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韻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近代小說中的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
江 韻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近代以來,上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座被賦予意義的城市。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上海在文學敘述中突出地呈現出一種現代性意義的堆積,甚至被賦予了宏大的近代民族國家意義。本文認為,文學進行上海書寫,應從近代小說開始。近代小說這種新興的文學體裁不僅建構起了上海鮮明的都市現代性身份,還以大眾傳媒、市民群體和都市公共空間為依托,承擔起了現代化進程中人們對于都市現代性的共同社會想象。因此,本文力圖梳理近代以來不同文類的小說,展現其中對于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并從中探討此種敘述所包蘊的獨特的民族國家性意義。
上海 都市 現代性 近代小說 敘述
近代上海作為中國最早開埠的口岸城市之一,率先完成了中國城市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建成了近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成為中國近代最具現代化色彩的國際大都市。無論是印刷文化、媒介文化的生產、消費、傳播以及再生產等都市文化的生成與迅猛發展,還是報刊、雜志、電影、流行生活的日漸風靡,以及人們對于都市現代性意義的共同心理認同,我們都可以從中剖析出近代上海都市現代性的鮮明特質。
文學進行上海書寫,應從近代小說開始。就文類來說,近代小說大致可分為狹邪小說、通俗小說和譴責小說三種。其對于上海的觀察,基本上在于“維新”與“腐敗”兩個方面,即寫洋場與歡場。兩者都不同程度存在著書寫者依據不同的理念訴求對上海所進行的都市現代性敘述。由“維新”主題所衍發的是對于進步的上海融入世界的某種現代性敘述;而“腐敗”主題敘述的則是對上海現代化過程中物質繁榮背后所隱現的道德性憎惡。這三種文類以各自不同的側重點開始了近代中國人關于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并從中體現出了鮮明的民族國家性意義。
近代是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轉折點,中國的“都市”是在傳統城市基礎上,隨著西方現代文明的強勢介入,各種意識形態和物質力量不斷撞擊融合而形成的。近代上海因緣際會,成為中國都市文化的最早、最典型的體現者。在晚清上海,宣鼎、王韜、鄒強等人已開始將上海生活寫進長篇與短篇小說中。
王韜的《淞隱漫錄》、《淞濱瑣話》可稱為代表,其中雖包含了某種獵奇、艷遇成分,但上海風貌已漸漸展露。書中從社會制度、政治體系到都市風景、社會習俗均有涉及,可以說是上海都市現代性在近代文本中的最初敘述,而王韜本人也因此成為了中國社會中比較全面系統闡述現代性問題的知識分子的先驅。《淞隱漫錄》中的《媚梨小傳》與《海底奇境》描寫了中國男子與西洋女郎的戀愛故事,其中部分情節在上海展開。小說中反映了當時在以上海為代表的東南沿海城市中,一些市民因為接受現代女性觀的影響,開始關注婚姻生活的內在質量,對一夫多妻、傳宗接代的傳統理念產生質疑,婚姻追求已經顯現出初步的現代性特點。有人認為,在作品中,西洋女郎作為西方科學與財富的化身,喚取的是中國男子渴望進入世界的愿望;而中國男人往往成為西方女子的愛慕對象,這又是與中國社會與西方列強之間現實形勢恰好相反的政治想象,從中體現出作者的一種民族國家意義的構建。作者以在上海這座現代化都市發生的愛情故事為依托,在建構起令人心動的愛情敘事的同時,更凸顯出現代科學技術在社會生活中的極端重要性,通過訴諸個人的浪漫想象,期望著現代性在中國社會的逐步實現,在不知不覺中就將一種民族國家性的政治建構包融進了對于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文學敘述之中。
