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杰 陳俊濤
*廣東省中山市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528403]
本文案例啟示:認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時,只要行為人實施轉移財產、逃匿等行為逃避支付勞動者報酬的,無論其是否具有支付能力均構成本罪。本罪的成立要求行為人有逃避支付勞動報酬的主觀惡意。判斷時應查明責任人并合理劃定打擊范圍,且不宜將民事連帶責任的關系適用到刑事犯罪中。
[基本案情]2009年8月,被告人郭玉清和其老公黃春華開辦了某市瑞豐照明燈具廠 (以下簡稱瑞豐廠),登記為個人獨資企業,出資人為郭玉清,郭玉清為法人代表,黃春華任總經理。經營期間,2010年10月,瑞豐廠銷售給德國的一批貨物出現質量問題,導致退貨并賠償損失,加之國際市場不景氣,匯率升高等原因,致使瑞豐廠出現嚴重資金周轉問題,經營困難,欠下100余萬元購貨款。2011年9月,瑞豐廠銷售給江蘇宜興的一批貨物由于質量問題再次遭受退貨,致使該廠難以維持。期間,因拖欠貨款和工資等問題,郭玉清和黃春華多次被供應商堵截逼迫還錢,部分工人也找到兩人和勞動保障部門,要求發放應得工資報酬。郭玉清、黃春華兩人亦采取了變賣房產、抵押車輛等方式籌措款項。2011年10月31日凌晨,被告人郭玉清伙同黃春華潛逃至某省乳源縣乳源鎮藏匿,并更換手機號碼,斷絕了與供貨商和工人的一切聯系。同年11月初,某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接工人舉報后,先后發出2份勞動保障監察指令書,責令瑞豐廠及被告人郭玉清支付所欠工人的勞動報酬,但瑞豐廠及被告人郭玉清仍未支付。經統計,瑞豐廠經營期間,共拖欠39名工人的勞動報酬共計人民幣261306元。2011年11月7日,瑞豐廠工人將瑞豐廠以85000元變賣,所得價款交付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用于支付工人工資。2011年11月10日,某市公安局在乳源縣乳源鎮將郭玉清和黃春華抓獲。2012年1月,被告人郭玉清和黃春華的近親屬經籌款付清了瑞豐廠工人的勞動報酬。
《刑法》第276條之一規定:“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或者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數額較大,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把原來由行政手段、民事手段調整的一般違法行為,規定為由刑事手段打擊的嚴重違法行為,無疑有利于對此類行為的預防和打擊。但是,對于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應如何入罪,理論和實踐中出現了許多認識上的分歧。以上述案件為例,本案所引發的定罪難點有以下幾個方面:
當前,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條文的理解存在不同看法:一種觀點認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在客觀方面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報酬;二是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勞動報酬,它們之間的連接詞為“或者”,表示兩種表現形式之間是并列關系,也就是說,如果行為人有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以逃避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無論其是否具有支付能力都構成該罪;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由于本罪行為的實質是不履行支付勞動報酬的義務,屬于不作為犯,因此,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勞動報酬的,也應當以行為人有支付能力為前提,如果行為人因為經營不善致使不具有支付能力的,即便其有轉移財產、逃匿等行為也不構成該罪。如前述案例,部分檢察人員就認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立法本意是懲罰惡意欠薪不還的行為,郭玉清無法支付勞動報酬是資金困難的客觀原因所致,其主觀上無“故意不作為”的惡意,不具備刑法意義上的“過錯”,不應認定為犯罪。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在犯罪的客觀方面最常見的方式是轉移財產和逃匿兩種。“轉移財產”是指雇主將財產轉移、變賣;“逃匿”是指雇主躲藏起來不見勞動者,甚至拋棄工廠、企業逃離,使勞動者無法向其追討數額較大的勞動報酬。但構成本罪不僅需要行為人有“轉移財產”和“逃匿”行為,還要求實施該行為時主觀上具有以逃避支付勞動者報酬為目的的主觀惡意,否則就有客觀歸罪之嫌。