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海事大學 司玉琢
2014年4月19日,上海海事法院為執行生效判決,應勝訴方申請,扣押了日本商船三井株式會社所屬26萬噸散裝貨船“Baosteel Emotion”。消息即出,一片嘩然。
4月20日,日本各大媒體均在自己的網站上報道了此事。時事通訊社發自北京評論說,“因為二戰時的財產損失而扣押了日本企業在中國國內的現有財產,是極為罕見的事例。此事背后是因為安倍參拜靖國神社等引發的中日關系惡化。”
4月21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秦剛就海事法院扣押日本船舶一事做出回應,“這是一起普通商事合同糾紛,與中日戰爭賠款無關。中方將依法保護外國在華投資企業的合法權益?!?/p>
4月22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眾院總務委員會上就中國法院扣押商船三井株式會社船舶一事“感到遺憾”。同日,日本官房長官菅義偉在記者會上聲明“強烈要求中國妥善處理此事”,“中方的做法從根本上動搖了1972年《中日聯合聲明》顯示的日中邦交正常化精神”。
其實,此案件的緣起需要追溯到1988年夏。那時中國《民法通則》剛剛實施一年多,香港中威輪船公司繼承人陳震、陳春兄弟找到任繼圣教授,告知他們的祖父和父親為了一起對日民間索賠案,已經花了半個多世紀時間,仍然沒有打贏這場官司。為了討回公道,懇請大陸的專家、律師依法維護其合法權益。因此,筆者有機會參加了當時由二十幾人組成的龐大的專家、律師顧問團,主要圍繞時效、主體資格、訴因三個問題分別在北京、上海召開會議。同時,決定由高宗澤先生(原全國律協主席,現金杜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和筆者一起,作為第一次開庭的出庭律師。但由于后來案件進展緩慢,一直在程序問題上糾纏,因此,筆者和高宗澤退出,此案件交由專職律師負責。
此案件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兩條船出租,承租人不付租金又不還船,如此簡單的案情三代人打了一個跨世紀的官司。
1936年,中威輪船的老板、船王陳順通在上海與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簽了一份租船合同,合同內容為將自己公司的兩艘船“順豐”和“新太平”號租給大同海運(大同海運經過一系列合并之后最終并入了商船三井)使用,租期1年。
1937年7月,日本侵華戰爭爆發。
1937年8月,陳順通響應國民政府征召,自沉1艘商船于江陰要塞,以阻擊日本海軍。
1937年底,租船合同到期,陳順通發現租給大同海運的2艘商船下落不明,租金也不再到賬。

1939年6月,陳順通將旗下最后1艘商船(一共只有4艘船)自沉于寧波鎮海,以斷絕日軍航道。商船下沉前掛好國旗,船頭對準他的故鄉寧波。
1940年9月,大同海運給陳順通復函,稱租來的2艘船在1937年8月被日本海軍在海上“依法捕獲”。日本政府在取得兩船的所有權之后,又將船租給大同海運,所以大同海運一直是在向日本政府交租金。大同海運一直占有兩船,只是換了“船東”。同年,陳順通赴日本與大同海運當面交涉,大同海運自稱船已屬日本海軍,自己也瀕臨破產,無計可施。
1947年,陳順通通過麥克阿瑟得知,2艘商船已在戰爭期間沉沒。在1938年12月21日,“新太平”輪就已在北海道觸礁沉沒;1944年底,“順豐”號也在南海觸雷沉沒。真乃“太平”號不太平,“順風”號不順風。此后,陳順通一病不起。
1949年11月,陳順通于上海病逝,年僅54歲,其遺囑責成長子陳洽群繼續向日方索賠。陳順通臨終前對兒子陳洽群說:“產業因戰爭損光,惟租日兩輪可索償,此為遺產?!?/p>
上述是第一代船王的悲慘歷程,這個悲劇性的節點固然包含民族企業家舍己救國的壯舉豪情,但更多的是一種傾巢之下,雖為債主,卻無良策的無奈。
陳洽群繼承父親的遺志,于1964年聘請日本大律師緒方浩作為代理人,向東京方面申請民事調停,前后調停26次,仍無任何實質性的進展。緒方浩在寫給陳洽群的信中說:“盡管本案人證物證俱在,且調停官對本案極表同情,但日本政府不明事理,互相推諉。”無奈之下,陳洽群只能再進一步,委托緒方浩將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和日本政府告上東京地方裁判所(法庭)。