在近代小說中,上海都市形象正式進入文學,應是源于《海上花列傳》等狹邪小說。它率先將視角對準“現代大都會”,既描述充滿現代氣息的都市的外觀,也記錄人們的思想觀念的變化。在小說所展現的生活圖景里,傳統的土地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大大小小的店鋪、妓院、煙館、銀行、戲院,現代資本主義大機器工商業、對外貿易業匯聚于上海,商業買賣、投機冒險成為都市人的生活常態,而呈完全商業化的娼妓業經營,也造成了妓女與嫖客之間的復雜的社會階級關系。王德威曾評述《海上花列傳》說:“作者韓邦慶為百年前一群上海妓女作列傳,兼亦預言上海行將崛起的都會風貌”,“《海上花列傳》凸顯上海為一特定地理場所,為有關滬上的故事提供了空間意義”,“《海上花列傳》將上海特有的大都市氣息與地域色彩熔于一爐,形成一種‘都市地方色彩’,當是開啟后世所謂‘海派’文學先河之作。”[1]自此以后,近代狹邪小說中關于“維新”、“新氣象”、“新事物”的都市現代性敘述,紛紛選擇以上海作為背景。如《海天鴻雪記》(二春居士)、《負曝閑談》(蘧園)、《海上繁華夢》(孫家振)、《上海游駿錄》(吳趼人)、《九尾龜》(張春帆)、《續海上繁華夢》(孫家振)等等。
另外,近代狹邪小說中還描繪了一種具有都市現代性的上海精神生活圖景。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通過對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描摹,展現出近代都市漸漸變動的生活方式以及隨社會進步而逐漸改變的人們的精神理念。小說中的人物,在散步時觀賞夜景,“從黃埔灘轉至四馬路,兩行自來火已點得通明”,他們在游玩中,吃著西洋大菜和各種洋點心,“先是十六色外洋所產水果干果糖食暨牛奶點心,裝著高腳玻璃盆子,排列桌上,歡場樂人收拾伺候,等黎篆鴻一到開臺”,甚至具有了現代金融意識,“只見陳小云獨自一人站在廊下看火。蓮生拉他同去。小云道:‘慢點走末哉。耐有保險來哚,怕啥嗄?’”[2]《海上花列傳》中這樣傳神的描寫,傳達出在新的社會變遷面前,上海市民精神理念的新變化。
因此無論是《海上花列傳》、《海上繁華夢》還是《九尾龜》以及其他近代都市狹邪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展現了對上海都市日常生活的描摹,小說中己然僭越情色、感傷的老套語,確定了新的都市現代性的精神生活范疇,開拓了中國都市的現代化敘述。作為首個都市典型社會公共空間,近代狹邪小說中上海敘述所體現的強烈的通俗性與鮮明的都市現代性特征正是中國民族國家從農業文化到都市文化的現代化轉變的最佳體現。
綜觀近代有關上海的通俗文學,從其描寫題材來說,已漸漸脫離東方的、傳統的敘述框架,而逐漸呈現出都市性和現代性的表征。這類小說往往通過對上海這一理想都市社會的描述,對現實上不曾獲得的現代化展開文學性的敘述,把不曾具有的未來的現代都市政治圖景投影到虛幻玄妙的理想之中。它們在取材上大多來自上海都市新生活,以至新名詞、新語匯、新的敘述模式俯拾即是。比如包天笑學習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串聯時間材料的小說寫法,把《時報》中本埠新聞寫進《上海春秋》,將各種新奇古怪的新生物悉數包羅。再如“海上說夢人”(朱瘦菊)的《歇浦潮》中大量描述保險公司的創建、文明新戲的墮落、上海律師業的發生與黑幕、租界里的各種洋規矩、房地產業的繁榮與石庫門里弄住宅的興起;蘧園(歐陽巨源)的《負曝閑談》大量涉及上海輿論界(辦報、譯書)與新黨維新活動;嚴獨鶴《人海夢》則涉及教育界保守與革新勢力的斗爭;還有孫玉聲《黑幕中之黑幕》寫中國新興律師業,吳趼人《發財秘訣》寫中國買辦階級發家史,汪紅蕉《交易所現形記》敘述1921年交易所的大興與倒閉等等,都體現了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特征。
近代通俗小說正是依據各種對上海新事物、新生活的繁瑣介紹與寫實性的敘述,來完成其對上海作為現代性城市與西方“窗口”的敘述的,并以此獲得了其初步的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
近代上海,在物質、經濟與文化傳媒高度發展的同時,幾乎被東西方文化同時視作“罪惡的淵藪”。而近代小說中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的另一大方面正是關于對上海的道德性憎惡。這個階段的上海題材小說,各種所謂黑幕、揭秘、大觀、繁華夢等幾乎不可計數,尤其是譴責小說。在作品中,關于上海的各種丑惡,舉凡煙、賭、娼、淫戲、淫書、無恥、下流、邪惡、坑、蒙、拐、騙、買官賣官、流氓、拆白黨、白相人,無一不涉及到,而所謂崇洋、奢靡、淺薄,也幾乎遍地都是,這也就構成了近代譴責小說中的上海都市的道德現代性敘述。
對當時國人而言,講究排場,生活奢侈,是上海社會最早在道德方面遭人非議的地方。有人在當時《申報》上歸納出七條《申江陋習》:“一恥衣服不華美,二恥不乘轎子,三恥坐便宜的獨輪小車,四恥狎次等的妓女,五恥吃便宜的飯菜,六恥身無官服頂戴,七恥看戲坐價格最廉的末座。”[3]這些浮華的社會風習與重義輕利、崇儉惡奢的傳統道德完全相反,而與世風奢靡聯系在一起的正是傳統的榮辱觀念、貞操觀念、等級觀念的搖撼。在《點石齋畫報》、《申報》上,人們常能看到關于良家女子以著妓女服飾為風尚、不孝子孫虐待親長、無頂戴人冒充官紳的文字與畫面。而這些形象在近代難計其數的以上海社會為題材或背景各種黑幕、揭秘、傳奇、大觀、繁華夢之類的小說中,可以看的非常清楚。
