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奇嶺
當今,推動中國高等教育改革的力量筆者以為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國家意志。為適應日益嚴酷的國際競爭對人才的需求,國家需要不斷調整教育體制來適應教育內容和教育方式的變化,以提高教育的效率和規模,而核心在于培養出一批世界頂尖級人才。二是民眾吁求。長期以來,高等教育領域種種不合理的東西,引發群眾不滿和非議,如高等教育公平問題、收費問題、擴招問題等等,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有群眾吁求。三是知識精英的倡導。代表各個不同階層意志的知識精英,是民族最為敏感的神經,在責任感和良知的驅動下,他們所發出的變革聲音,是眾聲喧嘩中最為理智的。以上三種變革力量,互相交織,互相作用,演繹成豐富復雜的現實場景。國家在政策層面所必需的慎重和穩健,尤其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話語權,使得國家在政策層面上有時會滯后于實際的改革要求。民眾基于現實感受的變革吁求,紛亂蕪雜,有內在的矛盾和沖突,不能形成一致的改革方案。知識精英在改革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既是國家意志的表達者,也是民眾吁求的詮釋者,改革的實際進程,往往表現為代表不同階層意志的知識精英博弈的過程。
一國家意志
近年來,中國高等教育體制改革問題成為人們關心和矚目的話題。為什么我們培養不出杰出人才的“錢學森之問”,刺痛了每個關心教育的中國人的神經,也引起了政府高層對教育改革的重視。為了進一步深化教育體制改革,在政策層面上政府出臺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部署了在部分地區和學校開展國家教育體制改革試點工作。
近年來,對高等教育的質疑和批判之聲不絕于耳,其中不乏激烈的言辭。常言道:愛之深,責之切,其激烈的言辭中包含的熱切期待是令人感動的。概略歸納一下公眾的意見,主要集中在大學管理的行政干預過多方面,與之相關涉的是對我國高等院校培養人才能力的質疑。朱清時說:“2009年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也伴隨著共和國的成長壯大,歷經了天翻地覆的發展。在1949年以前,即民國時期共38年的時間里,高校畢業的大學生總數是25.5萬人,平均起來則每年畢業的大學生不到7000人。而僅僅2008年一年,我國授予博士學位的人數就有5萬多,數量上位列世界第一,是民國時期大學生人數的7倍。同年,大學畢業生的人數達到559萬,是民國時期大學生人數的800倍左右。高等教育的規模越來越大,也意味著受高等教育的人越來越多。按常理,培養出來的拔尖人才、大師級人物應該越來越多才對,但現在的情況很尷尬,像李政道、錢學森這樣的大師,卻遲遲沒有冒出來。這不能不讓人產生疑問:現在為何培養不出拔尖創新人才?”[1]如何才能擺脫這種狀況,學者們的意見最終都指向了國家的教育改革層面:“我國的高等教育水平與世界一流大學差距甚大,要想改變這種狀況,中國現行的教育制度一定要改變。”[2]
應該說學者與公眾對高等教育的質疑之聲,對推動國家層面的高教改革是有很大作用的。但必須清醒地意識到,從追求理想的“應如何”到立足現實國情的“能夠如何”,其間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兒。專家學者的聲音往往代表了“應如何”,提供了一個前瞻性的藍圖,政治家的決策往往需要關注“能夠如何”,在各種權力關系中修改、增減、變更“應如何”的藍圖。從民間的層面上說,有些人認為高教的改革已經刻不容緩,不容有討論的余地了。我們也應該理解,對于教育的主管部門來說,在改革的各項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是不適宜推動全面改革的。