn),我只希望他生活的幸福些。我需要的我自己會去奮斗。”葉大問村長豎起了大拇指,“好樣的。但你爸爸不這樣想,他覺得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啥也舍不得,總想給你攢錢買房子、娶媳婦。”蕭小刀心里感激爸爸,盼望爸爸以后幸福,他說:“我自己奮斗!”葉大問村長說:“那你什么時候該上班就上班去吧,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蕭小刀和葉大問村長進了屋子,秀蓮奶奶一看村長的臉色,瞇開眼笑了,爸爸有些忸怩不安。然后他們一前一后走了。蕭小刀看見柜子上有一個紅色的小包,以為是秀蓮奶奶忘記拿了,追出去,秀蓮奶奶笑著說不是她的。蕭小刀望著那火紅的小包,像一團跳動的火苗,把屋子映得越來越亮。
接下來的幾天,氣溫一個勁升高,到處是潺潺的水流聲音,白天黑夜響著。鳥一下多了,仿佛從冬眠中突然醒了過來。雁門關(guān)蛻去一層老皮,露出了威風(fēng)凜凜的身軀。樹木在返青,地下的草用力往出鉆。人也精神了許多。蕭小刀每天抽點時間,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村子好像隨時都在發(fā)生變化。工人們蹬著長長的梯子,安裝路燈。好多巷子里堆滿了沙子、石頭、水泥,人們趁著冬天沒事情干,蓋房、修房。蕭小刀回到家里,地總是干干凈凈,家具上纖塵不染,有時院子晾衣架上搭著爸爸剛洗過的衣服,家里還總是有股香味,和秋慧的一樣,也不一樣。制冰公司打來電話,說今年冬天氣溫陡升,業(yè)務(wù)量加大,讓趕緊回去上班。幾個要好的同事也紛紛給蕭小刀打電話,叫苦不迭地埋怨忙壞了,然后讓蕭小刀趕緊回來,要不單位就另外招人了。蕭小刀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冬天,仿佛日歷掉了一部分,一下就到了春天。
他給母親的墳培了培土,看見墳地旁邊水庫里的冰化開了,水湛藍(lán)清澈,一個漁人劃著小船在打魚,滑冰的季節(jié)好像乘著雪橇一下溜遠(yuǎn)了。
坐在返回南方的列車上,蕭小刀聽見廣播里各國領(lǐng)導(dǎo)人正在討論全球變暖的問題,車廂里的人們也在議論這個奇怪的季節(jié),不知道冬天會不會再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