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禮明
早年學習《論語》,最難忘之一為孔子所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以現代語解之,“我”舉一屋角而“你”當即穎悟另三個屋角,就跟“你”講后面內容。正如佛教“舉一指”而悟盡天下佛理,一見端倪就觸類旁通而悟一知萬;如果不能及達,則說明“你”悟性有限,很難勝任后面的學習,“我”不會再教“你”。
依照“舉隅”論,學習并非教授而能,而是自悟以成。而有人連起碼知識都不知,又如何發蒙起昧?若不自下功夫讀書,又能責誰之過?
然以今日教育觀看,若學習仍為苦差而不能使人快樂,還有誰愿意讀書?一個好老師,必為善引學子學習的人師和導師。在“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理念里,教育重心發生移位,不會學、不愿學者沒人說笨,相反考驗教師的尺子擺著,本事再大,若不能讓生愿學,也不算良師。教師不僅要授生以知識,還要依其脾性,讓其輕松學習,愉快學習,以至于主動愿學,善學樂學。由此觀之,一般教師遠不能勝任。
我于2007年去蘇州參會,還曾特地到虎丘“生公講臺”前拍照流連。生公(竺道生)乃東晉佛教名流,巨鹿魏姓世家,幼年從東莞人竺法汰出家,后來成為鳩摩羅什著名門徒之一。《蓮社高賢傳》說,“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槃經》,群石皆點頭”。能使頑石點頭,這要何等耐心,何等人性的包容力與感化力,何等講析的透徹與直白!
不過,高僧大師們法道現場今已不聞,慕而難學仍是事實。較勁者又會說,要成就良師,即使再下苦勁讀書,仍然不夠,有些需要天成,比如好嗓音、好皮相等等,否則就不要去教書。教師不好當,非得演技超凡絕倫者不能勝任。而書也不好讀。即使當年書好讀,但讓學生能讀懂、會讀,若非其天分高,怕就教師使出渾身解數,方能見出教書育人之能事。在這方面,真正值得稱引的,是那些長年堅守講臺、讓素質和天分并不高的孩子愿學樂學的教師,他們每人都身懷絕技,外人輕視不得。
而當初,我即在如此信念支使下而不斷“充電”以提升的。在《反思:在追逐趨向中開啟一條通道》《深切而溫馨的一段懷念》,以及《本文、釋閱及其他》里都談及因不愿教書僅僅低層應對,也不愿將生命虛度,而想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而去大量讀書的情形。至今還記得多少個寂靜的深夜,以及一個個喧騰的上午或下午,手不釋卷,與那些高貴而睿智的靈魂相遇之欣幸。應當說,這是工作初十年間非常難得的生命體驗。
但我仍感緊張和焦慮,特別是2005年《建筑生命的課堂》出版后,頗為悵然、空虛過一段時間。而這種情緒又在2008年《漢書精華注譯評》《后漢書精華注譯評》出版后再度出現,其間或大或小的困惑就更多。也許正如愛因斯坦所揭示,“圓圈外是那么多的空白,對我來說就意味著無知。而且圓圈越大,與外界空白的接觸面也就越大”。而蘇格拉底雖說“意識到自我的無知乃是一種智慧”,然其情形怕不如此,更可能源于我們這一代人先天讀書之不足吧。
猶記2007年11月某深夜,我在教育在線說,“讀古文數篇,忽有感鄉賢劉海峰先生之言,以為‘古之賢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獨全,故生而向學,不待壯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從事,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亦將徒勞而鮮獲,讀罷而憂嘆”。當你發現,讀了再讀仍有諸多問題困擾而不得化解,莫大的悲情竟驀然而生。然而次日清晨,朱永新老師閱后復曰“憂而嘆之,起而行之”,則不啻振聾發聵。行動就是力量!夫子不是感慨“朝聞道,夕死可矣”?圣人尚且如此,而又況我等庸碌之輩呢!