時人所述上海道德形象就是三個字:“大染缸”。在當時眾多表現現代都市腐敗的譴責小說中,男人成為流氓、拆白黨、惡棍;女人則淪為妓女。李伯元在《文明小史》第14回中寫到一位老太太堅決反對兒子去上海讀書,說:“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雖然沒有到過,老輩子的人經常提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沒有不學壞的,而且那里的混賬女人很多,花了錢不算,還要上當。”[4]這種指摘,將上海作了“非中國化”的敘述,而內中多次出現的“繁華”一詞,則將墮落與物質發達相聯。物質繁榮產生邪惡,它構成了近代以來關于上海都市現代文明窗口之外又一種敘述。除此之外,《官場現形記》(李伯元)、《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吳趼人)、《孽海花》(曾樸)等著名的近代譴責小說中也都有類似的敘述。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近代譴責小說中,上海作為中國第一都會,以其新文明的淵藪,已經開始被眾多文人進行了現代性的描述,其中也體現著國人對近代都市格局的某種理解。
上海,連同其近百年來成長發展的格局,一直是現代中國的縮影,上海比任何其他近代都市都具有表達現代性意義上的優勢,因此在近代文學中它常常被當作現代中國歷史元敘事的文本,被賦予了民族國家性的意義。近代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來自于特定的上海都市生活經驗,甚至許多都市發生于具體的上海這座城市之中。由于上海這座近代都市具有率先領受歐風美雨的城市特性,因而對其現代性的敘述必然連帶著有關民族國家政治、經濟命運及現代性獲得的過程。近代都市文學敘述無可避免地會關乎獨立、殖民、傳統、現代等國家問題,而上海恰恰能最大程度地把國家近代歷史與國家近代特性凸現出來。因此近代小說中對于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往往會帶上一種國家民族思維。
王德威與李歐梵都認為,晚清小說已經開始現代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想象”。王德威宣稱:“小說為彼時最重要的公共想象領域,應不為過。借著閱讀與寫作小說,有限的知識人口虛擬家國過去及未來的種種——而非一種——版圖,放肆個人欲望的多重出路”。[5]從王韜開始,到梁啟超、吳趼人,其描繪的上海圖景表明了意欲獲得世界性身份的一種渴求。不管是梁啟超的“未來中國”政治小說,還是吳趼人等人關于新式機械器物的描述,概莫能外。因此,在人們認識上海現代性意義之時,往往將上海視為現代中國的中心,將對上海形態與歷史的理解上升為超越其自身與超越特定區域的文本性事物,具有了烏托邦的國家意義或世界意義,因此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就與有關民族國家的想象合二為一了,而這也是近代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不同于其他都市文本的一個最為典型和突出的特征。
總的來說,近代小說已經開始了在世界主義的背景下展開對于上海都市現代性的敘述。在韓邦慶等人的近代都市狹邪小說,梁啟超等人的通俗小說,李伯元、劉鶚等人的譴責小說以及眾多近代通俗小說文本中,上海分別被賦予了都市物質精神文明的窗口、現代性民族國家縮影以及墮落的道德淵藪等等豐富的含義。它們以上海融入世界作為潛在的框架,以現代化都市為依據,依托強大的大眾傳播媒介、新興都市市民群體與上海社會公共空間,構成了上海都市現代性的典型敘述,表現出“維新是求”的寫作風氣與對上海繁華的都市中心地位的認定。而立足于 “新”、“變”、“奇”等都市現代性基礎上的關于上海腐敗、墮落等種種指摘,則初步將上海與鄉土中國作了時間與空間意義上的分離,將現代性這一命題更加明晰地凸顯了出來。而其中所包蘊的民族國家性意義也為上海都市現代性敘述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內涵和外延,使近代小說展現出獨具特色的魅力。
[1]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韓邦慶.海上花列傳.見吳組湘:《中國近代文學大大系》第2集第3卷,上海書店,1991.
[3]李長莉.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4]李伯元.文明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5]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