在實踐中,偵查機關較為注重收集行為人具有轉移財產和逃匿行為的證據材料,但囿于認知能力和取證難度,往往不能全面收集行為人主觀上存在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目的的證據。如在辦理上述案件中,被告人郭玉清就辯稱自己和丈夫離開某市是為了籌措資金發放工資,不存在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 “惡意”,致使案件在審查起訴過程中,對郭玉清行為的認定存在較大分歧。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犯罪主體既可以是單位也可以是自然人,在實踐中,絕大多數被定罪處罰的都是直接負責的責任人。在追究責任人過程中,存在下列問題:一是某些用人單位運營不規范造成犯罪主體不明。由于存在虛假注冊等現象,導致一部分用人單位登記注冊的法定代表人并非真正的責任人,不僅如此,某些用人單位與其他經營體之間存在承包、分包、掛靠、合作經營等關系,導致責任主體更加復雜化。二是某些“家庭式”企業,夫妻、兄弟姐妹等共同投資經營,在決策上也采用較為民主的協商方式,直接負責的人員難以確定。如上述郭玉清案,瑞豐廠實際上是郭玉清與丈夫共同投資管理的獨資企業,在決策上一般體現為共同協商,在追究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刑事責任上,如果以共犯形式全部追責,難免打擊面過大。三是合伙企業涉嫌本罪后需要合理劃定打擊范圍。按照民商事法律規定,合伙人對債務要承擔連帶責任。但在刑事司法領域,如果出現拒不支付勞動報酬行為,追究所有合伙人的刑事責任則過于嚴厲。如在實踐中,某些合伙人所占的股權份額較小,或者部分合伙人只承擔出資義務,但不參與具體經營管理,又或者造成工資無法及時發放是部分合伙人違規經營甚至私自轉移公司資產造成的。
一是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是啟動追訴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刑事司法程序的前置程序,如果前置程序存在合法或合理性問題,不僅會影響國家追訴權的實現,也可能侵犯部分企業主的合法權益。如某些案件,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門雖然向涉案工廠下達了《勞動保障監察指令書》,要求其在一定期限內支付工人工資,但在犯罪嫌疑人“逃匿”的情況下,以“在行為人的住所地、生產經營場所等地張貼責令支付文書等方式責令支付”時,行為人往往辯稱其對《指令書》并不知情。特別是在指令支付期限內抓獲行為人的情況下,一旦行為人被刑事拘留,失去人身自由,客觀上會導致其難以在限定期限內支付工人工資的境況,使 《責令書》所定期限的效力大打折扣。二是行政部門處理行為人資產亟待規范。如上述郭玉清案。郭玉清與丈夫黃春華逃匿后,為盡快解決欠薪問題,未履行拍賣手續,瑞豐廠工人在沒有郭玉清、黃春華參與的情況下,將瑞豐廠以85000元變賣,所得價款交付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用于支付工人工資。郭玉清、黃春華對85000元的對價存有質疑。
針對上述問題,筆者認為,審查認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應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研判:
這是因為,無論是轉移財產還是逃匿,足以說明其主觀上具有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主觀故意,尤其是轉移數額較大財產的,本身就說明其有全部或部分支付能力。從立法來看,2013年1月14日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沒有規定“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報酬必須要以“有支付能力”為前提的規定看,其立法意圖是:只要行為人實施轉移財產、逃匿等行為逃避支付勞動者報酬的,無論其是否具有支付能力均構成本罪。上述郭玉清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件最終被確定有罪,正是基于對法律規定的深刻理解。當然,從刑法謙抑性和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角度,筆者認為,執法辦案必須尊重客觀事實。行為人確因經營不善喪失支付能力的,對其予以刑事追究既不能補償勞動者,也不足于警示、教育其他經營者,相反會不合理地增加公眾投資創業的風險。因此,審查認定此類案件一定要綜合考慮追究行為人刑事責任的社會效果,慎用刑罰手段。事實上,要從根本上解決“惡意”或“非惡意”的欠薪問題,建立完善的國家信用體系、勞動監管制度和社會保障體系才是關鍵。
