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志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關 雎》 教 學 的 幾 個 問 題
劉立志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關雎》一詩《詩經》中的名篇,教學之中要注意語言訓解、詩旨、評論與影響等不同環節的設計,充分汲取前人研究成果中的合理成分。
《詩經》 《關雎》 詩旨
《關雎》是《詩經》中的名篇,位列三百篇之首,是研讀《詩經》無法繞過的篇目,古今學者相關研究成果很多,但其中存在的捍格矛盾之處也不少,在實際教學中,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需要審慎考查。
針對這首詩在經學史、文學史乃至文化史上的突出地位,教學設計除了常見古詩文教學中的字詞解釋、串講大意兩個環節之外,還需要增加主旨分析、評論與影響等內容,以便優化教學效果。
文字詞匯訓解方面,《關雎》詩中有四處難點。關關,古今有四種訓解,一是鳥的和鳴聲,如毛傳云:“關關,和聲也。”趙逵夫先生釋為:“擬聲詞,雎鳩雄雌和鳴之聲。”[1]宋德憲先生則徑自釋為:“即呱呱。象聲詞,形容水鳥雌雄相應的和鳴聲。”[2]二是鳥鳴聲;三是王先謙認為“關”意為通知、報告,“鳥之情意通,則鳴聲往復相交,故曰關”。更有學者就此引申以為“關關”稱指鳥的相交相歡;四是共同。在2008年8月召開的第八屆詩經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張亞林先生提交《于無聲處釋“關關”》一文,指出關中方言“關關”意為共同、一起,認為《關雎》亦應作如此解。張氏的解說雖有方言依據,但那是記音詞,其字是否即作“關關”二字尚不能肯定。“關關”屬于擬聲詞無疑,但其古音確切對應呱呱、嘰嘰、喳喳諸詞的哪一個,則難以論定。由于全篇語境限制不足,我們從詩句中無法確定雎鳩鳥到底出現了幾只,因此,此處的“關關”二字不妨寬泛地訓釋為“鳥鳴聲”。
窈窕,古今有六種訓釋,一是毛傳云:“窈窕,幽閑也。”二是《文選》卷二十一顏延年《秋胡詩》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云:“窈窕,貞專貌。”三是揚雄《方言》卷二云:“窕,艷美也……陳楚周南之間曰窕,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美狀為窕。美色為艷,美心為窈。”四是《楚辭·九歌·山鬼》王逸注云:“窈窕,好貌。”五是孔穎達云:“窈窕者,謂淑女所居之宮,形狀窈窕然。”六是妖冶;七是身材苗條,如李長之先生翻譯此句詩語云:“苗條善良小姑娘,正是人家好配偶。”金開誠先生譯文亦云:“姑娘苗條人又好,正是哥兒好對象。”諸說分別稱指“容貌”、“德性”與“居處”。“德性”之訓解,結合“淑”字來考察,《說文解字》云:“淑,清湛也。”此處所用當為假借字,其本字當為“俶”,《說文解字》云“俶,善也。”意謂善良。“窈窕”一詞如果指向“德性”,則與“淑”字意旨重復。“窈窕”二字解從穴字,似乎應與建筑居處有關,但是先秦兩漢傳世典籍之中沒有這個義項的使用例證,若解作“幽深”,則不僅可以修飾建筑居室,還可以形容道路、品德等之狀貌。曾釗《詩毛鄭異同辨》云:“若以為所居之室,則不辭。”容貌類諸訓解中,“苗條”不合于上古女性審美標準。上古女性以豐碩為美,以其宜于勞動與生殖。漢代有“妦”字,揚雄《方言》卷一云:“凡好而輕者,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妦。”古籍中或通作“豐”,如《詩經·鄭風·豐》:“子之豐矣。”毛傳云:“豐,豐滿也。”此處“豐”即通“妦”。《衛風》中亦有《碩人》一篇,鄭玄箋曰:“碩,大也。言莊姜儀表長麗俊好頎頎然。”當代俗語“你很棒”與“豐”字關聯密切。周振鶴先生說:“古人既以豐為贊美語,引申開來,稱贊你很行,你很能干,也同樣說你真豐(引bang)。問題是,豐與從豐的字后來大多聲母都改成輕唇音,韻母也有變動,例如‘豐’就改讀為feng。但字的讀音雖改,口語里稱贊人的真bang的音沒變。口頭上講沒問題,要寫出來就犯難了,只好借用同音的字‘棒’。久而久之,大家就以為‘你真棒’的‘棒’字是正寫了。”[3]毛傳的訓解“幽閑”比較抽象,但是認識卻很到位,從其字源意上考察,“幽”意為隱微不明,“窈”意為深遠不明,二字義同,用以指人,專謂其內心思慮深遠而不顯露;“窕”意為極深,用以稱人,專指其行止儀度寬閑從容。就此而言,揚雄《方言》所謂“美心為窈”、“美狀為窕”,是可以信從的。
“寤寐“二字,一般訓釋為睡醒曰寤,睡著曰寤。聞一多先生在其《詩經通義乙》另立新說:”寤之本義為寐中有所言行,宛如覺時,非醒覺之謂也。寐中有覺,既似寐又似覺,自其似寐者言之,謂之夢;自其似覺者言之,謂之寤。其實夢之與寤,一而已矣。”楊琳先生曾經分析《說文解字》所云“寤,寐覺而有信曰寤”一語,以為前人理解有誤,“信”字之涵義當為“知道”,由于夢跟醒悟類似,故稱之為寤,“寤寐”猶言“夢寐”,猶如今之“睡夢”。此說可成定論。