張偉江指出:“近期‘放權自主等呼聲甚多。但是,包括國家教育行政管理部門、高等院校或機構以及相關人員已經準備好了嗎?大家知道,基本完善的法律、制度體系是協調人類所有活動的準則,其包括三方面內容:一是全社會性質的教育法律、法規體系;二是高等教育體系依法完善的內部規章和執行能力;三是參與人員的遵法意識和行為。顯然,我們與之相差甚遠。高等教育的系統特性要求教育管理結構系統與之相應,即除了政府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外,還要有高水平的教育科研、教育考核與教育評估機構。目前,全國具有這樣結構的省市還不多,而我們的教育評估或稱質量控制、績效評定在國際上還是個‘弱者,在國際評估組織中僅是個參與者,而且還缺乏教育評估理論與技術支撐。高等教育的系統特性要求高等教育機構與社會其他部門機構始終保持密切有效的合作。但是由于中國經濟發展現狀和水平,由于傳統和機制約束,這種合作還停留在低水平層次。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離高等教育強國還很遠。”[3]在改革條件不太成熟的情況下,進行高等教育的全面改革是不妥的,張斌賢說:“就當前而言,我們所能看到的更多的是對學校、教育的一味批評、指責,有時甚至是非常情緒化和武斷的責難,教育改革和發展缺乏一種同情、理解、寬容、合作的建設性的社會輿論環境。這就造成了學校、教育發展與外部社會文化環境之間的關系不斷處于一種‘亞健康狀態。長此以往,將對我國的教育事業產生非常嚴重的危害。”[4]
凝聚改革共識,減少情緒化的沖動,對于國家層面的高教改革來說是目前必須的。“‘改革未必就是一個褒義詞,它有可能帶來社會的改良與進步,更可能導致社會的惡化與退步。因為任何改革的動機,都是源自對現狀的不滿意,對現行的政策、制度、體系等要‘修而改之;而‘修改的方向可能是這樣那樣的,可能‘改得更激進、更左、更瘋狂,也可能‘改得更保守、更右、更穩妥。”[5]我們要在大學辦學理念上有新突破,在創新人才培養模式上有新規劃,在學術組織模式上有新探索,在師資結構與水平方面有新躍進,都有賴于高等教育體制的歷史性突破,這是一個系統、復雜的工程,必須在國家意志的層面才能完成。
二民眾吁求
民眾對中國高等教育的批評的聲音,是高教改革必須實施的強大民意表現。在網絡時代,民眾的意見往往會匯聚成某種程度的公眾輿論,從而影響對事物的評判和認識,并成為事物向好的方面發展的推力。
當前,對高等教育批評的聲音很多,大致有以下幾方面。一、不公平。北京、上海等地著名高校對本地區考生的傾斜性政策,近十多年來引發的熱烈討論和兩會代表的不斷提案,就是高等教育入學門坎不公平的一個顯著例子,還有諸如點招等政策也都有不公平的地方。二、商業化。為了商業目的,不顧實際的教育資源如何,盲目擴招,開設新專業,將教育變成產業變成公司來經營,使高等教育傳道授業解惑的功能大為減弱,金錢關系的色彩大為濃重。在許多高校,不良的金錢關系甚至滲透進角角落落,在基建招標、圖書館采購等等許多事情上都有反映,這些方面在報刊上都能查到相關的報道。三、行政化。程天君指出:“新中國成立六十多年來的教育變革中,與知識分子傳統式微相伴而生的,是大學的行政化和官僚化。如今的大學行政化嚴重,分三六九等,有985大學、211大學、普通大學……,即便在39所985大學內部,也有副部級和正廳級之別,有三個等級之分,所謂2+7+30.等級越靠上者,越‘不差錢、教授越眾多、項目越龐大。”[6]與高校行政化嚴重相關聯的是內部資源分配不公平,有些在行政和學術上兼職的教授很少有時間再做研究,但卻享有學術資源的分配權并占有了學術資源,有學者指出:誰是領導,誰所屬的專業或單位往往發展就快,除了該群體的自身努力外,更主要是政策的傾斜和關系的諳熟,其本質上是權力的置換和越界。更有甚者,某些高校領導在任時利用手中的行政權力劃分自己的學術勢力范圍,壟斷和分割學術資源,為自己留后路,不考慮自己的專業背景和實際的承擔能力。在行政化的主導下,校內的權力與校外的權力往往互相勾連,謀取利益最大化,突出的表現為:“人數眾多的行政官員在職讀研究生、讀博,自己不去上課,請秘書代上、代考,而大學也樂得既獲得了經濟利益又建立了政治關系,自己也不用認真授課、看論文,反正大家都在混。結果教育并沒有真正在為學術服務,而是在為有錢人、有權人服務,為大學服務,為教授自己服務,為自己的朋友服務。”[7]