這場官司從提訴到最終宣判,持續了整整10年,直到1974年11月,經歷十幾次庭審,無數次拖延,甚至被告律師當庭質問陳洽群到底是哪國人。法官要求陳洽群出具全部文件證明自己是陳順通的兒子,也經歷了緒方浩妻子典當首飾為陳洽群籌措訴訟費的佳話,法官終于公開宣判了。結果是:“根據國際公法,日本海軍捕獲商船屬國家公權行為,不適用私法;根據《民事訴訟法》,訴訟時效已過。基于此,駁回陳洽群的起訴。”宣判后,緒方浩和原告律師團全員抗議,陳洽群無奈打道回府。
1985年,陳洽群中風。此時,中威船案已經持續了近50年。年邁體衰的陳洽群將索賠一事全權委托給長子陳震和次子陳春——第三代索賠人。
1992年4月,陳洽群去世,享年73歲。
陳洽群之所以選擇去日本打官司,除了國內抗戰的局勢外,更重要的是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健全的海事法律制度和司法管轄法院。按道理來說,船案牽涉的2艘商船都在中國注冊,所有人是中國人,合同的簽訂地點也是在中國(上海),從最密切聯系原則和侵權結果發生地出發,都應該適用中國法律,歸屬中國法院管轄。但苦于條件不成熟,陳洽群只能遠赴東瀛。不過,第三代的情況不同了。

1987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頒布施行,為中威案提供了轉機。
1988年夏,陳震、陳春兩兄弟找到當時的全國律師協會會長任繼圣教授。這次是主場作戰,有龐大的海內外法律專家組成的律師顧問團,全程免費提供法律援助。
1988年12月30日,陳氏兄弟向上海海事法院提起訴訟。1991年8月15日上海海事法院第一次開庭,公開審理此案。
2007年12月7日,上海海事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決日本商船三井株式會社賠償原告29億余日元(約合人民幣1.9億元)。從1991年到2007年,上海海事法院先后6次開庭審理中威船案,用時16年。
2010年8月6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2010年12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再審裁定,駁回被申請人申請。商船三井遲遲沒有履行賠償義務,在2011年12月,上海海事法院發出《執行通知書》,要求日本方面盡快賠償。然而,原被告雙方多次協商無果。于是,2014年4月19日,上海海事法院在浙江嵊泗馬跡山港對日本商船三井株式會社的一艘名為“Baosteel Emotion”的船舶實施扣押。23日,日本商船三井株式會社支付賠償和擔保4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2.4億元),24日依法及時解除扣押,從扣船到放船不到1周,整個案件終于歸圓滿解決。
在中國,時效是作為實體性法律規范。1987年1月1日頒布實施的《民法通則》為陳氏索賠案帶來了轉機,因為《民法通則》的時效規定,最高院在做司法解釋時說,凡是在《民法通則》頒布前民事權利受侵害未被處理的案件,在《民法通則》頒布后的2年內提起訴訟都是有效的。本案的中威輪船案只要在1989年1月1日之前在中國大陸海事法院提起訴訟,時效就沒有消滅。
判決的結果也證明了上述觀點是成立的。幾審法院在判決書中都寫到:“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165條的規定“在民法通則實施前,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民事權利被侵害,民法通則實施后,向人民法院請求保護的訴訟時效期間,應當適用民法通則第135條和第136的規定,從1987年1月1日起算。”根據《民法通則》第135條的規定,本案關于侵權部分的訴請,訴訟時效應當為2年。關于租金部分的訴請,不同于《民法通則》第136條規定的租金請求,屬于海事法律關系中租船合同下的租金請求。本案審理期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已生效。故法院比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59條的規定,確定本案有關租金訴請的時效期為2年。即兩項訴請的訴訟時效均至1988年12月31日屆滿,中威輪船公司提起訴訟的時間是1988年12月30日,因此未超過訴訟時效。