新出臺的司法解釋雖然未規定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報酬,必須要以“有支付能力”為前提,但為了做到打擊與保護相統一和準確量刑,認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仍應當對行為人的經濟狀況進行基本的調查取證,以確定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從現狀看,由于誠信系統尚不完善以及經營者個人資產形式的多樣化,徹底查明個人經濟狀況客觀上存在一定困難。因此,檢察人員應引導公安機關從以下幾個方面加大調查取證力度:一是不僅要查詢行為人的銀行存款,還應查詢其房產、土地、機動車等固定資產情況,必要時還可以查詢其證券投資等情況;二是不僅要查詢行為人本人的存款情況,必要時應獲取其近親屬的財產狀況,以便掌握其轉移財產的線索;三是不僅要查詢存款情況,還要收集相關銀行賬戶的消費、支取、轉賬記錄等。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是不作為犯,也是目的犯,在認定本罪時必須堅持主觀、客觀相統一的原則,尤其是在認定行為人以轉移財產、逃匿等方法逃避支付勞動者時,除了需要認定行為人在客觀方面具有轉移財產、逃匿的行為,還需要調查核實并證實其轉移財產、逃匿是以逃避支付工人工資為目的。收集行為人主觀上存在逃避支付勞動報酬的主觀惡意的證據有一定難度,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反證,即針對行為人的辯解,收集其辯解不成立的證據。二是引入司法推定的方法。在合理性標準的基礎上展開事實推定,通過推定認定行為人具有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目的。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犯罪主體包括單位和個人,但是要明確不同情況下不同主體的刑事責任,就要考察勞動法律關系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本文所列郭玉清案,偵查機關移送案件時,將郭玉清及其丈夫黃春華列為共同犯罪嫌疑人。檢察機關審查后認為,雖然瑞豐廠是郭玉清與丈夫黃春華共同投資管理的獨資企業,在企業決策上其夫妻兩人共同協商,但在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刑事責任上,應當由瑞豐廠及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郭玉清(企業法定代表人)承擔,以避免刑法打擊面過大。筆者認為,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應當查明責任人并合理劃定打擊范圍。一般來說,拒不支付勞動報酬案件應當收集涉案企業、個體戶工商登記資料,如果行為人對自己的身份提出異議的,則必須通過調取公司章程、當事人協議、證人證言等證據予以核實。同時,在合伙企業中所占股權比例較小,或者不參與企業經營管理的合伙人,不宜追究刑事責任。此外,由于涉及工程承包、分包、轉包等復雜的民事關系,經常存在多個主體承擔連帶民事責任的情況。但在涉及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犯罪的問題時,不宜將民事連帶責任的關系適用到刑事犯罪中。
一是公告送達要注意合理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拒不支付勞動報酬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第2款規定,行為人逃匿,無法將責令支付文書送交其本人、同住成年家屬或者所在單位負責收件的人的,如果有關部門已通過在行為人的住所地、生產經營場所等地張貼責令支付文書等方式責令支付,并采用拍照、錄像等方式記錄的,應當視為“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實踐中,行政機關要盡可能以最適當、最可能被主要責任人及時知悉的方式送達,以避免在適用法律時產生歧異。二是限定支付的期限要合理,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要注意銜接配合。必須給予一個合理的期限,在給定的期限內,公安機關不宜對行為人采取強制措施。即便在限定的期限期滿后,依法應當立案但采取強制措施可能影響行為人籌措資金歸還欠薪的,亦應采取非羈押強制措施開展偵查活動。三是處置行為人固定資產要規范。確需變賣行為人固定資產償還勞動者工資的,應通過合理合法的公開拍賣等手續處理,形勢緊迫的可由政府相關部門建立專門基金先行墊付,防止盲目、倉促處理侵害行為人和勞動者的合法權益。
此外,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時間也需要有一定界定。如果沒有一個相對明確的時間限定,執法難免出現隨意性。如上述郭玉清案,至案發時,瑞豐廠拖欠工人工資的時間為2至5個月不等,總額達26萬余元,對其定罪體現了刑法立法本意。但如果欠薪數額達到較大標準,但企業確因客觀原因導致欠薪問題,且時間不超過2個月的,應考慮給企業一定的緩釋空間,不宜采取最為嚴厲的刑罰處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