民眾對高等院校批評一般來說總是從某個具體的個案開始,借助網絡的開放性,隨著更多聲音的加入,批評的聲音一般會向更為深入和全面的方面擴展。從有利的方面說,這些民眾吁求對凝聚共識、積聚公意進行深入的高教改革提供了民眾基礎。
三精英倡導
與普通民眾的吁求相比,知識精英對中國高校的教育改革的呼吁更具學理性、歷史感和國際視野。知識精英對高教改革的發言,因其扎實豐厚的學科背景,為高教改革提供了更多建設性的意見。總的來說,知識精英的發言有以下特色:一、對中國近百年來高等教育變遷史的梳理,是知識精英在探討中國高教改革最具歷史縱深的部分。二、立足于比較的視野,探討目前中國高等教育與西方發達國家的差距,是最具國際視野的部分。三、在學理性分析的基礎上,對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提出建議和思路,則是直接關涉到現實的高教改革。
中國高等教育能否培育出一流的人才,關系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大局,知識精英們以其熾熱的愛國情懷對高教改革問題投注了巨大熱情,并在各自專業背景的基礎之上對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提出了種種值得注意和吸納的見解。如在中西大學的比較上,有學者指出中西大學的差距是在辦學機制,特別是在辦學理念上。我國高等教育曾經有過一系列改革,包括教授聘任制度、彈性學制、選修課程制度等等,但這些改革都沒有改變中國大學的弊病,彈性學制不過是一紙空文,選修課選修制產生了一系列低水平課程,還引發了教研分離等新問題。這些都要求大學的辦學理念有根本改變———學術為本、教授治校。[8]在總結中國高教改革的經驗教訓方面,有學者指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高等教育主要進行了三個方面的改革,一是大學擴招,二是高校合并,三是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工程。這一系列的改革都是同經濟領域的跨越式發展相表里的,經過這些改革,到2009年中國普通高校和成人高等學校共2689所,普通高校在校生2144.66萬人,各類高等教育的總規模達到2979萬人,已經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高等教育。但也造成了諸多不良的后果:“大規模擴招導致了高等學校超負荷運行,不少地方高等學校預算內生均經費大幅下降,高等學校出現了龐大的貧困生階層,造成教育質量滑坡、大學生就業難等突出問題,至今尚未真正消化解決。眾多的中專、大專院校被升格、重組為新大學,造成高校定位和培養模式的趨同,助長了高等學校片面追求高層次、大規模、研究型、綜合化的風氣。由于高等職業教育的收費標準反而比本科更高,這種‘自殺性政策遏制了高等職業教育的正常發展。公辦大學舉辦的‘假民辦的獨立學院造成的不公平競爭,損害了真正的民辦高等學校的發展。”“它的另外一個嚴重后果,也是當前最為人詬病的,是在行政主導的發展過程中,高校行政化弊端和官本位價值的強化。……行政機關直接干預高等學校事務,行政權力大于學術權力,削弱了高校的自主性。行政部門直接掌管巨額研究經費,追求短期效益、重數量的學術管理被稱為‘計劃學術,第一線的教師、研究人員陷入不得不‘跑部錢進、填表成災的境地,難以潛心學術,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學術按其自身規律的健康發展,損害了研究型大學的向世界一流進軍的努力。”[9]在如何改革當前的高等教育方面,也有很多學者提出了頗有見地的見解。