但我讀書很慢,年輕時閱讀數句而浮想聯翩,有時竟至不能續讀;年歲漸大時雖然沉靜多了,但思前想后也不為少,而讀書和思考的快樂,也因時時有見而感到欣慰。但遠不及南宋尤袤所說饑寒孤幽時,讀書可以當肉食、裘服、朋友和琴瑟的情形。至于司馬溫所謂“必先幾案潔凈,藉以茵褥,然后端坐看之”,其君子慎獨潔肅如是,非我所能慕學。
而我,似乎只剩一點“勤奮”可為,而勤能補拙。歐陽修《歸田錄》中說:“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說得親切,極富生活感。所謂“馬上”,大概車旅勞頓之類吧。于我的體驗,至今仍記得2011年到重慶開會,在火車上將約翰·霍特的《孩子為何失敗》細細看完。而我在微博中也記到:“一個半學期以來,坐公交車居然也看了三本不薄的書,一本學術類,兩本傳記類。沒想到。也感謝17路的司機,冬天暮色早降,一路上有心為我開著車廂的燈,直至我下車。想來,很是溫馨。”至于“廁上”及“枕上”,其時又寫到,“也就是在衛生間看書,也是古今人的習慣,自然要多得多了。不過,以篇為宜,不長的篇論為宜。至于枕上,則至今仍然不甚習慣,一靠在床頭,看書就成了催眠,不一會即啊呼聲起。無奈,無奈。”
謝冕先生《富有的是精神》里說得一點不錯,人一旦走上了工作崗位,就已沒有集中的時間用于專門的學習了。而在大學即使讀得再多,據李文正先生“教學枯竭論”所揭示,知識老化、事業與家庭事務煩瑣化,以及思維的僵固化等,皆可對一個人的認知系統產生致命打擊。既如此,也就能多少理解古人為何喜好匯積那些時間的“邊角”與“余料”了。歐氏所謂“三上”,說白了,就是向庸常耗費索要自己的精神能支配的時間。
說起邊角料,裴松之引魚豢《魏略·董遇傳》注《三國志·魏書·王肅傳》,有一段頗有內涵。曰:
“遇字季直,性質訥而好學。興平中關中擾亂,與兄季中依將軍段煨。采稆負販,而常挾持經書,投間習讀。……明帝時,入為侍中、大司農。……初,遇善治《老子》,為《老子》作訓注;又善《左氏傳》,更為作《硃墨別異》。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馀。或問三馀之意,遇言‘冬者歲之馀,夜者日之馀,陰雨者時之馀也。由是諸生少從遇學,無傳其《硃墨》者。”
最能打動讀者可能在“三余”了。豈止如此,時間于董遇凡可利用則幾乎皆用,而“投間”(乘隙、趁機)二字無疑揭示秘密所在。不過“三余”的邊角料都不好處理。比如冬季,一年最后的時節,一個凋零、寒冷而人類少有公開活動的季節,似乎只配玩樂和休眠。天寒地凍里,要耐下心來坐冷板凳讀書,非得有卓絕的意志不行。堅持下來了,就會認同林發在《冬季小語》所說,冬季屬于沉思而孕育的季節,它期待新的超越與新的突破。再如夜,一燈如豆,要有滋有味讀書到天明,既要克服生物鐘的慣性,又要考慮體力的消耗。所謂夜讀,說起來爛漫,但仍需意志支撐。所以,要在勞頓的旅途尋覓“馬上”悅讀的機緣,要向沉沉睡眠借一宿長讀的光陰,其實都并非易事。
一個人要知道做什么,而不全由他人。而意識到所學必當全力以赴,乃是向學起碼的識見。我仍記得在家讀書,嚴父庭訓,外出無論公干私干,都要帶上書籍;放假在家,除非勞動即要手拾一卷,除去年三十至新年初二可以娛樂,余皆不許。當新初二從外祖父家回來,次日,無論家里來了多少客人,也無論多少表兄表弟到來,只能禮節性相見,隨即要回臥室去靜學。再則,印象里,曾經多少次因家無余資買不起想讀之書,于是只得拼命網上搜索,而今可謂積習難改,但也由此初建了我的閱讀庫。怎么說,都令人感到快意。應當感謝時代和網絡,因了它們而顯示知識解禁后的學問新格局,而這在過去則不敢想象。
自幼時由父親帶進書店購書時起,一生恐與書結下不解之緣。寒假暑假,周末節日,都是讀書、寫作的好時光。寒假雖短,可做的事卻很多。記得2007年春節,我拼命做起《漢書》和《后漢書》筆記,同時還對照閱讀了相關論文數百篇,對隨后半年寫出九十余萬字的“兩漢精華注譯評”無疑作用甚大。而2011年春節,我仍忙碌不停,為書稿《散文閱讀新路徑》修改,而彼時寒假回到鄉下,怎奈老家濕冷難耐,而以春節前后為甚。樓上房間透風,往往只能堅持一小會。至今讀來,那時所做,仍然堅挺結實。
眼下的寒假自不例外。我還有很多事要排到假期才能完成。可能還要整理一些自感有內容的課,畢竟在過去錄音了幾百節,我須抓緊時間將其整理出。當然,我還會靜下來,尋思來路與去路。此外,虛靈不昧,一定要靜空幾天,讓繃得太緊的神經放下來。再則,或寫閑章散調,或到附近林子漫步。
還記得2003年12月,某日監考,見溫庭筠《商山早行》詩,突然引發一陣久渴的思念。晚上,靜靜的燈下,回想受難的肉體與靈魂的超脫,以及苦難與絕望,而一個個高貴睿智的靈魂,老子,莊子,歐陽修,蘇軾……竟超越時空趕來相會,于是便不再寂寞和痛苦。那夜,陰暗潮濕的房間,方寸之地的桌面,突然顯得擁擠了。但其溫馨的感覺,現在還能觸撫。
責任編輯 趙靄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