涉案租船合同租金支付條款約定“承租人應自輪船在交付港口交付之日起,按每日歷月每載重噸1.85日元之價格支付租用費,還船地點可由承租人決定,或在中國或在日本(若松與橫濱之間)。合同付款條款約定,租金應于本合同期內每月月初在上海支付給中威輪船公司?!笨梢?,承租人按時支付租金是合同義務,是出租人履行合同的對價。中威公司自1937年8月1日起未收到兩條輪船的租金,加之兩船的營運損失以及租金和營運損失的孳息,構成了大同株式會社的違約賠償責任。
租船合同明確約定了還船地點以及還船時的船舶狀態,如果船舶未能保持與交船時相同的良好狀態的,承租人應當負責修復或者給予賠償。假如租船合同沒有做上述約定,《海商法》第142條的規定將強制適用:“承租人向出租人交還船舶時,該船舶應當具有與出租人交船時相同的良好狀態,但是船舶本身的自然磨損除外。船舶未能保持與交船時相同的良好狀態的,承租人應當負責修復或者給予賠償?!边@就是說,承租人不能按約定的還船地點,按約定的船舶狀態還船,構成承租人的違約責任。但是,本案是承租人根本不予還船,侵害了出租人的財產權,這已不是違約而是構成侵權了,因此,承租人應承擔兩船舶價款及孳息的賠償責任。
如果“依法捕獲”不能還船,與大同株式會社的過錯無關,大同株式會社依據租船合同的約定,應該可以免責。但是,本案的事實不是這樣。正如法院判決書所說,中威公司向大同株式會社交付船舶之后,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一直控制、掌管兩船。涉案租船合同約定“上述輪船不得被要求進入處于禁運狀態的港口或正發生敵對行動的港口,不得裝運有害物資,不得進行有可能引起統治者或政府沒收、扣留或處罰風險的航行,亦不得裝運此類貨物?!?937年7月以后,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中日兩國處于戰爭狀態。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并未將兩船安排在安全的海域航行,反而將其安排在日本沿海航行,致使兩船于同年8月在日本大阪和八幡被日本軍方扣留。筆者認為,大同株式會社不僅違反了合同約定,而且其違約行為與兩船的毀損和滅失之間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即大同株式會社的過錯與其不能還船有關聯性,從而使中威公司喪失了對兩船的財產權,已構成侵權。依照《民法通則》和《海商法》的有關規定,中威公司有權要求大同株式會社賠償因此遭受的損失。
戰爭賠款處理的是戰勝國與戰敗國國家間的關系,而此案是平等主體間的民事關系,屬于《海商法》所調整的租船合同民事糾紛,是純海事海商案件,在海事法院管轄的范圍之內。正確選擇訴因和訴訟管轄,才能保證請求人的訴求得以實現。
中國擁有調整海事海商爭議的實體法和程序法做保障,擁有健全的海事司法審判機關和海事仲裁機構,完全能夠有效的維護爭議各方合法的民事權益。民事案件尋求政治解決或外交途徑解決都不是正確的選擇。同樣,一起正常的民事判決,硬要涂上一層政治色彩,也不是明智之舉,只能起到誤導大眾的效果。
中威輪船案耗盡三代人的心血,歷時77年,創海事審判吉尼斯紀錄。這起跨越77年中威輪船案有著一定的現實意義。

本案將成為中國海事審判的經典案例,為中國海事審判開創一個新的紀元。這表明中國的海事審判經過30年的歷練和考驗,已經有能力獨立審判如此復雜的海事海商案件,充分彰顯法律的尊嚴和司法的權威性。
中威輪船案涉及的一些理論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例如,間接侵權理論的運用(目前只適用于專利),戰爭法的捕獲權等。
總體來看,本案沒有引發大波瀾。日本商船三井表示,今后仍會苦心經營中國市場。但那些與二戰歷史有瓜葛的日本企業仍會“心有余悸”。曾參與強擄近4萬名中國勞工的39家日本企業中,仍有20家企業在營運;像慰安婦、戰爭造成的企業、個人損失等問題,會不會因中威判例而一石擊起千層浪?筆者認為,凡是公民、法人的合法權益遭到侵犯的,理應受到法律的保護,中國現在也完全有能力、有條件給予保護。
陳春曾說:“陳氏家族與日方纏訴70幾年(1936年-2010年),爭的已不單單是2艘船的問題,而是為國家、為民族爭一口氣??梢哉f,我一生的責任就是為家族、為民族打贏這場官司。”
可惜的是他打贏了官司,卻沒能看到完美的結局,便于2012年去世。
本案終審判決于2010年作出,商船三井當時并未及時履行生效判決書所確定的義務。此后,原告申請強制執行,因各方當事人就執行和解事宜未達成一致意見,上海海事法院依法對商船三井所屬船舶進行了司法扣押。后因商船三井24日已全面履行了生效判決,上海海事法院依法及時解除了對船舶的扣押。整個執行過程完全符合相關法律規定,既依法保障了申請執行人的合法權益,也充分彰顯了中國司法的權威性。