如劉春梅指出:“教育政策的制定是一個不斷調整和變遷的過程,它是在現行教育政策的基礎之上,結合教育發展需要而作出的適時調整。由于當前我國教育改革還處于不成熟、不完善的探索階段,現有的教育政策很大程度上滯后于實際發展需要,甚至出現教育政策之間相互沖突、相互抵制現象,教育政策的價值選擇和內容結構還不能最大程度上體現公共利益訴求,導致政策在實踐中無法有效實施。滯后或缺損的教育政策錯誤地指導執行主體的行為方式,容易使本身就具有變量特征的政策執行者鉆政策漏洞或抵制政策,造成教育政策執行‘空虛化、‘扭曲化等現象出現。”[10]在改革的路徑方面,李立國指出:“改革的路徑,從以自上而下的路徑為主,進入上下互動、社會參與改革的階段。地方政府和高校教育制度創新的經驗可成為教育體制改革新的生長點。”[11]
學者們在不同層面呼吁高教改革,無論是從理念層面對大學精神的呼喚,還是具體地談論制約高校學術發展的“行政化”問題,都在力圖推動高教的改革。對于高校改革的反應,無論是贊賞,還是做悲觀的預期,都是參與到高教改革中,客觀上都是在為高教改革做添磚加瓦的工作。“關注就是力量,社會輿論所釋放的巨大圍觀力量,有助于推動事件的正向發展,給改革者以巨大的精神支持。”[12]
盡管有種種抱怨聲音和不同意見,客觀地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還是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從1998年到2006年,中國高等教育院校的數量從1011所增加到2263所,增加了一倍多,入學人數是原來的五倍,從1997年100萬學生增加到2007年超過550萬學生。中國高等教育的飛速發展也引起了西方教育家的深切關注,麻省理工學院校長蘇珊·霍克菲爾德認為:“在當前的競爭態勢下,美國正面臨著失去科研領袖地位的危險。目前,隨著中國的加入,世界范圍內圍繞著吸引和留住優秀科研人才和大學生的競爭越來越激烈。迄今為止,我們還算招架住了,但不能因此而產生幻想。到2020年,中國至少將有5所大學躋身全球20大高校之列。”[13]中國高教改革的途徑到底是什么,筆者認為并不是已經完全明了的。某些主張改革的人認為中國高教體制改革的主調應是完全西化,而對這樣選擇的后果和可能的風險缺乏相關研討,掩藏在理性面孔下的非理性一面還沒有被學界廣泛認識。上個世紀初,中國教育體制急速從傳統的體制中走出,按照西方模式構建了新體制,但在實際運作中,卻出現了大量始料未及的情況,到上世紀30年代的時候,很多學者認為教育體制是失敗的,需要變革。范云龍認為新體制的弊端“第一是抄襲,第二是抄襲,至今還是抄襲”。[14]邱椿在致胡適之的信中直截了當地說“模仿外國而不顧國情是三十年來中國教育的通病。”[15]周予同也認為,中國近代以來的教育,“根本的病因在于不顧國情而專事模仿”。[16]
當前,討論教育改革的文章很多,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構想,如吳康寧提出教育改革成功的三個基本條件:一是促進所有學生的發展,保障教育改革的道德正當性;二是對積極支持并參與教育改革者給予合理的利益回報,保障教育改革的社會合法性;三是要采取民主的推進方式,以保障教育改革過程有效性。[17]概括起來說,目前中國高等教育所遇到的問題,是在中國國情下發展高等教育必然要遇到的問題,認真研究和評估,需要科學精神,不能過多訴諸于情感和理想的東西,諸如高等教育的大眾化問題、擴招問題,等等方面,不能以書齋中的理想見解來評估復雜的教育發展問題,應該看到中國教育問題不為書齋所能捕捉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嚴肅認真的研究者應該多深入到中國教育第一線,在了解中國問題復雜性的同時還須有國際性視野,并要對中國問題的整體性有深刻的認知,在此基礎上才能談如何進一步改革和發展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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