對于《關雎》一詩的主旨,歷來學者論說紛紜,莫衷一是,至少產生有十幾種不同的見解,其中比較重要的有四種。一是毛傳所謂“美后妃之德”,后世學者或推測以為此后妃乃太姒;二是賀婚歌,如藍菊蓀先生《詩經今譯》云:“這是歌頌農村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結合的賀婚歌。”三是漢代三家詩認為諷刺周康王好色、貪圖享受說;四是戀歌、情歌說,如袁梅先生《詩經譯注》說:“這是古代的一首戀歌。一個青年愛上了那位溫柔美麗的姑娘,他時刻思念她,渴望和她結為情侶。”
《關雎》詩旨闡釋存在的空間與張力,一者出于詩歌創作背景資料的湮滅無聞,一者出于闡釋者的立場。清代程廷祚《青溪詩說自序》云:“竊謂解《詩》與解諸經不同,蓋《易》與《春秋》《尚書》主于明理切事。事與理則有一定,而不可以為其來無方也。若《詩》之作于當時者,興會所寄,旨趣遙深,今已事遠年湮,難以稽考。孟子云:‘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故凡說《詩》者,茍不倍于理,而足以感人之性情,皆可必其傳世;雖當日之意指,或未必與我同,而吾說之可存者自在也。”認為作者興會無定,作品保留有足夠的詮釋余地,可以言人人殊。接受美學主張文學史是作品、作者、讀者三者關系的歷史,在中國古代《詩經》闡釋史中,讀者層面包括用詩者、采詩者與刪詩者,作品呈現的意義并不全然為作者的創作意旨或文本凝聚的意味,還必須兼顧樂官附加之旨和圣人的編刪之意。如西漢匡衡上疏云:“孔子論詩以《關雎》為首,此綱紀之始,王化之端也。”[4]即是深求孔子編詩之意旨。再加之先秦詩歌本是融合詩、樂、舞三位于一體,后來三者各自獨立,詩歌的解說自然區分出了樂章義和文本義兩個層面。清代學者龔橙在其所著 《詩本誼》的序言之中指出:“有作《詩》之誼,有讀《詩》之誼,有太師采《詩》、瞽矇諷誦之誼,有周公用為樂章之誼,有孔子定《詩》建始之誼,有賦《詩》、引《詩》節取樂章之誼,有賦《詩》寄托之誼,有引《詩》以就己說之誼。”《關雎》詩旨糾纏頗多,胡樸安《詩經學》所言最為通達,“《關雎》一詩,非為文王而作,亦非為康王而作。或亦民眾歌謠之余,采詩者錄之,定為房中之樂,用之鄉人,用之邦國。毛以為后妃之德者,用之邦國者也。三家《詩》以為刺康王者,陳古刺今之義也。孔子刪《詩》,以《關雎》為房中之樂,而夫婦實人倫之始,故定為風始。由是言之,君子求淑女,未得而寤寐反側,已得而琴瑟鐘鼓者,此作詩人之義也,不必確指為何人而作。用為房中之樂者,此采詩人之義也;為當時婚禮用樂之制度,定為《國風》之始者,此刪詩人之義也,所以明夫婦為人倫之本。”但我們現今理解《關雎》詩意僅能此語言文字著眼,既要擺脫漢儒解詩慣常預設的道德立場,也要顧及當時的社會習俗風尚,就此而言,此詩絕非隱含有美刺意味,當是婚戀情歌。但還要進一步明確,《關雎》主旨亦非祝婚歌,詩中所言“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并不是結婚場面的記述,因為先秦時期,婚禮之上不舉樂,《禮記·曾子問》明確說:“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黃維華先生曾經指出:“婚娶舉樂,要到北朝時方由上而下形成風氣。”[5]彈琴鼓鐘還是處于追求階段,君子思淑女而不得,心下始終是在備受煎熬。
講授《關雎》詩的評價與影響,須提及《論語·泰伯》所載孔子之語“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與同書《八佾》所載孔子語“《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兩語皆是就音樂層面著眼,評論《關雎》配樂的風格傾向,而非評價此詩全篇流露出的感情特色,足見孔子倡揚音樂的中和之美。
《關雎》影響久遠,道光年間流傳的馬頭調中有一首《詩經注》,語云:“關關雎鳩今何在?在河之洲各自分開。好一個,窈窕淑女人人愛,只落的,君子好逑把相思害。輾轉反側,優哉游哉,好叫我左右流之無其奈。怎能夠鐘鼓樂之把花堂拜。”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敷衍《關雎》而成。湖北房縣至今還在傳唱《詩經》民歌,房縣為尹吉甫故里,當地農村辦理婚喪事務之時所唱的歌謠中或摻雜或化用有不少《詩經》的句子。如《姐兒歌》唱道:“關關雎鳩往前走,在河之洲求配偶,窈窕淑女洗衣服,君子好逑往攏繡,姐兒見了低下頭。”湖北宜昌地區當陽市有婚禮歌謠,語云:“關關雎鳩在學堂,在河之洲讀文章。窈窕淑女生貴子,君子好俅狀元郎。”經典已經完全融入了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中,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1]趙逵夫.詩經.鳳凰出版社,2011.1:3.
[2]宋德憲.世間最美的詩:詩經·風.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1:5.
[3]張隆溪,周振鶴,葛兆光.智術無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5:158.
[4]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6:953.
[5]黃維華.從周代婚姻禮俗看《關雎》.社會科學戰線,1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